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队记事——杆子马 作者:闲龙野鹤


 

 

  插队记事——杆子马


  话说杆子马

盛夏时节,撂下大锄,一帮男女知青迎来了难得的休闲时光。春天,迎着铺天盖地的大黄风种地,夏天,顶着炎炎烈日锄草。我们这些从城里来的丫头小子们真可谓脱胎换骨外加换皮。啥叫脱胎换骨外加换皮?人说干啥换啥骨头,讲的就是这个道理。种地外加调教生个子马,就要在拖拉机深翻过的松软的土地上拉着马打磙子,这活练的是脚力。生个子马不听使唤,受惊撒欢,你就要翻身上马纵其驰骋,两腿夹紧马肚,双手抓紧鬃毛嚼环,任凭双耳生风,浑身松懈不得,直到累的生个子马四蹄淌汗,老老实实,这练得是腰腿裆力。夏日,手握一人多高的大锄耪地,咱不晓得那烈日的利害,脱光了上衣轮膀子大干,直到被那毒日头晒得脱掉了一层皮,这练得是一身皮肉。每换一种活儿,头几天都会腰酸背痛,甚至连路都不会走。熬过这几天,也就逐渐适应了。一个春夏过来,虽然个个削瘦了不少,可胳膊、腿和胸部的健子肉凸起,脸上身上黝黑发亮,您说这是不是脱胎换骨外带换皮?

别看马没少骑,可骑的都是光葫芦马,那全副鞍骣的马,队长不让咱骑,说是不小心把脚脖子卡在马镫里摔下来,不被拖死,也得拖残,没法儿向你们城里的爹娘交待。所以唯独没让咱换过的,就是骑乘全鞍子快马的骨头。越是不让骑,越是心痒得难受,实在没辙,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过嘴瘾。

夏日的傍晚,一人盛一大碗馈垒,大锅里立马下去了三分之一。屋里闷热,几个人每人夹几根顶门杠子咸菜,端着碗来到了院里,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馈垒,一边说着闲话,这便是我们过嘴瘾的休闲时光。

分头眼尖,用筷子一指远处的山梁上,“你看,那是谁,骑着一匹黑马?看那样子好像是个女人”。抬眼看时,果然一匹黑马,在太阳的余辉下,乍尾甩鬃向村里疾驰而来。马上端坐一人,粉红色的的确良上衣,脖子上系一块鲜红的纱巾迎风招展。“快吃吧,眼都直了,那是张大队长的老婆,自然骑的是张大队长的坐骑。听说这女人是从草地那边嫁过来的,论骑术你自然比不了”。大头晃着他那颗硕大的脑袋,不无讥讽地冲着分头说,那口气,好像他比那女人的骑术要高多少。看着那女人一付巾帼骑手的架势,老牟斜凑过来,羡慕的啧啧地乍舌,“这娘们儿,怕是一般人比不了”。

“这算甚,要说骑马,还得说咱村的大马倌,要说好马,还得说大马倌的杆子马”,抬眼看时,才知道是前院的四猴子端着一碗油面鱼鱼跑过来和我们凑热闹。这四猴子,是我们插队村的农民,年龄小我们三两岁,有事没事愿意和我们一起说笑打闹。别看这小子没念过几天书,可是个鬼灵精,村里村外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他在家排行老四,小名叫小四子,我们看他猴头八脑的,就叫他四猴子。

“哪天遇到大马倌,你给咱搭帮搭帮,让咱也试试那杆子马的脚力”,我心中发痒,有意搭讪四猴子。“那可不行,这马倌的杆子马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不好,出了咕洞(事故),哦可担待不起”,四猴子一板一眼地对我说,眼神里充满了不屑的神情。“那有啥呀,不就是蹬眼下用力,裆里下压,拉紧嚼环,俯首前倾,了不起板住后鞍桥,还能把我摔下来不成?”,我自持有过调教青鬃子马的经历,故意拿话激他。“说这,你小鹤就不懂了,你那青鬃子是生个子,立高打滚那都是娘胎里带来的。那杆子马就不行了,一招一式都是马倌调教出来的,生人不知道杆子马的底细,好比坐上了没底的轿子,不知道在哪儿摔跤”。四猴子说得煞有介事。“我还就不信了,那杆子马也是人骑的,难不成它还成了精不成?”,我继续有意挑逗四猴子把他肚里的杂碎全都倒出来。果然,那四猴子半是炫耀、半是真诚地对我们倒细(细说)起来。

