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海眼 作者:费尽贤


 

 

  蓝海眼


    六指儿先溜出去了。我掀开偷粪鼠压在我胸膛上的手臂,坐了起来。先听见起码有五六个人肚子里一阵哗啦水响,然后是松井阴阳怪气地咕哝了几句什么脏话。接着松井就磨牙,磨得像瓷块刮玻璃,磨得人心子涩痛。偷粪鼠不甘示弱地连放了几个响屁,清亮悠扬。我一下想笑,忍住了。晒垫那边有女生笑出音儿。极轻微。那女生不晓得是笑偷粪鼠打响屁,还是睡梦中被人搔膈肢痒痒?我又磨蹭了一阵,才溜到晾烟房门口,用手掀开谷草帘子。

哦,野地里好大露气!

我猫腰蹦上地埂。我朝着大山跑,立即有润润的凉风扑面拂来。

六指儿已在公路上了。公路是那类乡间简易公路,像条汗沤得发黄变灰的鸡肠带,呆板地横躺在夜雾里。六指儿单薄矮小,如同瘦瘦一丝蜃气,抖抖地路边晃白。

我在田埂上站住了,却不见六指儿招呼我。未必没看见我跑过来?我想喊他,张开嘴,声音却憋在嗓眼里。我陡地真怕他变成一丝蜃气,旷野里一声呐喊,会不会把他喊化了!

我倏地感到很饿,肚子里一阵叽哩咕噜。我顿时觉得五脏六腑揪成一团,额头上沁出一层虚汗。几天大泻,已使我的胃如同穷汉的空囊,我大口大口地吞咽潮湿的夜气,喉头立即有了丝淡甜的流汁。奈何空气说啥也鼓胀不起瘪塌的肠胃。我感到吞下的气体咕咕喧叫着穿肠过肚,从屁眼嗤里地一声就出去了。清气涤荡后的肚肠直觉得加倍的空荡饥荒。

六指儿的脸始终向着我身后依稀可辨的生产队晾烟房。我用劲睁了睁眼,总想看清他的脸却终于没看清,我嘀咕你六指儿望那烟房干球!——我分明也听见他胸腔里不断传出空洞的鸣响。我直怕他的枯胃干肠立即就要崩裂。六指令我大为意外地咧开嘴巴,露出白冷冷牙齿一笑:嘻嘻。六指儿的笑音显女味,尖利尾音使人听着觉得凄楚。


    “对门坡上两瓣蒜,

吃不得,真好看!”


    六指儿突然对着远处的烟房高嚷如歌。四围夜气被震得剧烈颤抖。我也顺着六指儿的眼光朝烟房那边望。一横齐齐的白雾模糊了烟房及两旁竹林盘的轮廓。我仿佛觉得那雾带里有人影晃动,并有如梦呓般的唧唧哝哝之声传来。我想,同学们是不是又全体出动一溜儿蹲上田埂拉肚子了?

我们学校停课支农。我们班先是在双土地抗旱,几天前才说要到这里刨花生。消息是特务透的。我们大家欢天喜地,破天荒觉得特务像天使。或者特务起码可以变天使。我们是列队一路唱着向前向前开进晾烟房安营扎寨的。生产队长一边揪着鼻涕往鞋帮上揩,一边向我们宣布纪律,其中一条听得极明白:刨花生么,嘿嘿,地里尽管吃,就是不要揣包,一句话,准吃不准揣!我们四十八个瘦猴儿听说尽管吃,个个笑得口水滴答。那年头比人高的包谷棒棒用卡车拖的红苕大王全画在粉墙上,肚子里却荒荒的。灰灰菜狗地儿骨粉砣砣小球藻吃得人飘忽忽恍乎乎。猴儿们一窝蜂扑进花生地,那饿鸹劲就别说呐。头天上午,地里不见篾兜里有几颗花生。食堂钟响了,大家起头彼此望着,个个满嘴皮满腮巴泥巴糊糊,才嘻嘻笑开了,叽喳喧开了。花生地里,每个人肚子撑得滚圆,但仍把食堂里那碗稀汤汤喝了个精光!睡觉前都坐在铺上嗳气,翻着眼睛打嗖嗝……

