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随笔(一):扎根 作者:坊山居士


 

 

回乡随笔(一):

  扎根


                       坡荒地野远村家,陌纵阡横山路狭。两誓同盟扎根处,一掬黄土掩年华。


    撕开了弥漫的晨雾,踢落了草尖的露珠,惊飞了刺窝里的小鸟,迎来了山中的日出。我又回到那棵扭曲的老柏树下,回到了他的身边。他那矮矮的坟冢土丘塌陷、荆棘丛生,久已无人整理。坟头一块血红色的顽石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扎根”。我默默地呼唤着他的名字,轻轻地拂去石面上的尘埃——

他和我同在这个小山村插队落户。我们来自不同的城市;有着不同的家庭背景。我是“八路”的后代;他是“国军”的余孽,我父亲在学习班“学习”;他父亲在农场“劳动”。我鄙视他,叫他“蒋匪军”;他讥讽我,骂我“狗崽子”。我们各自为自己的父亲而战,怒目而视,挥拳相向,两败俱伤。

我俩经常一起面对革命群众的批判,一起弯腰、低头、认罪。不同的背景,相同的遭遇,一样的孤独促成了我们的和解。于是乎化敌为友,国共合作,大有互谅恨晚之意。就在这棵老柏树下,就在这块血色石前,我们立下了共同的誓言:扎根农村一辈子干革命,彻底改造世界观!

他的父亲是傅作义旧部,国民党起义将领。他为此饱受迫害,从小就生活在一种被歧视、被打压的环境中。他总是低着头走路,从来不敢正视人们的目光,特别是母亲过世后,他更加的自卑、孤僻,几近疯狂,他把这一切归罪于父亲的政治背景,他恨他。

在一次对他父亲的批判会上,他冲上舞台向造反派宣布背叛自己的家庭,和反动父亲划清界线,站到革命群众一边来。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他向父亲苍老的脸上狠狠打去——他的革命行动并没有使他的处境改变多少,相反的是人们更加的看不起他,而父亲苍老的脸、嘴角的血以及那惊讶、痛苦的目光却时时缠绕着他,折磨着他——

他身材修长,面庞白皙,头发微卷,一举一动很有修养,一副书生模样。他是艺校的学生,作曲、演奏样样精通,美声唱法尤其令人陶醉。在坡巅沟底无人处,他为我演唱了“我的太阳”“三套车”“桑塔露琪娅”等歌曲,我仿佛置身于音乐殿堂之中,金碧辉煌,天花乱坠,我漂浮在音符之上,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直到手被酸枣刺扎疼了才回到现实中来。而他,竟也被自己的演唱感动得热泪盈眶,继而是号啕大哭。

他貌似狂傲、清高,骨子里却自卑自弃到了极点,除我之外他不与任何人交往。他只比我大四个月却以老大自居,时时处处呵护着我,当我受到伤害时,他像发了疯一样抡着铁锹冲进人群乱拍乱砍,嘴里大喊着:挡吾者死。为此,他被专政了三个月。

我们互相搀扶着、互相激励着走过那个绝望的年代,在一片蛮荒荆棘中坚韧的活了下来——

几年后,我父亲平反了,我亦“鸡犬升天”回到了城市。又过了一年,他父亲也落实了政策,然而他却拒绝回城,声称早已和父亲脱离了关系。我试图说服他从恶梦中醒来,他拒收了我的信件,中断了和我的一切联系。听村里来人讲:为了逃避人群,他住进了后沟的一座破窑洞里。家里来人找过他几回均无功而返。他不与任何人交往,蓬头垢面、破衣烂衫,过着野人一样的穴居生活。年前,他被父亲送进了精神病医院接受强化治疗。

我无法想象那个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那个傲岸潇洒的翩翩少年,那个不惜用生命来保护我的兄长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我太熟悉那条山沟、那个窑洞了,那里曾是我们俩的避难所,我们在这里卸下所有的痛苦和羞辱,用歌声与长啸、朗诵和泪水来锤炼我们的意志,净化我们的灵魂,伴着熊熊篝火,我们一起在这里渡过了多少个漫漫长夜啊。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来到医院。他低着头坐在会见室的一角,身穿深蓝色的病员制服。听到我的呼唤,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从右下方斜视着我,这是一张陌生的、浮肿的、毫无表情的脸,那躲躲闪闪的目光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老鼠一般。他终于认出了我,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像是在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他用颤抖的手做了一个要烟抽的动作,接着一口气吸尽了半只烟,憋了好长时间后才从胸腔深处把烟徐徐吐了出来。我的心被深深地刺痛着,重重地撞击着,忍了太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滴在他的脸庞上、手背上。他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我要回去”。

在做通他父亲的工作后我把他送回了那个小山村。他扔掉医院的制服,砸碎所有的药瓶,像挣脱了束缚的野兽一样欢叫着、跳跃着冲出村去,消失在后沟里——再见到他时,他已经彻底沦为了穴居的野人。一身百纳千结的棉衣,两只漏脚穿帮的破鞋,一孔寒窑无门无窗,洞角的麦草窝是他睡觉的地方。他生存的唯一手段是为人家打土胚,收费极低,有些好心人想多给些工钱竟遭他一顿臭骂。他从不接受别人的帮助,不取不义之财、不食嗟来之食。他心甘情愿的过这种逃避文明、离群索居的原始生活。与树草为伍,和虫鸟为伴使他更有安全感。他对我劝他走出阴影、回归文明、重塑自我的说教报以轻蔑、狡诘的一笑,也只有这一笑是属于我所熟悉的那个他的。他说他的回归是彻底的:回归大自然——回归人类本性——回归大地母亲的怀抱——

他患有严重的哮喘病,呼吸之间那可怕的嘶嘶声令人恐惧,但是他拒绝治疗。我明白他不久于人世了。分手的时候我们都表现的很平静,他不与我握手,也不说再见,只是委托我“完事”后把他葬在“扎根石”旁并向他父亲转达他的遗言:他这样惩罚自己是在向父亲赎罪,但愿来生再作父子,尽孝于后。

他死在那一年的除夕之夜,蜷缩在窑洞一角的麦草窝里,十五天后才被人发觉。他悄悄地走了,没有惊动任何人,更没有仿碍任何人。

山风习习,柏树呜呜,我仿佛又听到了他那如泣如诉的歌声。天渐渐黑了,风渐渐停了,顽石上的字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远处村庄的点点灯火与夜空的星光连成了一片,清明静远,我似乎也融入这洁净的星空,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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