原来,那马倌的杆子马,一般不愿意被别人骑乘,于是就有意无意地训练出种种的毛病(习惯)来。

毛病一,不等骑乘者坐稳,那马儿早已向前飞奔,骑马人猝不及防,臀部尚未挨着马鞍,早已跌落马下。这毛病,就是马倌上马时,左脚认蹬,不等右腿翻上马背,右手的马鞭早已重重地抽在马腚上,杆子马疼痛难忍,瞬间向前狂奔,久而久之,那马儿不等你的皮鞭落下,早箭步向前。那马倌自然有所防备,安然无恙。若是生人骑乘,自然所料不及,瞬间跌落马下。

毛病二,里躲外闪。若是生人骑上这种马,你刚刚板鞍任蹬,就在你即将骑上马背的瞬间,那马儿猛然地向里手或外手横向移动,让你在瞬间跌落马下。马儿向里手移动时,骑马人跌落到马的外手,马儿向外手移动,骑马人跌落到里手,总之,你骑不到马背上。这种毛病是马倌在上马时用右脚尖或脚跟猛磕马的左后腿或右后腿的前裆部,马儿受不得这般疼痛,自然左闪右躲,久而久之,养成了这样的毛病。马倌深知就里,自然不会跌落马下,生人骑上,定然在劫难逃。

毛病三,一路狂奔,永不止步,直到你舍身跳马。这种马,脚力非凡,疾如闪电,横冲直撞,无所畏惧。这样的毛病如何得之?原来,那马儿狂奔之际,马倌猛然摘脱右脚马镫,然后猛拽嚼环,那马儿疼痛难忍,自然骤停脚步。久而久之,那马儿自然养成了非摘脱右蹬不停的毛病。生人骑上有这种毛病的马,自然不知所以,使尽浑身解数,也不得马儿止步,险情之下,狂奔之中,只有甩蹬跳马,不想歪打正着,马儿骤然急停,免不得也摔下马来。凡此种种,都是马倌有意惯出来的毛病,不一而足。

欲知下文,请看野鹤试驾杆子马。

 

 

  野鹤施计,智赚杆子马

那四猴子说得如此这般,眉飞色舞,如数家珍。只听得我们痴呆呆、傻愣愣,不知所以。“听你说得这么邪乎,那杆子马岂不成了行空万里独往独来的神驹,非孙猴子骑得,别人就骑不得了?”,我十分的不服不忿。“那倒不是,老人们说,是马三分龙性,不知脾气秉性的生马是万万骑不得的,不然摔你个伤筋动骨,看天都不蓝了”。四猴子言之凿凿,说得我们心惊肉跳,嘴上虽不服软,心里免不得打鼓。要是真的像他说得那样,为图一时的痛快,身上胳膊腿的摔坏了哪个零件,那可真的看天也不蓝了。

说来凑巧,大马倌那天来找队长说事,他骑的那匹大红杆子马就拴在我们知青点院前的拴马桩上。我们几个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怀着十二分的兴奋和好奇,仔细地打量起这匹神秘的杆子马来。

看那马的颜色,乍一看虽是红色,却又与众不同。既不是大队书记骑得那种枣红马,也不是常见的那种铁锈红,而是那种火炭儿般的国旗红。再看毛色,鲜艳而不扎眼,浑身透着一种柔和的光色,让人看着舒坦。浑身上下并无杂毛,只是四蹄以上,蹄腕以下一圈雪白。呵,这可能就是人们常说的“踏雪”吧!