嘟——嘟嘟——

远处传来汽车的鸣嘀。雾气中两道苍黄的光柱从山路上逼射过来。我赶忙转身跳上公路,和六指儿站在一起往那头望。当时我和六指儿开先肯定都不会有搭车的念头。我们四方支农,对汽车的印象已经模糊,谁会相信这野荒荒的死鬼路上会有辆什么破车跑出来?况且我们是否要开小差跑回城当时还举棋不定。我和六指儿惊奇地望着跑来的汽车,当时肯定没有向汽车抬手或喊叫,那汽车竟“吃”地刹在我们面前。

车门开了,歪出半截身子,马脸蛤蟆眼。马脸大声嚷:“小鬼!这儿可有河?塘?”马脸口气好凶,活像我和六指儿欠他一条河一口塘。

“你不会听!”六指儿嘲讽地偏了偏头。

地垅那边疏疏淡淡一抹竹影,有小溪在雾中窃笑。

马脸从车上扔下只白铁桶自己跳下来。径直上车头掀起车壳,顿时被冲起的蒸汽裹住了。

“去!给我提水!”马脸在蒸汽里叫。马脸没有问我们愿不愿意效劳就发出命令。

我和六指儿相对一视,拣起铁桶跑过地垅。我头一回才晓得原来汽车也像人一样饿虾,竟就稀哩哗啦喝下那许多水!我和六指提着浪歪歪的桶来回跑,直累得如牛喘气眼迸金星。

汽车喝饱了水,马脸钻进车里,我和六指儿还怔在路边上。马脸把蛤蟆眼一鼓:

“怔球干卵!你们不是要拦车吗?”

我想立即郑重声明开先我们并没有拦车的企图。六指儿掀了我一掌:“嗨,还不快上!”

于是我们就稀里糊涂往车上爬。两个小屁股刚蹶上后车厢横档,汽车轰地一声跑开了。我和六指儿一个筋斗栽进车厢——呸!日他妈车厢里全是石灰!我和六指儿紧闭双眼憋住呼吸。那狗日的石灰如何呛死人就别提呐。我和六指儿原本就饿得细瘦瘪小,石灰里一滚就不见了人。慌乱中不是彼此一把抓紧了手,硬要以为对方在车子蹦起来那刹那给摔下去了。我们使力把车篷扯一个缝隙把头伸了出去,脸对脸一阵紧一阵地空空猛咳和打喷嚏。当我们睁开眼看清对方的脸时,都同时对嚷了一声:“曹操!”大笑。

“噢,特务——”六指儿背着风哽了口气,“你下午可注意到特务?”

风把六指儿的头发捣弄成了个乱鸡窝。我眼睛眯成一条缝,刚要说我能那样傻能不提防特务。他又说开了。

“日他妈,她地里老拿眼睛瞟我两个!有一次你往裤袋里揣准让他看见了。真的,她不去向罗静修告密了才日怪!”

我的心忐忑了起来。

罗静修是班主任兼历史教师。罗静修看我和六指儿总是狠眉恶眼。其实罗静修是双美目,大的杏眼,双眼皮,长睫毛。眉也是很好看的柳眉。那堂课她讲南宋抗金的什么。六指儿把头钻在课桌下画裤裆棋盘。罗静修把刷子在讲台上一拍,把六指儿叫了起来。六指儿立着昏懵懵直抓头皮。六指儿用脚踢我,无奈罗静修的大眼不停地朝我脸上扫。松井后头戳六指儿屁股,低声说:“问你唐太宗的大将是哪个?”

我想笑强忍住了。六指儿朝天花板翻了一阵白眼,做出冥思苦想的样子。松井又低声说:“是赵匡胤。”

松井捂住嘴笑烂了脸,伏在课桌上咯咯地耸肩膀。全班同学一愣。罗静修莫名其妙:“什么赵匡胤?”

六指儿理直气壮朗朗高声:“唐太宗的大将就是赵匡胤!”

全班同学哗然大笑,罗静修气青了脸,怒不可遏地说:“出去!站出去!”

