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老,输家,中国心
作者:散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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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老,输家,中国心
时下,洋装人人穿,中国心却各有不同。最近几年出来的中国学生似乎掀起了回国热潮。不知是高涨的民族主义还是红火的机会与物欲(或都是),当今留学生多是镀金(学位工作经验)之后回国做事(似乎女士留下嫁人散播华夏种子的多一些)。在美移民谋生的留学生愈来愈少,使人觉得大陆新移民多是亲属移民偷渡客和发横财来美投资移者。八九十年代出来的留学生还呆在美国的(即20世纪的专业移民),渐渐成为一个颇有特色自成一体的文化孤岛。他们平日在公司做事(往往干得不赖),闲时则活动在自己的圈子里。他们看中国电视,讲大陆近况,过中秋节,唱大陆老歌,社交聚会。他们与新移民交往不多,而子女也多半成年,渐次远走高飞,“主流化”了。对中国这60年的记忆,在海外就只有靠这些“遗老”们来维系了。 我算是这批遗老之一。1982年北大毕业,两年后到美国留学,于今25年,可以说人生的一半是在海外度过。归化美籍且喜欢美国,欲割却无法割断中国情,对故土的思念连绵不绝。在国内度过艰难困苦的青少年时代,目击参与了中国这60年的历史:政治运动,大饥荒,文革,下乡,回城,恢复高考上大学,改革开放,经济起飞,国际地位崛起。在海外,我们曾经对大陆政治高度关注,对当局持激进批判态度,积极参与各种社会文化沟通活动,渴望故国进步振兴。“动乱”之后,大失所望,于是铁了心在异国扎根,当侨民换国籍,挣钱吃饭,纳税投票选举,买房子生孩子,买股票蚀退休金…似乎挤入了中产阶级。但是,遗老心依然是中国心。 遗老的中国心使其经常回大陆,愈老愈回得勤。看人要看故旧亲友,旅游却要去从没去过的偏远地方,西藏新疆内蒙大西北大西南,包括以前下乡的村子和农场。目睹中国经济起飞,无法不感到震惊,觉得奇迹难以理喻。友人同学做官的,发财的,当学阀的,成名的,住豪宅的,退休闲散的,都活得十分潇洒。比较我们这些移植他乡的小布尔乔亚,他们心态好多了。怎么可能这短短几年事情就变成这样?以前历次社会大转型自己都是赢家,怎的忽然成了输家?尽管输了,我们每年仍然回大陆,兴致勃勃地去,筋疲力竭地回来。 中国心很个人化(英文private似乎合用),不需要宣传和说教。不是民族偏见,也不是政治态度,而是充满矛盾的个人感情。前些天,我所在的华盛顿知青协会聚会,吟诗唱歌。老歌归老歌,也有味儿。连当年有些红色歌曲,歌词已丧失意义,听来都有趣。但是其中一支文革老歌却把同一代人的历史感搅动了。那首歌反复高呼毛万寿无疆,表演者兴高采烈,却把在座的一些人弄得十分恶心。一位协会理事和几个观众退出会场表示愤慨。在美国十几二十年了,在我们各不相同的中国心上,那个时代仍然拉出长长的阴影。 但是不管你在大陆的经历如何坎坷,你没法不牵挂母国故人。美国人或许不了解。我们在为中国经济繁荣惊讶之余,深知其代价。边远腹地山区乡下之贫困,我们是太熟悉了。就是那位退出会场的协会理事,为慈善机构做义工,利用自己的年假走访甘肃青海宁夏乡村学校,帮忙建立图书馆,让孩子们读书,上互联网,学音乐。我的一个好朋友给当年下乡插队的村子捐款,购买建立沼气设备,使村里人日常生活用自产的沼气,经济适用又没污染。去年四川大地震之后,我们在华盛顿地区各种场合,公司,社团,教会,举行募捐,把数十万美元赠送灾区。 少数族裔的移民难免有边缘人之感。好歹你不是土著,你用发叉的舌头讲话,你在西方智识和东方感情之间纠葛不断,既疑心落脚地的种族偏见,又觉得母国见外或干脆嫌你老了而忽略不计。这种边缘人视角,使我常常想到北大老校长胡适先生。胡适晚年寓居纽约,对台湾当局极度失望,与其几乎脱离了政治来往;而去大陆故土,已经绝了回路。在美国,因国民党的失败他也日益孤独。但我敢肯定,年迈的胡适,政治上的输家,依然有颗中国心。 那中国心是什么?又如一首老歌所唱:思恋故乡的小河,炊烟,渔火,海滩,明月,青山,当然,还有妈妈。也如我们那位协会理事所写大西北:走西口下岭南,忘不了老家的苦井水,还有那山药蛋。
此文是应北大出版物《北大青年》邀请为其纪念60年建国“彼岸看中国”栏目而为。以下为《北大青年》编辑赵晓航女士回复: ...说的关于“边缘人之感”的那一段,尤其是说适之先生“政治上的输家,依旧有一颗中国心”,我自己心里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感动,也说不出为什么。 总之是太感谢了!不单是您给了报纸一篇如此高质量的稿件,也因为您让我又一次有机会拥有如此真挚的感动吧。 实话说,我非常惊讶两代人两岸相隔,能有如此沟通!因为她引用的句子,恰好是我自己最感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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