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电影 作者:费尽贤


 

 

  庞电影


    春末乡间的夜气湿润而温馨。奉林老头披着夹衣光着双腿从门洞里钻出来,抖索索地朝猪圈里撒出泡热尿。他转过身望了望天空,月亮明明净净地悬在天上,天也是幽幽地清朗。他不明白自己为啥要忍不住往樱桃树那边望,这时他就忽地感到不对劲!他迟疑了刹那,咳出了声响嗽,就朝樱桃树走了过去。银汤汤的月光在他脚下悠晃,他就觉得步子有些不稳实。忽地,他发现樱桃树下密密地落满了樱桃!当他再往前去,就感到脚底踩着的那些灌饱浆汁的小红果子在痛苦的迸裂。他心痛极了。就只顾留心地上。当他的头把一个硬僵僵的东西撞得一晃荡时才猛地抬起脸来,他兀地怵得像死树桩般动不得了!但很快他胸中就乱窜起一股无名怒火:是哪个遭天杀的这般与我作对?他要弄出个究竟。他麻着胆子把那个人从树上弄下来,借着明朗的月光一看,竟一下认出了那个人——呸呸!狗日的是庞电影!


    昨天,庞电影是骑着他那辆七成新的“永久”出城的。当时庞电影的同事勾电影正上邮局了取了包裹往回走,在城墙拐恰巧与庞电影打了个照面。当时勾电影要赶回电影院当班放电影所以就记死了时间,那时正好是下午三点。勾电影当时一眼看见庞电影就感到惊讶,心里直嘀咕:这家伙今天怎么呐?许多年来,庞电影的日子一直过得灰灰黯黯不景气。他成天胡子拉碴蓬着一头干焦焦的乱发,穿一身脏衣服很难叫人辨得出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昨天庞电影穿的那套豆灰色西装是纯毛料的,上下崭新笔挺。庞电影显然上过发廊,脸和下巴都给修刮得相当精致,头发理成了平头,很得体。勾电影当时望着庞电影那张国字脸心里怦然一动,顿时感到庞电影原来也是鼻正口方眉眼分明,俨然似日本电影里那些大宫平田什么的那种神采气概。当时庞电影踩着车顺着城墙根飞去的时候,勾电影还掉过头去望了眼庞电影,那会儿城墙拐一侧那排槐树上正纷纷扬扬落下一阵小白花,浮动着幽幽暗香。勾电影是读过几本书的,他望着落花中远去的庞电影心中还顿生出几缕淡淡的诗意。

大家都知道,庞电影是三天前才办完了妻子的丧事:大家也知道庞电影的妻子在床上病瘫了二十来年,作为丈夫,庞电影在二十来个寒暑中对重病的妻子可以说是吃苦耐劳尽心尽意鞠躬尽瘁。庞电影是个出色的好丈夫。这在红砖墙青砖墙的院落里是有口皆碑的。三天前庞电影火化了妻子从火葬场出来,像一个苦行者终于从茫茫的烂泥淖里走出了头。庞电影对病瘫的妻子不离不弃拼力帮助她为生存奋争到最后一刻,庞电影用非凡的人格力量完成了自己生命的长征。

勾电影在城墙拐一直望着庞电影的身影在纷飞的落花中消失。嘿,这个庞电影!勾电影转过身时又是摆头又是笑。他一路上对庞电影振作一新的面貌唏嘘不已感慨万千。倏地,勾电影产生一种感觉:噫,庞电影这狗日的,今天是不是去相亲呐?

勾电影知道,这城里关心庞电影的方方面面很多,妇联工会共青团乃至镇里街道上的婆婆娘娘都很关心他。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当今,像庞电影这样的丈夫确实很典型,庞电影以超人的韧性二十年如一日照料病妻的事迹被县报市报省报乃至全国的报刊作过种种报道。竟然有不少漂亮姑娘给寄来彩色近照,并写信说如能征得庞电影同意就携带户口前来帮助他一同护理病妻,分担庞电影的种种艰难困苦。妇联主任及时赶来说:庞电影你别见到花花就乱了心,那些年轻妹子一时冲动靠不住,你的事要相信组织,今后组织上会给你物色的。

勾电影想到这就坚定地相信庞电影交上了桃花运。勾电影走进红砖墙青砖墙的院子里,一眼看见毛电影张电影都电影及马电影及母电影都聚在梧桐树下。他们一个个脸色都很亮,神态都很振奋。他们一见勾电影进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勾电影:

“你在街上碰见庞电影啦?”“碰见啦。”“狗日的今天骚兮兮的,是不是去相亲呀?”“哈哈哈哈......”院子里的电影们都笑得挺开心。这些小人物都是善良人,都希望庞电影有个好结局,今后有个美满生活。谁知道呢,就在当天夜里,在离城三十里的瞿家沱村子里,庞电影一个人悄悄溜进奉林老头的后院,衣冠楚楚硬僵僵地吊在了那棵樱桃树上!