六指儿冲到教室门口,仍嘴硬:“不是赵匡胤是哪个!”

罗静修双目一瞪:“你捣乱你不听讲你就给我滚!”

六指儿凶狠得像狼可又眼泪花花。他极古怪地打了个手势,然后用脚尖在地上划了个大圈,叭地吐口痰,再狼心狗肺地朝圈里狠踹了一脚!掉头跑了。我惊悚骇然,我懂得六指儿这一举动极淫秽极流氓。特务是罗静修的耳报神,六指儿的举动不知是她不懂得还是感到事关重大,不敢报告还是羞于启齿。罗静修始终蒙在鼓里。六指儿和我们几个经常被弄去办公室立正,或课外活动剔出来受训,我们当然明白我们的言行受到特务的严密监视。一天晚自习后熄灯了,我们几个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声讨罗静修。这大约是我们每晚睡觉前的例行节目。忽地听见偷粪鼠一声嘘,我们都往窗口望,校园里月华皎皎,窗纸一方方透白。隐约有人影晃动,少顷,那影子不动了,就极清晰地在窗纸上印出轮廓。那轮廓极秀美。特务!大家顿时屏住气。六指儿说他来对付,就轻捷地翻过架子铺,贴墙壁站着,兴奋得手抖抖地掏出鸡鸡,从敞开的顶窗哧哧扫出一泡尿。我仿佛听见极细微极沉的一声吭——像是被重物压出的音儿。窗子上那影子厉害地痉颤了一下。不动了。仍印在窗纸上。我目不转睛地一直看见六指儿的尿线抖抖歪歪地全洒在了那影子的头上肩上。室内立即暴发出放浪的笑声叫骂声。我看见那影子埋下头,用双手捧脸,极力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我想她一定咬得嘴唇出血才迫使自己没发出一丝哭音。那影子一倾,躬着腰跑开了。那夜里我总睡不着,总依稀听见校园深处有呜呜哭泣传来。我总忍不住去看那一方方满涂着月光的窗纸。我的心被碰撞了一下,陡然觉得特务很有点了不起,有股叫人叹服的韧力。继而我又觉得她太作践,为什么要巴心巴肝给罗静修当走狗,未必就为了期末评三好?几元钱奖学金?

“你发啥子神呢?”六指儿用手撞了我一下,“哎哎,恐怕罗静修这阵正想法子治我们呢!”

我大声嚷了句:“管球他!”

汽车在县城边刹了一足。我和六指儿赶忙翻过车厢往下跳。两个人地上跌滚一堆。马脸没待我们爬起来叫声司机伯伯道声谢喊声再见,就轰轰地把车开跑了。

我们一边往城里走一边骂咧咧地拍打着满身的石灰。午夜的小城街巷空寂冷清。两双赤足在青石板街上踏得叭哒哒山响。青石板上留下长长两条白线,歪歪扭扭,极刺目。走到北门真武宫巷子口我就朝里一拐。六指儿继续朝前走,他家在鼓楼街108号送子巷。我扭头望了一眼,六指儿也正好回头朝我一挥手,我看见他手里帕子包着那东西——好家伙竟有汤碗大一砣!六指儿仿佛兴奋异常,舞着双手跑起来,紧追着他的那条灰线如白蛇样逶迤。我也把裤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按在胸前,手掌触到那些圆圆颗粒,心子立刻活活地蹦跳。我也在巷子里跑了起来。我从院子门缝里挤身进去,绕过天井,我立即望见母亲窗口一灯如豆。我多熟悉多亲切多微弱的如豆灯火啊!我立定,哽了口气,眼先有些潮湿了。我走到窗前踮脚往里望,看见母亲高蹶起瘦削得如同两瓣枯柚子壳样的屁股。我这角度看不见母亲的头,只见她一手扳着半边屁股丫,一只手正从肛门里往外掏粪。母亲挖得很苦,勾曲的食指抠半天才见落下些碎末。我颤颤喊声妈。母亲愣了刹那,喊声娃。母亲咽呜呜地“娃嘞,你妈怕活不了呐!”我忙把手帕包着的花生粒递她。“妈,我给你带吃的回来了!”母亲立即用粘着血粘着粪的手接过去,从帕子里抓起就往嘴里送。她目光定定地大口咀嚼。胀鼓鼓地腮包粘着红粪。我从床笆上拆下根篾棍帮她从肛门里挖粪,就见有小块的骨粉与糠末末往下落。我问妈你好些了吗?好些了吗?她边哽咽着边嗯嗯地说好。我就很有耐心地挖,终于有一团气从她肛门里噗地喷出来,臭哄哄喷了我一脸糠渣骨粉。母亲长长舒了口气:“松了!”母亲抬起脸欲哭无声地抱住我,白眼一翻把喉头的食物哽下去,干呜呜拖出一声:“娃哩!你救了娘的命!”我把母亲扶上床。母亲把帕子里的花生粒捏来捏去瞄了我一眼,忍不住又拈着往嘴里送。这回咀嚼得很慢很仔细。母亲要我也吃点,我说不吃了。我说这几天刨花生肚子里填满了花生,吃腻了。肚子这时偏不争气,叽咕咕乱吼了一阵。

