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曾经年轻──插队生活琐记(二) 作者:嵇立群


 

 

  那时我曾经年轻

                 ──插队生活琐记


 初到史庄村

列车咣当咣当地摇晃着,大半天就过了华北平原。在车上,给每个人都发了面包、香肠,后来干脆随便领,似乎前边有一个很长的途程。记得一路上有个胖胖的女学生(我不说她的名字,怕她看到此文不好意思)不停地吃,吃得很香,一副乐而忘忧的样子。车进入山西,就再也看不到平原,不多久后天就黑了。

次日一早醒来,就被告知目的地就要到了。外边,景物已经与华北平原大不相同,黄土高原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没有了树叶的白杨树不时从车窗外掠过,远处的黄土坡光秃秃的,土坡上有一孔孔窑洞,间或能见到有些人在地里干活。列车停下来。经过一天一夜的行车,目的地终于到了。这是晋南同蒲线上的一个小站,站名叫“水头”,在夏县县境。全车的学生都争先恐后地下车了,大家拖着大包小包和木箱,等待着分配具体去向。我还看见有人抱着小提琴的琴盒,显然,他们是准备在乡下与之相伴的。在我们这群人附近,有赶着大车的农民在等待接人。

有人在点名。叫上谁,谁就走到点名者那儿。渐渐地,人群分成了一堆一堆。

我们这一群人终于坐上了两辆马车。我们被告知:“去史庄”。大箱小包,连同十八个人,把两辆大车装得满满的,人坐在箱子上,显得老高。我们没有坐过马车,所以都很兴奋。前边是一条土岭,马车沿着一条土路往东走,很快就来到土岭前。沿着一条两边黄土直立、抬头只见“一线天”的狭窄的沟豁,我们的车似乎钻进了土岭的内部。

渐渐地,沟壑变浅了,大车愈走愈高,终于从沟壑中走了出来。后来我知道了,黄土岭有一个满好听的名字,叫峨嵋岭。车不过走了几里,就把土岭留在了身后。随后,它向北拐去,不一会儿就来到了一个大村庄。这是我们的“家”的所在──禹王公社史庄大队。

车进村了。举目望去,这村子像一个年代久远的古堡群,房屋高大,但色调是一派陈旧的土黄,因为它们是以黄土筑成的。村子的风格,有点像许多年后在电影《红高粱》里见到的那样,苍老,古朴,静滞而少有活气。

在那年代,应该是有喧天的锣鼓来迎接我们的。可是,我如今已经记不清是否有那样的欢迎了。倒是记得我们到来后大约第三天到公社去的时候,得知毛主席发布了关于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在公社革委会门外听到好一阵锣鼓的喧闹。毛主席的指示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这短短的指示字字千钧,它正式启动了全国城市青年上山下乡之潮的大闸门。当时,从广播里听到这一指示,我们感到万分庆幸,大家都说:“我们的路算是走对了!”后来从北京的来信中得知,这一指示发布的那两天,北京沸腾了。

 

 我们的村,我们的家

峨嵋岭只是一个缦缓的小丘陵,史庄处在峨嵋岭的东坡,村里的房子顺着坡逶迤而上。

站在岭上向东看,脚下是一片沃土平原,再向东大约三十里,是高高崛起的中条山。我们刚到史庄不多日就下了一场雪,中条山覆盖上皑皑白雪,灰白色的云压在山头上,山连云,云连山,迷迷茫茫,混沌一片,让人分不清哪是云哪是山,仿佛只要沿着这条云山之路,就可以一直走到天上去。当天刚放晴,太阳从云层中钻出来的时候,中条山便披上一层薄薄的光雾,阳光里看这大山的融融雪景,又是另一种惊人的美。

如果站在岭上举目西望,可以看到远处的稷王山,它的缓缓倾斜的山坡由远而近绵亘数十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散布在山坡上的大大小小的村庄。因为站得高看得远,那景物看上去活似一个沙盘模型。近处,在我们所在的峨嵋岭和稷王山之间,是一个不大的平原。同蒲铁路弯成弧状从这小平原穿过,一行行整齐的小白杨树把这块平原划成许多方格,使它看起来像一个棋盘。

在西南方向距我们村一二里远的小年村,有一处古迹──司马光墓。那时的司马光墓只是一座塔式建筑,里面是一个十分高大的碑。前两年我从电视新闻中又看到了这个墓,遗憾的是,它的四周,竟出现了院墙,大堂,厢房,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古”建筑群,这样一来,除了原来的塔和碑,它还算是真古迹吗?

