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电影
作者:费尽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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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电影
大家都知道,庞电影是三天前才办完了妻子的丧事:大家也知道庞电影的妻子在床上病瘫了二十来年,作为丈夫,庞电影在二十来个寒暑中对重病的妻子可以说是吃苦耐劳尽心尽意鞠躬尽瘁。庞电影是个出色的好丈夫。这在红砖墙青砖墙的院落里是有口皆碑的。三天前庞电影火化了妻子从火葬场出来,像一个苦行者终于从茫茫的烂泥淖里走出了头。庞电影对病瘫的妻子不离不弃拼力帮助她为生存奋争到最后一刻,庞电影用非凡的人格力量完成了自己生命的长征。 勾电影在城墙拐一直望着庞电影的身影在纷飞的落花中消失。嘿,这个庞电影!勾电影转过身时又是摆头又是笑。他一路上对庞电影振作一新的面貌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倏地,勾电影产生一种感觉:噫,庞电影这狗日的,今天是不是去相亲呐? 勾电影知道,这城里关心庞电影的方方面面很多,妇联工会共青团乃至镇里街道上的婆婆娘娘都很关心他。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当今,像庞电影这样的丈夫确实很典型,庞电影以超人的韧性二十年如一日照料病妻的事迹被县报市报省报乃至全国的报刊作过种种报道。竟然有不少漂亮姑娘给寄来彩色近照,并写信说如能征得庞电影同意就携带户口前来帮助他一同护理病妻,分担庞电影的种种艰难困苦。妇联主任及时赶来说:庞电影你别见到花花就乱了心,那些年轻妹子一时冲动靠不住,你的事要相信组织,今后组织上会给你物色的。 勾电影想到这就坚定地相信庞电影交上了桃花运。勾电影走进红砖墙青砖墙的院子里,一眼看见毛电影张电影都电影及马电影及母电影都聚在梧桐树下。他们一个个脸色都很亮,神态都很振奋。他们一见勾电影进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勾电影: “你在街上碰见庞电影啦?”“碰见啦。”“狗日的今天骚兮兮的,是不是去相亲呀?”“哈哈哈哈......”院子里的电影们都笑得挺开心。这些小人物都是善良人,都希望庞电影有个好结局,今后有个美满生活。谁知道呢,就在当天夜里,在离城三十里的瞿家沱村子里,庞电影一个人悄悄溜进奉林老头的后院,衣冠楚楚硬僵僵地吊在了那棵樱桃树上!
庞电影一拐弯,进了江边那块青杠林。他把自行车放倒在临江的林间草地上,然后踩过沙砾地,坐在那块半浸在江水里的巨大的打卦石上。他一边凝望沱面一边抽烟。他从来都只抽劣质香烟,今天抽的却是带嘴的云烟,着实奢侈了一回。他二十年前就在这一带巡回放电影,当时与麻电影一个队,他是放映员,麻电影是队长兼发电员。他熟悉眼前的一切,这地方很僻静,密密一横青杠林遮住了斜坡上的村道,而行船又在沱上的远处的河心悠悠来去。那时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吹笛子。经常掛在他肩上的草绿色挎包里总装着一只短笛。巡回电影队里的生活是很枯索寂寞的,每回他与麻电影转点来到这个村子,他吃罢午饭小困一阵之后,就一个人穿过青杠林子来到江边,坐到巨石上,面对波光潋滟的空阔沱面,把一只竹笛吹得悠悠扬扬。 这会儿庞电影坐在巨石上一支紧一支地抽闷烟。短笛是多年不吹了,可当年那些笛音,或幽婉或活泼或高亢似仍在他耳边悠悠地不绝如缕。