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五):7、骆驼;8、狗和狼
作者:孟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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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五):
冬天草原上覆盖着茫茫的白雪,强劲的西伯利亚北风将雪吹成为大的小的新月形的雪堆,形状就像沙漠里的沙堆那样。雪堆表层很快冻成一层硬壳,马的细腿在雪堆上走着走着就会一下子陷进深深的雪堆里,而骆驼的大脚将压力分散了,别看它比马沉得多但它的腿却很少陷进雪堆里,既使陷进雪堆里,雪堆的深度比起骆驼四尺来长的腿还真是没有什么深度了。所以骆驼总是昂头挺胸地在雪地上走着跑着,从来不低头看脚下。冬天是骆驼的季节,骆驼身上盖着半尺长的软软的绒毛,那是绝对地保暖,而且对于骆驼的软脚来说雪地比到处布满小石子的草地要松软舒适得多。 骑骆驼比骑马容易的多。首先是根本用不着笼头嚼子那些乱七八糟,像牛一样,在骆驼的鼻子上横穿一根细木棍,木棍的一头拴着一根轻软的驼毛搓成的细长绳,这就是骑骆驼的全部装备了。人骑在两个驼峰之间的峰谷里,前有依后有靠,骆驼的厚毛柔软而温暖,这真是不能再舒服了。如果你不打算参加骆驼赛跑的话是用不着鞍子的。就是骆驼鞍子也很简单,基本就是一片厚毡子和两个脚镫子。要是中东的单峰骆驼这可就麻烦了,驼峰像座山峰,你不能骑在峰前也不能骑在峰后,而只能骑在山峰顶上,但得在骆驼背上绑一大堆东西人才能坐上去。骆驼拌子比马拌子简单,也是牛皮条做成的,只拌在骆驼的两条前腿上。 骆驼很高,不踩着梯子是爬不上骆驼背的,但梯子可不是到处都有的。所以方便的办法是让骆驼卧下,人爬到它的背上再让它站起来。叫骆驼卧下,你只要轻轻地往下拉骆驼的鼻绳(使劲会把骆驼的鼻子拉豁)。嘴里说着“塑克,塑克,塑克”(坐下,坐下,坐下),骆驼就会先卧前腿再卧后腿地卧下。骆驼卧下后,人爬到两个驼峰之间坐好,再轻轻往上拉骆驼的鼻绳。骆驼的后腿就会先站起来,这时你的身体往前倾,但有长着一层厚软毛的前峰挡住,接着骆驼的前腿再站起来,你的身体就摇回来。骆驼是个庞然大物,惯性大,卧下去站起来可是要费些劲的,所以骆驼很不愿意老是卧下去站起来,于是十个骆驼有九个要发牢骚。又高又大的骆驼晃着长脖子张着大嘴一百个不高兴,吼叫抱怨着。有的会比较快地卧下或站起来,有的实在是不高兴,没完没了地一通乱叫,最终发够牢骚后它会慢慢卧下或站起来。 只有很少的人骑骆驼用鞍子,也可以把马鞍子放在骆驼背上,但需要一根特别长的肚带,这样好把鞍子绑在骆驼的大肚子上。骆驼鞍子的主要作用是在骆驼快跑时,骑骆驼的人可以站在脚镫子上以避免颠簸。有一次我骑着一匹在大脑袋上套着一个绳子做的笼头的老骆驼,因为它鼻子上的小木棍早就没有了。它是老了,嘴也合不严,下嘴唇的一角耷拉着露出牙来,它的两个驼峰不是高耸着而是半瘪地堆在那儿,但是它快走或慢跑起来还是很舒服的。我骑在老骆驼背上,随着它慢跑的频率在峰谷里一前一后地摇晃着,唱着歌很是快活。突然不知是由于什么原因,老骆驼一下子飞跑起来,立时舒适的摇晃变成了剧烈的颠簸。我拼命往回拉骆驼的笼头,但由于不是鼻绳而骆驼的脖子比我的胳膊有劲的多,我是一点也拉不回来。骆驼的颠比马的颠真是高出一个质量级而不是数量级,是颠得极为有水平。我屁股在骆驼背上大幅度地颠上落下不说,我觉得我的内脏什么心、胃、肝之类都在我身体里上下跳动着。这说明骆驼的颠簸频率,我身体的颠簸频率,还有我身体里内脏的颠颇频率是三个不同的数字,那难受劲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因为骆驼没有鞍子我也不能站在脚镫子上避免颠簸。我被这老骆驼颠得快散架解体了。好在是骆驼老了体力不行了,跑了一会儿后慢了下来,过了好久我才缓过劲来,我是领教了骆驼颠的厉害。幸好是绝大多数骆驼都有鼻绳,而且骆驼突然激动地跑起来的情况是很少有的。 说到顽固不化,或美其名曰坚持原则,牛是够顽固的,但比起骆驼的顽固来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了。一但一匹骆驼打定了一个主意,你是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它那大脑袋里的主意的,哪怕是改变那么一小点都不可能。 有一年我是牛倌,冬天我骑的骆驼是一匹漂亮的有着棕色带些桔黄颜色的软毛的中年骆驼。当它卧在地上时我喜欢把我的双手捂在它的两只大眼睛上,感觉它的大眼珠在我手底下一下一下的转动。骆驼的耳朵跟牛的差不多大,但是要厚实许多而且更加毛茸茸,有时我往这毛茸茸的耳朵里吹风,就像我小时候往猫耳朵里吹风那样。我也经常跟我的狗玩这游戏,我的狗可是绝对不喜欢。但这大骆驼根本不在乎,任凭我怎么使劲地吹,人家的耳朵楞是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表情。它的尾巴短短的扁扁的贴在屁股上很是可笑。这是一头非常老实的骆驼,而且极少像其它骆驼那样张开嘴大声发牢骚。 一天下午离太阳落山还有一段时间。我把牛群放在离浩特不远的一个山梁上,我想让它们多吃一会儿,天黑之前再把它们赶回浩特。我回到我的蒙古包里,切好肉擀好面条,这时太阳落山了。我走到我的骆驼跟前,它正舒服地卧在那儿大嘴巴一动一动地反刍咀嚼着。我爬到它背上坐好,轻轻往上拽鼻绳让它站起来,哥们不动。我用腿夹它的大肝皮给它信号,哥们不理。我只好爬下骆驼找了一根半长的木棍,再次爬上骆驼背,右手用棍子敲着它的屁股,左手上提它的鼻绳,大叫:“站起来!站起来!”这骆驼张开大嘴发出一声恕吼,大长脖子左一弯右一弯极为不高兴,但是终于站了起来。我拽着它的鼻绳使它的头对准牛群的方向,我们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浩特。这哥们走得极慢,迈一步吼一声地报怨着。用了很长时间我们好容易爬上了山梁,这时天已快黑了。 我看见我的牛群散在另一个山梁上,一些牛仍然站着,另一些牛已经卧下了。我看着快黑的天可是有点着急了,用棍子使劲敲着骆驼的屁股:“快走!快走!”这次骆驼倒没发牢骚大声吼叫,它极为利索地轻轻跳起来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全速猛跑起来,好像在说“是了,快跑!快跑!”我无奈地回过头去,张果老倒骑驴般地看着我的越来越远的牛群。我使劲揪住骆驼的鼻绳,它的脑袋几乎贴到了前驼峰上,但四条腿还在飞。还没等我明白过来到底怎么了,我们已回到了浩特里,这哥们跑到它先前卧着的地方来了个急刹车,站住了。要不是有一尺多高的前驼峰挡住,我的身体早已飞出去不知多远了。就这样这驼峰硌得我的胸好疼。