痴槐树
作者:费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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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槐树
他怔怔坐在那儿发愣。 旁边是间磨坊,做小儿时,成天一泼贪耍偏毛根,不是钻到磨坊底下,蹶着屁股蛋把手伸进石隙缝里捉蟹,就是一色光胯淋裆立在跳蹬石上往水里栽葱儿,水溜溜地闪着太阳,脑袋瓜儿水面上冒冒地,野野地嘻哈,叫骂,泼花子!磨房呢,自然终日不歇地唧唧呱呱,是个嚷不哑的金嗓儿。而今,磨房下的木盘已早不转动了,失却了铮淙的音韵,像个累乏了困极了的老儿,十分颓丧地蹲在那儿,孤独且无活气。磨房椽上的青瓦稀疏了,瓦沟里尽长青草,泥墙斑驳,墙根处长满暗绿透红的苔藓。 这磨房不是有人一直嚷要拆么?终于不见动手。他有点惊异,它存在下来了,虽然孤独,且无活气。 显而易见,溪水没那阵阔了。从前哪见过这许多水草,尽一个劲往水中央疯长去,一蓬蓬绿茵茵,犬牙错落,溪面窄了,扭扭曲曲,清澈透黑,像条小青蛇。前天,那个头发像凤头鸡样蓬松的年青的照像师傅,把摩托车停在磨房边,自个儿坐在车尾皮垫上,吃着纸烟,往水草中间垂钓,不歇气地尽拉起来鲫瓜仔,白条翻翻,条条巴掌宽!他小时也爱在这钓鱼,现在不钓了。儿时真好笑,真淘气,别个鱼在水里活,你人在岸上活,谁犯着谁啦,原本都该好好活,为啥偏把别个活泼泼地甩到旱坎上?何况他从来就只好钓鱼不吃鱼,怕鱼刺卡喉。 背后草垛一阵比一阵暖烘,草垛晒了一天太阳哩。刚才就是这暖烘烘的气息,从草垛中间透出来,带着潮润润的并不令人讨厌的霉味儿,拂上鼻尖痒痒的,诱得他合上了眼皮。人真是老啦,稍一闭眼就懒得再睁开,就打盹儿,世界一下了变得混沌,变成了稠稠一盆糊…… 他仰头望了望,望见从草垛尖上伸向天空的树冠,微风里颤簌簌的,沙啦啦,沙啦拉,叶叶碰叶叶。噢,这些树好哩,总是不见老,年年一回绿。 大块大块的地空旷了,落下匀匀的茬窝窝,草杆全绕扎上了地埂上的树干。他背靠草垛看草垛,草垛立一排。对啦,开先不就是梦见了这些草垛?——鬼草垛子,一堆堆呆呆的,蠢头蠢脑,遮了半轮落日。叫他有点怪异的是,每根草秸都像溜了趟金似的黄澄澄闪亮!几个娃娃在远处草埂上嘻哈哈撵过,嚷过吗?他淡淡笑了笑,像记起一回趣事。他的目光从草垛那头移过去,草垛上仍是有几个娃娃在撵,还是嚷,还是笑。他好生困惑。 “叮叮叮——”一阵快乐得蹦蹦跳跳的音儿,从村道上一溜儿响过来。于是春林娃骑着那崭新的洋马马,后里捎着小叶叶,一风儿往镇上赶。镇里文化茶园在兴舞会呢,说是不分男女抱着腰贴着脸儿疯扭!村子里喧喧哄哄,没哪个敢去,就只春林娃小叶叶敢。听说小叶叶身上揣着小荷包儿,里边装着小圆镜、珍珠霜,还有根短短的棒棒,往嘴上一抹,嘿,却能涂红嘴巴。洋马马跑得飞快,他没看清小叶叶是否涂了红嘴巴。这些小姑小爷们,哪还像个日弄土疙瘩的,成演员啦!瞧那兴头十足,啧,这儿离镇子还隔二十里地哩!他杞人忧天地瞅了瞅太阳。 他心一动,哦,梦里他也是赶着那样一辆牛车哟!他坐在车头捏着鞭,身边坐着黑菊,前头视野里又是那金黄色的草垛,遮着半轮落日,娃娃们草埂上跑着嚷嚷,收割后的土地吐着濛濛白气。 “荞哥,干啥呢,这可是你擦脸的!” “哎,看我这……哎,踩痛啦?” “算个啥,不搭上你的车,才要走痛脚哩!