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七):10、田鼠和兔子 作者:孟小青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七):


10、田鼠和兔子


    在我的印象里,田鼠和老鼠(耗子)是一回事,它们都依赖于人而生活,一个住在田野里偷吃庄稼,一个住在房子里偷吃人的食物。草原上没有庄稼地,草原上只有很少的房子和蒙古包,所以使我大吃一惊的是草原上居然有那么多数量,以及那么多种类的田鼠!我们把它们统统都叫做耗子。

我们的草原不是平原,有或高或低的山丘山梁,但远远看上去地面却是光滑的。夏天的绿草形成一张巨大的软软的绿绒毯复盖着草原。我骑着马在绿绒毯上行走时,可真没想到这绒毯上有这么多开口大小不等的耗子洞。在很多地方一平方米就有一个洞,在每一个耗子洞周围都延伸着清晰可见的耗子们爬进爬出形成的小路。在我的脑袋里时常想象着通过一架巨大的X光透视机可以看到纵横交错遍布在绿绒毯下的三维耗子地道网络,大小耗子在粗细高低不同的地道中匆忙地来回乱跑着。这美丽的绿绒毯竟是如此的千疮百孔!

大多数耗子洞是比较平缓地倾斜到地下,但是有些耗子洞是几乎像矿井那样垂直下降七八寸至一尺深,然后向四周水平挖掘的。这些耗子洞造成的最大危险是,当一匹马跑得飞快时,马的一条前腿很可能陷在一个垂直下降的耗子洞中,而马的向前的冲力会把这条腿别断。若马上骑着人这人当然会摔在地上,没准摔断一只胳膊或是一条腿,而人只要休养一些日子就会好了。但是马若断了一条腿,这无疑就是死刑了。原来我想,马腿断了,把马放在水源附近的草地上,这样不用走多远马就有吃有喝,不久马腿就会长好了。但后来发现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不切实际的好心胡想罢了。草原上的马是群体动物,它们是要生活在马群里的。没有人有任何办法去说服断了一条腿的马不去跟着马群,草原上又没有马厩可以养马。要跟上不断运动着时常奔跑着的马群,对于断了一条腿的马来说可不是一件容易事,这马要累得精疲力尽,顾不上吃顾不上喝,只剩下皮包着骨头,最终因累饿而死掉。所以牧民们常常要开枪打死断了腿的马,以避免它活受罪。

草原上有那么多不同的田鼠。大的有六七寸长(当然不包括尾巴),而小的也就两三寸长,中等的三四寸长的为多数。很多田鼠黑灰色,又有很多是浅灰色。有的田鼠有长尾巴,有的是短尾巴,还有的根本就没有尾巴。不同的田鼠一般出现在不同的地域,由于我们经常拉着蒙古包搬家,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田鼠。在一个地方我们看到了一种最可爱的田鼠。它们的个子不大不小,有着两只米老鼠一样的大圆耳朵,两只黑亮的眼睛,它们的身体是略带一点红的豆沙色,沿着脊梁骨描有一道深灰色的粗线,沿着它们的大圆耳朵也描有一圈深灰色的轮廓,遗憾的是它们没有尾巴。有时我坐在草地上看着两三只这样没有尾巴的米老鼠,它们坐在它们的后腿上瞪着两只黑眼睛看着我。它们是那么可爱,那么好玩,简直就像玩具一样。我伸出手想摸摸米老鼠,但它们立即跑开了。

一年夏天,我们把蒙古包搭在一个石头山梁半山腰岩石之间的一块平地上。十天后我们要搬到另一个地方。当我们把铺地的毡子卷起来准备搬出蒙古包的时候,使我们大吃一惊的是地毡下是一幅精心挖制的纵横斜插交错的地道网络。突然出现的亮光使地道里的耗子们惊慌逃窜,这是一种只有一两寸长的灰色小耗子,很像平常在房子里偷吃东西的那种。可是它们并没有偷吃我们的任何东西,过去的十天,我们都不知道它们的存在。这些耗子用我们的地毡做顶棚挖制了它们的地道网。看着这纵横的地道网立即使我想起了抗日战争时期华北平原上老百姓挖的地道。抗战时期华北平原的老百姓可能受田鼠的启发发明了挖地道,刚开始时只是挖个地洞藏身躲日本鬼子,后来把藏身的地洞连起来,一个村子形成一个地道网,有睡觉的地方,有会议室,有贮藏室。地道口总是开在房子里村子里出奇不意的地方和田野里。在地道里老百姓可以通过精心设计的窗口监视日本鬼子,并且可以开抢打他们,而日本鬼子却弄不清子弹是从哪里来的。地道里贮存有足够的粮食和水,如果需要村民们可以在地道里呆上好几天。在北京东北郊区就保存有这样的地道网,上中学时我们去参观过。看着这耗子的地道网使我想起我们那次在地道里走和跑的情景,我想象着我就是一只小耗子,在这地道网里跑来跑去。我在草原七年这是唯一的一次在地毡下发现了耗子的地道网。