天已经近于全黑了,我没功夫跟这骆驼生气,我还是决定把我的牛群赶回来。这次我不敢使用棍子了,甚至也不用腿夹它的大肚皮了,只任它慢慢地走。但走了还没有第一次的一半那么远,这哥们以后脚为支点,前脚稍稍离地。杂技演员式的将巨大的身体平稳地转了半圈,然后,全速冲剌起来,没有五秒钟我们就又站在原出发地了。那天晚上我没有能把牛群圈回浩特。 有一年冬天,我骑的是一匹母骆驼,它很爱跑而且跑起来很稳,不用鞍子。这骆驼有一个毛病:轻轻拽它的鼻绳它就会卧下,但当我要爬上它的背,抬起右腿正在迈过它的后驼峰时,它一下子站起来,后驼峰撞在我的右腿上,我一下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听到我倒在地上,这骆驼扭过头来两只眼睛和蔼地看着我,似乎在说:“你怎么摔倒了呢?”被这骆驼摔倒几次后我知道我是没有本事改变它这坏毛病,但是有本事改变我自己。上骆驼时我抬起右腿,同时猛地扑向骆驼的前峰,用手抓住驼峰上的长毛,胳膊紧紧抱住驼峰,这时骆驼当然是站了起来,我的左腿离地,右腿正好在后驼峰上,我紧抱着前驼峰使劲向右前方转身,右腿滑下后,驼峰屁投坐在了峰谷里,五秒种一连串的紧张动作之后,我坐好松开紧抓住驼毛的双手。 一半以上的牧民可以训生个子马,但能训或是愿意训生个子骆驼的人却是很少。骆驼两岁时就得训练,因为三岁的骆驼个子已经太大了,就是两岁的骆驼已是高大强壮了。训骆驼的人得特有劲,而且特有技术,否则有坏毛病的硕大的骆驼可是根本无法对付的。 骆驼天生力大无比,干什么事都好像不费吹灰之力。冬天人们不用牛拉车而用骆驼,将车辕子套在骆驼的后驼峰上,赶车人不是坐在车上而是骑在骆驼背上。我们常常看到人骑在骆驼上快跑着,后面还拖着一辆装得满满的牛车。一次在大队办公室开大队社员会,开会之前一堆楞头小伙子们没事干,决定试一试一匹骆驼上到底能骑多少个人。他们把一匹骆驼牵到办公室前,在会议室里坐着的人们纷纷走出门外观看这热闹。骆驼卧下后,一人爬到峰谷里坐下,前驼峰上坐一个,后驼峰上坐一个,一个骑在骆驼的长脖子上,一个趴在骆驼屁股上双手紧紧抓住坐在驼峰谷里哥们的衣服。五人坐好后骆驼的后腿先站了起来,坐在骆驼脖子上的抱住了骆驼脑袋,坐在峰谷里的紧紧抱住坐在前驼峰上的腰,然后骆驼的前腿站了起来。这哥五个全准备好了,一个抱着前一个的腰或肩膀,抱成一个整体。骆驼轻松地站了起来,看热闹的人群一阵欢呼叫好。骆驼脖子上骑着这一百多斤的重量对它似乎毫无影响,它的脑袋还是高高地昂起,一付目中无人的样子。骆驼向前迈着步子好像背上什么都没有一样。它爬上了一个四尺多高一丈多长的大芨芨草墩,在墩顶上骆驼昂着头站了几秒钟,然后三步两跳地跑下坡。骆驼背上的骑手除了坐在峰谷里的哥们之外全掉在了地上,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
我告诉丹木登这大骆驼啐人真讨厌。丹木登笑了,他说:“你先啐它。”我先啐它?可我嘴里什么也没有啊。丹木登看着我疑惑不解的样子,说:“不管你有没有可啐的,你先啐它就是了。”下一次我去抓我的骆驼时,我采用了这先下手为强以攻为守的策略。在离骆驼还有两丈远的安全距离时我开始啐了。前两口随着“呸”,“呸”还有唾沫,从第三口起除了“呸”,“呸”,“呸”的雷声外,雨点可是没有了。但看那巨大的骆驼,我几呼不相信我的眼睛:一见我“呸”,它就合上它的双眼把大长脖子扭向背着我来的方向,张开大嘴大声怪叫着,一付极为可怜的样子。我几步上前抓住它的鼻绳,哥们的大脑袋仍然扭着,眼睛仍然闭着,嘴张的老大,仍然可怜地大叫着,好像在说:“饶了我吧!”这“先张嘴为强”的招儿还是真灵,每次只要我先张嘴啐骆驼,骆驼就没啐过我。 马是草原上最胆小最爱惊的动物。马的两只耳朵高高地长在脑袋顶上总是在不停地前后转动着收集可能的危验信号。要是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或是听见什么异常的声音,马就会立即闪向相反方向,把骑手甩下来,马自己跑回马群。我从马上这样掉下来不知多少次了。骆驼总是昂头挺胸目中无人无物,一般来说骆驼不易受惊,但总是有例外。 一次我骑着一头骆驼去公社买东西,下午的太阳给了我和我的骆驼画了一条不短的影子,影子极为忠实地跟着我们。骆驼慢跑着,这哥们爱唱歌,嘴巴一张:“啊-伊-伊-伊-伊”,然后一合停五秒钟;再一张:“啊-伊-伊-伊-伊”,然后一合,再停五分秒钟。我骑在它的背上看不见它的嘴,但能从影子上看到它的嘴张开大约二十度:“啊-伊-伊-伊-伊”,而它的脚步与它的歌声正好合拍,好像它在自己的歌声伴唱中跳舞,而我的身体也合着歌声在峰谷里前后摇晃着。我看着影子上骆驼一张一合的嘴,听着这“啊-伊-伊-伊-伊”,脑子里突然迸出一个想法:可以按这骆驼张嘴和歌声的频率设计一个钟表。 我们就要从西北方向进入公社所在的小镇时,从南边公路上一辆卡车进了镇。卡车离我们至少有一里远,我的骆驼一见这跑得飞快的大怪物,真是吓坏了,于是尥起蹶子来。我正舒服地骑在骆驼背上对此毫无准备,两下三下就被骆驼尥到了地上。骆驼比马高多了,而且这是冬天,地面冻得跟水泥地一样硬,我几乎被摔糊涂了坐在地上,楞楞地看着我的骆驼还在原地不停地尥着蹶子,虽然它背上已经什么也没有了。这骆驼可是怪:见了危险它不跑却站在原地尥蹶子,好像尥蹶子能把危险吓跑了一样。坐了好一会儿,我清醒了,爬起来揪着骆驼的鼻绳把它的大脑袋拉低,左手拍着它的鼻子,“嘿,卡车又不咬你,你跳什么呀!”骆驼的两只大眼傻乎乎地看着我,也不知它的大脑袋里想的是什么。我牵着它向商店走去。我是真弄不懂这骆驼的心理:马看到危险闪到一边或撒腿逃跑,这骆驼也不闪也不跑站在原地尥蹶子,这大概就像有的人感到丧气生气不如意时,就乱敲打一通或狠摔一通东西来撒气一样。 草原上有一个老传统:吊骆驼。秋末冬初把骆驼从骆驼群里抓回来时,把它在牛车的轱辘上拴十来天不让它吃草,据说这样能够使得骆驼在冬天更皮实耐骑。我们到草原时继承这传统的人已经不多了,只有几家。我实在看不出吊过和没吊过的骆驼有什么区别,只是很多时候,被吊的骆驼实在太饿了,脑袋被拴在牛车轱辘上够不着草地,就转过头来把自己肚皮上的毛吃掉一片。牧民们就得剪一块形状相当的毡子,用毡子盖住这块没毛的肚皮,再把毡子缝在周围的毛上。有时毡子掉了,露出一块在寒风中冻成青灰色的肚皮。每当看到有一块青灰色裸露肚皮,头仍是高高昂起,仍是目中无人的骆驼时我都忍不住笑出声来,真不知这骆驼或吊骆驼的牧民是聪明还是笨蛋。 一年秋天我们听说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这是一头大胖骆驼,骆驼的胖瘦可以由它的驼峰看出,健壮的胖骆驼的驼峰是高高耸起的,驼峰是骆驼的营养仓库,好东西都在里边藏着。秋天时骆驼和别的牲口一样使劲地吃草,尤其吃了带籽的草后就长膘,膘厚好过冬。骆驼膘的标志就是驼峰,这头骆驼的驼峰又硬又高。一天骆驼群在一个大约有四十度坡度的山坡上吃草休息。