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魂》—— 泼水节
作者: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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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魂》——
知青们刚下来不久,便过了一次泼水节。 那次过节,对知青们来说,即新鲜又好奇。社里杀猪宰牛,七天时间全寨子聚在一起吃饭,看着那些傣族老乡们敲锣打鼓,围成一个大圈跳舞,互相泼水。老人们用菩提树的叶子蘸点小金碗里的水撒在知青们头上、身上,以表祝福。知青们则双手合十,鞠躬答谢。傣族老乡们也邀请知青们参加跳舞,手把着手教,女生们很快就会了,男生就笨些,看着动作是对了,但总感到不太协调。男生学敲锣、打钹到是一学就会,老地打的钹还满有些气氛,傣族老乡们直朝他翘大姆指。象脚鼓就不容易学了,看傣族汉子们打得气势滂薄、威风凛凛的,时而用拳、时而变掌,鼓声的轻重缓急时常变化,似乎没有什么规律性,全凭打鼓之人随心所欲,再说那一人高的大鼓横背着也挺沉的,知青们就没人愿下功夫去学。 那时大家还没过语言关,跟傣族老乡也还不太熟,所以头两天一直袖手旁观,不参加泼水。那些浑身湿透的毕少们跑到井边打水回来,路过知青们身边时,每次都作势要泼知青们,大家便瞪眼摇手,她们也就笑着跑开。知青们到街子上和别的寨子去玩,沿路碰到毕少们要来泼知青们,都被他们凶神恶煞似的瞪着眼给吓退了,两天下来知青们身上连一滴水都没有沾。到了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老地端着碗汤坐在厨房门前喝,忽然觉得后背一凉,回头一看,几个毕少正迅速逃离犯罪现场,才知道自己被水枪暗算了。老地立即跳起,一个箭步追过去,将一碗菜汤全数浇到跑在最后的那个毕少的背上,随着她的惊叫声起,无数只水枪射出的水柱劈头盖脸地朝老地扑来,转眼之间,他全身上下,便没一处干的了。老地逃入厨房,那些水枪从篱笆缝里射了进来,殃及其他知青,不到片刻,人人湿透,厨房也成一片汪洋。大家舀缸里的水反击,老地则用瓢舀锅里的热水朝外面泼,所泼到之处,一片惊叫。僵局从此打破,男知青们投入毕冒们的阵营,与毕少们大战了几天,每天泼得似落汤鸡般。女知青们也时常受到毕冒们和鹿旺仔们的袭击,但她们只是躲到楼上,没敢应战。 那次虽然也很好玩,但苦于语言不通,只是乱泼一气而已。 今年就不同了,知青们已经过了语言关,倘若穿上傣族服装,到外国赶街,那些守卡的士兵根本分辨不出来。有个别傣语说的特别好的知青去“聂少”,被“聂”的毕少往往信以为真,误以为碰上了个极聪明的傣族毕冒呢。 “聂少”是毕冒们晚上到想约会的毕少家厨房门外,双手背在背后,弹奏一把两根弦的小木琴,在那声如蚊鸣的微弱琴声中轻声唱古老的情歌。那毕少则独自在厨房里做些拣豆、织布之类的活,静静地听着。如果唱完一曲,毕少不吭声,就表明她无意与门外之人交往。那毕冒就很识趣的再见,让位给等在场院门口的其他人。如果那毕少长相人品都比较出众,等在场院门口的毕冒会很多,每人都有机会,挨个到厨房门前去唱。若那毕少对某人有意,与他对唱起来,其他人就自觉地转移阵地,去“聂”别的毕少。有不死心的,也可以等着,等到那幸运儿唱不过毕少了,或是毕少通过对唱认为不合适,就能接着往下轮。 那种琴老地也会弹,只是记不住那些有如长篇叙事诗似的情歌,唱上一两句还可以。