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笛:《静静的顿河》是谁写的? 作者:大仙鹤搜集


 

 

  《静静的顿河》是谁写的?

作者:芦笛


    苏联作家肖洛霍夫著《静静的顿河》,是陈忠实说的那种作家死后可以拿来垫头装棺的砖头书。个人认为,它是苏联文学中仅有的两部堪称不朽史诗的作品,另一部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这两位作者都获得了诺贝尔奖。这倒不稀奇,稀奇的是,在那大夜弥天的黑暗世界中,这两部书尤其是第一本怎么可能问世。《日瓦戈医生》好歹还是斯大林去世后写出来的,当时苏联已有相当程度的 “解冻”,而且那书是偷运出国,在境外出版的。帕斯捷尔纳克闻知获得诺奖的消息后,先是致电瑞典皇家学院感谢,后又迫于巨大的压力不得不拒绝领奖。可见极权制度对艺术的摧残力之强大。

然而这不是说,大独裁者就不会例外地给个别人以特殊恩宠。帕斯捷尔纳克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据他妻子回忆,斯大林有次对帕斯捷尔纳克说,他的一位朋友在写诗,想听听帕斯捷尔纳克对这些诗看法。几天后,帕斯捷尔纳克收到了斯大林寄来的诗。他一眼就看出那是斯大林本人的作品。当斯大林来电话征询意见时,老帕竟然直言不讳地告诉老斯,那诗写得不好,他的朋友最好去干更合适的事。斯大林沉默了一会儿说:“谢谢您的坦率,我就这样转达。”

其实斯大林还是有点诗才的,起码比伟大领袖毛主席强。据俄国学者拉津斯基披露,1895-1896年间,由当时的格鲁吉亚“诗王”查夫查瓦则亲王(???? ?????????)任主编的格鲁吉亚报纸曾刊载过神学院学生斯大林的七首诗。那些诗既能蒙“诗王”看中,当然有相当水平。然而老斯后来写的诗在帕斯捷尔纳克那儿却没能过关。我看要么是革命和杀人把斯大林的诗才弄没了,要么是帕斯捷尔纳克是压倒了“诗王”的“诗皇”。前者的可能性更大,看看伟大领袖早期与后期的诗作便能明白这一点。

这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更糟糕的是帕斯捷尔纳克不识抬举,他曾拒绝在赞成处决图哈切夫斯基、亚基尔、艾德曼的公开信上签字,而且还营救过写“反诗” 的大诗人曼德尔施塔姆。1933年,老曼写了一首《我们生活着,却飘忽无国》:

“我们生活着,感受不到脚下的国家,
十步之内听不到我们的谈话,
而在某处还用尽半低的声音,
那里让我们想起克里姆林宫的山民。
他肥胖的手指,如同油腻的肉蛆,
他的话,恰似秤砣一样正确无疑,
他蟑螂般的大眼珠 含着笑
他的长筒靴总是光芒闪耀。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细脖的首领,
他把这些半人半妖的仆人们玩弄。
有的吹口哨,有的学猫叫,有的在哭泣,
只有他一人拍拍打打 指天画地。
如同钉马掌,他发出一道道命令——
有的钉屁股,有的钉额头、有的钉眉毛、有的钉眼睛。
至于他的死刑令——更让人愉快
还显出奥塞梯人宽广的胸怀。”

这是何等入木三分的讽刺!次年,老曼被秘密警察逮捕,罪名是“鼓动反苏罪”。老帕闻讯后立即向布哈林求情。当斯大林来电话询问他老曼“是不是真正的大师” 时,他告诉斯大林,他认为老曼是“很重要的诗人”。老曼这才暂时保住了性命,只被判刑三年(最后还是在劳改营中神秘死亡了)。

据说斯大林曾向格伯乌就是否逮捕帕斯捷尔纳克一事打过招呼:“不要动这个住在天上的人!”类似地,据说他也曾保护过肖洛霍夫,使后者免遭格伯乌的暗杀。如所周知,肖洛霍夫一直是斯大林的宠儿。而他之所以能引动斯大林的注意,当然只可能是他的成名作《静静的顿河》打动了老斯。

这就是耐人寻味之处,究竟是什么打动了老斯那杀人不眨眼的魔王?显然不会是那部小说的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只可能是它显示出来的作者的非凡才气。

我在文革中阅读那部巨著时感到非常吃惊:那要在国内,肯定要被定为特大级毒草。主人公格利高里?麦列霍夫乃是个翻来覆去的“魏延式人物”:应征入伍参加一次世界大战,回乡后又加入红军与白军作战。负伤回家后,当地哥萨克因无法忍受布尔什维克横征暴敛揭竿而起,格利高里又成了叛军军官,最后高升至师长。白军最后被红军击败,格利高里先后失去了妻子和情人,最后丧魂失魄地回到家乡,与儿子米沙特卡团聚,而他其他的直系亲属都已经死去。他是否会遭到苏维埃政权的无情惩罚,便随着小说在此中断而成了个永久的悬念。

那部巨著展现出来的内战中红白军双方的野蛮与残酷令我目瞪口呆。尤其是其中有个契卡头子(抱歉,想不起名字来了),因为每天要大量枪毙无辜的哥萨克农民,几乎精神失常,甚至害上了阳痿,完全失去了人生兴趣。我记得《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上的朱赫来也有过类似遭遇。然而肖洛霍夫描写的布尔什维克与白军的疯狂与残忍更加具体,非常生动地描述了内战给普通百姓带来的巨大灾难。