这肥骆驼卧在山坡上,左边是山顶右边是山脚,不知怎么的它的身体一下子翻了,四条腿朝山顶驼峰冲着山脚。因为这四十度的坡度骆驼站不起来了,但又因为它的驼峰又硬又高它翻不了身。几天后达西去看骆驼群时,发现这大胖骆驼已经死了。其实它只要向左或向右转个九十度,使身体与山坡倾斜一致就能站起来了;要是它很瘦驼峰瘪瘪的,它很容易就能翻个身使四腿朝山下而站起来。咳,这可怜的笨蛋胖骆驼! 牧民们只吃牛羊肉,他们从来不杀马和骆驼吃肉。当马或骆驼老了它们就跟在马群或骆驼群里自然死去。如果一匹马的腿断了,这都是因为奔跑时马腿插进地上的耗子洞,向前的冲力把马腿别断了,而断腿的马还要拼命跟上马群,最后马瘦得惨不忍睹累饿而死。为了避免马受罪很多时候牧民们用枪把马打死,但他们从来不吃马的肉。我从来没听说骆驼的腿断了,我想是因为它们的大脚绝对进不了耗子洞。 在农业地区有哪么多有关狼咬人吃人的传说故事,在山区有老虎、豹子、狗熊伤人的故事;草原上有狼,但草原上的狼怕人总是躲着人,从来没伤过人。草原上最可怕的动物是冬天发情的公骆驼。一群骆驼里只有一头公骆驼,其它是母骆驼,小青中骆驼和骟了的骆驼。冬天是骆驼的发情期,发情的公骆驼嫉妒心极强,它若是看见你骑着马走过骆驼群,它以为你是来抢它的“女人”的,那是一定要追上你(骆驼比马跑得快!)把你碾死的,虽然没有人能提供一个具体的例子,某某人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某只骆驼碾死了,但是大家都相信这是事实。就连我们大队的骆驼倌达西冬天去骆驼群时,也要带着一根大棒子。这真是可怕!那么公骆驼追你时怎么办呢?解答是赶快找一块大冰场,跑到冰上站住,骆驼是绝不上冰的,因为它们怕滑。可是我们大队唯一的冰场在我们大队最北边的泉眼那儿,离冬营盘也有好远呢!但牧民们可没有我们这么紧张,他们只是说:若看见骆驼群远远绕过去就是了。冬天时好几次我去找我的牛群,我看见远远地牛群与骆驼群混在一起(奇怪的是骆驼对牛似乎并不嫉妒!),我就干脆回家明天再去。我在草原的七年,没有听说过发情的公骆驼伤人的事件。 有的骆驼还有一个讨厌的毛病,爱在烧过的牛粪灰堆上打滚,烧过的牛粪灰极细是浅灰色的,人们把牛粪灰倒在蒙古包后面一丈多远的地方,随着时间的增长,灰堆当然是越长越大。有的骆驼对这浅灰色的牛粪灰堆真是爱得不行,也不管背上有没有坐人,有没有带东西,它是一定要在灰堆上打一番滚的。我们都知道在靠近一个浩特时一定要远离灰堆。但一次(只有一次)我骑的一头骆驼它决定要接近一个灰堆,不管我怎么使劲往旁边拉它的鼻绳也没用,我见势不妙赶快抱住前峰溜下骆驼背,这时哥们已在灰堆上卧下了。把若大一个灰堆压成扁扁的一大片,它向右边躺下去四条腿好一通乱踢,右边半个身体埋在细细的粪灰里,坐起来,又向左边躺下去,左边半个身体埋在粪灰里四条腿又是好一阵乱蹬。我站得远远的看着这骆驼在扁灰堆上扑腾,细细的粪灰腾起一丈多高形成一层灰色的雾。骆驼翻滚了不下五分钟才站起来。不像马在地上打完滚要抖抖身体把土抖掉,这骆驼不抖身体,带着一身一脖子一脸的灰面,又脏又可笑大傻冒似的站在那儿。最后还得我把它肚皮上驼峰上的灰掸掉才能骑上。 春天带来新生命,小骆驼也生在春天,母骆驼一定是怀孕十四到十五个月,小骆驼生下来就三尺多高,它们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从不离开母亲。小骆驼要跟着母骆驼两年,骆驼奶很稠但量很少,我只记得有很少人家春天时蒙古包前有一头带小骆驼的母骆驼,牧民们只用骆驼奶做奶茶。 春天时我们把骑的骆驼放回骆驼群,骆驼们开始了它们大半年的假期。夏初时骆驼开始掉毛了,达西用大布口袋收集驼毛,然后把驼毛交给大队仓库,老乡们谁需要驼毛就到大队仓库去领。驼毛在牧民生活中是不可缺少的,草原上的绳子都是用马鬃、驼毛、或马鬃加驼毛搓成的,马鬃像人的头发强度极高但是太滑,掺上些驼毛增加摩擦力绳子不易散。羊毛绳的强度不够太容易断,羊毛绳只是在剪羊毛时用来临时拴羊腿。而驼毛绳的强度就要好的多,老乡们把驼毛捻成线用来缝毡子,比如铺在地上的地毡是两层或三层毡子叠在一起,在上面用驼毛线一针一针纳上各种精心设计的花样。 夏天骆驼掉完毛后不像羊那样很快长出新毛,它们的新毛要在秋天才长出来,整个夏天骆驼就是光溜溜的图凉快。我在夏天从来没看见过骆驼群,除了达西之外,没有人知道骆驼群夏天在哪儿渡假。有一年夏天,我在达西的蒙古包外见到一头没毛的骆驼,那是真难看。它的头要小的多,脖子细的多,身上盖着布满皱纹肮脏的灰色皮肤,我可不想骑这个难看的骆驼。 天凉下来以后骆驼开始长毛,到深秋时它们身体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软软的长长的毛,即潇洒又漂亮。这些和善、头脑简单、极为顽固,外加一点笨的庞大动物,已经准备好了对付即将来临的严寒冬天。
草原上的狗可不是宠物或玩具,它们是牧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助手。如果不是每家都有狗的话,至少每个浩特都有狗。我们的狗不是打猎的狗,不是打架的狗,而是看家报警的狗。看家不是防小偷强盗坏人,而是防狼。狗们的功能不是跟狼掐架把狼掐走,而是报警告诉牧民:狼来了。 草原上狗的很大一部分是有名的“四眼狗”。这种狗一般是黑色的背,金黄色的肚皮;或是深灰色的背,黄白色的肚皮,在眼睛上方长眉毛的地方有两个长圆形的斑点,斑点的颜色与狗肚皮的颜色一样,金黄色或黄白色。远远看去这两个斑点在狗的黑脸上好似两只眼睛,只有走到近前才看到在这“眼睛”下面一对炯炯有神的真眼睛正在盯着你,所以人们称它们为“四眼狗”。草原上戴眼镜的人不多,有的年轻人把戴眼镜的叫做“四眼”。我戴近视眼镜,不只一次地一个小青年指着一只狗对我说:“它也有四只眼呢!”除了四眼狗外,草原上还有其它的黑的,灰的,棕色的,黄色,白色的大狗中狗,但没有哈吧狗那样的玩具狗。 草原上狗的生活很是不容易。老乡们好像并不每天都喂狗,尤其是春夏秋三季,狗主要是自己跑到草原上找东西吃。好在草原上经常有死去的牲畜,有时狗们在草丛里抓别的小动物吃。草原上的狗从来不进蒙古包,它们没有窝,没有狗房子,它们一年四季与羊牛马骆驼一样住在露天地里,不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雨下多大雪。我从雪堆里把我的狗揪出来好几次。冬天经常昼夜刮着寒冷刺骨的北风,多少次我在夜里看到我们的狗蜷成一团,鼻子插在两条后腿之间,没遮没挡没铺没盖地卧在羊群或羊圈旁边比冰还冷的地上。多年后我来到美国看到各式的狗房子,狗床,成堆的狗罐头和狗食品,我想起草原上在西伯利亚寒风中蜷缩在地上守护着羊群的我们的狗们,真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到草原的第三个秋天,一天一条狗开始跟着我们,我们到哪儿,它到哪儿。