庞电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十多年了,眼前却是风景依然,江和山都是不老的,沱面仍是空阔。仍是波光潋滟。行船仍在远处河心来去,遥远而轻轻的浆声橹声仍发出如梦呓般的咏叹。江边的林子也没变,几年大水冲毁一次,几年又不死地长出新干新枝,永远也长不成材,却永远用那密密匝匝的枝枝叶叶遮没外边的村庄山道。永远护住这一湾的僻静。这时林子外小村上空又竖起几笔炊烟,浅的蓝色如淡墨写意;太阳渐渐朝黑雁梁子金坑的凹口坠下去。夕阳把林子的梢尖涂上一抹血红。远处有农妇在呼喊自家男人回屋吃饭,那是一声长娓娓的吆喝。他朝远处抬了抬头。他自然没有一点饿的意思。他又埋下头一个劲地吸烟,血红的夕阳在他弯埋下的肩背上很留恋地停了一阵。丝丝缕缕的烟雾从他血红的双肩头顶散发出来飘向天空。他就是这般沉闷地渴盼着天黑。
那天上午九点钟,他们就把放映机器护运到了奉林家院子里。支书、奉林老头正陪他们抽烟喝茶。这时乡邮员急急从公社带来口信,说县上打电话要麻电影赶回县上去。当时要是支书、奉林和庞电影不强留麻电影吃午饭,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麻电影是执意要立马上路的,那时麻电影才结了婚,有机会溜趟家里是求之不得的事。那阵乡村接待电影队是弄得很认真的,酒肉一天前就备好了,支书、队长、会计、保管作陪,大家都可以很扎实地油荤一次。支书忙给庞电影递眼色。庞电影也感到队长这一走这顿酒肉就没了意思,就霍地站起来一把拉住麻电影的袖子:忙球哩!天塌了人也得吃饭,你想抱嫂子也得等天黑呀,吃了走吃了走!吃饱喝足了回家更来劲呢!麻电影脱不得身咧嘴一笑:你狗日庞电影就能把正经事说邪乎! 麻电影只好说那就弄简单点,吃了好赶路。可轮到围上桌子,桌面上还是弄得很复杂。大家吃着喝着,酒桌上就云遮雾罩热闹喧喧了。麻电影平素本是个老成持重的样子,可因为是新婚,加之在乡下已巡回月余,立马要奔回城,心境自然好极了。几盅酒落肚,舌尖也就出奇的灵活没有了遮拦。席间,奉林老汉突然停住筷子,红涨着脸,用狠下了决心的样子望着麻电影: “麻队长,我想问个事。”“哈,啥事?尽管问。”“电影队往回那女同志,咋半年不见了?”“哦,你是问那女同志,结婚调走啦!”“听说那女同志原也是乡下人,被你们招进了电影队?”“是呀是呀,你问这个——”“嘿,嘿嘿,麻队长,我有个女娃,小学毕业认得字的。女娃做梦都想当个放电影的,想参加你们电影队,我想求求你——”奉林老头示意麻电影往厨房里看,一位大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在灶前灶后忙碌。那女子长得白白俊俊的、中等个头。 支书及时插上说:“麻队长,奉林那女娃子精灵利索,祖宗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哩!”队长、会计、保管红着放光的脸膛齐声附和: “是哩是哩,根红苗正哩!”庞电影满脸也红得油亮,不做声,只一个劲瞄着麻电影笑。 麻电影醉醺醺地看了眼奉林老头,又用眼光环扫支书、队长、会计、保管,最后看着正冲他笑的庞电影。麻电影噗地喷出口酒,一下哈哈笑起来: “嗬,你们说这个事,那还不好办!我对面就坐着位活菩萨,你们求庞电影去,他老子是县长,只要他肯搭个手——咳,这事不就——哈哈哈哈......"庞电影一下站起来,脸涨得更红了,刚要说麻电影你狗日的——麻电影却一挥筷子打断了他的话:你庞电影就不要推嘛,这点芝麻小事,你看你——不够意思了吧,嗯?坐下坐下,哈哈哈哈。”麻电影酒足饭饱打着油嗝飘飘然回县城去了。他万不谙自己几句日弄人的笑话竟坑害了庞电影!酒桌上几个憨厚老实的农民就真当庞电影是开机关的金钥匙,紧抓住不肯松手了。 庞电影确有个当县长的父亲,但不是正的是副的,而且两年前就不当了。那是由于一个很暧昧的原因,当然也掺合着很复杂的人际关系。