    庞电影骑车赶到瞿家沱小村。太阳还高挂在黑雁梁子金凹上空。几条水牛在梁子上悠闲地啃草,一个光头细崽立在山梁上,背衬着蓝天正憋足气仰面高吼我家住在黄土高坡。

庞电影一拐弯,进了江边那块青杠林。他把自行车放倒在临江的林间草地上,然后踩过沙砾地,坐在那块半浸在江水里的巨大的打卦石上。他一边凝望沱面一边抽烟。他从来都只抽劣质香烟,今天抽的却是带嘴的云烟,着实奢侈了一回。他二十年前就在这一带巡回放电影,当时与麻电影一个队,他是放映员,麻电影是队长兼发电员。他熟悉眼前的一切,这地方很僻静,密密一横青杠林遮住了斜坡上的村道,而行船又在沱上的远处的河心悠悠来去。那时他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吹笛子。经常掛在他肩上的草绿色挎包里总装着一只短笛。巡回电影队里的生活是很枯索寂寞的,每回他与麻电影转点来到这个村子,他吃罢午饭小困一阵之后,就一个人穿过青杠林子来到江边,坐到巨石上,面对波光潋滟的空阔沱面,把一只竹笛吹得悠悠扬扬。
他吹洪湖水浪打浪,吹喜洋洋,吹梅花三弄,吹我是一个兵......直吹得林子外头小村上空竖起一柱柱炊烟了,才把笛子放进挎包,回村里去吃饭,然后去做一个放映员该做的那些事。

这会儿庞电影坐在巨石上一支紧一支地抽闷烟。短笛是多年不吹了,可当年那些笛音,或幽婉或活泼或高亢似仍在他耳边悠悠地不绝如缕。庞电影的眼睛有些湿润了。二十多年了,眼前却是风景依然,江和山都是不老的,沱面仍是空阔。仍是波光潋滟。行船仍在远处河心来去,遥远而轻轻的浆声橹声仍发出如梦呓般的咏叹。江边的林子也没变,几年大水冲毁一次,几年又不死地长出新干新枝,永远也长不成材,却永远用那密密匝匝的枝枝叶叶遮没外边的村庄山道。永远护住这一湾的僻静。这时林子外小村上空又竖起几笔炊烟,浅的蓝色如淡墨写意;太阳渐渐朝黑雁梁子金坑的凹口坠下去。夕阳把林子的梢尖涂上一抹血红。远处有农妇在呼喊自家男人回屋吃饭,那是一声长娓娓的吆喝。他朝远处抬了抬头。他自然没有一点饿的意思。他又埋下头一个劲地吸烟,血红的夕阳在他弯埋下的肩背上很留恋地停了一阵。丝丝缕缕的烟雾从他血红的双肩头顶散发出来飘向天空。他就是这般沉闷地渴盼着天黑。


    那天庞电影与麻电影转点到瞿家沱小村放映。支书指派去奉林老头家搭伙。庞电影临死前什么都可以淡忘可就是忘不了这一天。庞电影一生放映了数不清的电影,而这一天也是一部电影,一部唯一属于庞电影自己的电影。

那天上午九点钟,他们就把放映机器护运到了奉林家院子里。支书、奉林老头正陪他们抽烟喝茶。这时乡邮员急急从公社带来口信,说县上打电话要麻电影赶回县上去。当时要是支书、奉林和庞电影不强留麻电影吃午饭,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麻电影是执意要立马上路的,那时麻电影才结了婚,有机会溜趟家里是求之不得的事。那阵乡村接待电影队是弄得很认真的,酒肉一天前就备好了,支书、队长、会计、保管作陪,大家都可以很扎实地油荤一次。支书忙给庞电影递眼色。庞电影也感到队长这一走这顿酒肉就没了意思,就霍地站起来一把拉住麻电影的袖子:忙球哩!天塌了人也得吃饭,你想抱嫂子也得等天黑呀,吃了走吃了走!吃饱喝足了回家更来劲呢!麻电影脱不得身咧嘴一笑:你狗日庞电影就能把正经事说邪乎!