这是一条中等大小的黑色母狗,但它的四个爪子是白色的。它很友好,见了谁都不叫,我们喂它剩饭,它一下子就吃个光。我们问所有过路的人这是谁的狗,但是没有人知道,于是它就成了我们的第一条狗。下一年春天我和另外几个新牧民们在菜园干活,住在一栋有好几个单元的土坯房子里,这只黑狗就跟着我们。我们从来没给这只狗一个名字,它就是“我们的狗”。我们的狗的肚子越来越大,我们都知道它要下小狗了。靠着土坯房子的东墙我们用土坯和木板搭了一个狗房子,在狗房子里铺了些旧毡子,这可能是我们这片草原上的第一座狗房子。黑狗每天到草原上乱溜,晚上回来睡在它的舒适的房子里,想着即将到来的可爱的小狗,大伙儿都很激动,我们热烈地争论着会有几只小狗。我看着黑狗舒服地躺在狗房子里,想象着一群小狗围着它在吃奶。 一天晚上黑狗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我们分散开到处去找它,但没找着,它能跑到哪儿去呢?它就要生小狗了。第三天中午黑狗回来了,肚子瘪瘪的,显然小狗不知生在什么地方了。它的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要吃的,剩饭不多全倒给它,它几下子就吃完了。双眼又直直地瞪着我。我拿起一块准备做晚饭的带骨头的羊肉,看了看黑狗又看了看肉,说:“得了,给你吧!”我把肉给了它,我可以再找一块肉做晚饭,反正放肉的蒙古包里还有几块冻了一冬天已是半干的羊肉。黑狗嘴里叨着肉,看了我三秒钟,然后撒开腿向东边芨芨草滩跑去。我在后面紧追着:“回来!回来!”黑狗跑进芨芨草滩,转而向着北方一眨眼就消失在芨芨草丛里了。黑狗一定是把小狗生在什么地方了。那天晚上我们商量着怎么把小狗找回来。 第二天早上黑狗又回来要吃的,我们都准备好了,我喂给黑狗吃的,其他人都散在东北方的芨芨草滩里。黑狗吃完又跑了,散在芨芨草滩里的侦察队很容易地看到它在一个大芨芨草墩下消失了。在那大芨芨草墩南边靠地面的地方有一个洞,洞口大小刚好够一条狗钻进,我们的狗和小狗就在里面。看来唯一的办法是把这地洞挖开才能把小狗们拿出来。也是住在土坏房子里的一位老木匠说,最好现在别挖,十来天后小狗长大一点,睁开了眼睛后再挖比较好。第十一天早上黑狗又像往常一样回来吃饭,看着它吃完后,我把它拴在一个桩子上。我们扛着镐头铁锹向那洞走去。挖开这洞真是不容易,这洞三尺多深,六尺多长,半路向左拐了一个弯深入到芨芨草墩下,要命的是要挖这又硬又韧乱七八糟缠成团的芨芨草根。我们费了几乎一上午的功夫才把这洞挖开。我们先听到小狗的叫声,然后看到了我们的小狗!我们小心地把小狗一只一只地从洞里拿出来,一共五只小猫那样大的狗,它们已以睁开了眼睛。我们抱着小狗扛着铁镐铁锹回到了土坯房子。听到小狗们饥饿的叫声,黑狗急燥地拽着拴它的绳子大声地叫着。我们把小狗放进狗房子,放开黑狗,它立即钻进狗房子抱着它的一群小狗们卧下了,一只一只地舔着它们。 一个月后五只猫一样大的小狗到处乱跑了,它们尖细的嗓子乱叫着。这里面有一只漂亮的四眼狗,它背上的毛油黑闪亮,肚皮是金黄色的,眼睛上方有两个长圆形的金黄色斑点,我把这只小狗搂在怀里宣布:“这是我的狗!”这只四眼狗成为我的第一只狗,也是到现在为止我的唯一的一只狗。几天后一个牧民想要这只四眼狗,我紧紧抱着它说:“这是我的狗”,于是他只好在其它四只里挑了一只。 我们开始喂小狗,小狗们什么都吃。它们喜欢进到我们的屋子里来玩,虽然它们的母亲黑狗从来不进屋。小狗们看什么都新鲜,它们尤其喜欢跟脏鞋臭袜子玩。黑狗和小狗们呆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它在外边溜的时间越来越长,四只小狗就跟着我们。晚上我们把一块旧毡子放在墙角,它们就在上面睡觉。小狗们挤作一团睡着了,睡着后它们会发出不同的叫声,有的像伤心的哭声,有的像快活的叫声,小狗们也做梦呢!一天早上我发现我的一只鞋坑里是湿的,一只小狗把我的鞋当厕所撒了尿。又一天早上,我是到处找不着我的一只鞋,只好找另一双鞋穿。几天后我在房子前的草地上发现了我的那只鞋。 三个月后,小狗变在四只大狗,它们的母亲黑狗几乎不回来了,四只大狗到处跟着我们。除了我的四眼狗外,还有一只全黑的狗,它的毛有些卷曲所以不是闪亮的。只外两只是母狗,一只是黑色的,但四条腿有一半是白色的好像穿着四只白靴子;另一只是黑灰色眼睛上方有两个浅灰色的斑点,也是一只四眼狗。记不得是谁给我们的两只狗起名为“黑格尔”和“康德”,另一只名为“饭桶”。我的四眼狗没有名字,它就是“我的狗”。很快我们发现给狗起名字真是一点用都没有,不论你叫谁,“黑格尔”,“康德”还是“饭桶”,狗们是一块儿全都跑过来。有时我们开玩笑叫我们某一人的名字,狗们是听见叫声马上毫不犹豫地跑了过来。牧民老乡们的狗是都没有名字的,他们要狗回来时就叫:“哥劳,哥劳,哥劳,”狗闻声就回来了。很快我们也忘掉了所有的名字,“哥劳,哥劳,哥劳”,那是百分之百的有效。 我的狗长大了,比它的母亲黑狗的个儿要大,跟一条健康的德国牧羊犬那么大。它的体形也像一条牧羊犬,只是它的耳朵不是竖立着而是趴在脑袋上(德国牧羊犬,German Shepherd,又名狼狗,它们的身体骄健灵活)。我的狗的毛是直直的,背上的毛黑亮闪光,肚皮上的毛金黄色。它的尾巴和四条腿都是两色的,尾巴上面黑色,下面金黄色,腿的外侧黑色而内侧和肚皮一样是金黄色的。连它的趴在脑袋上的大耳朵也是两色的,外边黑色里面金黄色。它的耳朵像两片大树叶贴在脑袋上,我喜欢把它们掀起来看着里边的金黄色,然后像吹猫耳朵那样往里面吹气。我的狗可不喜欢这个游戏,它的头使劲偏向一边把耳朵从我手里拽出来,然后使劲地抖它的脑袋,两片大叶子似的耳朵被抖得在头顶上乱飞。我的狗的行动真可笑,总是逗得我哈哈大笑。它抖完脑袋,歪着头两只眼睛瞪着我,好像在说:“你干吗老吹我的耳朵?”我的狗到处跟着我。如果我到菜园干活,它跟着我到菜园,看着我走进菜园,它在菜园外边卧一会儿,然后跳进附近的草丛里去玩。每次我走出菜园的栅栏,我的狗就又跑又跳地冲过来紧紧跟着我。当我骑马去公社买东西时,它也跟着或走或跑。不多一会儿它的粉红色的长舌头就吐了出来,随着它跑,这长舌头一左一右地摇晃着。我很奇怪,我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我的狗的舌头是这么长。它已经是一头“热狗”了,我让马慢下来,俯下身对我的狗说:“你不用跟我去公社,回家歇会去吧!”我的狗看着我,长舌头仍然在一左一右地摇晃着,什么都不说,仍是紧紧地跟着。狗的身上没有汗腺,所以狗身上总是干的除非它掉在水里,狗身上的多余热量只能从舌头上散出,所以张嘴吐出舌头来是热狗的表现。我们到公社后我把马拴在一根电线杆上,我的狗就卧在马旁边,吐着舌头喘气休息。 夏天时我们大队的社员大会总是在靠近夏营盘中心的某个浩特招开。草原牧民没有现代时间观念,比如星期的观念对草原牧民一点意义都没有,不论星期几牲畜都得吃草。