史庄是一个大村子,一千多口人,主要为张姓和兰姓两大姓。全村分为十一个小队(生产队),我和安育中、苗凯、郭旋、王岚被分到七队。其他人分到一队、四队和十一队。

分到七队的五个人,都是老三届高中生。安育中是高中66届的,老高三,他高高的个子,戴一副眼镜,总是一副老成持重、忧国忧民的样子,安育中嗓音很好,在学校时常常在红卫兵广播站朗读那些“战斗檄文”,又在红卫兵四?三派的《抗大之歌》宣传队当过演员,要不是家庭出身的“问题”,就做了山西电台的播音员了。苗凯是老高二的,漫画家苗地之子,身体不太好,脸色发黄,人很实在,也很能吃苦。郭旋是老高二的,也是《抗大之歌》宣传队的,胖胖的,十分爱说话,显得热情洋溢,她来自一个音乐之家,歌唱得很好,到史庄不几日后过新年,她在村里的小戏台上,给大家唱了《白毛女》里的“北风吹”,博得了一片喝彩声。王岚,也是老高二的,满聪明,不安分,以那时我们大家的年龄说,似乎懂些人情世故,也较为大胆敢为。我在五个人中算是小的,高中68届,老高一。

我们每一个北京知青的安家费是240元。按规定,其中120元用来盖住房,另120元作为第一年的生活费。这在今天的年轻人听起来像是个神话,他们会说:“开什么玩笑?240元?连一个月的饭钱都不够!”可是,在当时确实是这样,240元,安一个家,还要用来生活一年,只要不乱花,不挪用,也够了。当然,这钱是交给村里统一安排使用的。

初来乍到,房子一时不可能盖起来,我们暂时住在老乡家里。我们五个人都住在一家,这家姓张。

我和安育中、苗凯三个男生住在张家废弃的旧宅,紧邻张家的新院子。这是一个很小的宅院,院子里有一棵花椒树和一棵榆树,似乎是胡乱地生长在那里的,乱蓬蓬的就象男人久未剪理的胡须。房子已经很有些年头了,黄土夯出的墙面斑驳脱落,墙根因雨水长年侵蚀而向内凹进,让人担心这房子是否会倒塌。屋子里,有一个小土炕,加上刚刚搭起的两个木板床,就够我们三人住了。第一次推门进屋时,我们见到墙角挂着蜘蛛网,地上、炕头上都是尘土,显然,这里很久无人居住了。抬头看,屋顶的一角露着一点天光,显然是屋顶的瓦片破损了,在后来的日子里下雪下雨时,雪花或雨水就从那个地方斜飘进来。王岚、郭旋则和张家住在一处,独占了一间房,当然,她们的屋子是新的,墙壁雪白,窗明几净。房东是一个大约四十岁上下的汉子,会作木匠活。他身材健壮,相貌端庄,脸色红润,无论说话或做事,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他老让我联想起四百民年前的农民领袖李自成,我觉得李自成起义前的模样大约就像他。他的儿子叫芳兰,所以我们说起他时就说“芳兰他爹”。说来惭愧,在他家住了好几个月,因为他是长辈,我们总在当面称他“大伯”私下称他“芳兰他爹”,似乎从未问问他叫什么名字。后来我们知道,芳兰他爹的哥哥在抗日战争时期是当地抗日游击队“五支队”的队长,我们插队时已是四川西昌军分区司令员。而当弟弟的当年却加入过国民党的队伍,所以解放后自然是个农民。在我们到来后不久,这家还来了一个四川知青──这家的侄女,也就是那个司令员的女儿。这女孩儿叫继英,大约十五岁,她很快就和王岚、旋成了朋友。

在我眼里,芳兰他爹是那类很有男人气的农民,庄重,正派,不苟言笑,他满足于自己的生活,勤恳劳作度日。他对我们是友好的,但是不问琐事,绝无是非,淡淡地保持着一些距离,不像芳兰娘那样热情。也许女人天生善于勾通人与人的关系,个子矮矮的芳兰娘就和她的丈夫不同,我们不会使用烧麦秸的灶,她就很细心地教我们拉风箱添柴草,她家改善伙食,作了饺子或其他什么好吃的,也会给我们端来一碗,她快人快语,有着农家女人的简单和热情。芳兰是男孩子,所以马上就和我们三个男知青混熟了。