有些记性好的知青唱得出10多支,很受毕少欢迎。 “聂”了一段时间后,倘若两人情投意合,就将进入“私奔”这个约定俗成的程序。 所谓“私奔”,是指毕冒得到父母同意后,悄悄地于某个晚上将毕少接过家里,藏在父母屋里。这么做,当然必须得到毕少的积极配合才行。那毕少家中丢了人也不着急,心中已经有谱了。到次日,便会见到男方派来的数名媒婆,前来谈判诸如聘礼、嫁妆、婚礼举办时间等细节。至于两人是否班配,却不容双方家长有什么商量余地,似乎也没有门当户对这类约束,全都由这对小情人以“私奔”这种传统的订婚方式决定了。至此,“聂少”的全过程也就结束了。显然,傣族的青年男女们享有较大的婚姻自由。 泼水节也是青年男女们相识的好机会,每天晚上有毕少的人家院门前都有不少毕冒聚着,挨个去碰运气。 泼水节原定过七天,上面规定只过三天,理由是要抓紧时间搞春耕。但多数寨子不管这一套,照样放七天假。 泼水节对老地另有一层意义,他的生日正好在傣历泼水节的这几天之中。 老地原打算利用七天假期到处串串,找点书看。等到老八带话来说,好几个寨子的男知青约着要来弄迈过泼水节,老地就决定不出去了。留在寨子里好好地过一次泼水节,也算庆贺一下19岁的生日吧。 这天一大早,远处传来欢腾的象脚鼓声,不一会,寨子里的锣鼓也响了起来,高音喇叭里传出高吭的傣歌,一切都预示着,泼水节开始了,人们已经开始跳舞了。按惯例,泼水要到10点才开始,下午5点结束,早上、晚上是不许泼的。 睡不了懒觉了,知青们纷纷起床。 老地起床后就直奔老社家,爬上楼去一看,里外屋一个人都不见,估计都到对面社管会去了。他进到里屋,抱了床被褥出来在前厅右边墙角铺好,准备中午饭过后,躲到这儿来好好地睡个午觉。按傣族习惯,男孩睡在前厅右边,女孩则跟父母住里屋。以前如果来玩的外寨知青多到两人挤一张床都挤不下时,老地就要来老社家住上一夜,所以他们家被褥放那里老地都知道。安置停当后,老地又从后楼梯下到厨房。 傣家的里屋和后楼梯只能是自己家里的人才能进出,老社夫人开玩笑说老地走过就算她家的人,不许回昆明了。 到厨房来的动机很明确,老地还没吃早点。这几天来,老猫已经停止做饭了,早饭都吃傣族老乡送的泼水粑粑之类的食物。连吃几天糯食,腻了。老地就想吃碗烫烫的牛肉汤饵丝,这是昨晚就跟老社夫人说好了的。 揭开锅盖一看,锅里放了一点水,蒸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饵丝,显然是留给他的。又见灶前地上用竹炭画着一个大箭头,指向灶膛,表示灶灰中焐着好吃的东西,老地立即用灰扒刨开热灰,两大条他最喜欢吃的烤牛肉干滚了出来。这种牛肉干是把牛肉切成两指宽、半尺长的肉条,吊在灶头上方让烟熏,熏得像铁棍般硬,要吃的时候就摘下一根,埋在灶灰中焐上一夜,就会变得非常蓬松,用手一点点撕着吃,香脆可口。 狼吞虎咽吃完饵丝后,老地带上牛肉干,一溜烟穿过屋后竹林跑到大榕树下,轻车熟路地爬上树,却发现老龙早已坐在树上,于是两人边吃牛肉干,一边向四面了望。 因为爱睡懒觉,他们还从未在早上爬上大榕树看过风景,现在看来,比之中午和傍晚时,早上的风光更好看些。 朝阳下,一道白云像围巾般绕在对面山腰上,坝子里每一座竹林都有一层薄雾笼罩着,一群群白鹭贴着荷塘水面低飞觅食,荷塘边几只水牛在吃草。面对如此美景,两人议论道,所谓田园风光可能就是这般景象吧。老地虽然能画上两笔,但是绝对画不出一幅正儿八经的东西来。他爹年青时是学艺术的,所画国画、油画作品都曾经展出过,还得过奖。老头子很想教老地,但这小子过于好动,不愿意呆坐着学画,不可教也。老龙说,既然画不出来,用照相机照下来肯定也挺不错。