又比如牧民们不需要,因而也没有“及时”这个概念。不懂达勒嘎们(头儿们)说:会议晚上六点开始,七点后才开始来人,会议总是在大约八点左右开始,一直开到半夜。散会后还在说着笑着的人们走出蒙古包,跳上爬上自己的马,三十多或四十多人向着四面八方各自的浩特,很快跑进黑暗中。跑了十来分钟后我回头看看,我的狗仍然跟着我,它从来没有在这混乱中跟着别人跑过。 我的狗爱玩。冬天的一天我回到在大队办公室的队办小学,我摘下两只大皮套袖把它们放在窗外的一个凳子上,然后转身去开门。门开了后我转身去取套袖,一看就剩一只了,我的狗嘴里叨着另一只站在五米外,两只眼睛瞪着我。它一见我看着它,两条前腿往上一跳,嘴里发出一声尖叫,好像在说:“来玩呀!”我向它迈进一步:“把套袖给我!”它往旁边一跳,跑了几步站住回头看着我。我可急了追了上去:“把套袖给我!”它一见我来追顿时来劲了,高翘着尾巴连跑带跳冲进西边的草丛。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追不上它。我停下来喘气,我的狗也停下来,但仍然叨着我的皮套袖,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我,等着我来追。我看懂了它的诡计:“不跟你玩了!”我走回了办公室的房子。一会儿我的狗也回来了,嘴里什么都没有了。我只好再做一只皮套袖。 夏天来了。一天我拿着一双布鞋和沙巾到东边芨芨草丛里的小溪中去刷洗,我的狗当然跟着我。洗完头巾,我把头巾晾在挺立着的芨芨草上。我把两只鞋泡在溪水里,刷完一只把它放在我背后的草地上晾着。等我刷完另一只转身要把它和第一只放在一起时,却发现第一只没有了。抬头一看,我的狗嘴里叨着我的鞋站在十米外的芨芨草墩上看着我:我向前迈了一步冲它喊:“把鞋给我!”我的狗头一摆,尾巴高高翘着,在芨芨草丛中跳了几步,停下来转过头看着我。嗯,它又想玩,我可不能上它的当,这只鞋要是扔在芨芨草丛里我可是找不着,而且我也没本事再做一只。我从兜里掏出手绢,右手高举着抖给我的狗看,我的狗果然中计了,它张开嘴丢下我的鞋,朝我的手绢跑来,这个可能更好玩!我记住那个芨芨草丛,走过去捡起我的鞋。 我在我们队办小学当老师的时候我的狗跟着我,冬天时我们住在大队办公室的土坯房子里,夏天住在搭在夏营盘中心的我们的蒙古包里。我们学校没有一般学校的运动场和其它玩具,而世界各地的孩子们都是一样的爱玩爱闹。学校的孩子们喜欢逗我的狗,揪它的尾巴拽它的耳朵。我的狗可不喜欢孩子们的游戏,很快它创造发展了自己的一套防身之术:每当它看见个子小的人接近它,它就纵起它的鼻子,呲出它的牙来,从鼻子里发出低频吼叫声,但它从来没咬过任何人。这招还真灵,所有的“小人儿”见牙闻声立即后退逃跑了。我的狗对大个子的人却从来没有纵过鼻子呲过牙。 蒙古包的四尺高的门上有一个一尺长八寸宽的小玻璃窗。当我住在蒙古包里时,早上醒来我经常看见我的狗的脸贴在小玻璃窗外,当它看见我起来了,它就紧靠着蒙古包的东南墙卧下迎接第一缕阳光带来的温暖。夏天蒙古包的门是整天开着的,我的狗从来不进蒙古包,但有一次例外。那天我忘了是干什么了,到了中午感到很困,就躺在蒙古包西边的毡子上睡着了。没过多久我被沉重的呼吸声惊醒了,睁眼一看,我的狗的长鼻子几乎贴着我的脸在使劲地闻着。它看见我睁开了眼睛,就把鼻子抬高了一些,不再闻了。我坐起来抱住它的脖子,用我的脑袋顶着它的脑袋:“你以为我死了是不是?” 有的时候我出门时我的狗不在周围。一两天后我回来,我的狗马上飞跑过来,等我一下马,它就一下子跳起来站在它的两条后腿上,两只前爪子搭在我的肩膀上,我们俩就脸对脸地看上好一阵。 浩特都搬进秋营盘时,我们队办小学的夏季学期结束了。九月中强各利甫浩特临时需要一个人帮助下夜直到他们搬进冬营盘为止,我正是合式的人选。大车拉着我的蒙古包,我骑着马,我的狗跟着我的马走近强各利甫浩特。强各利甫有两条狗,一只母狗个子跟我的狗一样的大,长着卷曲的黑毛,也有两只黄色的小一点的假眼睛,另一只黄狗要小一点,是一只公狗。大黑狗冲过来跟着大车乱叫,强各利甫大声喊着把它赶走。大车扔下我的蒙古包和其它乱七八糟,走了。 强各利甫和他的妻子阿拉登帮助我搭蒙古包,我们都在忙着。大黑狗找着了机会悄悄接近了我的狗,我的狗很是害怕往我身边躲,它的漂亮的双色尾巴不是高高的翘着而是夹在两条后腿里。它边退边盯着大黑狗,还没容我想出什么招来,我就觉得右脚脖子上刀扎一样的疼,“哎哟!”我大叫一声坐在了地上。强各利甫和阿拉登回过头来:“怎么了?”我指着逃跑的大黑狗:“你的狗咬了我!”我把鞋和袜子脱下来,脚脖子的内侧外侧各有一个洞,血从洞里涌出来,从内侧的洞里随着鲜血流出白色的筋。强各利甫皱着眉:“哎呀呀呀。”他跟阿拉登说了些什么,阿拉登回蒙古包拿来一瓶六十度的白酒。强各利甫用白布条沾着白酒给我洗伤口,洗得我呲牙咧嘴,那记忆可是绝对不美好。强各利甫说:“应该把你送公社医院。”因为当时正有狂犬病在附近流行,丹巴根登的狗无缘无故咬了他,他去公社医院注射了狂犬病疫苗。强各利甫的意思是我也应该去医院注射疫苗。但我们离公社七十多里地,我又不能骑马,而强各利甫的牛群又不在附近。我们认真讨论了一番认为大黑狗的行动属于正常,它本来没有打算咬我,而是想咬我的狗。我的狗静静地卧在一边,看着强各利甫用白酒给我洗伤口。我盯着它的眼睛说:“嘿,这可不对头!你应该保护我,而不是我来保护你!”它张开嘴轻轻叫了一声,好像在说:“实在对不起。”此后的七八天我的右腿只能脚尖点地,不能正常走路。除了白酒没有其它的药,我的伤口渐渐愈合了,留下了两个不小的疤。而这期间,我的狗,大黑狗,中黄狗成了铁哥们。 我的狗从来没有机会跟羊群一起呆过。它特别地爱玩儿。它跟的哥们儿大黑狗和黄狗玩。它们互相一通乱追,然后扭作一团在地上翻滚,用两只前爪子互相抓,咧开嘴呲着牙发出低低的吼叫,用尖尖的牙互相咬着,当然它们从来不真咬。一会儿黑狗黄狗玩够了,不玩了,跑到一边趴着休息去了。我的狗玩兴未尽,如果羊群还在浩特,它就找羊玩儿。它的两条前爪子搭在一只绵羊背上,呲着牙一下一下地咬羊的脖子和背。羊不是狗,它们从来不互相咬着玩。这可怜的绵羊也不跑呆呆地站在那儿,任凭我的狗咬着玩。我把我的狗赶走,不一会它又和另一只羊玩起来。气得我冲它大叫:“不许你跟羊玩!”可是一转眼它又跳上另一只羊的背。 强各利甫看在眼里:“嗯,得给它上一课。”那天傍晚羊群回来后,强各利甫抓住一只健壮的有着两根长犄角的山羊。他用一根一丈多长的皮条一头拴住山羊,另一头拴在我的狗的脖子上,又用一根短皮条绑住狗的嘴,让嘴张不开。然后他开始用一根棍子敲打着山羊的屁股,这山羊就低下头来用犄角扎我的狗。我的狗跑不开,因为它与山羊拴在一起;又不能张嘴咬山羊,因为它的嘴被绑住了;它只能没命地往后退,以避免山羊的犄角。强各利甫不断地敲打着山羊,山羊用犄角不断地扎着我的狗,我的狗拼命往后退,一会儿就累得只剩喘气了,白色的泡沫从它嘴边流出来挂了一脸,好像它要剔胡子一样。最后我的狗趴在地上实在是累得退不动了,任凭山羊的犄角一下一下地扎在它的肚皮上。