六指儿来叫门了。我把他迎进来。我感到有点不对头。看了他的脸,他脸背着光。那夜里我始终没把他的脸看清楚。六指儿掏出包东西要往母亲手里递。是花生粒!我一把挡住他,急嚷:六指儿!你疯啦!你没给你爸吃?你不就为了这才跑回来的吗?六指儿嘴一翕,想做个笑相没做成。我爸他不爱吃得了。想幽默,却幽默得哭兮兮的。我心子一哆嗦:六指儿他爸——我喉管涩得要冒烟。六指儿垂下了眼皮。母亲从我身后伸过手来,一把将六指儿手里的东西拿了过去。母亲眼坑里闪出光束:“六指儿爸爸是不行了,上星期就见他脑壳肿了。”六指儿眼里浮出泪光。母亲一定瞥见我脸色难看,又把捧到胸前的手伸出来:“六指儿,你抓点吃吧,六指儿。”六指儿按住母亲的手:“姆姆,你留着吃,我们还得赶回去,生产队里的花生有的是,任吃。”六指儿和我都做出一饱百不思的样子。母亲将信将疑瞅了我们一眼。

我和六指儿匆匆出城,天还未破晓。我们抄小路赶回双土地怕要比绕公路近一半。我们边赶路边看天。才到九里埂,东方就杀开了一条亮口。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食堂的大锅汤了。罗静修不见我们吃早饭该怎样猜度我们?我们一路上编凑了不下十种谎言,自以为到时可以应付得滴水不漏,当我们望见晾烟房时,早过了出工时间。我说径直去花生地。六指儿说要得。我让六指儿趴在我背上装肚子痛,别人问就说去了趟公社卫生所。六指儿马上双手按腹疼得弯下腰杆。我背着六指儿朝地里去。六指儿在我背上哼哼唧唧地呻吟。我上了火:

“人影都球不见一个,你嚎个卵,嚎得老子腿杆打飘飘!”

他又吱吱笑,又唱:“挨了打的背着个没挨打的,没挨打的骑着个挨了打的。”

他一爬上我的背我就想起了狐狸和狼那篇课文。我想狠狠刺他句,你狗日的穷作乐忘记你老子呐!我没嚷出口。心子却猛地一抖,一下觉得六指儿好可怜。花生地里空荡荡不见一个人。我又饿又累泄了气儿,腿膝一软蹲下地把六指儿仰叉在地上:

“干球,老子白背你啦!”

我们地里歇了阵气,用脚丫趾拱出花生剥着吃。吃了一阵又隐约感到不妙。我说转回烟房看看。我们刚闪进烟房背后竹林盘,就看见松井偷粪鼠乌巴脸几个正背着身端起鸡鸡朝大地扫射。偷粪鼠先看见我们,喜得牙战战地叫:

“你们跑哪去呐,还不快去看,特务给抓出来呐!”

