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记忆——周哥哥 作者:少城女子


 

 

  工厂记忆——周哥哥


    那个年代还没有超市,也没有瓶装酱油醋,人们必须自己带上器皿去到被叫做酱园铺的地方,那里几乎有厨房里需要的所有调料。酱园铺里一溜排开的大瓦缸半截埋在地下,里面盛满了酱油醋,瓦缸之大,人可以在里面洗澡的。揭开清洁的木头盖子,营业员用竹筒勺为顾客打酱油。南大街酱园铺的营业员都认识周哥哥。周哥哥是厂里的工会干事,就住在南大街。

“还是来一块豆腐乳吗?”酱园铺里戴着白围裙的大姐招呼周哥哥。

“哦,今天不买豆腐乳。”周哥哥递上一个陶瓷小碗:“买5分钱酱油两分钱醋。”“酱油醋混起来装吗?”“这样子,”周哥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一点点甜面酱就可以把酱油醋隔开了啊。”“你咋这么精哦?算了,算了,我弄不来。”大姐叉着腰,撇了撇嘴。

周哥哥有点尴尬,酱园铺里一片静默。

“我来,我来,莫得关系。”营业员老张接过小碗打了个哈哈,很麻利地在小碗里用甜面酱筑起了一道隔断,小心地在两边倒上了酱油、醋。看着周哥哥远去的背影,老张叹了口气:“遭孽哦,年纪轻轻死了老婆,一个人拖着一个娃娃,一块豆腐乳要吃三天,晓得啵?”酱园铺的人长长地哦了一声。

由洞开的黑漆大门穿过长长的巷道,里面是一栋破旧的灰色楼房,走进暗无天日的过道踏上吱嘎作响的木楼梯,周哥哥的家就在过道尽头。那里原来是省商业厅的办公楼后来改作宿舍,过道早已被各家住户用砖头水泥或席棚分割得七零八落,灯光昏暗的楼道飘起饭菜香味,已是晚饭时分。周哥哥揭开自家的煤炉盖子,该死的蜂窝煤12个孔只有一个孔暗红暗红,就那一点热气了。周哥哥换上一件破衣服,头上顶一块毛巾抱起炉子下楼去生火,下楼是必须的,否则楼上的邻居们会集体咳嗽并强烈抗议。

“爸爸——”9岁的儿子放学回来了。

“哦,回来啦?快上楼去做作业。”周哥哥接着呼呼地煽炉子。

弄燃了炉子做好晚饭天已经黑了。周哥哥看着狼吞虎咽的儿子,叹息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艰难的日子开始在脑子里过电影:

病榻上的母亲没有活过饿肚子的1960年。身为商业厅处长的父亲不堪批斗,在1967年的一天自缢在卧室的门后。周哥哥好歹把弟弟妹妹拖大自己成了家,打击再次降临,毕业于西南师范美术系有着才女之称的妻子罹患抑郁症,于1979年的一天用一条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卧室窗户上,抛下4个月大的儿子。九年了,非一般的孤独,在他看来邻居们多为引车卖浆者流,周哥哥自视甚高,只好常常在梦里与逝去的亲人对话。

非一般的拮据,有时就是盐水下饭。弟弟妹妹均是青年路百货摊区的小老板,日子滋润,可是周哥哥梗着脖子拒绝他们的接济,说些他们不懂的“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之类。弟弟妹妹觉得他们的哥哥清高得不近人情,也就疏于往来。偶有朋友来访,推开房门总是看到他孤寂的背影,一盏灯一卷书或是散落在地的毛边纸墨迹未干。

阅读、书法、绘画、唱歌的激情把周哥哥送上云端,在菜市场和小贩斤斤计较则让他跌入赤贫的现实。

某天在上班的路上,周哥哥和一位同事谈笑风生,路边一个香烟小贩拉住了周哥哥的自行车把:“师傅,你那天拿了一包甲秀没有给我钱哦。”“是吗?不会吧。”周哥哥脸有点红,同事扶了扶眼镜。

“绝对没有给!”小贩的语气不容置疑。

“操得臭,抽甲秀。”一位叼着一支红塔山的烟民说。(当时挖苦人混得不好只能抽廉价香烟的一句话)

“哦……让我想想。”周哥哥讪笑着。

“好多钱?我来……”同事拿出了钱包。

“不,不,我,我给。”周哥哥在衣兜里翻找出一把零钞急急忙忙数了交给小贩,几个钢镚儿滚到了路边,周哥哥追了几步没抓到,眼睁睁看着它们滚进了下水道。

周哥哥天生好嗓子,这不,工厂歌咏比赛一等奖又被他夺走了。就在周哥哥捧着奖状矜持地微笑之时,保卫科干部陪同派出所干警迎面走来,不管周哥哥如何挣扎辩解还是被请上了警车。