分头围着那马转了一圈,行家里手般地指点起来:“你看这马头上,双耳尖尖,大鼻孔,大眼睛。再看这脖颈,刀棱般的窄小,也就是二指宽的鬃毛。虽身上备着马鞍,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出腰身下凹的那条美丽的弧线。再向后看,刀削般的流水腚上,隐约还能看到几道流水痕”。分头点着了一支自卷烟,余兴未减,继续对这匹杆子马评头品足:“你们再看,从后裆到马肚子之间,一条绷起的肌肉相连,全无半点赘肉,一看就是吃精饲料的。嘿,宽胸、窄裆,四条精瘦的马腿,麻秆儿一般,四只小圆蹄子,精致得无可挑剔,一看就是一匹千里驹”,分头兴奋得像是炫耀自家的宝贝。

听着分头评马,我上下打量着这匹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杆子马。说实话,这小子说得虽然是那么回事,可这匹马的精气神可实在不敢恭维。你看它蔫头耷拉脑,二目半睁,双耳低垂,懒懒地站在那里,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匹驰骋草原的骏马。

管他呢,马倌的杆子马,大概差不到哪儿去,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我煞有介事地找到正在和队长说事的大马倌。“马倌大叔,您看,我们点儿上的咸盐断顿了,今儿晌午就没得吃,我想借您的马去一趟淖沿供销社,您看行吗?”我装作可怜巴巴的,冲着大马倌说。“去吧,去吧,小心点,快去快回,我还要出群”,大马倌好像不愿意我打断他和队长的谈话,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哈哈,扯谎调皮,略施小计便把这被分头吹得神乎其神的杆子马骗赚到手。什么去趟淖沿供销社买盐,区区二里地的路程,如何能试出这马儿的脚力,好不容易得手,何不纵马驰骋一番?

大模大样地来到拴马桩近前,用手一扒拉兴致正浓的分头:“天桥把式,光说不练,看咱试试它的脚力再说”。说完,麻利地解下了那杆子马的缰绳。这时再看那马儿,全然像是换了一副模样。只见它,昂首挺胸,两只尖尖的耳朵,滴溜溜的前后旋转,双目圆睁,放出闪闪亮光,单腿刨地,崩崩作响,一声长嘶,威武得像是出征的将士一般。我心中暗想,叫唤什么,兔子打喷嚏,吓唬割草人。提缰在手,不由分说,做一深呼吸,心中默念着,“提防它前冲,提防它左躲右闪”,手握那嚼环扯带,板鞍任蹬,早已飞身上马。

怪哉,这杆子马,既没有前冲,也没有左躲右闪,可见四猴子无中生有。我自轻轻地放松嚼环,慢步颠哒着出了村。身后传来分头的呼喊声:“鹤老弟,别害怕,我后面拿着筛子跟着你!(意思是摔散了我的零碎,他给我捡回来)”。这小子,想要我得好看。回头看看,村口那片小树林已经挡住了视线,我双脚后根一磕马儿的后扇,那马便快速地颠跑起来,直奔广阔无垠的闪电河草原。

 

 

  野鹤纵马遇险

我知道,好坐骑有三种,一是走马,好比竞走运动员,双脚不可同时离地,快速地扭动双臀,脚下疾走。马也是一样,在骑手的重压下,左两蹄和右两蹄不得同时腾空,只能迅疾快走。这种马,骑一天也不觉得累,既有速度,又极为平稳,比的是耐力和速度,适合跑长途。二是颠马,好比中长跑运动员,平稳之中比的是速度和耐力,适合中远距离奔跑。三是奔马,好比短跑运动员。那马狂奔起来,四蹄蹬开,翻蹄亮掌,疾如闪电,这种马,只适合短距离奔跑。

这三种马,又各有各的骑法。骑走马,单臀压在鞍桥,力量使在马的腰部,使那马儿后蹄不可高抬,只能画圈前行。骑颠马,仍是单臀压在鞍桥上,但力度稍小,主要把劲使在臀部和裆部,以配合马儿奔跑。骑奔马,要使臀部与马鞍若即若离,力量使在蹬眼上,身体前倾,伏于马背,配合马儿快速奔跑。