在张家,我们大约住了大半年,一直住到我们自己的房子盖起来。

 

 冬闲不闲

在当年12月25日的日记里我写道:“开始劳动了。”这就是说,我们是在到达史庄后的第四天就下地干活了。我们村地处丘陵,田地大多都是坡度较缓的梯田。寒冬腊月,按说没有多少的农活,但那时全国都在“农业学大寨”,山西更是如此,所以,我们村冬闲不闲,除了春节,一冬天都在整修土地和向地里送肥。

最初几天是修地。冬季的干旱,使大大小小的土块变得很硬,这就影响了土质的疏松。用马拉的靶子耙,可以解决一些问题,但远远不够。有的土块干硬似石,耙子的钢齿撞上去,土块没有破,反倒是耙子被撞得跳了起来。并且,耙子耙过后,虽然土块碎些了,但是仍嫌大,要把它们打碎,还必须以人力来做。

到了地里,几个人站成一排,每人负责一米多宽。每人手里一个带长柄的木锤,或者使用锄头,大家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低头用木锤或锄头敲碎大大小小的土块。与日后的其他农活比起来,这活不算太累,但是没完没了地低头敲土块,我马上就感到了它的单调。几天下来,来前的所有幻想就在这清清楚楚的现实面前消散了。不几天后我在日记里写道:“几天劳动,总是修地、修地、修地,我感到有些单调乏味,每当劳动之余,一幕幕往事便浮现在脑海里,……这一切都永远过去了,而漫长的‘农家生活’开始了。……收音机里传来了北京革命群众欢庆氢弹爆炸的欢呼声,我一下子看到了长安街那一串串明珠似的街灯,看到了灿烂阳光蓝天白云下似海的红旗,我更怀念北京了。真的,只有离开北京的人才知道北京是多么可爱。”而我写此日记的日子,是12月29日──距我们离开北京不过九天。

田间休息是最轻松快乐的时刻。敲打一阵土块,队长一声招呼“歇呀”,大家就躲到梯田的阶壁下去了。阶壁通常约半人多高,人往下一蹲,靠在土壁上,就一点西北风也没有了。这一会儿是最舒服的时候,我们一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便边和一同修地的农民天南海北地聊天。他们常常说村里的事,间或也问问我们北京的事儿。

老农几乎个个都抽烟,但他们很少抽纸烟,而是抽旱烟。他们在田间休息时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烟袋。所用的烟斗,是一柄半尺多长的小木杆,前边装着一个小小的铜烟锅。老农不紧不慢地将烟锅往烟袋里一转,就把烟叶沫装满了烟嘴。他们点烟不用火柴,而是用一种类似钻木取火的最原始的方法──拿出很小一团棉花,按在一小条他们称为“火镰”的金属的一端,而后用燧石像划火柴一样在“火镰”上快速地摩擦敲击,很快,摩擦生出的火星点燃了棉团,再把棉团按到烟嘴上,用力一吸,那烟就点着了。冬天,在寒冷的野外,这袋烟似乎带来了少许暖意。

我们还往地里送肥。那时化肥不多,大多是家肥,如猪圈、牲口棚的圈底起出来的肥,做饭用柴草烧后而成的灰肥,每家茅房的粪便及垃圾堆,毁弃的土炕、拆掉的房子的墙土,都是很好的肥料。现在想来,这种细致精巧的循环利用,如此没有丢弃的废物,也真算是生态农业了。

送肥的时候,家家拉出来一辆架子车,我们没有车,是用队里的或借各家的。车上装满农家肥以后,一个人拉,一个人推。虽然往地里走是一路上坡,但我们跑得很快,遇坡总是一声吆喝,

早早地以加速度往上冲。到了地里,猛地一掀把车把掀得老高,一下子就把一车肥翻转到地里了。空车返回时,一人拉车,另一人坐车,常常是顺着坡往下滑,东拐西拐,飞也似地滑到坡底。

现在想想,这挺危险,万一失手,后果将是严重的,不过当时我们浑然不觉,不知道小心行事。送肥的劳动强度并不算小,但提着劲干,也不觉得什么,只是下工后才感到疲倦。

 

 麦收时节

队里种了很多麦子,所以夏天麦收期间是一年里最累的日子。俗话说“麦熟一晌”,意思是麦子说熟就熟,一晌功夫就熟了。如果收割稍迟,就可能使大量麦粒麦穗掉到地里而造成很大损失,所以必须用短短几天把麦子收割完。于是,所有的人都动员起来,老老少少齐上阵。