前不久广沙的几个知青带了架相机来,给知青们照了些相。还分别给寨子里每一家人照了一张,相片洗回来后,傣族乡亲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当时因为吝惜胶卷,没舍得照一张风景。 正在闲聊之际,忽然听到从荷塘中响起一阵“噗啦啦”的响声,定晴一看,两人顿时惊呆了。从离大榕树几十步远的荷塘中,飞起6只雪白的大鸟,它们两只一队,不紧不慢的扇动着巨大的翅膀,以极其优雅的恣态,掠过他们的头顶,顺山边迎着太阳飞去。在它们身后,成百的白鹭、灰鹤沿着地平线飞着,像是谦卑的在给它们送行。 天鹅!是传说中每年春天都要路过此地的白天鹅。 老地如痴如呆地目送着它们渐渐变小的身影,一时忘记了世间的一切,心中有种酸甜的悸动,耳边鸣响着不知名的美妙的音乐。 想放声高歌,却不知道该唱什么,也怕破嗓音玷污了这美好的大自然。 “哦……嗬……嗬……”,耳边传来了悠扬、高吭的叫声,是远方的毕少们在向白天鹅呼唤。是的,就是这么叫,唱什么歌也比不上这发自内心深处的,最原始、但又最能表达人类此时情感的声音。老地、老龙也学着她们的样儿,仰着头,两手拢在嘴边,“哦……嗬……嗬……”,尽力地叫呀、叫呀,直到再也看不到白天鹅的身影了才停下来。 远远地,走过来一群人,是邻寨的傣族毕少和几个男知青,到弄迈来过泼水节。他们吵吵闹闹地走近了,老地他们在树上听到,那些毕少正在“依拉挡”(乱说乱讲),令那几个男知青难以抵挡。 这些话如果是个汉族姑娘用汉话说出来,肯定要被认为太不正经了,甚至可视为耍流氓。傣族却视男女青年之间调情为人之常情,毕少们生性快乐,能说会道,语言诙谐幽默,用词极为大胆,表达能力特强。她们认定,爱情就是要大胆追求,不应当遮遮掩掩,畏首畏尾的。 老超也在队伍当中,被知青们称为“柚子西施”的那个卖柚子的毕少尾随其后。 大多数知青去“聂少”只是为了好玩,却也有弄假成真的。老超就是一个,跟着几个毕冒去“聂”着玩,却不料反被“柚子西施”给“聂”了,与“柚子西施”双双坠入情网。据说,两人已经海誓山盟,订了婚。 弄迈的男知青胆子相对要小,“聂少”这种事顶多去旁听,无人敢亲自上阵实践。 老地、老龙与老超等人会合后,带他们来到场院。全寨子的人都在这儿了,大家一起随着象脚鼓嘎光(跳舞)。跳累了,就到社管会的楼上,与坐在里面的老人们一起抽烟、喝茶、吃瓜籽。 刚坐下不久,忽听到有几个鹿旺仔在楼下呼叫老地、老龙,于是男知青们起身告辞老人们下楼,走到楼梯口,抬头一看,那柚子西施和相帅两手背在后面,笑呤呤地站在院墙篱笆边。 知青们刚意识到要出事,只见俩人柳腰一闪,叫声:“下雨啦!”两桶水便朝他们迎面而来。她们的动作太快,知青们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股股在阳光下晶莹透亮的水柱飞至头顶。所做的条件反射动作只能是抱头闭眼,但觉全身一凉之后,紧接着感觉到全身各处都受到了水柱的冲击,有如身处瓢泼大雨之中,口鼻之中到处是水,连气都喘不出来,耳中直嗡嗡作响。从如此声势来判断,很显然,袭击知青们的不止她们俩人。 这种情形,跟夏季时常碰到的过路雨极为相似。那雨来得极快,没有一点预先的征兆,骤然而至,铜钱大的雨点密集而急速地落下,打得身上生疼。在场上打豆子的时候,碰上这种雨,往往连跑两、三步跳进场边棚子都来不及,全身就湿透了。有时走在路上,眼看着前方大雨席地而来,最聪明的做法是立即脱掉全身衣服,抱在怀中,赤条条地蹲在路边竹丛或芭蕉树下,等到雨过后再穿上衣服赶路。否则,任何雨具都抵挡不住,衣服肯定会被淋湿。