强各利甫停住手,解开皮条,我的狗所能干的就是趴在那儿喘气缓劲了,过了好久它才站起来。这课上好了,从此以后我的狗再也没跟羊——那绝对可怕的动物玩过。 十月中的一天晚上我的狗没有回来,我到处都找不到它。第二天上午它才回来,又累又高兴的样子,我喂了它,然后它躺在我的蒙古包旁睡起觉来。下午它跟黄狗玩了一阵子,后来就不见了,那天夜里它又没回来。两天以后它回来了,我喂了它,然后蹲下来双手抓住它的脑袋,我的眼睛直直地盯进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它的眼睛里看到我的影子,我问:“你上哪儿去了?”它高兴地叫了一声,眼睛里流露出一股兴奋,但什么都没告诉我。 那天下午我注意到我的狗与它的哥们黄狗又在溜出浩特。我大叫:“哥劳!哥劳!哥劳!”我的狗回过头来看着我,但四条腿仍然在向东快跑着。我继续大叫“哥劳!哥劳!哥劳!”以前每次我的狗听见我叫,它会马上跑回来,但这次是一点都不灵了。我朝它喊着:“你回来!你回来!”我的狗和黄狗消失在东方的草地里。我转身走进强各利甫的蒙古包,他正在向外走想看看我在和谁大喊大叫。我告诉他,他的黄狗和我的狗又跑了。强各利甫大笑起来:“没关系,它们过几天就会回来,它们找女朋友去了。”七八天后我的狗和它的哥们黄狗回来了,我的狗的眼睛里一点兴奋劲也没有了。它一直乖乖地跟着我直到下一年秋天的同一个时候。 我们小时候听说过很多有关狼的传说。有一个是这样的:你一个人在原野上走着,忽然感到有人在拍你的肩膀,这时可千万别回头,因为这是一只老狼在拍你的肩膀,单等你一回头就咬断你的喉咙。草原可是大原野,而且草原上也有狼,但是我们从来没听牧民们讲过这样可怕的有关狼的故事。 到了草原的第一年秋天,我们四个女生搬着蒙古包去强各利甫浩特熟悉牧区生活。每天两个人跟着丹木登出去学习放羊,我们还与阿拉登,丹木登的姨母努勒金轮流下夜。下夜就是在晚上看狼,有的时候狼要来访问正在睡觉的羊群,而这来访的客人常常要咬死几个主人。在草原的七年我从来没见过或听说过狼在白天袭击羊群,而且从来没听牧民讲过以前有狼在白天咬羊的事件。我想这大概是为什么蒙古牧民不把狗训练成牧羊犬跟着羊群出牧的原因了。晚上下夜防狼主要是妇女们干的活。当然没有人一夜不睡地等着狼来,草原上的妇女有一种惊人的能力:睡着了但是又清醒,一听见狗的急迫叫声她们就会醒来。狗用一种特殊急迫的叫声告诉人们狼来了。草原上的狼是怕人的,只要下夜的人走出蒙古包一通高声喊叫,再加上挥舞新式武器手电筒,这狼可是撒丫子逃跑了。 那年我们十七岁,我们要是睡着了,若说睡得跟死猪似的不好听,反正是打炮我们也醒不了。所以这下夜对我们来说就是一个一夜不能睡觉,坐着等狼来的艰难事了。我们分成两组每次两个人一起下夜。那是十一月份,夜真长,我们要是没事干就得睡着了,所以必须得找些事干。我们最喜欢干的事是炸果子。先是把半个大羊尾巴切成小碎块放在锅里慢慢炼成油,把油舀在脸盆里,把油渣子用笊篱捞出来,在油渣子上撒些盐是很好吃的,但不能多吃,因为太腻。油渣子捞出来后,把脸盆里的油再倒回锅里去。山羊的胃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白油,把这白油切碎可以炼出很多的油,但山羊的油炸出的果子没有绵羊油炸出的果子味道好。我们用糖精水和面,有时在面里放些油,这样炸出的果子很酥。面和好后让它呆在那儿醒些时候,然后揪一团面用擀面杖擀成大片,切成各种形状,圆的方的三角形的。这时锅里的油很热了,我们轻轻地把各种形状的果子扔到锅里,果子们先沉在锅底,然后逐渐臌涨变鼓长大漂到油表面。过一会儿用筷子给它们翻个身,一面焦黄胖胖鼓鼓的各种形状的果子冒着香味。最后用笊篱把果子们捞在另一个脸盆里,我们行动带来的各种响声,加上果子的香味根本弄不醒睡着了的那哥俩,反之我们也从来没被那哥俩的任何行动给惊醒过。早上那哥俩醒来吃着新鲜炸果子喝着茶,或是把炸果子泡在茶里,而我们俩就睡觉了。每次我们都送些炸果子给强各利甫家和丹木登家,他们都很爱吃我们的炸果子。 我们也不能每个夜里都炸果子,当我们下夜而不炸果子时,我们就穿上大皮得勒毡靴坐在那胡说八道聊天。我们的煤油灯一定要点一夜,否则黑乎乎的没有亮,用不着五分钟我们就得睡着了。一天李卫有事出去了到晚上还没回来,这晚下夜就全看我自己了。那夜可是真长,煤油灯点着但我却没有书看,当然更没有电视消磨时间。我记不清那一夜是怎么一分钟一分钟熬过来的了,只记得过了半夜后我是真的困得不行了,不得不到外边连续散步,让冷风吹在脸上使我清醒一点,但仍是困的迷迷糊糊。快天亮时我在外边溜了一圈回来,靠门口依墙坐着手里攥着手电筒,几乎睡着了。突然一阵狗的急促叫声把我惊醒,伴随着几千只羊蹄子凿地羊群跑动的声音,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我一下子冲出蒙古包,面对黑暗高声大叫起来,同时上下左右挥舞着我手里的手电筒。羊群不跑了,我的心跳也慢了下来。我绕到羊群前方,叉开腿站好,扯着脖子拉着长声模仿阿拉登驱赶狼的音调,向着深深的黑暗忽高忽低地吆喝起来,我的手电筒射出的白色光柱随着我的手臂缓慢移动着,扫描着黑黑的草原。突然我在光柱里看到带些绿色的两个亮点,我定住手电筒细看,两个亮点离我有二十多米远,呆了几秒钟消失在黑暗里。狗不叫了,我也停下了我的嗓音训练,一切又恢复了平静。我转身往回走,在手电筒的光柱中我看到许许多多棕黄色的亮点,原来羊的眼睛也反光。我想我的眼睛可能也反光,在手电筒的映照下也是两点亮点,但是什么颜色的呢?东边地平线上透出了第一线亮光,我回到蒙古包里开始烧茶。天亮以后我们发现一只羊的喉咙被咬开了,可怜的羊,这都是我的过错。丹木登安慰说:“幸亏你出来的快,要不然狼要咬死好多只羊呢!” 已经训化了的羊不像草原上仍然是半野的牛,马和骆驼能自觉遵守它们的配种时间,羊羔只有在春天出生才,有足够的时间长大到能独立渡过漫长而严寒的冬天,所以几百只羊爬子——公绵羊公山羊单独成一群放牧。每年秋天羊爬子回羊群干事一个多月就又被送回羊爬子群。有一年秋天,在羊爬子该回羊群干事的前几天的一个夜里,狼咬死了二十几只大绵羊爬子,它们可都是膘肥体壮的。不懂达勒嘎说了:谁想吃不要钱的羊肉自己到羊爬子浩特去拿。我们去拿回两只羊腿,这是新鲜羊肉但是膻得不行,连吃惯闻惯膻羊肉的牧民老乡都受不了。我们把肉切成不大不小的块放在凉水里,想着凉水能把膻味拔出来,每天换两次水。两天后把肉放到锅里煮熟,结果还是绝对的膻,我们只好把肉全部倒掉,又使劲刷了好几遍锅。 我在草原七年,这是狼咬死羊最多的一次。狼咬羊大多发生在秋天,我们偶尔听到这个浩特或那个浩特的羊被狼咬死一只或两只,而且咬死的全是绵羊没有山羊。 草原上的狼并不经常来咬羊,就是说它们并不依赖我们的羊而活着。我想,这就像电影“Never Cry Wolf”里的狼一样,它们主要是捉田鼠和其它小动物吃,生活的挺快乐。偶尔一转头看到这么多大胖羊,一堆狼一琢磨:这玩艺儿没准儿挺好吃,于是夜里就合伙来了。