草原上的田鼠们还是野的,它们吃草和草籽并不依赖于人而生存。虽然耗子到处都是,但它们从来没在蒙古包里偷吃过我们的任何食物,我也没听到任何一个牧民老乡报怨耗子在蒙古包里偷吃了他们的什么东西。但是在我们住的土坯房子里时,有一次我确实在面口袋里发现过一只耗子。大概这经常搬家是防耗子的一个好方法。

有一次我们几个人争论起来耗子是否能游泳。江华说,就像马、牛、猪、狗一样,耗子也是天生会游泳。我说这不可能。我想起我小时候费了那么大劲才学会游泳,我很怀疑任何人任何动物不经过学习就会游泳。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决定捉几只田鼠试一试。我们捉到两只田鼠一大一小,五个人骑上马去了东边的溪流。我们找到较开阔的一段溪流把两只耗子扔到水里,十只眼睛盯着这哥俩。你猜怎么着?两只耗子游了起来,小的跟着大的,头露在水面上轻松地游向岸边。后来我也见过蛇泡在水里一弯一扭地游泳,很是令人惊叹。看来很多动物是不用学习天生就会游泳的,那么,人为什么天生就不会游泳呢?

有一种迷信的说法,蝙蝠是耗子吃了盐变的。我们都知道这是迷信,但是有一位六十年代初从山西来到草原,不是很老的老头儿非说这是真的。我们用从生物课上以及阅读的书中学到的各种知识和事实企图说明他,最后发现只凭嘴皮子去说服教育,对这迷信老顽固还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一点用都没有,无论我们怎么说他都是不断地摇头。过了几天,我们捉了一只小耗子,用一根细绳把它的一条腿拴在这老顽固屋子里一把椅子的腿上,我们对他说:“你喂它盐,咱们看看多少天以后它能变成蝙蝠。”

两天后我们正在吃晚饭的时候,老头儿进来了,眼睛不看我们,说:“耗子没有了”。

“耗子怎么会没有了呢?”我们问。

“不见了吗!找不到了。”他不看我们低声嘟噜着。这老头儿为人很是老实从不说瞎话,他应该说:“耗子已经变成蝙蝠飞走了。”

我们跟着他到他屋里,看见椅子腿上还拴着一截绳子,绳子旁边有一小堆盐。“你喂耗子什么了?”

老头指着地上的小堆:“盐啊。”

“就是盐?”

他点点头,“就是”。

细绳短了一截有牙咬断的印记,这小耗子一定是渴得不行又加上饿就咬断绳子跑了。从这以后这老头不再提蝙蝠是老鼠吃了盐变的了。

有一年我在菜园和庄稼地干活,我们住在一栋有五个单元的土坯房子里。另外还有三家从内地来到草原的汉族人家也住在这房子里,那位从山西来的老头儿就是其中的一家,他们或赶大车,或做木匠,或跟我们一样在菜园和庄稼地里干活。他们也像内地农民一样每家养着一群鸡,有一家还养着一头半大的猪。

夏季的某一天,土坯房子这儿来了几个陌生人,他们自我介绍说是自治区卫生防疫局的医生和技术员。他们说:最近在我们这个地区有人发现了一些死田鼠,经过化验发现有的死田鼠带有鼠疫杆菌。这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因为鼠疫是死亡律极高的传染性疾病,所以内蒙古自治区政府防疫局派医生和技术员到我们这个地区进一步调查疫情,我们这个地区已经被封锁了,任何人不得自由出入。

我们听了真是很震惊,因为我们还没看到死田鼠呢。

医生技术员都住在我们土坯房子北边一里多远的大队办公室里。他们都是所谓的东北蒙,内蒙古自治区的东北部是农业区和半农半牧区,这里的人们定居而不是像草原牧民那年常年游牧。生活在这里的蒙古族人民像汉族农民一样家庭观念很强,他们较我们当地蒙族牧民有更多的机会进入学校接受中学和大学的教育。他们会讲流利的汉语和蒙语,熟悉两个民族的文化和风俗习惯。我们公社和旗里都有很多“东北蒙”干部。

