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六):9、蛇、鹰、猫头鹰和狐狸 作者:孟小青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六):

  9、蛇、鹰、猫头鹰和狐狸


    草原上有蛇,但是没有大蛇。我们的蛇一般一、二尺长,棕色带有白色花纹。若你在草原上走着走着,偶尔会见到一条蛇。

有一年我们计划冬天在大队办公室旁边打一口井,草原上买不到砌井壁用的砖头,只能用草原自产的石头来砌井壁。大队办公室西边就是山梁,沿山坡上的土层里半埋着很多大块中块小块的岩石,用撬棍镐头能够很容易地把石头从土里起出来,炸药是用不着的。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些石头是如何埋到土里去的。那年秋天我们到这山坡上起大小相当、以及形状适合于砌井壁的石头。我们先把石头从土里起出来堆在一起,然后用马车运走。

在这些石头丛中我们见到很多很多的蛇。常常是我们把一块大石头翻起来,底下是一条或几条蛇。有一次在一块两尺见方的平板石头下我们看见两条大蛇和一堆小蛇,大的一条二尺来长,一寸多粗,另一条稍短一些,这是一家子蛇!两条大蛇根本不理睬我们,它们软软的长身体一弯一曲地飞快游出旧窝,一堆小蛇一弯一曲地蜂拥紧跟,不一会儿这一家子蛇就消失在另一块石头后面了。我们看得直瞪眼,没人说话。然后我们把这平板石翻滚到石堆上。另一次我在一块石头旁见到一条蛇的半个身子还在洞中,它的嘴张开有一百二十度正在吞一只比它身体还粗的田鼠,这蛇根本不理我,只是专心吃它的美餐。

有时蛇会到我们蒙古包里来作客。夏天时蒙古包围包的毡子不挨地留有很大空隙,用来通风,蛇就从这些空隙钻进蒙古包里来。一天早晨我醒来,亮光从包顶,门上的小玻璃窗和沿蒙古包墙一圈接地面的空隙中透进来。我的头转向右边,突然看见一条盘成一团的蛇离我的枕头只有一尺远。我的头发竖了起来,一条蛇!我跳了起来,弯下腰仔细观看这条蛇,它也就一尺多长,棕色带着白纹一动不动地盘在那儿。我伸出手指碰了碰它,没有一点热气,凉凉的滑滑的感觉让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我转身拿起火钳子,把这蛇轻轻夹起来送到离我们蒙古包有一段距离的草丛里。

草原上没有毒蛇,至少我没听说过有毒蛇。蛇只是在被打扰的时候才咬人。丹木登告诉我们,一天晚上他睡觉时蛇咬了他的手,我想一定是他睡着了翻身手碰到一条正巧在他身旁的蛇,于是蛇咬了他一口。丹木登说他的手肿了起来,他在手上抹了些奶缸中的酸奶,一天后肿就消失了。

一天我和李卫在我们蒙古包里找一条拴牛犊的绳子。我看见西边哈那墙上盘着一截绳子,伸手去解,在手快碰到绳子时,我呆住了,这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盘在哈那墙上的蛇。我和李卫跪在地毡上盯着这根“绳子”,它的颜色真像驼毛搓的绳子。这蛇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呢?它一定不是找吃的,可能是在这儿找个舒服地儿休息的,这哈那墙上能是舒服的地方么?我看着李卫:“是不是把它扔出去?”“它不会在这儿呆很久,”李卫说着眼睛仍然盯着墙上的“绳子”,“等它饿了,它就走了。”因为我们急着要出门干什么事,我们找了一条绳子拴好牛犊子。下午我们回来时,墙上那条饥饿的“绳子”不见了。

一天我在蒙古包里听见我的狗在外边发出奇怪的叫声。我走出蒙古包四处张望,没看见有什么人或什么动物走来。我看见我的狗在蒙古包后面的草丛里,它低着头眼睛直盯着草丛里的一个地方,叫一声四条腿同时起落地跳一下,它绕着草丛里的那个地方叫着跳着圆圈舞。这是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叫声,短促而滑稽,我也从来没见过我的狗这么可笑地跳舞。跳了一圈,我的狗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圈中心的那个地方,它停下来低着头冲着圈中心尖声急叫着,我走过去它也不理我。我看见我的狗盯着的是一条盘着的蛇,也就是一尺来长的一条蛇,蛇的上半身直立着两眼紧紧盯着我的狗。我的狗不碰蛇,蛇也不主动来咬我的狗。蛇和我的狗这哥俩在那儿僵着,弄不好哥俩得有一伤,或是哥俩俱伤。我走回蒙古包边找了一根长木棍,用木棍挑起盘着的蛇,把它送得远离蒙古包。我的狗不叫了也不跳了。我蹲下,用双用手托着它的脑袋,我的眼睛盯进它的眼睛,我想读出它到底在想什么。它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透着那么点可爱的傻气。

