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阿刚 作者:费尽贤


 

 

  朋友阿刚


    夏季的一天中午,电话铃响了,我抓起话筒。对方问我是不是老费就立马要我猜他是谁。你是谁?你就别让我猜吧。我说。对方显出极大的耐心:你是作家,要发挥你最大的想象力猜。我笑了笑说:你是成都。对方说这就对了。但仍问我他是谁。并启发我要打破习惯的想象空间猜他是谁。我想对方一定很得意,他一得意嘴角就要露出那颗浅浅的虎牙。我一下冲话筒喊起来:我说你免崽子该不是从天王星冥王星上掉下来的怪物吧?你还用我猜么,你是鬼子!你是彻头彻尾的美国鬼子!我和对方都哗地哈哈大笑起来。

打电话的是阿刚,十年前去了美国,现在携妻带子回成都省亲。他说十年异国漂泊,时时思念故友,他要来射洪看我。

阿刚是成都人,当年作为知青被放到青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后来,因为备战而内迁在射洪的一家军工厂要建立宣传队,命运之神又把阿刚弄到了射洪。阿刚喜出望外地拍掉浑身泥土,扔下镰刀锄头,一头挤进嘀嘀哒哒做军服的流水作业线。阿刚第一次登门找我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短军袄,肩上挂一架手风琴,一付落魄流浪艺人的样子。阿刚递给我一张字条,那是我一位挚友写的,大意说阿刚是我挚友的挚友的弟弟,只身异己谋生,要我多多关照。阿刚上班的那家工厂地处离县城三十余里的山沟里。要我关照的阿刚每逢周末进城,就在我这里吃住。我当年在县城电影院作美工,单身汉一个,电影院收入可观,加之不时画点巨幅领袖像之类的油画挣些外水,于是打酒买肉举手投足自然就比当年一并处在贫困线上的同类显得游刃有余。阿刚与我都属性情中人,看重友谊淡泊其它,于是阿刚就不时洇开我的关照面,宣传队里那些唱歌的跳舞的吹箫弄笛的就都笑盈盈的朝着我那十平米的斗室纷至沓来。我对烹调术无师自通,一个小油炉,一口小锑锅,煮红肠白肉,烧芋头爆黄鳝。我们用大洋瓷碗盛包谷酒,围着一桌美味挨个传递,几圈轮回畅饮,就弄得一个个俊男俏女醉眼婆娑,满脸生辉。于是普希金和老托尔斯泰,拜伦和巴尔扎克,列宾和德拉克罗瓦,莫扎特和波隆贝斯库,被我们醉熏熏地拉出来随意乱侃。某女一曲清清亮亮的山丹丹,某男不待余音散尽立马伸长脖子高吼胡志明——毛泽东。当年每逢周末,我那间法国梧桐掩映的小屋总是笑语哗哗歌声喧喧。事后阿刚总要歉然地说大伙吃了我喝了我。我却要感谢阿刚,在那异常灰暗枯索的岁月,阿刚使我度过了许多极其难忘的美好时光。若干年后,阿刚去美国求学,一天夜里,他去一小镇饭店打工,途中汽车发生故障,阿刚万般无奈的望着树梢间抖下的清冷月色,无限怀恋故国那些暖融融的周末小聚。他写信说,一想起我用小油炉弄的红烧芋头油爆黄鳝就馋涎欲滴,他说这美味在美国绝对吃不到。我当时捧着信窃窃一笑:你小子不是冲着美国天堂奔去的?一个没有红烧芋头油爆黄鳝的人间天堂还能算人间天堂么?你小子就乖乖地困在破车里馋想吧。

阿刚这人极聪慧也极不安分。开初他是以拉得一手好琴而吃上商品粮的。后来他对我说想搞画,我知道阿刚于绘画没有基础,我对着他那认真的样子淡然一笑。不料一二年之后,他拿他画的画给我看,直看得我瞠目结舌,一下猛悟到自己作美工是选错了职业。后来他又说要上大学,头年应试被杠在录取线之下,二年再试,就上了北大。上了北京大学的阿刚见我四处开始发表小说,又给我写信说他要弄小说。不久,他的《浑浊的江水》《亚当斯红唇》《其人有山林气》等等,又被一些著名刊物头条推出。再后来,阿刚利用假期漫游北方,在山西大同大发怀古之幽情,匆匆写信告诉我他要写一部关于魏孝文帝的大书。阿刚的魏孝文帝终于不见出台,他又兀地去了美国,如杳然黄鹤,阿刚真如天马行空。

在美国修成博士后的阿刚回到射洪,又匆匆去了,我自然又请他大嚼了一回红烧芋头油爆黄鳝。阿刚说在美国根本无暇拉琴作画弄文学。为了生活,他必须全身心投入快节奏的工作。他感到活得很累,且腰椎有疾,那种病在美国还很难治。回到美国的阿刚给我寄来几帧彩照。他家附近的普塔克森湖果然风光诱人,湖里有船,岸边有鹅群,阿刚说是野鹅群。当有腰疾的阿刚在晨曦中的普塔克森湖上一边划船锻炼,一边望着成队的野鹅谋算一家生计的时候,我或许也正在中国偏野的螺湖上仰泳,我望着天涯夕照,默诵着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与范文正公散漫神交。我与阿刚天各一方,却也各得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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