嘻……” “嘿,菊妹子,我可不是……嘿嘿.” 牛车慢吞吞了,老牛像不耐烦,故意一声“哞——”他骇得倏地缩回手,汗巾留在了黑菊手里。他心跳跳地四野望,村路上空空不见人,只有草垛背后的太阳端端瞄着他,红着半个脸冲他笑。 “吁——”他吼住牲口,车停了。 “咋?不走了” “村口了,嗯,你先走,别管我,我要、要……” 他没说清要啥,脸又一红。怪憋气地朝草垛望了望。 黑菊差点笑出声,像会了意,用手半捂住嘴。 “你去,我晓得。” 他把车子住车上一扔,踩着空地走过去,隐身到草垛背后,喘喘吐着大气,刚抖抖索索做完那事,把裤头束进腰带里,草垛那边空地上又有了脚步声,轻盈得像一阵风,黑菊跑过来了。 “我也要,在镇头就,就没……” 黑菊从他身边闪过去,直跑到第三个草垛背后,立即就有了响声传过来,他很新异地听那音响,走了神儿。他正要挪动步子,霎地,黑菊在那边惊骇地尖叫了一声—— “哎——荞哥!” 哦,出了啥事?他几步赶过去,黑菊从草垛背后一头扑到他身上,软软贴着他,不住抖簌。像爬在树上的临风摇颤的美丽藤蔓。她口中嚅嚅地: “妈啊,蛇!蛇!桑树上,有条蛇!……” 他舒出口气,笑了。桑树上挂着圈烂草绳。 “黑菊哩,太阳眩花了眼,那是根烂草绳。” “你哄人!” “不信,我给你摘下来看。” “不摘!不摘,就让我抱紧你,抱紧你……” 黑菊要使力气。她那饱满滚圆的胸脯挤压在他敞露的胸肌上,绷在她身上的薄衫汗湿了,黑菊每一使劲,就使他无比真切地感受到柔美的力的滑动,他的胸脯也不住地淌汗了……天爷,他可从来没这样过啊,他觉到无可名状的神秘、亢奋、恐惧。当然,他最主要的还是恐惧。 “哎,黑菊,黑菊,哎哎,黑菊……” 他稳不住倚靠在草垛上,几缕夕阳从垛尖上斜斜落下来,把黑菊头上那几绺乱飞的发丝染得金红,她项背上汗涔涔地,跳闪着金色的光辉。他本能地搂紧她,大手就按在她腰间,那个起伏很大的部位上,黑菊身子才软和哟,他感到手掌下跳跳的,他奇异地想起了那只兔子,是去年在茅狗坪雪地上,那雪白的鬼精灵竟让他给扑住了,他惊喜万状地趴在雪上,它就往他怀里蹦啊跳啊……他又想起小时候拉她过跳蹬河,河心里她不敢动步子,要他抱,他抱起她。那时,黑菊好细条单薄!像枝瘦瘦的黑苇子。而今哩……啊,她那汗光光的项背里又有热气冲拂到他脸上…… “抓住啦——”“抓住啦——”他慌张地想抓住黑菊。黑菊却象啥也没听见,仍紧紧抱住他。他忐忑不安的心很快就稳住了。因为他看清了,在草垛那边,那条绕向村路去的草埂上,几个娃娃是背向着这儿嘻嘻嚷嚷。仿佛有团彩色在小东西们头上晃动,他惊奇有那么大的彩蝶。
“嗯,嗯……” “我娘说了,谁愿出一台聘礼就——你出吧……” “哦,一台聘礼?” “就一台聘礼,你不吃亏,要原样抬回来的,那我就跟你啦。” “哦……” “荞哥,我就为这个才搭你的车,你给我句话呀——” 黑菊朝他仰起脸,眼圈湿润润的,充满期待。 他还没来得及吭出音儿,黑菊那期待的眼光里显出了惶乱,迅速从他腰里抽出了手,闪开了。他顺着黑菊看的方向看去,噢,怎么忘了背后是间磨房哩!一只野猫正立在瓦上吹着胡须打呼呼,暗暗的窗洞里闪着颗火星儿,他仿佛立即嗅到股辣辣的叶子烟味,天爷,那个管磨房的老儿正立在窗洞里看哩! 他似乎听那见老儿在笑呢!他喘喘地回头望草垛那儿,黑菊也抱着头跑开了。 吱吱嘎嘎的牛车要拢村口时,黑菊跑上了草埂,黑菊跑得好快!太阳已落到幕后那道横梁上,太阳还依恋不舍地把它最后那抹艳艳的余辉投向黑菊的背影,投向她跑过的草埂。黑菊跑过他车前时扭头一笑。他情不自禁地一扬鞭,脱口喊出声“得儿——”声音之大,他自己都暗吃了一惊。黑菊闪身进了路旁竹林……