天冷下来后蛇就都不见了。草原冬天的冻土层深度达一丈以上,我很怀疑蛇能钻出那么深的洞到冰冻线下冬眠,它们很可能冬天就冻住了,春天天暖后冻僵的身体化开后又活过来。

在我的印象中鹰好像有两种,一种是个头大的老鹰生活在山区和草原,另一种个头小些生活在农业区叫做鹞子,有时会偷只鸡什么的。草原上也许有鹞子,但引人注目的是老鹰,它们双翅展开有五六尺长,站在地上至少一尺半高,长着带钩的嘴,很是神气。我们经常看见几只老鹰在高空翱翔,它们双翅不动滑翔盘旋着面对大地背负青天。我时常想象我也是一只鹰跟着它们一起在晴空里翱翔,俯瞰着地面上的河流,山林,草原,蒙古包,羊群,牛群,马群。

丹木登说他听说老鹰能啄死新生的牛犊子,当然老鹰也能啄死羊羔,但我在草原的七年从未见过或听说过老鹰落下来抓羊羔啄牛犊的事件。从我们公社到北边白音图嘎公社的电话线从我们大队的土地上穿过。我们常在电话线杆子顶上看到站在那儿的老鹰,我们骑着马从电话线下穿过,老鹰仍是一动不动站在那儿。我觉得老鹰根本不会看我们,老鹰们用不着也犯不上跟人捣乱过不去。

春天的一个偶然机会我发现了老鹰吃什么。这年春天我是牛倌。一天我出去找牛,到了一个南北走向的山梁北端,这山梁西边比较平缓,东边是峭壁。我把马拌在山梁西边让它吃草,自己爬上了梁顶。跟我们这儿的绝大多数山梁一样,这是一个平顶山梁,顶上有十来米宽。我沿着东边山崖走着,这山梁的东边是一条溪流,不少牛散在这溪流两侧的谷地里。但是离得太远,我看不出这里有没有我的牛,我要是有一付望远镜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非得走到溪边才能看出是不是我的牛了。我沿着崖边走着边想着这望远镜能带来的各种好处。我突然注意到一个搭在突出在悬崖边一块大岩石上的一个巨大的鸟窝。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这么粗糙的鸟窝。这个鸟窝的直径将近一米,弯弯扭扭长短粗细不齐的崖边生长的灌木枝搭成这个中间略低的大窝,窝中光秃秃的没有像别的鸟窝那样铺上软草或软毛。这么大个这一定是老鹰的窝了。窝的中间躺在粗糙树枝上有三个蛋,这蛋不是像鸡蛋那样为椭球形而是差不多圆球形的。三个蛋大小不等,大的一个比垒球小一点,其它两个有网球那么大,奇怪的是这三个蛋上布满了褐色或大或小的斑点,就像什么人用画笔点上去的那样。我拿起一个蛋对着太阳照了照,没有黑影,这蛋是新鲜的呢!小老鹰且出不来呢,但在三个蛋的四周摆着二十多只大中小不等尾巴长短不齐的各式死田鼠。这老鹰爸爸妈妈也有点心太急了吧!这么大一个窝躺在山顶的岩石上大风一刮这窝不就翻了或跑了吗?我这么想着伸出两手去抬这大窝,哼,抬不动。我换了一个位置再试,还是搬不动。嘿,还不能小瞧这老鹰建筑师呢!这老鹰的教育思想或说生活哲学也挺有意思:住上马马虎虎,吃上严肃认真。我把最小的一个蛋放在兜里,心里想象着这老鹰从天而降伸着爪子要抓我的可怕景像,赶快离开了老鹰窝。

那天傍晚盯着这长满褐色斑点,比鸡蛋还是要大好多的老鹰蛋,李卫和我琢磨着怎么个吃法,我们决定还是炒着吃为好。李卫把蛋打在一个碗里,我找出从北京带来的五香粉,我拿着这装五香粉的小纸口袋往碗里抖了一些五香粉。李卫说:“再来点。”我又抖了一些。李卫用筷子搅了搅,说:“再来点。”于是我又抖了些进去。看着李卫用筷子一通乱搅之后,我问:“还要吗?”李卫的眼睛看着我,老鹰可是吃死耗子的,这鹰蛋可别是死耗子味。我揪着五香粉口袋又抖了一些到碗里。最后碗里的生蛋成了紫褐色,锅里的油也热了,李卫把碗里的生蛋慢慢倒在锅里。我们每人用筷子夹了一小块炒好的老鹰蛋放在嘴里,互相看了一眼,慢慢地嚼了起来,除了五香粉味,别的什么怪味都没尝出来。