在那几天,我们和农民们一起,大约四点多就起来下地割麦。没有收割机,只是每人一把镰刀。六月天,气温已经相当高,但早晨有一点潮气和凉气,割麦算是最好的时候。一天干三晌:清晨一晌,上午一晌,下午一晌。清晨那一晌还好一点,而上午和下午,太阳像火一般,完全成熟了的麦子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显得白花花的,十分眩目晃眼。麦田里溽热难奈,人人大汗淋淋,仿佛喝多少水转眼都变成了汗水。

吃饭是在地里。那几天就像打淮海战役,一切为了收麦前线。从天不亮一直到天黑,人人都在地里干活,队里有专人作饭,到吃饭时,大桶的饭菜和绿豆汤送到地头。麦收时节,干活的人只要能吃饭,就能顶得住那几天高强度的劳动。

割麦时一人一垄,一把镰刀飞快地挥动,麦子齐刷刷地倒在脚下。尽管腰痛的厉害,但是不能经常站直伸展腰身,因为这样要占用一些时间,转眼会被甩在后边很远。那几天超负荷超强度的劳动,使每个人都几乎再没有余力帮助他人了,往往是先割到地头的人坐下来休息、喝水,等着后进的人赶上来。只偶然有谁接应他人一把,如果落在后边的人差得太远,那别人也就心有余而力不足,难以接应了。

我比人家慢,整日整日地弯腰致使腰痛得厉害,可是我还是远远地落在农民的后边。梯田的长度平日不觉得长,可割起麦子里仿佛长得要命,人家熬到了地头,而我离地头还有很远。我拼命地追赶,想赶到地头树下休息一下。当我好不容易赶到地头的时候,人家已经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始挥镰割下一垄了。到了后来,当我感到追赶无望的时候,就干脆不再追赶。人家在地头休息,我原地坐下休息。确实太累了。

在农村的几年里,包括后来转插到河南淮河之滨的一年里,我感到最累的农活就是在山西割麦(在淮南割麦则因麦田少而不那么紧张劳累)。依我看,一般的劳动,特别是冬季的“学大寨”的劳动,只要饭食能跟上,那对身体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但我在山西时的割麦则不是锻炼身体,相反,它是巨大的健康付出。在一年里,割麦的时间大约只是近一个星期,但天太热,麦地太多,终日无休止地流汗、喝水,从凌晨到天黑十几个小时的高消耗劳动,如果再因天热吃不下饭,那对身体将是有害无益的,搞不好会摧垮一个较衰弱的身体。

在史庄的近乎严酷的割麦训炼,最终使我纯熟地掌握了使用镰刀的技术,后来转插到淮南再割麦子时,我成了一个好把式。淮南麦田不多,在那里割麦我感到轻松,在割麦的“百米赛”中,我把当地农村出身的青年甩到了后边。

麦收后的近一个月,农活是以打场为中心的。这也是比较紧张的日子。有几天我曾看场院而没有回住处睡觉,我睡在麦秸垛上,抬头望天,满天繁星,银河在天上斜亘着,一团团似亮非亮的光雾,其间显然是隐藏着更多肉眼看不见的星星。同队的青年或孩子和我并肩躺着,唱歌、唱戏或东拉西扯胡说八道,那样的夜晚真是惬意。白天就不同了,太阳当头照着,那场上的活也很累,一干就是一整天。因为扬场,嘴里、身上都是尘土。

六月的天有时下雨,乌云一来人就慌了。当时,喜欢舞文弄墨的我曾在札记上这样描写雨前的情景:“中午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麦天的太阳火一样地熏烤着大地,场院里摊开的麦秸在太阳的照射下晃眼得很,看久了就觉得白花花的一片。可是到了下午两点多以后,北边的天际渐渐变得乌沉沉的,天空阴暗起来。阴云越来越厚,漫向整个天空,太阳阴进了云层。随后,在比黑云更低的空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饱含水气的灰白色的云,沉甸甸地在低低的空中滚涌着,漫延着,不一会儿,这种令人望而生畏的白云就汇成了一片海洋。闪电不时撕裂天空,闷雷滚过云层,雨前的大风顺着山梁刮过来,把灰尘、麦壳刮得溜着地皮打旋,又扬上天空。大树在风里弯下了腰,拼命摇晃着。院子里的门窗咣当咣当乱响,母鸡这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扑楞着翅膀,满院乱飞。暴风雨就要来了。”只写了雨前的情景,没有写如何抢收场院上满地的麦子。但我清楚地记得,每当这时队里的钟就会敲响,我们像救火一样把摊在地上的麦子重新垛起来,而后苫好。有时还没有垛完雨就下来了,我们就在泥里雨里拼命地把未来得及遮盖的麦垛苫好。