那阵乡里人嫁女子,只向男家讨台聘礼,只为障旁人的眼儿,实则是打发女子最贱的方式,简直等于把女儿当一汪水泼出门槛了事。就这种便宜的事儿,对于海荞,仍直憋得他望天喟叹。 海荞能拿出啥子来作聘礼?他只有间空荡荡的泥瓦屋,只有个灶烧火刨食,只有张床扯伸打鼾,要说有,就是那身肉疙瘩,那身力气。他就狠心把天梁横椽锯下来,也打不出三箱两柜,还有大红被子呢?四季衣裳呢?唉! 他眼瞪瞪到了八月中秋。老阳落进土里,天空青幽幽,那些草垛还暗暗泛黄,远处那道懒山梁就黝黑了,像哪个不经意抹了笔焦墨。月亮从梁子后探出脸,开先好圆,好红,浑浑像个球!可当他一跳开山梁,升上了天,就消了红色,透出宝样的柠檬黄,体也变薄了,薄得像张饼,天地陡然亮了,满世界裹上一层银。 “梭罗树!”“梭罗树!” “看那人!砍梭罗的汉子!” “还有兔子呢!那个长耳朵!” 院坝站满人。嚷嚷声。叹息声。娃娃声音忒响。 月亮里真显出了画儿,让人一嚷就真了。说是梭罗树,就像梭罗树;说树下有个汉子,就像有个汉子;说汉子砍树。就像真举着把斧子;若屏住气儿,仿佛还真隐隐约约听得见从天上飘下来的砍伐声——咚——咚——咚—— 他在床沿上闷坐,没点灯,省了精油灯草。悠悠的月光从窗肋条间射进来,从亮瓦上泻下来,从门足裂缝里淌进来,白融融地汇积在他脚边,颤颤地在床头被单上跳闪。他间或听真了一句院坝里的叽呱,心头怅怅的,月亮里那汉子还有棵梭罗树可砍哟,而他呢……他仍在为那台该死的聘礼愁苦。 渐渐地,外边的叽呱声平息了,院坝里一片静悄。过了会儿,对门屋里楞爸开始大作鼾声,他婆娘间或几声磨牙,几声梦呓,几声嘻嘻……院角鸡婆给啥惊扰了?咯噔噔地乱碰着罩笼……几只耗子在檐下土墙上惊窜,旋即,有只耗子发出吱吱的惨叫——定是被那条竹叶青逮住了,夏天他见过那畜生,足有扁担长。那畜生在墻头哽了阵气,大概从墻头梭下了地,游进了菜园,撞动了什么藤蔓,上边就有露水落下来,滴溅到下边阔叶上。哒哒,哒哒…… 忽地,他在暗里抖动了一下,侧起耳朵,胸内那颗心立即蹦了起来。他分明听见野外传来一种声音——脚步踩在露湿的草上的声音,轻盈得如同说“聊斋“的评书艺人讲的那狐仙。旋即就觉到一个,一个令他惶惑的——那音儿缓缓来到后门边,住声了!立即,有了极轻微的扣门声。他心跳跳地挨着门扉,迟疑了一会,把门拉开了隙,一个苗条的影儿闪身进门——啊,是黑菊! 他张开大嘴巴,没喊出声。黑菊随手闩上门。他触到黑菊,他觉得她在哆嗦。 “二蛮来我家提亲了,给了爹三百元钱!” 三百元?好个数目!打台聘礼还有余。他“嗯”出一声,嗯得沉甸甸的,像呻吟。 “我可不跟二蛮,我跟你!” “黑菊哩,我,我可没有……” “荞哥,可你总是个男人呐!除了钱,别个有的,你全有!” …… “哥,人同草木,活一世!啥哩,我们,先一锅,煮个熟,再,再……” “哦,黑菊……哦哦……这……” 他始料不及,给弄得愁肠百结的事儿,黑菊竟说得那样简单,决断!‘一锅熬?这不是……他一时望着黑菊心惊脸臊,结结巴巴。黑菊恨恨地挖了他一眼,走了过去。像是赌气,又显出几分艾怨地坐到床沿上。 月光在黑菊身上闪烁,黑菊的脸儿在月光下更好看动人。黑菊又朝他看了,一双大眼像漾着深幽幽两汪水,他想起了姆姆河,人同草木,“可不能做姆姆河岸那老槐树啊”——那是儿时听磨房聋老头讲的故事。 “荞哥,你未必也想做痴槐?”黑菊像看透了他心里想的,冷不丁说了句。 他心里像给啥撞了一下,胸中透出一道亮光: “哦,你也想起了老槐树” 黑菊把脸一抬,笑了笑:“憨荞哥,你就是痴槐!”说罢,黑菊也不管他,就自己蹬脱鞋,倒下身子,进了被窝里。他怯怯地瞪圆眼睛,头发顶上又直冒汗气了。他极力憋住气儿,紧捂胸口,才没让急蹦的心儿跳出来。黑菊的身体在被单里动了一阵,接着就用手从被隙里拿出样样衣物。然后,黑菊又偏过脸,定定地看他。他拗不过黑菊那闪亮的眼睛,粗实的身子抖了抖,站立的双腿像灌铸了铁水,沉沉的,但他还是气吁吁地走了过去。 他立在了床前。 “还怕呀,被窝里是条虎?……” 黑菊闭上了眼睛,不说话了。黑菊吐气也不匀哩!他觉得她身子分明在轻轻抖动。他躬下身去,刹时把世间一切事儿都丢忘了,飘飘的,只实实地抓住了被角儿,像用尽了平生力气似的一下把它揭了起来——啊!黑菊竟是这个样儿!他眼睛给炫花了! 惶乱中,黑菊捏住他的手,热气团团吐到他脸上。“哎哎,那可要,你,你给我解……” 他看明白了,那还仅留在他腰间的红肚兜儿!他抖抖地摸过去,指尖刚摸到肚兜的活结儿—— 突然,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撞门声! “嘭嘭嘭!嘭嘭嘭!” “海荞,海荞!” 他霍地骇得没了魂儿!一下伸直身子。黑菊却不顾一切地抱紧了他。他慌得手忙脚乱,不住把被单往黑菊身上捂,靠床的腿直抽搐,稳不住想蹲下去。 “嗨嗨,海荞!约好看月华哩!” “害我们草垛边好等,你倒忘干净了,好睡!” 门外喊得一声比一声高,静夜里响得很远。是寿林,大茂,石贵在喊他,他们几个相好,年年中秋都要相约一起看月华。他们见屋里不吭气,索性用脚踢起门来。 “海荞,你起不起来!光棍恋啥子铺!” “噫,还不起来哈,未必你抱着个婆娘!”这下他可吓坏了,要挣开身出去应付,黑菊死命拉紧他。他低声说:“门要踢破哩!”黑菊说“我不管!”门外又是一阵踢踹声。大有破门而入之势。他哭样地憋着气应了声儿,横着心撇开了黑菊,又回过头,黑菊用被子捂住脸,吞泣起来。他慌慌朝门口走去,抓住门栓,佯装拉出声呵欠,他出去了,顺手上了锁。门外一阵埋怨,一阵嘻哈。 “锁啥子门,回头还要来打牌哩,晓得,你有苕干酒!” 草垛边,几个庄稼汉挤一堆,望着朗朗一轮满月,海荞好生懊丧,背黑阴里闷坐,听他们唧唧哝哝。说是好多年好多年以前,楞爸的爷的爷,碰见过“开天门”,大吉像哩,后来家里发了,懒山梁那边怀根叔也碰见过,结果儿子参军当了大官。他们盼望能撞见那大吉天像,交个好运。午夜时分,骤然起风了,浮云遮月,天黑了。几个人屁股肩背都给露浸湿了,总不见月亮从云里出来。天不降福,今晚天门恐难开了,望着还在往中天聚集的黑云,都倦倦地摇头,拍屁股抹头发,悻悻散了,自然也没有了打牌喝酒的心境。 他匆匆开锁进屋,床头空了,黑菊走了!屋的后门门扇虚掩着,夜风一吹,就轻轻摇动。他空落落坐上床沿,露湿的裤子透冰凉。他按着床上一件物件,抓起来看,是黑菊的红肚兜!一颤,把它抱在怀里,陡然省悟到:黑菊再不会来了!就不敢再往下想,心头一阵酸凄痛楚,用掌猛击脑壳,叫声海荞哪,好个独命!禁不住潸潸泪下,把个红肚兜泪湿了。 第二天,二蛮娶走了黑菊,使了好几个健实女人,才把黑菊拉拉拽拽地拖上了去茅狗坪那条草埂。黑菊不从啊,哭啊,跺脚啊,凄杀杀踹萎了一埂子青草!