我们大队东边的名为“大河”的溪流,发源于我们大队东北部一座石头山梁上的一堆泉眼。春天,冰雪融化的时候“大河”的棕红色水量很是可观。早在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就有人注意到“大河”的这一可观的水量,在我们大队办公室的西南开阔地上开出了一片几百亩的土地,引春天的“大河”水灌溉这片土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挺好的事业被放弃了。我在草原的第六年春天,也就是一九七四年的春天,一个水利工作队来到我们大队,他们要对“大河”的水量,地质情况做进一步的研究,以便决定如何利用这“大河”的水利资源。我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派我和李卫,还有几个后来的知识青年帮助这水利队干活。我们把四个蒙古包搭在一个山梁半腰的一块平地上,每天我们和水利队的几个年轻工人扛着铁镐铁锹到“大河”的河床附近,按水利队技术员的指导挖或纵或横的深沟。

一天傍晚我们在蒙古包里听到外边热闹的说笑欢叫声,我们走出蒙古包来,看到水利队的一个年轻工人双手捧着一只大鸟,其他人围着这大鸟激动地说笑着。我仔细看着这只大鸟,它有一只鸡那么大,浑身盖着雪白的绒毛,没有羽毛,两只大爪子和一个弯钩嘴,这是一只小老鹰。捧着小老鹰的哥们说,他和另一个哥们爬到一个布满岩石的山梁顶上,看到这只大白鸟自己坐在一个大窝里又不会飞,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鸟就把它抱了回来。

我抱过这只软软的白白的大绒球,它的两只圆圆亮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一点不害怕一点不害羞。我们不知道它是男的还是女的,但我总认为它是一个男孩子。我把这只又白又软又大的“鸡”放在地上,它的两只与身体比例不相称的格外大的爪子着地不稳,一下一下地往前走着,还得伸出秃秃的翅膀找平衡。它还没学会走路呢!这只小老鹰可比我见过的最大的老鹰蛋大多了。看来这小老鹰与小鸡不一样,小鸡出壳时也是只有软软的绒毛,但不久它们的身体上就长出羽毛,小鸡是边长身体边长羽毛,而这小老鹰却是先长身体再长羽毛。

从那天傍晚起这小老鹰就跟着我们过生活了。小老鹰的胃口真好,一点都不挑食,喂它什么它吃什么,一点都不像几年前春天我的那只小狼。我们喂这只大白绒球剩面条,剩馒头,反正我们吃什么就给它吃什么,它总是一扫而光。然后站在那儿瞪着眼睛毫无表情地看着我们,没准儿这毫无表情就是老鹰的唯一表情。有时我们捉住一两只田鼠喂这小老鹰,这哥们也不特别激动,吃肉也就像吃剩面条一样。不久这大白绒球身上慢慢长出黑褐色的小羽毛,小羽毛长成大羽毛,白绒球消失了,它变成一只黑褐色有着两只圆圆的亮眼,两只大爪子和一个真正的鹰钩嘴的漂亮英俊的个子不小的老鹰,但它还是不会飞。

每天这英俊的老鹰走到我们蒙古包门口等着饭吃,它走路时伸展着翅膀练习起飞。不几天,老鹰就能走着走着腾空飞起几秒钟,然后能飞起半分钟。最后有一天,它飞起来了,在空中呆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越飞越高,我们都很兴奋地仰头看着我们的雄鹰自在地在空中飞翔。从这以后每天上午它就飞起来,不见了。开始时它中午回来,慢慢地它回来的越来越晚,下午回来或傍晚回来。它还像以前那样昂头挺胸地站在我们的蒙古包旁,我们喂它剩面条馒头,它有时吃有时不吃,它一定在外边吃了自己的午饭。这只鹰从来没跟我们任何人亲近过,不像狗或其它动物。有时我坐在离我们的老鹰不远的地方看着它,若我挪近一点,它就往后退一点,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盯着它的两只圆眼和它的脸,但是看不出它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它是高兴是兴奋是难过是气愤是没劲,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我想这都是因为它是一只老鹰的缘故。这只年轻老鹰的个子真不小,它降落时就像一大片黑云伴着一阵旋风从天下掉下来,吓得狗们把自己的身体紧紧贴着地面,闭上眼睛。一天傍晚我在挤奶,这时我们的老鹰降落了,伴随着旋风越来越低的黑云吓得奶牛乱跳,它挣断拴它的绳子踢翻了奶桶,不到三十秒钟,所有的奶牛和它们的牛犊子就跑了个没影,剩我一个人坐在撒了一地的牛奶中。而这只捣蛋鬼站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头略歪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嘿,你怎么了?”