心里想着这些,那马儿已经跑出村子老远,转瞬来到了闪电河草原。遥望天际,万里晴空,一片湛蓝,白云朵朵,犹如一幅美丽的画卷。草原上,河水涟涟,蜿蜒曲折,恰如她的名字---闪电河。胯下骏马,眼前美景,半年多来的辛苦劳作早已忘却得干干净净,伴着那嗒嗒的马蹄声,我情不自禁地展开了歌喉:

跃马扬鞭坝上走,

塞外山河如锦绣,

莜麦胡麻香千里,

山药蘑菇遍地收,

雪白的羊群似云朵,

......

大头、老牟那几个小子,笑我五音不全,那是你们欣赏不了。你看,这草原上的花儿、草儿都在随着我的歌声翩翩起舞,那天上的百灵啼叫,地上的牛马嘶鸣,不都是在为我的歌声叫好吗?

看脚下,马儿已来到闪电河边,可它却丝毫没有减速的意思。我轻收嚼环,想让马儿缓步过河,可那马儿不但没有放慢脚步,反而大踏步地趟进河里。多亏那河水不深,可仍然是水花四溅。我一时性起,猛勒那嚼环,万万没有想到,那马儿反倒像是疯了一般,霎那间已经冲到岸上。越过闪电河,眼前又是一片开阔,正是一展胯下杆子马脚力的好地段。我双脚猛磕马后扇,缰绳头猛抽马腚,再看这马儿,四蹄生风,一路狂奔起来。我臀部稍离鞍座,身体前倾,伏于马背,双脚踩定马镫,任凭那马儿飞奔。只见路边的花草快速地倒退,不时惊起一群在草滩上觅食的鸟儿,双耳听得风声呼呼,马蹄声急骤作响。想我那青鬃子,原以为在村上数一数二,和这杆子马一比,万不及一。我细心体验着纵马疾驰的快感,偷眼看这马儿,马尾杨直,马鬃矗立,我伏在狂奔的马背上飘摇起伏,那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我迎风眯眼,盯着前方,转眼间已看到一片村庄。乖乖,真不愧是杆子马,十五里的路程瞬间将到。再看那马的双耳,耳根处已被汗水打湿。得,见好就收吧,若是把马儿跑得浑身是汗,自己心疼不说,见了大马倌也不好交待。

想到此,赶忙拉紧嚼环,想让那马儿慢步进村。可我越是拽嚼子,那马儿跑得越快。真没见过这等畜牲,难道想把自己累死不成?正面拉不住,我就用力拽一面的嚼环,没想到那杆子马,头被我拽向了一面,上面仍拧着脖子,脚下仍是一个劲儿地向前狂奔。

我伏在马背上观察那马儿,只见它用口中的嚼牙咬定了铁环,任凭你如何用力,就是不松口。非但不松口,脚下用力拼命狂奔,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势。眼看着要进村,看样子这马是难以停下,任凭它横冲直撞,如果遇到躲闪不及的老人和孩子,那岂不要惹下塌天大祸?想到此,不由得浑身打了个冷战。

猛然想起四猴子那厮快马摘脱外手蹬急停的说法,何不试上一试?我蹬稳左脚,右手板住后鞍桥,试着摘脱了右脚的马镫,可那马儿仍没有停下的意思。一计不成,我又想起调教青鬃子马时,一帮人拧住马耳的场景。那马的耳朵最是全身的薄弱环节,好马倌套马耳,好车倌大鞭抽马耳,何等烈马都被驯服的乖若羔羊,我何不学他们,拧住那马耳,不怕你不站住。心里想着,便松开了板着后鞍桥的右手,伸手向前探抓那马儿的右耳。不经意间松开了左手紧拽着的嚼环,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我将抓住马耳的瞬间,那杆子马一个急停,好悬没让我来个倒栽葱,从马头上折过去。

好一个杆子马,原来是这个毛病,你越是勒紧嚼环,它越是狂奔不已,你一旦放松嚼环,那倒是让它停下的信号。

好一匹草原上的杆子马,领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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