@#¥%&*+……众人哗然。

第二天,周哥哥疲惫愤懑地回到了厂里,他铁青的脸色让人没敢问他什么。

事情的缘由到底还是漏了出来。

一天晚上,周哥哥在自己的屋子里画人体,苦于没有模特,只好自己赤裸了身体,对着镜子摆起了姿势。痴迷之际忘记了窗户半开着,被对面楼上一位妇女看得明明白白,看了一阵之后认定这人是在耍流氓,于是报告了派出所。人民警察押着周哥哥去查勘现场,邻居们投来异样的目光。屋子里散乱的油画作品以及尚未完成的人体素描证明了周哥哥的无辜,被人民警察严厉训斥警告之后这事画上了句号。

厂里不懂艺术的人们讥笑、调侃之后开始同情孤苦的艺术家周哥哥,有些人甚至热心地想为他张罗个对象。

一年后周哥哥步入第二次婚姻,夫人小丽是一家企业的教育科科长,经朋友介绍觉得两人谈得来,并不在乎他经济的窘迫。更难得的是,小丽为周哥哥的儿子辅导功课、裁剪制作衣裤,还和儿子嘻嘻哈哈做游戏,可谓视若己出。邻居们对可爱的小丽友好地微笑,纳闷周哥哥怎会有如此好运。周哥哥自己有时候也使劲掐自己的胳膊,深怕这一切只不过是梦境。小丽曼妙的身材让周哥哥如痴如醉,一段时间里,卧室里挂满了小丽的肖像乃至人体写真,周哥哥亲昵地称呼小丽为妹妹、小妖精。

生活清苦。小丽说:“亲爱的,你们厂里好多人都留职停薪外出谋生了,你有裱字画的技术,和朋友一起开个小店如何?”“要我做个铜臭熏天的商人?看来你还不太了解我。”周哥哥把毛笔狠狠一扔。

小丽没有跟他计较,而是每天晚上用英文打字机为某补习班打试卷和辅导材料赚取收入补贴家用。

小丽辞去公职在一家公司做了主管,收入多了,周哥哥在享用的同时心里却失去了平衡。以前看小丽活泼开朗幽默仿佛灿烂阳光照亮自己黯淡的人生,后来呢,感觉小丽的挥洒自如是一种霸气,一句不经意的话也好像是在影射自己。于是,周哥哥常常生闷气,而小丽却不知道自己何时何事得罪了丈夫。开始几次,小丽调皮地开玩笑逗笑了苦瓜脸周哥哥,后来却不奏效了。周哥哥说:“你太霸道了,想让我哭就让我哭,想让我笑就让我笑!”以前周哥哥出差在外,每天都打电话给小丽表达思念,让同事大喊牙齿已被酸倒。后来思念电话没有了,出差归来也不预先告知了,更过分的是,在凌晨归来悄悄地打开卧室门,手持电筒对着床铺照射一通,睡眼惺忪的小丽对周哥哥的怪异行为彻底无语。

心里不爽,周哥哥在厂里为了一件区区小事对着一位女同事拍桌子,拍碎了玻板让自己的手鲜血长流。

事态升级了。

在同一间屋子里,准确地说,在同一张床上,夫妻俩背对着背,谁也不理会谁。小丽在炎夏出差去偏僻之地,行前两人就没说话,半个月之后归来,鞋走烂了,人又黑又瘦,周哥哥竟然没有一句问候,也不正眼看看妻子,而是立即外出,去朋友家唱卡拉OK直到深夜。

周哥哥邂逅20年前的女友,对方已是工商银行某支行副行长,答应为周哥哥想法调动。周哥哥翻箱倒柜整理个人资料,他想去的是宣传部门。可是他这个工人们眼中的艺术家其实充其量不过是个匠人,他没有原创作品。于是去找一位画家朋友借来几幅画,说是自己临摹学习之用。回到家把画家的签名涂改为他自己的大名。

小丽愕然。

因为种种原因,周哥哥调动成了泡影。

8月8日,是中国人民认定的吉祥日子。小丽参与筹备的合资公司隆重开业,上午,小丽在开业典礼上笑迎各方来宾,下午,去到民政部门领取离婚证,内心苦涩有谁知。周哥哥明显地憔悴,曾经的阳光离他而去。

凭着他的所谓气质好相貌好,周哥哥没多久第三次结婚了,夫人是抱着钱来这座城市开美容院的重庆妹子,周哥哥又有了丰厚物质生活的提供者。

几年后,周哥哥与小丽在街头相遇,握住小丽的手竟忘了放开,情绪激动,语无伦次。大阴天的却带着墨镜。

高大的身躯,弱小的灵魂。

十几年之后的一天,周哥哥上门拜访小丽的父母,关切地问候了全家每一个人。

拖着离去的脚步,周哥哥的背影是那样落寞。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xiatiandelong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