我们总有几匹马拴在离我们蒙古包不远的一个桩子上。当这只雄鹰伴着旋风从天而降时,这几匹马吓得魂都没了,拼命往后退或是向前冲想挣脱拴它们的笼头。牛皮条做的笼头很结实,马挣不断,这就更增加了马的惊恐。它们很可能在这玩命的挣扎乱冲乱跳中伤害自己或伤害其它的马。有这只长着鹰钩利嘴的雄鹰守在我们蒙古包门口,吓跑了所有想进我们包的客人。这儿确实不是这只老鹰应该生活的地方。

我们把老鹰带到十里地外放了,那天傍晚它没有回来,一切都很平静。第二天下午老鹰回来了,又造成一阵混乱。于是我们骑上马把这老鹰送出四十多里地,放开。它再也没回来。

有田鼠的地方就有猫头鹰,草原上田鼠到处乱跑,当然草原上就有猫头鹰。在我印象里草原上的猫头鹰有两种,一种大的站起来有一尺高,另一种小的跟鸽子一样大。我们很少看见猫头鹰,我想这是因为它们是夜间活动的动物,而夜间我们当然是睡觉了。在白天我从来没见过鸽子大的小猫头鹰,不论是站着卧着或飞着,不知白天它们都藏到哪儿去了。春天的时候晚上我们坐在蒙古包里,常常听见“喂,喂,喂”,像是有人在叫其他人时的发出的叫声。牧民们告诉我们,这是小猫头鹰发出的声音。有一个哥们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有时你坐在蒙古包里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叫声“喂,喂,喂”,你走出蒙古包去寻找这女人。这时你突然听到背后“哈哈哈哈哈”的笑声,这能把你吓一大跳,回头一看是一只小猫头鹰站在蒙古包顶上笑你呢!很多时候我们在蒙古包里听到的声音确实很像一个女人在叫,我们也走出蒙古包,绕着蒙古包乱转,但从来没有听到小猫头鹰笑,也没有看见小猫头鹰站在我们的蒙古包顶上。

夏天开始的时候,每次我们清理水井,几乎都看到淹死在水里的一只到若干只像鸽子一般大小的小猫头鹰,这是我们见到它们的唯一时候,也是我们知道这小猫头鹰存在的唯一证据。我那时就弄不明白,直到现在也不明白,怎么这长着翅膀会飞的猫头鹰能掉到水里,而且还能让自己被水淹死。我从来没见过井里漂着淹死的田鼠,看来田鼠在这点上至少比猫头鹰聪明:首先不让自己掉到水井里。我想这小猫头鹰大概住在地洞里,水井是地上的一个洞,于是猫头鹰钻进去了。也许它不能像直升飞机那样直飞上井口,但总能绕着圈飞吧,长着翅膀还让自己淹死,这实在是不好解释。

在白天我确实见过大猫头鹰。一次我骑马沿着一道山梁走着,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我看见一只一尺左右高的猫头鹰站在那儿,我离这猫头鹰大约两丈远。我轻轻地下了马,慢慢地挪向猫头鹰。一直挪到离它一丈远的地方。这猫头鹰有两只大圆眼睛,两撮猫耳朵一样的羽毛竖立在头顶上,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听说猫头鹰的眼睛在白天什么也看不见,看来这是对的。这大猫头鹰似乎是在睡觉或休息,但它不是卧在窝里,我还是真没见过猫头鹰的窝,猫头鹰可能是住在地洞里或住在岩石下。

另一次为了找我的几只牛,我爬上一个到处是大岩石小岩石的山头。我从这块岩石上跳到另一块岩石上,然后爬上一块特大的岩石,走到岩石的这一头,往下一看,离地面有六七尺的距离,我跳了下去。就在我的身体刚跳在空中时,我听见“扑,扑”的响声,说时迟那时快,一只大鸟从岩石底下飞了出来,我几乎落在它的背上。这是一只大猫头鹰,双翅展开有一米多长。我坐在地上看着猫头鹰飞走了,我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突然我想起来人们说白天看见猫头鹰是很不吉利的,没准儿你们家或你的亲戚家有人死去。我知道这是迷信,但这么近地撞上猫头鹰,这迷信的不吉利还是让我头发竖了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以后的两三个月每次接到家里的来信我都特别紧张,但是每次读后都是什么事也没有。