麻电影只好说那就弄简单点,吃了好赶路。可轮到围上桌子,桌面上还是弄得很复杂。大家吃着喝着,酒桌上就云遮雾罩热闹喧喧了。麻电影平素本是个老成持重的样子,可因为是新婚,加之在乡下已巡回月余,立马要奔回城,心境自然好极了。几盅酒落肚,舌尖也就出奇的灵活没有了遮拦。席间,奉林老汉突然停住筷子,红涨着脸,用狠下了决心的样子望着麻电影:

“麻队长,我想问个事。”“哈,啥事?尽管问。”“电影队往回那女同志,咋半年不见了?”“哦,你是问那女同志,结婚调走啦!”“听说那女同志原也是乡下人,被你们招进了电影队?”“是呀是呀,你问这个——”“嘿,嘿嘿,麻队长,我有个女娃,小学毕业认得字的。女娃做梦都想当个放电影的,想参加你们电影队,我想求求你——”奉林老头示意麻电影往厨房里看,一位大约十八九岁的女子正在灶前灶后忙碌。那女子长得白白俊俊的、中等个头。

支书及时插上说:“麻队长,奉林那女娃子精灵利索,祖宗三代贫农,根红苗正哩!”队长、会计、保管红着放光的脸膛齐声附和:

“是哩是哩,根红苗正哩!”庞电影满脸也红得油亮,不做声,只一个劲瞄着麻电影笑。

麻电影醉醺醺地看了眼奉林老头,又用眼光环扫支书、队长、会计、保管,最后看着正冲他笑的庞电影。麻电影噗地喷出口酒,一下哈哈笑起来:

“嗬,你们说这个事,那还不好办!我对面就坐着位活菩萨,你们求庞电影去,他老子是县长,只要他肯搭个手——咳,这事不就——哈哈哈哈......"庞电影一下站起来,脸涨得更红了,刚要说麻电影你狗日的——麻电影却一挥筷子打断了他的话:你庞电影就不要推嘛,这点芝麻小事,你看你——不够意思了吧,嗯?坐下坐下,哈哈哈哈。”麻电影酒足饭饱打着油嗝飘飘然回县城去了。他万不谙自己几句日弄人的笑话竟坑害了庞电影!酒桌上几个憨厚老实的农民就真当庞电影是开机关的金钥匙,紧抓住不肯松手了。

庞电影确有个当县长的父亲,但不是正的是副的,而且两年前就不当了。那是由于一个很暧昧的原因,当然也掺合着很复杂的人际关系。他父亲被撤职调外县作一般干部。他那阵已经在电影队放电影了,就留在了本县。

奉林、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几个自然不晓得其中的扯绊,庞电影这当儿也不可能把其间的原委抖出个究竟来。奉林见庞电影红着脸讷讷地骂麻电影,只当他想推诿,就更认他是帮大忙的主,就扭过头把自己家的女娃叫了出来:大琼,还不快道谢,谢谢庞同志!那个叫大琼的白白俊俊的女子就走到庞电影跟前,脸一红,低低说了声谢谢庞同志。支书、队长、会计、保管几个就一齐笑起来,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醉懵懵的庞电影给人无端地奉承着,心中暗暗叫苦。随着人家对他的热情不断加温,他也就认了。这是没法的事,这会儿人家就当他是省长的儿子他也只好认了。他想电影队是吃千家饭的,明天屁股一拍还不是一走了事,况且这事是麻电影日弄人怪不得他。想到这一层他也就坦然了。