第二天下午在大队办公室招开全队社员大会,来了四十多个人。李医生是这个防疫队的头儿,他先介绍鼠疫的种类(我记得是四类),和各类鼠疫的发展过程;人是如何被传染上鼠疫的,得了鼠疫的病人的症状和痛苦,然后如何快地就会死掉。牧民们听得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李医生。李医生又说,在这个地区一九四七年流行过一次鼠疫死了不少人。我看看人群里几个五十来岁牧民的脸,没有什么表情,好像他们一点也不记得一样。李医生说:目前为止鼠疫只是在鼠间流行,还没有传染到人间,但是鼠疫会在任何可能的时候传染到人间。他要求大家特别注意有没有无缘无故死去的成群的田鼠。他又要求大家把自己家的狗拴住,以免它们吃了受感染的死老鼠。我立即想到我的狗,那哥们可是不吃死老鼠的。一次我们在蒙古包附近发现了一只近半尺长死了的大田鼠,我揪着田鼠的尾巴扔给了我的狗,它绕着这死耗子左看右看乱闻半天,走开了。

散会之后,几个医生和技术员绕着办公室的房子和我们住的房子慢慢地走着,见了耗子洞就仔细地放进一些毒饵在洞里,他们说要消灭人居住区域附近的耗子。第二天他们骑马去了不同的浩特和草场检查疫情。那天晚上三家的鸡死了十来只,那只猪病了,躺在那儿不吃不喝。这三家人和我们一下子就慌了,该不是鸡得了鼠疫,或是除了鼠疫之外又有了鸡瘟猪瘟了吧?天亮以后有人骑马去找防疫队的医生技术员们。这可是严重情况,一个医生和一个技术员立即回来了。他们带着胶皮手套检查着鸡和猪,这么看那么看,不住地摇头。他们小心地把一只死鸡装进一个塑料袋中,说是要送去化验才能进一步确定到底是怎么了。

傍晚时道尔基来了,他的浩特在我们大队夏营盘最南边。他说他看见在他们那片草场上有些死田鼠,而且今天他羊群里的两只绵羊死了。于是医生和技术员跟着道尔基走了。后来我们听说,他们割开一只死羊的肚皮,看到羊胃里有三十来只田鼠!这真是让我们大吃一惊,百思不得其解。山羊是什么都吃,要是在山羊胃里发现三十几只田鼠那一点也不稀奇,但这绵羊吃田鼠却是从来没听说过,而且这绵羊是囫囵吞田鼠。防疫队的人决定送一只羊胃里的田鼠去化验看看是否有鼠疫。医生技术员们陆续回到大队办公室的房子。除了道尔基浩特的两只死羊,十来只死鸡,一只死猪,其它一切似乎都很平静,人们在草原上见到这儿有一只那儿有一只死田鼠,但没有成群成片的死田鼠。

接下来的几天很平静,没有死动物出现。剩下的没死的鸡被圈了起来;没有死猪,因为唯一的一头猪已经死了;没听说谁的浩特死羊;我们土坯房子周围连死老鼠也没有看见。一种理论说田鼠吃了毒饵都死在洞里了,但我们确实看见几只活田鼠在乱跑。一个技术员理论着说,一定是鸡和猪到处找食吃,不知怎么吃了放在田鼠洞里的毒饵,死了。后来死鸡的化验结果证实了他的理论。这事要是发生在美国,那么立即成群的律师就会蜂拥而来,争先恐后地帮助这三家人告政府,让政府赔一大笔钱。但这儿不是美国,防疫队的医生技术员诚心地对这三家人说实在对不起。三家人都很理解,谁都会犯错误。他们说没什么,于是忙着找小鸡买小猪去了。

化验结果羊胃里的田鼠没有鼠疫。没有人能解释那两只羊是怎么死的,以及为什么它们吃了那么多田鼠?我的解释是:在那么一大群羊中就像在一大群人中一样,总有那么几个行为古怪的。另外,也别企图解释通任何一件事情或任何一个现象,否则生活中就没有吸引人的神秘与好奇了。

一个月后我们地区的封锁也解除了。

后来到了美国我看了电影《Never Cry  Wolf》,知道了狼的主要食物是田鼠。我们草原上的狼也一定是以食田鼠为主的,因为它们并不常常来咬羊。田鼠为老鹰,猫头鹰,狼和狐狸提供了食物,要是这些动物不吃田鼠,草原上的田鼠就真不知得有多少了。