初冬的一天傍晚我骑着骆驼向北走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半个月亮挂在西边的天上,给我和我的骆驼画上了淡淡的影子,这影子像狗一样忠实地跟着我们一步不离。那天傍晚没有风,空气也不是很冷,我也没有急事,我的骆驼不急不慢地走着。我们走进了一个山谷,两边的山梁不是很高,这山梁刚好挡住了月亮,我们在山梁的影子里走着,我们自己的影子当然就消失在山梁的影子里了,但东边的山梁仍在月光中。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咕-,咕-,咕-,咕咕”的叫声,我转头四下里一通胡乱张望,什么也没有看见。我要是骑着马,这马一定是两个耳朵乱转紧张的不行了。但我的骆驼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继续不急不慢地走着。我们越走离这咕咕声越近,最后,我看见一只猫头鹰站在西边的山梁上。山梁后的月亮给这猫头鹰描上了一圈银白色的轮廓,加上背后黑丝绒般深深的天空,构成一幅极为精美的照片。我让骆驼站住,仔细地观看这幅照片,我甚至看到猫头鹰头上竖立着的猫耳朵似的两撮羽毛。迷信里没说晚上见到猫头鹰也不吉利,所以我使劲地盯着这猫头鹰好一会儿。这猫头鹰一定看到了我们,但它根本不予理睬,仍然在那“咕-,咕-,咕-,咕咕”地唱着。

我们到草原之前听说过很多关于狐狸的传说,有名的古典文学名著《聊斋》里就有不少狐仙狐鬼的故事。大多数故事里总是狐狸变成一个美丽的妙龄少女引诱年轻书生之类的笨蛋,将他们的魂迷住,然后这狐鬼将他们的心吃掉,或将他们变成其它什么东西。偶而也有几个故事里的狐狸心肠很善良,帮助年轻书生或其他穷人。我们都知道狐狸意味着狡猾。我上小学时用的铅笔盒上画的就是“狐狸打猎人”,一只笑咪咪的红狐狸端着步枪追赶着一个仓皇逃跑的猎人,而不是“狼打猎人”,“熊打猎人”,或者“老虎打猎人”之类。

我们到草原后听到了关于狐狸的很类似的传说故事:狐狸会变成漂亮的女人,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能够引诱男人做任何她想让他们做的事。草原上有狐狸,每年都有一些牧民下夹子打狐狸,因为狐狸皮可以卖不少钱。但绝大多数夹子根本夹不着狐狸,却夹断了狗的腿。造成不少三条腿的狗。

在草原上我从来没见过狐狸。我们大队只有一个人打着过狐狸,这就是老次楞。老次楞是我们这片草原上挺有名的人物,六十多岁,白胡子白头发,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睛里透着少见的机灵和一丝狡黠。他有一只不大的黑狗,这只黑狗有一个特技,它的尾巴不是一左一右地摇,而是摇成一个很规矩的圆圈。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只,也是至今我知道的唯一的一只狗能把尾巴能摇成一个圆圈。美国有那么的多大狗中狗小狗,吃得极好,受过良好教育训练,但我没有见过一只够具有这一特技。老次楞有个不太好的名声,据说趁你不注意,他会拿你的什么东西,但他从来没拿过我们什么东西。老次楞对我们很好,若他没有什么事就坐在那儿,喝着茶叨着他的烟斗给我们讲些有关草原,动物和人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的:好多年好多年以前当他还是一个年轻的人的时候,有一天他在追赶一只狐狸,追着追着红狐狸在一片草地里消失了。他在那片草地里东找西找也找不见那只狐狸。他丧气地往回走着,猛一抬头看见一座蒙古包,一个穿着红色蒙古袍的年轻美丽姑娘站在包旁边看着他微笑。他忘了一切跟着她进了蒙古包,美丽的姑娘请他喝奶茶,吃新炸出的果子。老次楞边说着边把他的茶碗举到嘴边,半闭着他的眼睛:“嗯,嗯,那茶真香,我从来没喝过那么香的奶茶。”我们瞪圆了双眼看看老次楞,他烟斗里冒出的烟缭绕着他的脸和他那半闭着的眼睛,他好像又回到了红狐狸变成的美丽姑娘的蒙古包里,喝着她的奶茶。老次楞没有告诉我们后来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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