但我奇怪的就是:这狼怎么这么笨!如果我是一只狼,我跟我的哥们们夜里悄悄溜进一个浩特的羊群,齐心合力快速咬死一只羊,大伙一块叨着或拖着就跑。一群羊一千多只,少了一只羊是谁也看不出来的,这一只羊够我和我的哥们们吃上好几顿的。可我们的狼与草原牧民在一起生活了几千年还没学聪明,一来浩特就一通乱咬,咬死那么多只羊自己又吃不了,这不是自找挨打又是什么?我琢磨来琢磨去只有一点能解释通:我们的不是野的而是训化了的羊是太笨了。见了狼,野羊是要撒腿逃跑的。而狼来了我们的羊并不赶快撒丫子就跑,而是傻站在那儿不动,狼上来咬死一只,转头一看这群笨羊还站在那儿,就又上来咬死一只,一看其它的羊还不跑,就又咬死一只,……。这狼心里想:怎么全不跑呢?这游戏也挺好玩的。我估计山羊还有点野性,用犄角顶狼,所以狼不咬山羊。 如果你把你自己弄成一个大靶子,那么迟早有人要来打你,这就是我们的笨狼的情况。每天五月上中旬草原上有节日般的活动“打狼”。到了这时牲畜吃饱了青草开始掉毛,传统理论说让马快跑出一身汗能帮助它赶快脱掉旧毛长新毛。而且这时最忙的接羔季节结束了,人人都想喘口气,热闹热闹。 打狼活动总是围着某个山头进行的,我们这儿的山头一般都是岩石垒垒有不少石洞,狼就喜欢住在小石洞里。额尔登乌拉(蒙语:宝山)是我们大队西北方的一个圆形平顶的石头山,我们大队就是由这山而命名的。出了公社往西北走十多里路,爬上一道梁就能看到青蓝色的额尔登乌拉山了。看上去这宝山是那么近,但骑马也要跑上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到山脚下,这就是“望山跑死马”了。额尔登乌拉山上有别处看不到的鲜红闪亮的山丹丹花,有不少石壁石沟,没有大石洞,大概因为这里的地势不是石灰岩的结构,但小石洞很多。有一个石沟不足三尺宽,十多丈长,两三丈高,站在沟底仰头看,蓝天成了一个细长条,因此这山沟被我们命名为“一线天”。另一石沟没有这么长但很窄,有的地方只能侧身才能通过,这是“夹皮沟”。牧民们说山上的石洞里住着狼,为数不少的人说在这附近见过狼。 额尔登乌拉山还是三个公社的交界山,我们在山的东南,北边是白音图嘎公社,西边是额尔登高毕公社。一年夏初,围着额尔登乌拉山的三个公社的三个大队决定组织一次打狼。那时草原上没有电话,我也没看见没听说这三个大队的不懂达勒嘎们骑着马跑来跑去地协商具体详情,事情静悄悄地自然而然地全安排好了,日子订在五月十日。 打狼的前一天人们去马群抓回自己最好的骑马,我们新牧民没有自己骑马的就向马倌借马。打狼那天天不亮我们就起来了,吃过早饭抓回马备上鞍子,太阳露头时我们已在马背上向着额尔登乌拉进发了。我们让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以节省马力留着追狼时猛跑。 打狼活动是这样安排的:围着山头的人们形成三个大圈,两圈之间距离四、五里地。因为不知道哪个山洞里有狼,每个大队选派几个年轻人组成骚扰队在山头上乱跑乱喊乱叫,以便把狼从洞里吓出来。狼出洞后就要往山下跑,这时内圈的人看见狼就追,追呀追,追的马跑累了,这时中圈的人就跟上接着玩命追,中圈的马跑累了,最后外圈的人跟着骑马奋力追。被追了这么久的狼累得不行了,吐着长舌头气也喘不上来了,这时很容易被抓住或是被用步枪打死。 每个大队的人分散站在自己大队的土地上,形成三段大弧形线,而各大队的内中外三段弧形线分别准确地联接成三个大圈。我没看见任何一个不懂达勒嘎用笔记本或用纸画图设计,但打狼活动从来都是极顺利地进行。建议现代管理学专家认真地学习这原始简单但是非常有效律的组织管理方法。 李卫和我站在中圈位于额尔登乌拉山的东边,离山脚大约有十里地。李卫在我北边大约一里的地方,丹增在我南边,但我看不见他,他在一个洼地里。我估计着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后才能有动静,就下了马把嚼子从马嘴里摘出来,把马肚带松了松上了马拌子,这样马可以自在地吃一会儿草。太阳的仰角大约有三十多度,五月初的早晨天气还是很凉的,太阳光射在脸上带来一股舒服的温暖,我坐在地上沐浴着清晨的阳光。丹增大概也认为一时半会没有什么事就骑着马走了过来。 丹增是策仁丹增的大儿子,二十八九岁,为人老实,脑子转的不是那么快,但跟他的聪明能干的弟弟乌力吉一样爱说大话。丹增骑着一匹漂亮的黑马,穿着崭新的闪亮蓝缎子羔皮袍子,脸上流露出可心的笑容。他下了马摘下马嚼子,一手攥着马笼头的长皮条坐在我旁边让他的马吃着草。 丹增问:“你以前参加过打狼吗?” “这是第二次,但去年那次一只狼也没打着。”然后我问:“你见过狼吗?我还没见过狼呢。” “当然见过”。丹增一下子兴奋起来,“几年前你们还没来的时候,有一次打狼我在最外圈。我看见一只大老狼朝我这边跑过来,后面追着一伙骑马的人。你知道我已经完全准备好了,我已经骑在了马上,我的马一下子冲了出去紧紧地跟着那只大老狼,其它的马已跑了半天没那么大劲了,当然没有我的马跑得快了,所以它们都跟着我的马。我离那狼这么近,我都可以在马上抓住它”。丹增说得眉飞色舞,站了起来比划着伸出右手弯下腰,好像他正在抓那只狼一样,我似乎能看见他的马紧紧跟着飞跑的狼。 我听得真着急:“后来呢?” “后来?”丹增顿住了,楞了一楞,咽了口唾沫:“后来,那老狼一下子转过身来,扑向我的马”他向上伸出两臂,往前一跳好像他就是那只狼一样。 我紧张起来了:“那你害怕了吗?” “我?”丹增挺了挺胸,一脸自信的英雄相,“我害怕?我才不怕呢!” “你受伤了吗?你的马呢?”我可是真的耽心起来了。 “我?”他顿住了,眉不飞色不舞了,“没有”,他脸上的自信全没有了,“你知道人们都说狼要是被追急了的话就会反扑回来,把马的肚皮抓破,那马就死了。” “那这老狼怎么没抓你的马呢?” “因为”,丹增使劲地眨巴着睛睛,“因为,因为我把狼打死了。” “你是说你用步枪把狼打死了。”我看着他,今天他并没有背着抢。 “当然我把狼打死了。”丹增低着眼睛不看我,然后把话题一转,指着他的马:“这真是一匹好马,它跑得特别快,这马今年只有五岁。”他看着我的脸,“你不信它只有五岁?不信去向乌力吉,乌力吉训的这马。” 我确实相信他的马只有五岁。 到处静悄悄的还是没有动静。这时太阳的仰角已有四十五度,丹增说:“我得回去了,咱们得准备好了。”他爬上他的五岁的黑骏马走回他的岗位。我把我的马抓了回来,戴上嚼子紧了肚带,一切都准备好了,又等了大约一个钟头还是没有动静,只有微风吹过草地轻轻的柔和沙沙声。 我看见李卫牵着马向我这边走来,于是我也牵着马朝她走去。 “我们还得等多久?”李卫问。 “不知道。”我摇摇头。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在额尔登乌拉山脚下有十几个黑点由南向北快速地移动着。过了一会儿黑点转向我们的方向,然后黑点看不见了。我想是黑点跑到低洼地里了,一会儿变大了的黑点出现了,然后黑点又不见了。