这情况太突兀,顾不上想许多,我和六指儿急匆匆朝烟房走去。

全班同学成半月形挤在烟房前晒坝里。特务站在大家面前,脚尖并得很拢,头勾得极低,一头乱乱黑发遮没了脸。她双手捧着的花生粒用手巾包住,有猪心子大一砣。她抽搐着双肩,细条身子瑟瑟发抖,像一支风里的瘦苇子。她不住低泣,泪珠亮亮地朝下落,噗噗地碰在鞋尖上。偷粪鼠告诉我,特务把花生藏在刨过的地角里,夜里去取被大队会计的婆娘捉住了。哦,我们恍然大悟昨天下午特务在花生地里不是监视我和六指儿,是瞟眼提防我们!罗静修站在特务旁边,美丽的脸气得变了形,她指着特务痛心疾首地斥责她辜负了党和人民的培养,玷污了县中的名誉,玷污了班级的名誉。一粒花生千钧重。一粒花生吃不饱,一个贼名背到老。对不起她姐姐。……她姐姐我们都晓得,是瞎子,在曲艺队拉胡琴。特务妈老子死得早,是瞎姐姐卖曲子养活她供她读书。特务悲恸大哭。

目睹特务有这般下场,我们开先全都幸灾乐祸,直想齐声高歌一曲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特务的末日已经来到。可当罗静修声讨得愈来愈高亢激昂,特务情态愈来愈悲悲惨惨戚戚,我们都顿生恻隐。我想特务偷藏花生该不是只为自己吃吧。我看大家,大家的眼光都怔怔的。

下午出工,大家花生地里仍一个劲地猛吃,像要把上午歇空的损失补上。特务自觉与同学们拉开距离,一个人埋头没命地刨。我瞟她,她始终不抬脸地刨,不见她吃一颗花生。像在与花生赌气。晚上照例列队蹲上田埂拉肚子,望着对面坡坎上隐约一横,六指儿瞪着猫眼说少个人。特务地里没吃,自然不拉肚子。偷粪鼠模仿六指儿的女味尖音憋了句“对门坡上——”竟没收到戏剧效果。我觉得没必要磨蹭到大家屙完一起走。就先搂起裤子走了。我听见身后六指儿喊了我一声。

我睡得正香,倏地感到有人捅我屁股。猛睁开眼,六指儿趴在我肩上,一脸惊惶:“快起来!快起来!特务夜里不见呐!”

我翻爬起来,望见大家都在惊乍乍地穿衣搂裤。掀开谷草帘子,女生们全聚在晒坝里,熹微的晨曦照着她们。罗静修慌慌赶来。一边走一边扣衣襟一边听一个女同学讲什么。

特务失踪了!

全体同学分路去找。一路去小溪磨房。一路去石亭江干河滩。一路去青杠林子。末了,大家都惶惶然面面相觑地汇集在海眼旁边。海眼是口大塘。

海眼边有一小片草棵给踩得蔫萎萎的。因为四周草棵都绿葱葱地挂满露珠。那片蔫草就尤其明显。分明有人在这里徘徊过,胡乱倒伏的草茎上粘着泥土。有同学发现了些碎布条,拼拢了,是块手巾。那条手巾是用手用牙齿悲愤地撕碎的咬碎的。我们立刻谙出了那是谁的手巾。罗静修把破手帕捧在手里,破布条在她手里纷扬飞舞。太阳从云缝中伸出无数条灿烂的光足,一群雀儿沐着朝晖喳喳叫着掠过海眼上空,扑楞楞拍打着翅膀带来了缕缕轻风。轻风徐徐拂过水面,湛湛蓝澈的海眼表面立即出现无数条微微抖动的晶亮的银丝。

我们看清了她那大杏眼里水波盈盈。


    卢云秀,卢云秀——


    罗静修的声音非常轻微非常清晰,全然没有了昨天晒场上那凌厉杀气,充满母性的柔情。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呼唤另一个迷路的孩子。她盈满的泪水终不可遏制的汩汩淌过脸颊。那个叫卢云秀的女孩子是躲在那透澈的湛蓝中了还是躲在灌木丛里了?她听不见这喊声了吗?她还能走出来吗?罗静修的喊声如游丝飘散。海眼边加倍悄静。