夜里,他蜷在床上,抱着红肚兜儿,瞪着黯黯的屋椽,万千惆怅。他悔,却又莫可奈何,黑菊……唉,就只差股狠劲儿!恋恋地回忆起那黑夜情景,就忍不住要骂,狗日的寿林、大茂、石贵,龟儿子!看你妈X的月华,开天门,球天象!我海荞只求个热窝窝啊,反倒陷冰窖里。黑菊那样死死抱紧他的颈项,怕个啥哩?对哩,怕个啥哩?他说不清。那夜里不出去呢,任他几个踹门吧,呐喊吧,就叫拿住吧,让全村人都……日的,就这么点点坳坳没翻过!黑菊丢了,却只抓住个红肚兜! 这辈子就败在那坳坳下!他常百感交集的想。 磨房下游小溪与姆姆河汇合处,是个冲击沙湾儿,水面宽,且浅。这会儿,太阳像个贪玩的调皮鬼,还赖在那逗留,撒下灿灿一片光斑。 他记得今年初夏,春林娃和小叶叶沙湾头洗夜澡,偎茅草窝子,给别人使心拿住了,惊动了村子,一窝疯闹哄哄往公社涌,小叶叶上头挂两个兜,下头一块布。春林娃腰身栓绺布片片,涎着脸皮没事一般,进公社院子就大嚷:“我们有手续!”四围立时笑声沸沸,“啥手续?亮出来看看?拜过堂吗?成两口子拉?胡臊!” “哈,这你们管得着吗?” “哼,还吗——死没脸皮!”众人愤愤等候公社发落。 秘书趿着拖鞋出来了,不防劈头就冲大伙一官腔:“乱弹琴!”先打哑了场子。“他俩是我批盖的章!还不快让人家穿上衣服!”然后秘书把场里的人扫了一圈,“这是干啥嘛,人家受国法保护的!”大伙儿都感到震惊,尤其是发难的楞爸,嗨,那年不就因为他捉住了柳垭的女裁缝翠香胡混,才当上了治保委员的吗?游乡时不是秘书亲自叫他把一只破鞋给翠香挂上的?他还趁机在翠香滑溜的脖儿上狠捏了一把哩,国法变啦?满村人谁吃过他啦?不拜堂都算数呀?况且叶叶爹还不认他是干儿哩,今夜里还羞恼得不敢人前露脸!也,就因为他跑蓬蓬车腰杆上缠满了票票?就想破老祖宗传下的规矩?……楞爸干瞪着秘书,满脸是问号圈儿。 好个春林娃,一边穿着不知哪个扔来的衣服,一边拉开脚边起码有八道拉簧的皮口袋,取出条锡纸香烟,嘻嘻递给秘书:“劳神散给各位,算我请喜烟啦!”然后转身拉过小叶叶,当着众人面亮亮喊出声“走!小叶叶,跟我睡觉去!”故意把“睡觉去”喊得特别响,不无挑衅的意味。大家眼睁睁看着他两个走了。两个走得好得意!然而除楞爸外,个个都接了秘书递的烟、带嘴儿的高级香烟,夜路上扫尽兴儿,却个个把烟屁股咂吧得崩响。 现在的娃娃好非凡!当年好蠢,为啥就没谙到与黑菊悄悄跑乡里批个手续呢? 黑菊二蛮日子自然过得不和美,两个成亲不出三月,塘坝那边大兵团作战修水库,二蛮就离家上工地去了。半年后,让人抬回村来,说工地垮坡,伤了坐骨,虎生生个汉子,一夜间成了个“半瘫儿”。 二蛮避开黑菊,把他叫到床前,一开口就叫他坐立不稳!二蛮说:“黑菊想着你呢!梦里也叨你的名字。唉,怪啥哩。我是不行了,你就带她过吧!”二蛮说得好旷达!旷达得叫他汗颜自愧!自己算啥呢,想着那月夜里,至今怀里还藏着件别个婆娘的红肚兜哩! 