当黑点再次出现时,我们清楚地看出来这是人骑在飞快跑着的马上。这些背上驮着人的马也没在追狼,因为它们前边没有狼,它们只是在互相乱追。我站在那儿直琢磨着“狼在哪呢?”说时迟那时快,这堆骑马的人们已经箭一般地跃过我们。布和,丹木登,额尔登巴特一伙在马上大叫着:“快来呀!”我们的马一见飞快跑过的同类立刻激动得不行,拽着嚼子昂着头四只蹄子乱踏绕着我们转圈,我们赶快上马,马的头猛一低向前冲去。一会儿我们的马就赶上了这伙已发展为二十多匹的马,近一百只马蹄子急速猛烈地敲击着地面,其响声不是惊天动地却也是极其激动人心。地面飞快地向后退去,我们后面跟着腾起的阵阵土雾,这真是很来劲。 跑了十多分钟后马们慢了下来,我问:“狼在哪儿呢?” 布和说:“我们这边没有狼,狼往额尔登高毕那边跑了。” 丹木登是我们大队在山头上轰狼的两名骚扰队员之一,他说:“我们就赶出一只狼来,它往西边跑了。”额尔登高毕公社正是在额尔登乌拉山的西边。 “那他们打着那只狼了吗?”我着急地问。 “他们最后会打着的。”丹木登可是信心十足。 两天后我们听说额尔登高毕的一个挺年轻的哥们用布枪把狼打死了。 在草原的七年,我参加了四次打狼活动,有两次打死一只狼,但另两次骚扰队什么也没赶出来。我发现参加打狼的牧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打着狼,大家都是来赶热闹,骑在马上一通互相乱追过过瘾的。后来我也听别人说过,狼被追急了会转过身来反扑向马,把马的肚皮撕破,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给出发生过的一个实例。打狼过后,没人关心盯着狼了。 那年秋天我真的看见了一只狼。十月初的一天,草原上的草已黄了。我骑着马正在爬一个不大的山坡,草很稀,但有一尺多高,远远望去山坡山梁高地低地都是软软的一片黄色。这黄色比起夏天的绿色来要明亮的多,给人一种特别开阔的感觉,要不怎么说秋高气爽呢!当我的马爬上坡顶时,我没拉嚼子但它一下子站住了,我看见离我们五十米远一只灰黄色的大狗正往上走着,这狗看到我们也停了下来。我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狗,我觉得我的头发一下子竖立了起来,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不停。这是一只狼!狼看着我们没有五秒钟,转过身向着西边不急不慢地走去。我骑在马上看着狼一步一步地走远,最后消失了,这才缓过一口气来。我可是什么武器都没带,这只大狼可以很容易地攻击我们,但是它根本就不惜得理我们。 我从来没有听牧民们说过狼伤人咬人。草原上的狼没有内地农村的狼那样可怕的坏名声,我们的狼是“好狼”,以区别那些咬人吃人的“坏狼”。若干年后我看电影《Never Cry Wolf》时想到我们的狼,我对它们有了更多的理解。人类占踞了越来越多的土地山林,而这也是狼和其它动物赖以生存的家园。为了生存狼就来咬牲畜和人,是人类逼迫它们到了这步境地的。然后人还要说:打狼除害是合理的。Please, don't cry wolf! 自从七十年代末分草场分牲畜到户,各户拉上铁丝网保护自己的草场后,内蒙古草原上的狼就绝迹了。听说,外蒙古的草原上还有野生的不住在动物园里的狼。 我在队办小学教书的第二个春天,学校放假让孩子们回家帮助接羔,另一个教师斯琴也回家了。我一人住在大队办公室的土房子里,白天去菜园干活。晚春的一天下午强各利甫和丹木登来了。强各利甫脸上的笑容带着一点神秘:“我们给你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我看看他和丹木登的手上什么都没有。 强各利甫眨眨眼睛,挤出更多的笑容,他从他的蒙古袍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给你!” 这是一只比巴掌大一点出生不久黑灰色的小狗,两只眼睛刚睁开。 “这是一只小狼。”强各利甫说。 “一只狼?”我看不出这只小狼和小狗有多大区别。 他们说,当他们远远绕过一个岩石遍布的山头时看见一只狼从一块大石头后出来,当狼走远以后,他们走近那岩石看见一个洞口。这哥俩也够胆大的,看看狼不在,丹木登钻进洞里,强各利甫在外边放哨。丹木登掏出八只小狼,他们弄死了七只。可能是因为我养活了一匹死了母亲的小红马的动人英雄事迹感染了他们,牧民老乡们还是很有点伯乐的眼光的。他们决定留下那只最小的小狼带给我。 春天,尤其是晚春是最困难的时期,青黄不接,牛羊们经过一个严冬的折腾瘦弱不堪,所以没有人在春天杀羊杀牛吃肉,而冬天留下来的去年的冻羊肉已吃光了。我找不到一点新鲜肉喂小狼,而且我也没有奶牛,就是说没有新鲜牛奶。有的只是奶粉。我用奶粉调了小半碗奶,把碗放在地上。小狼闻见奶味一下子把两条前爪子按在碗里,头也扎在碗里,当然碗一下子就翻了。我又调了半碗,把碗放在地上这次我用双手紧紧按住碗边。这小狼又一头扎进碗里弄得满头满脸都是奶,碗里的奶水溅出一半。这小哥们怎么吃东西像头猪,我看得直皱眉头。我想大概它是不知如何从碗里吃东西,过几天也许就习惯了。但过了几天又过了几天小狼吃东西还是猪习气。 这只小狼真是一点不像小狗。小狗好奇心极强总喜欢跟我们玩,而这小狼从来不跟我玩。除了吃东西外,它对其它一律没有兴趣。我喂它剩面条和馒头块,它只吃一点,宁可挨饿也不吃了。我们的小狗可是我们喂什么它们吃什么,而且都给吃得干干净净。我在床脚边用旧毡子给小狼铺了个很舒适的窝,但它从来没在窝里呆过,每次吃完东西它就立即跑回我的床底下藏了起来,可能它还是喜欢黑黑的山洞不喜欢亮光。我观察了几天,对这小狼说:“你不能在黑洞里生活一辈子,你得见见阳光。”我搬了一把椅子到屋外窗户下,用一根长绳子把小狼拴在一个椅子腿上,然后去菜园干活。下午回来时我看见我的狗趴在小狼旁边。我蹲下用双手捧着我的狗的头:“你喜欢你的小妹妹吗?”像往常一样,我的狗看看我不说话。第二天早上,我喂小狼牛奶泡馒头,小狼就吃了一点,我把剩下的给了我的狗,它一舌头就舔没了。我把小狼放在它脚边:“你好好照看你的小妹妹。”说完我去了菜园。 我的狗对小狼很有耐心。小狼走的慢,我的狗就走一会停下来回过头来看着小狼等着它走过来再往前走。有时我的狗实在等不及了,它就用嘴轻轻把小狼叨起来,像母狗叨小狗那样,把小狼从这边搬到那边。一个多月过去了小狼没有长大多少,我知道这是因为营养不足,但我实在找不出更合适的东西来喂它。一天下午我从菜园回来,只见我的狗而不见小狼。我在我的狗和小狼常玩的地方,东边一个大芨芨草墩之前找到了小狼,它已经死了。 我常想,如果那年春天我有新鲜肉,有新鲜牛奶,那么小狼不会死,我就会有了一只狼。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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