有个女生哇地哭了。接着响起一片。哭泣此起彼伏。突然,松井屏住气用很莽的声音朝海眼大喊了一声,卢云秀!接着全体同学齐声对着海眼大喊——


    卢—云—秀

卢—云—秀


    我们的喊声凄绝尖利,如娓娓悲歌,回荡天地间。最后,旷野归于悄静。海眼仍是一汪安详的碧蓝。我们围着海眼神情肃然。

生产队来人帮着捞尸体,很费了些事,没捞着。队长说,这海眼就是不同于其它水塘。海眼大得多哩,你看塘水多绿而海眼多蓝!大盆地从内海变陆地始终就有这海眼,海眼底与东海相通哩。我分明看见海眼中有苔藓一团团一缕缕浮起来。我不相信队长的话又感到很可怕。一个活活的人竟消失得这般突然,无影无踪。

学校通知我们班立即返校。晾烟房晒场上那最后一幕我终身难忘。大家打好被卷,萎萎顿顿地列队待发,突然,松井走出队列,直走到两眼肿如红桃的罗静修跟前,捧出一砣手巾包住的花生粒,耷拉着脑壳哭丧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我偷了。”松井话音刚落,偷粪鼠乌巴脸几个都抢着跨出队列,都捧着一砣花生粒,都站上前去哝哝地说也偷了。接着几乎全体男同学都出列都捧着花生粒都站上前说也偷了。每人捧着的花生粒大包小包不等,形状就像心子。拉在后边的女同学都又呜呜啜泣起来,都挤挤往前挪动。都说也偷了,都捧出一砣砣状如心子的东西。傻大脚一个人哭得鼻涕口水,蹲下身子把手伸进被卷里掏,哦哦,好家伙!狗日的用一只脏兮兮的袜子填满了花生粒,鼓筋暴胀的,像捧着一截断腿!

队列向前移动,拉下我和六指儿。我和六指儿都是傻兮兮地彼此望着。

这是怎么啦?同学们全都怎么啦?

突如其来的集体大坦白,我万万没料及。六指儿一旁也傻了眼。我和六指儿被大队列撇在一边,陡地感到很不光明磊落,觉得自己是狗屎,脸烧心跳,无地自容。慌忙连声嚷:

“我也偷了!我也偷了!”

我和六指儿都没有赃物,我就用手比划出个心子形状,并大声说我昨夜悄悄跑回城把偷的花生给妈妈吃了。六指儿也憋得满脸通红,抢着说他也偷了,我忙阻止他:“六指儿!你不算数!你的花生全给我妈吃了!你不能算偷!”

六指儿急忙争辩“我要算!我真偷了,我是先吃了一半才给你妈吃的!”

列队的同学都扭过脸,愣了一瞬,异口同声说:“刨花生的准吃!六指儿是自己吃了,不算偷!六指儿不算数!”在同学的嚷声中,六指儿仿佛蒙受了极大的委屈像个娘们样嘤嘤哭起来。

我上前一步跨进队列,六指儿被掉在一边泪眼花花。

罗静修咽哽哽地喊了声“同学们…"就泪如雨下。

回校不久,不知是因为卢云秀的死,还是其它原因,罗静修被突然宣布下放劳动。罗静修走了。后来听说她在下放的乡里教民小。后来又听说她神经失常,后来就无消息。

许多年后,我在街上碰见松井。那时我在食店做白案厨师。松井在西昌农村落户。松井左袖筒空荡荡迎风飘扬,是武斗的标记。松井说他在成都车站转车碰见卢云秀就是特务。她戴着列车长标志,神采焕发英姿飒爽。我惊愕万分:“真的?”松井说:咋会假,还与她拉了阵话哩。上车时他在手背上咬了口,痛得他信了。松井把手背的伤痕给我看。我一下惊异得不可捉摸并唏嘘不已。眼前霎地浮现出美丽的班主任罗静修。嘴巴哆嗦着骂了句:“狗日的!”我不禁想起那不同于一般水塘的海眼,深不可测的神秘海眼,蓝海眼。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fjx888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