草原上有很多野兔子,这些野兔子与我后来在美国看到的野兔子,以及在电视上看到澳大利亚的野免子长得一模一样,灰色带有浅灰色或棕色的花纹。唯一不同的是我不记得草原上的野兔子会跑(四脚不是同时离地或落地),它们总是在跳(四脚或两只前脚两只后脚同时离地同时落地)。在草原上行走时并不是经常看见免子。我骑着马在草原上走着走着,只是偶尔看见一只兔子跳进草丛。我们种菜园时见到了很多很多的兔子。

我们菜园里种有圆白菜,胡萝卜和大葱。兔子喜欢圆白菜,但还不知道如何吃埋在土里的胡萝卜。有一种大田鼠知道如何吃胡萝卜,它们从上头开始吃起,包括一部份叶子,然后边吃边挖,能把一根胡萝卜吃掉三分之二,最后地面上剩了一个一个的洞,胡萝卜的细尾巴深深地埋在土里。不知是哪只兔子首先发现圆白菜好吃,这消息很快传开了,我们看见那么多的兔子蹲在我们的菜园里吃圆白菜。那年秋天,我们没有收获一棵圆白菜,只收了一些细胡萝卜,当然大葱是丰收了,因为田鼠兔子谁也不吃葱。

草原上很难找到,而且在商店里也买不到做篱笆用的材料,于是绕着菜园我们挖了一道两尺宽三尺深的沟,这样田鼠进不了菜园了,但兔子还是能跳进来。我们又到西边山梁上靠峭壁的地方,折回不少灌木枝插在沟边靠菜园这一侧挡住兔子。那一年没有田鼠偷胡萝卜了,偶而有兔子跳过沟在灌木枝的篱笆下端拱出一个洞,钻进菜园吃了一些圆白菜。我们就在这洞附近放上铁丝做的套子,套住了一些兔子。篱笆上经常有新洞,我们就得补洞放套子。到了秋天,我们收获了很多圆白菜,当然还有胡萝卜和大葱。我们把圆白菜外边包着的老叶子切掉,把圆白菜、胡萝卜、大葱分给各浩特的牧民和我们自己,最后只剩一堆老圆白菜叶子堆在我们土坯房子前。几天过去,我们发现这老圆白菜叶子堆在不断地变小,显然有谁在偷吃这圆白菜叶子。

一天下了一场两三寸厚的雪,天底下草原上五颜六色的所有一切都被涂抹成了纯一的白色。傍晚雪停了,云散了,几乎是整圆形的月亮出来了,月亮照在雪地上很是明亮。我想起上小学时学过的一篇课文,说的是古时候一个穷人家的孩子非常喜欢读书,但家里太穷买不起油点灯,于是下雪后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就借着雪地反射加强了的月光看书。想到这儿我走回屋里拿了一本书,在月光下看起来。月光看起来很明亮,但是还明亮不到能看书的程度。我是勉强能看见书上的字,但实在是太费眼睛,这勤奋的小孩一定是高度近视眼无疑了,但古时候又没有眼镜,那他怎么看远处的东西呢?我正想着这古代勤奋的近视眼,突然看到雪地上有东西在动,实际是在跳,一个黑东西一下子跳到空中,轻盈地沿着一道抛物线飞了两三米的一段距离后落在雪地上,在雪地上停了半分钟后又跳到空中,再飞一段又落下。然后我看到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黑东西跳起来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又落下,又跳起,又落下,...。这些都是野兔子。不知它们都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兔子们从四面八方跳向我们的土坯房子前,实际是跳向那堆老圆白菜叶子。

很快在圆白菜叶子堆的周围聚集了几百只兔子,雪地上月光下兔子们在开圆白菜叶狂欢节。围着圆白菜叶子堆是一圈密密麻麻的大嚼大咽着的兔子们。又有很多兔子围着圆白菜叶子堆跳跃着,它们轻巧地跳到空中,在空中划上一道看不见的弧线,然后落在雪地里。在每一时刻都有兔子刚跳起,有兔子跳到弧线最高处,有兔子即将落地,有兔子已经落下。就像一部动画影片在放映,只不过是无声的,没人说话,没有噪音,连音乐也没有。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出来了,静静地站雪地上,看着兔子们的无声狂欢圆白菜节。

第二天早上我再看这圆白菜叶子堆,却是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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