 

 说媳妇

一个星期时间,麦子都收割完并垛到了场院上。

那天,我和一群七队的不少社员都在场院上打场。翻了一遍场,大家就又躲在背阴的麦秸垛后边歇凉,只有十六七岁的春生一个人吆喝着牲口碾场。妇女们一边手中不停地作针线活儿,一边说着笑着嘀咕着。这几天里,队里妇女们似乎挺认真地商量着要给我“说个媳妇”。今天,她们又嘀嘀咕咕了一阵,末了,年轻媳妇桂英出面了。

“立群,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了。”我回答道,并没有注意她为什么问年龄。

桂英又笑着问:“说下媳妇没有?”

我楞了一下,摇摇头:“没有。”

桂英高兴了,说:“给你说个好不好?”她并不等我回答,

就接着介绍说:“六队有个叫莲莲的,初中毕业,也是河南人哩。

她爹在火车站作事儿,他说要给女儿找一个河南人,不要本地人。

你老家在河南,这不正好么?”

热心的桂英又转过头去,朝着好仙发问:“你说莲莲好看不?”

好仙起哄似地大声说:“好看着哩!”

桂英又转过头来问我:“立群!行不行啊?”

作为心性挺高的北京知青,对妇女们提出的问题,我一点也没有想过。找农村姑娘,这怎么可能呢。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不知怎样回答。可是,桂英她们那样热情,并且是认真研究了好大一回儿才向我提出来的,我干脆拒绝,显得似乎是看不起人家,妇女们会不高兴的。我想了片刻,回答说:“现在年龄还不大,不急这个事儿。”

好仙一边哧啦啦地纳鞋底,一边用不容辩驳的口气说:“嗯!你不答应,一定是要找在外头干事儿的!”所谓“干事儿的”,就是捧铁饭碗的国家职工。妇女们看我无意,叹息了一阵,也就作罢了。

后来,有一次大队召开社员大会的时候,好仙指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说:“瞧!她就是莲莲。”说话间,带着一幅“这么好,你还不要”的神情。我瞥了一眼,这莲莲还真是长着一双大眼睛,在农村姑娘里算是挺不错的呢。

上述的回忆之所以在细节上比较详尽,是因为当时我记下了半页札记。

给我说媳妇只像一个玩笑,一阵风就过去了。然而,知青中却真的有人和农家的孩子结婚了。

我们班的同学、一起插队的陶××在插队后不到一年就和本村的小伙子天舍结婚了。天舍是一个长像不错、为人也很忠厚的小伙子,但因为家里穷始终没有说下媳妇,而陶××生长在北京一个知识分子的家庭。这样的结合,是时代的产物,没有上山下乡就没有这个婚姻。在农村娶媳妇是要彩礼的,陶家当然没有要彩礼,倒是倒贴了一些钱物。

陶对农村的生活的适应性很强,她很快被“同化”了,过起了农家妇女的生活,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纺线织布,有了孩子以后更是屎布尿布忙得团团转。不知不觉间,她和知青的往来日渐减少并疏远了。我离开山西若干年后,听说政府奖给了她一台拖拉机,这是给上山下乡积极分子的一个嘉奖和鼓励,这台拖拉机就交给天舍驾驶了。许多年后的九十年代,知青的回城政策放宽了,陶调回了北京,在一所中学做会计,而天舍在大同干活。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我们中还有一个和农民结婚的,她是张××。那是我离开山西之后的事。

有一年,在北京见到张××,我问:“听说你和村里的人结婚了,他是谁?”她回答说:“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你不认识。他是个默默无闻的人,你离开以后才到小学教书的。”以后,张××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公社中学教英语,她的丈夫在村里教小学。

到了九十年代,张××调回了北京,在一所中学教英语,而她的丈夫,却应了晋南人“打死不离窝”的话,说什么也不愿调到北京来。最终,他们离婚了。不久后,张××又结婚了,对方是北京一所重点大学的教授,年龄比她大不少。前两年,我去过他们家,直觉告诉我,这是一桩平静而温馨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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