村长不晓得咋个知道了,找到他,正颜正色地说:“海荞,可别犯错误呀,知道二蛮是咋的?”说着抖开一张专区日报,原来二蛮是救别个伤的,救的哪个?工地指挥长——就是县委书记!“二蛮是上报纸的人物,黑菊跟你走了,撇下他个残废,咋活?上头晓得不怪罪?哪个去交待?” 他哑然了。 黑菊知情了,泪溅溅的把二蛮一顿数落!然后大义凛凛地道出番话来:“二蛮哩!你若仍是条活汉子,你乜个眼,我跟你二话不说打离婚!而今你残了,我能欺个半条命?你活世上一天,我黑菊端汤捧药侍奉你!”说得二蛮眼泪巴巴,听得全村人首肯叹服。过后,吃大食堂二蛮害水肿,闹红卫兵时生褥疮,几回命在旦夕,几回死里得生,竟悠悠缓缓挨到了今天! 可他活得越来越困惑了——这就是命? 太阳又停在草垛尖上,遮了半个脸。他看惯了这景象。老阳的脸总是红喷喷的,圆团团冲人笑,仿佛每天都活得畅气舒心。人生像梦儿,消消停停过去了,那般短暂,来不及细想。村子里冒出了第一缕炊烟,是大茂那胖女人在生火,大茂两口就舍得吃,每天三顿早。他想该回去了,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刚车过身,一眼看见草埂上立着个人,直直望着他。他一哆嗦,是黑菊! 他眼前晃过那辆牛车,木轮的吱嘎声仿佛尚在耳边。黑菊跑在草埂上那轻盈,那美啊……草埂依然,仍洒满落日余辉,黑菊却灰黯了。他倏地瞥见黑菊发丝里别着朵小白花!——哦,是二蛮死了。他竟平静得没显一点异样。 “那年,你可与二蛮挖过山地?” 挖山地?与二蛮挖山地?挖过啊,他一辈子挖过多少山地啊。他不懂黑菊问这个啥意思。 “你可挖着颗石头?” 挖着颗石头?挖山能不挖着石头吗?这些坡里长石头,紫砂石、铁卵石、鸡骨石,官山地里还有砖石、瓦砾。他愈发弄不清黑菊的意思了。 “你挖出那石头,可给二蛮要去了?” 哦,二蛮要去了他挖的石头? “二蛮走才给我说了,那是颗宝贝呢!他擦去粘土,揩抹亮光了,上城里旧货店一问价,卖了三百元!二蛮就找我爹……” 啥,一颗石头值三百元?!他呆楞了!记忆奇迹般地显现了——哦,那是个秋雨天,细毛雨,对了,他与二蛮挖的是举子坡那官山地!他真挖出颗石头儿,不圆不方,他还捡起来揩了揩红粘土,那不就是河滩里那种鸡血彩石子吗?二蛮要看看,他扔给了二蛮。怎么,二蛮拿回去竟擦光亮了,变宝贝哪!他脑壳一声轰,哀哀长叹一声—— 浑人啊! 谁叫他是海荞呢,原本该如此吧!他惨惨地笑了笑,染着艳艳残阳。他感觉黑菊也像在笑,女人背着红阳,也惨惨的。 “抓住啦!抓住啦!”几个娃娃在远处嬉嬉撵着,嚷嚷。 他和黑菊都朝远山望去。远处,空旷的大地在吐着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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