    下午庞电影挎着包到江边去,大琼也跟了去,手里还为他捧着一下大盅茶。他和大琼都坐在巨石上。他问大琼会不会吹笛子。大琼摇了摇头。他又问大琼喜欢不喜欢听吹笛子。大琼说喜欢。于是他就从包里掏出笛子,对着沱水吹起来。天空很空旷很晴朗。他喝了酒,心境也很空旷,看着水就格外绿,山也格外青,天也格外蓝。当然身旁坐个白白俊俊的女子也是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一支曲子接着一支曲子吹,吹得兴头十足。见他一曲终了,大琼就把茶盅递过去,轻声说,庞同志你喝茶。庞电影呷着茶瞄大琼,觉得阳光下拂着江风的大琼比灰暗的厨房里的大琼鲜亮生动多了。这女子俊哩!他想。于是他吹得就更来神儿。他几乎是把自己肚子里装着的所有曲子都吹了出来。有些自认为够味的,还要重复吹一遍。大琼始终静静坐在他身边。很专注地听他吹。这个乡间妹子简直弄不懂,一个人的脑瓜子里哪能装得下那么多好听的曲子!心想人家放电影的就是不简单!于是大琼看庞电影的目光里就多出了许多的灼热与仰慕.这无疑又大大鼓舞了庞电影.庞电影直吹得宿鸟归林日坠金凹,林子那边冒出缕缕炊烟,才意犹未尽地打住。那天下午庞电影过得很充实很得意。


    黄昏,银幕挂在村小学操场一端。说是操场其实比大队晒坝也大不了许多,银幕背后是几个草垛,草垛后边是一排疏柳,柳树后边是江和对岸的山影。电影是连场放映,先映《智取威虎山》后映《白毛女》。那天晚上,月亮很早就从对岸山梁上冒了出来,红红的,很圆很大。当映到杨子荣打虎上山时,月亮移到银幕背后空中,把草垛叠映到银幕上。村小电压不够,电影映在布上尿黄尿黄的。就叫人直觉得模糊的杨子荣在围着那草垛手舞足蹈地吆喝着转圈儿。这时大琼来了,端来了一小箕炒花生,庞电影就让大琼坐在身后的扩大器箱子上。大琼对这个特殊位置是羡慕已久的,以前是那个女电影坐那儿,映前打个快板,映间插话解说。有时支书也中途挤进来,坐在庞电影娄电影中间,换片时抓住话筒向社员们发一番话,安排生产或强调革命大批判什么的,现在大琼坐在这里,心里就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在哒哒哒的机械声中,她不停地给庞电影剥花生。她把剥出的花生粒用两片手掌一阵搓,再吹去薄薄的紫红衣儿,然后才递到庞电影手里。庞电影自然是很感激地笑笑。一边放映一边把雪白饱满的花生往嘴里送。大琼觉得周围有很多眼光瞟着她,大琼的脸上也就露出很满足的笑。后来轮到映《白毛女》了。刚开映机器就出了故障,幕布上只动着影却没了声音了,场子里乱嚷了起来:搞啥名堂!哑巴呐!咋不说话!咋不说话!庞电影忙对着话筒大声解释白毛女是跳芭蕾舞不兴说话的,周围又大嚷:你也哑巴呐!不会解说解说!庞电影自然对剧情记得滚瓜烂熟,可解说一阵总觉得别扭。他突然灵机一动,低声问大琼:会唱白毛女吗?不料大琼满大方,说:会唱的。庞电影就对大琼说,你用心看好,幕布上一显字你就看着字唱。果然一会儿大琼就看见银幕下端显出一排字。大琼就盯住银幕唱了一曲人家闺女有花戴。大琼第一腔唱得左撇撇的忒尖亮,唱得庞电影额头上顿时直冒毛毛汗。庞电影赶忙用手调音量。不料大琼第二腔唱得又不撇了,正过来了,而且唱着唱着还真有点像那么回事了,只是大琼吐词咬字儿方言味太重,听着怪土俗,可满操场的人都全不介意,竟有人听出名堂来了,叫了声——是大琼在唱!于是四周就有很多人朝放映台瞄,有人还站在了凳子上,一时躜动的黑影遮了大半个银幕。大琼刚唱完,满操场就噼里啪啦爆起一阵掌声!接着下去,大琼唱完一曲,满场就爆起一阵掌声。庞电影万没料到一场映塌了的事故电影竟让大琼给救活了,而且还收到如此轰动的效果。最后大琼唱太阳出来了太阳出来了。当唱到上下几千年时,场子里竟有人跟着唱起来,这有些走调的很土俗的齐声喧哗,使这僻野小村沸沸扬扬地骚动了。大琼眼角闪着泪花,在其间忘情地大声领唱着。这场面使庞电影傻了眼儿!