他父亲被撤职调外县作一般干部。他那阵已经在电影队放电影了,就留在了本县。 奉林、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几个自然不晓得其中的扯绊,庞电影这当儿也不可能把其间的原委抖出个究竟来。奉林见庞电影红着脸讷讷地骂麻电影,只当他想推诿,就更认他是帮大忙的主,就扭过头把自己家的女娃叫了出来:大琼,还不快道谢,谢谢庞同志!那个叫大琼的白白俊俊的女子就走到庞电影跟前,脸一红,低低说了声谢谢庞同志。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几个就一齐笑起来,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醉懵懵的庞电影给人无端地奉承着,心中暗暗叫苦。随着人家对他的热情不断加温,他也就认了。这是没法的事,这会儿人家就当他是省长的儿子他也只好认了。他想电影队是吃千家饭的,明天屁股一拍还不是一走了事,况且这事是麻电影日弄人怪不得他。想到这一层他也就坦然了。
放映结束,夜很深了。奉林老头在家备好酒菜。庞电影一上桌子,就笑着对奉林说,你家大琼行哩行哩!奉林老头听了好乐,心想庞电影既然这么夸大琼,就说明他一定搭手帮忙,大琼的事就有望了。他就忙满脸堆笑地说,庞同志抬举女子哩抬举女子哩。就不住地起身斟酒:庞同志辛苦了!多喝点多吃点!接着又招呼闺女:大琼你也来,多敬庞同志几杯!酒桌上三个人心里都特别惬意。吃喝了一阵,奉林老头先是晕乎乎地吃不住了。过了一阵,庞电影也醉眼朦胧了。大琼心里高兴自然也喝了几口酒,脸上就多出许多红晕。奉林说大琼大琼你要好生服侍庞同志,说着说着就歪着头伏在桌子上。大琼把爹扶进屋,又出来给庞电影烧水洗脸洗脚。后来大琼就带庞电影进屋休息。后来庞电影吐了。后来大琼又给庞电影弄醒酒汤。后来......那天夜里,瞿家河小村温暖而滋润,月亮又圆又大又明净,银色月光无限轻柔地罩住这片安谧的农舍。 早晨,庞电影醒来睁开眼,才霎地骇懵了!被窝里大琼光溜溜的雪白身体竟紧紧地偎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还稳稳地搭在她浑圆柔软的腰肢上。大琼还睡得很香,正微合着湿红的嘴唇贴着他胸膛均匀地呼吸......庞电影直瞪着眼大气不敢出,脑壳轰轰炸痛:该死!你狗日的昨夜里都干了些啥呀!......
奉林老头气冲冲奔去县城。这种事一咋呼,大琼觉得绝路了,当天夜里,她就悄悄吊在后院的樱桃树上。 流氓罪再搭条人命,是重罪。庞电影被县人保组一绳子捆了。红砖墙青砖墙里的电影们都变脸变色地咋着舌头:庞电影这辈子完球呐! 但很叫人意外,不几天庞电影又从牢里出来了。原来大琼死前留下来一封信,承认自己很爱庞电影,发生那种事是她主动,责任全在她身上:庞电影是好人,是她资产阶级思想不健康生活腐化玷污了庞电影的清白,庞电影家有病瘫的妻子,是她害人精拖人下水:她强烈要求政府明镜高悬不要冤枉好人,她的死与庞电影无关,是她不想活了......庞电影活了下来,活得很认真,活得很明白。 瞿家沱小村的人几乎都拥挤在奉林老头家后院里,大家都屏住气惊讶地围着穿得崭新笔挺硬僵僵仰在地上的庞电影。庞电影的遗物中有张字条,上面列着有存款一千四百元,十四吋黑白电视机一台,旧家具一套,永久自行车一辆(大约是指横倒在江边林间草地上那辆)还有......就算不得啥子值价物件了。他声明字条上的东西全部都归奉林老头。 满院子村民都为村子里发生这千古奇事而不可思议,沉默悄然的院坝里一下有了万千感慨,满院子的人都晃着脑壳唏嘘叹息: 唉,这狗日庞电影!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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