刚下乡时,知青们不知道利害,见走在前面的傣族跑到路边脱衣,还笑他们,被淋过后才知道他们的办法是最佳的。好在这种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躲上几分钟就完事了。 单独一人在路上走时碰到过路雨,孤零零地蜷缩着身子,蹲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感到自己是那样的渺小,在大自然的淫威面前孤立无援。有一次,暴雨持续的时间太长了,老地实在憋得难受,一怒之下,跳起身来,赤条条地站在大路上,双手张开,仰面朝天大喊亵渎神灵诅咒天地的丑话,结果衣服全部湿透,回家后得了场重伤风。 受到袭击只那么10多秒钟的时间,泼水骤然停止,一切归于平静,只听到酋长等人的哀叹声。老地睁开眼睛,只见众人浑身淌水,脚下一片泥泞,个个狼狈不堪。那帮偷袭得手的毕少们,只留下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早已朝屋后逃的无影无踪。 知青们自不甘心失败,拿上水枪、脸盆满寨子追着毕少们报仇。 战斗正酣之时,老社通过高音喇叭宣布泼水暂停,叫大家去吃饭。 战争推迟到下午,先解决肚子问题。 由于今天来客较多,全寨子的人和来客就都在场院上聚餐,人少时则是在社管会楼上举行。 每逢节日或是贵客来访,傣族经常举行这类全体会餐,共同庆贺。队里举办这些活动几乎不用花什么钱,一切东西都是自产的。一般视聚餐几天、来客多少而决定杀几头牛或猪,蔬菜则从生产队地里摘来,粮食从队里谷仓中拿出,酒也是由会蒸酒的人取了队里的粮食去蒸好拿来,炊事用具则是从各家拿来的。干活的人全都是尽义务的,男人负责杀猪宰牛砍柴禾,女人煮饭炒菜收拾碗筷。 如果是结婚、办丧事,一般是在自己家里请全寨子的人和外寨亲友聚餐。竹楼稍小的坐不下那么多人,就得征用左右邻居的家。此时吃的东西得由自己拿出来,不过做客的人也都会带些礼物来。寨子里的老人或来的贵宾坐在楼厅火塘边的首席,其余的男人们坐在楼上,女人们则坐楼下。男知青们比较随便,喝酒时跑去楼上跟男人们坐着,吃饭时又跑到楼下去跟毕少们坐。所有这类聚餐,知青们必定会被邀请,有时连邻寨的也会来请。知青们也必到无疑,连吃几天大锅饭,自己家里就不用生火了。知青们送不起什么礼物,多半是买些香皂、毛巾、暖水壶、脸盆之类的日用品,甚至有一次实在没东西送了就拿了一套领袖著作送给新人,好在傣族老乡也不计较。 吃饭时,众人都坐在小竹凳上,四、五个人围着一张竹编的小圆桌子吃。菜的品种并不很多,但数量却一定要保证,不能让菜碗空了。傣族毕少们来回巡视,负责端着菜盆给各张桌子添菜,还要提着大酒壶,像茶馆的茶倌那样给喝酒的男人们及时倒满酒。 当知青们到达场院时,数十张小圆桌已经摆满酒菜,那些毕少们已经在那儿张罗着众人入席。知青们湿淋淋的狼狈样,立即成为众人取笑的对象,毕少们更是得意洋洋地不住奚落。当着众人的面,要与她们斗嘴,只能是自取其辱。知青们只得忍气吞声的坐着,大碗喝酒,以期用酒晕压下一脸羞色。 这种聚餐,往往要吃上两三个钟头,晚餐则时间更长。 饭饱神虚,酒也喝多了些,老地开始犯困了。他打着哈欠走到老社家,脱下身上还有点湿的衬衣,随即一头就栽倒在铺上,立即沉入梦乡。刚睡着不久,朦胧中感到,似乎有人轻轻地为他盖了条棉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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