放映结束,夜很深了。奉林老头在家备好酒菜。庞电影一上桌子,就笑着对奉林说,你家大琼行哩行哩!奉林老头听了好乐,心想庞电影既然这么夸大琼,就说明他一定搭手帮忙,大琼的事就有望了。他就忙满脸堆笑地说,庞同志抬举女子哩抬举女子哩。就不住地起身斟酒:庞同志辛苦了!多喝点多吃点!接着又招呼闺女:大琼你也来,多敬庞同志几杯!酒桌上三个人心里都特别惬意。吃喝了一阵,奉林老头先是晕乎乎地吃不住了。过了一阵,庞电影也醉眼朦胧了。大琼心里高兴自然也喝了几口酒,脸上就多出许多红晕。奉林说大琼大琼你要好生服侍庞同志,说着说着就歪着头伏在桌子上。大琼把爹扶进屋,又出来给庞电影烧水洗脸洗脚。后来大琼就带庞电影进屋休息。后来庞电影吐了。后来大琼又给庞电影弄醒酒汤。后来......那天夜里,瞿家河小村温暖而滋润,月亮又圆又大又明净,银色月光无限轻柔地罩住这片安谧的农舍。

早晨,庞电影醒来睁开眼,才霎地骇懵了!被窝里大琼光溜溜的雪白身体竟紧紧地偎在他怀里!他的一只手还稳稳地搭在她浑圆柔软的腰肢上。大琼还睡得很香,正微合着湿红的嘴唇贴着他胸膛均匀地呼吸......庞电影直瞪着眼大气不敢出,脑壳轰轰炸痛:该死!你狗日的昨夜里都干了些啥呀!......


    庞电影很害怕,一回到县里就找领导再三要求,另调地区放电影,庞电影就再没去瞿家沱小村露过脸。那时电影队巡回一次放映点要间隔几个月,奉林自然很焦灼地企盼电影队再来,他挂着请庞电影帮忙办的那码事。一天,奉林老头突然发现大琼身子显出异样,心里霍地一惊,就背里盘问大琼,不料大琼哇地一声哭了。奉林眼前一黑,气封了喉,哭哑着嗓子骂了声:这狗日遭天杀的庞电影!他要大琼立马上县城去找庞电影。大琼上县城去了,又回来了。奉林问她,她只是哭,逼问得急了,就哭着说,爹,你别问呐!庞电影是好人!奉林一跺脚:他卵子个好人!他那个了你,就得要你,你去!死活跟他去!大琼泪流满面咚地跪在爹跟前:爹,他真是好人!好人呐!他屋里有女人,是瘫子.....他心好,我们不能逼他......爹,我等,等......奉林啪地给大琼一耳光:你等个屁!不要脸的贱货!你肚子里的那坨肉咋等呐?他糟蹋了你还诓你你还护他,看老子上城去告他,告他狗日的流氓罪!

奉林老头气冲冲奔去县城。这种事一咋呼,大琼觉得绝路了,当天夜里,她就悄悄吊在后院的樱桃树上。

流氓罪再搭条人命,是重罪。庞电影被县人保组一绳子捆了。红砖墙青砖墙里的电影们都变脸变色地咋着舌头:庞电影这辈子完球呐!

但很叫人意外,不几天庞电影又从牢里出来了。原来大琼死前留下来一封信,承认自己很爱庞电影,发生那种事是她主动,责任全在她身上:庞电影是好人,是她资产阶级思想不健康生活腐化玷污了庞电影的清白,庞电影家有病瘫的妻子,是她害人精拖人下水:她强烈要求政府明镜高悬不要冤枉好人,她的死与庞电影无关,是她不想活了......庞电影活了下来,活得很认真,活得很明白。

瞿家沱小村的人几乎都拥挤在奉林老头家后院里,大家都屏住气惊讶地围着穿得崭新笔挺硬僵僵仰在地上的庞电影。庞电影的遗物中有张字条,上面列着有存款一千四百元,十四吋黑白电视机一台,旧家具一套,永久自行车一辆(大约是指横倒在江边林间草地上那辆)还有......就算不得啥子值价物件了。他声明字条上的东西全部都归奉林老头。

满院子村民都为村子里发生这千古奇事而不可思议,沉默悄然的院坝里一下有了万千感慨,满院子的人都晃着脑壳唏嘘叹息:

唉,这狗日庞电影!真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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