正因为此,该书在出版后遭到了批判。然而斯大林却把作者保了下来,并授予该书以斯大林文学奖金。这从意识形态的角度上根本就无可解释。唯一说得过去的还是,斯大林本人具有相当的文学鉴赏力,为作者的非凡才气打动,起了难得的爱才之心,正如他始终没有动帕斯捷尔纳克、爱森斯坦和肖斯塔科维奇一般。比起后几位来,他对肖洛霍夫的青睐似乎更破格,因为小说不比诗歌和音乐,更容易被抓辫子,何况《静静的顿河》描写的还是顿河哥萨克反苏维埃暴动那种敏感题材。这种白乌鸦能逃过文化专制的毒手,甚至还能获得斯大林奖金,当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奇迹。

然而正因为该书流露出来的作者的非凡才气,谁是该书真正的作者,从一开头便是个疑问。肖洛霍夫于1905年5月24日生于顿河流域一个平民家庭,只上过四年学,13岁时便因内战辍学。此后他在地方苏维埃当个小职员,还参加武装征粮队,经常下乡抢劫农民的粮食,多次与反抗的农民作战。战后他加入了文学青年小组。1926年发表第一部短篇小说集《顿河故事》。两年后便推出了《静静的顿河》第一部,一举轰动文坛。

《顿河故事》我也看过,有如说是小说,莫如说是速写或素描(sketches),跟《静静的顿河》的大手笔根本就没法比。此后他为了配合农业集体化,又写出了《被开垦的处女地》,我就是从那书上才第一次知道斯大林在《真理报》上发表《胜利冲昏头脑》的一事。据肖洛霍夫在书中说,哥萨克们不堪强迫集体化的暴政,准备再度起来暴动,全靠那文章的发表才改了主意,决定拥护明君斯大林。我看那书时不过是个高中生,但也觉得这戏剧性的转折实在太离奇了些。文革中重读,觉得那书完全是拙劣的政治宣传品,与《静静的顿河》那种气魄宏大、相当真实的史诗完全是两回事。

正因为肖洛霍夫在此前和此后推出来作品都与《静静的顿河》不是一个档次的,他本人又没受过什么教育,因此该书第一部出版后,谣言便开始流传,说那书并不是肖洛霍夫写的,而是他剽窃的。就连叛逃到美国去的斯大林女儿阿利卢耶娃也曾说,肖洛霍夫是从一个死去的白军军官那儿窃取了手稿,把它变成了自己的书。

1968年,列定格勒一位女士给《新世界》杂志编辑委员会写信,说她哥在内战中是个白军军官,曾把自己的战斗经历写成故事。20年代初,她哥被当局逮捕。在狱中他怕死后自己的心血会遗失,便把藏稿之处告诉了同牢房的难友——一位神父。而肖洛霍夫恰是审问这位神父的人。她从她哥临刑前留下的一封信中得知此事,未能找到她哥的译稿,但找到了最初的草稿,发现那草稿除了人名和对话稍有不同外,基本上与《静静的顿河》相同。据她说,那草稿和她哥为此作的许多备注,她都保存下来了。她因为自己年事已高,决定在死前为她哥办这件事,请求《新世界》的编辑对此事进行调查,以查明谁是真正的作者。

收到信后,《新世界》的主编特瓦多夫斯基立即回信,建议她通过法律渠道解决此事,将小说的草稿和自己的声称提交给列宁格勒地方检查院。此后不久,特瓦多夫斯基到列宁格勒去见到了这位女士,但她说自己已不能再自由谈论此事。此后特瓦多夫斯基听朋友们说,肖洛霍夫亲自去了列宁格勒的地方检查院。此事便这样无疾而终了。

最起劲的还是索尔仁尼琴。因为肖洛霍夫是力主批判他的积极分子,索尔仁尼琴怀恨在心,不仅鼓动某位女学者在西方出书,根据传言“考证”出小说作者是白军军官克留科夫,而且还在他本人的回忆录里声称,肖洛霍夫不但剽窃了《静静的顿河》,就连《被开垦的处女地》也是他岳父格罗莫斯拉夫斯基写的,云云。

最可疑的还是肖洛霍夫本人的态度。如上所述,小说第一部一出版,流言便已开始了。据俄国学者拉津斯基说,连斯大林都听到了这些谣言,龙颜大怒,威胁要逮捕法办造谣者,然而肖洛霍夫本人却奇怪地保持超然的态度,并不出来捍卫他的名声。于是尽管斯大林作了毫不含糊的威胁,谣言仍然在暗地里流传。因为肖洛霍夫本人态度颇为暧昧,此案便愈发成了个难解的谜。

1984年,挪威学者Geir Kjetsaa等人写了本专著,通过统计分析证明肖洛霍夫确有可能是该书的作者。1987年,几千页该书的草稿和备注被发现,其中含有从该书中删除的章节,经鉴定文件是真实的。1999年,俄国科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找到了该书的原稿,真伪鉴定证明,肖洛霍夫确实是该书的作者,手稿中有605页是肖洛霍夫的手迹,285页则是他妻子和姐妹抄写的,用于写作的纸张是20年代生产的,至此,肖洛霍夫的“剽窃罪”终于被洗清。

值得注意的是,肖洛霍夫始终没有出来证明他的清白,这是为什么?直到苏联解体后,拉津斯基去刨前苏联档案,才发现了谜底。拉津斯基在他写的《斯大林传》中出示了格伯乌 1927年6月6日处决某位叶尔马科夫的命令,他还在叶尔马科夫的档案中找到了肖洛霍夫写给叶尔马科夫的信:“亲爱的叶尔马科夫同志,我需要从您那儿得到有关1919年期间的更多的信息。我希望您不会拒绝惠赐我这些信息……我计划在今年五六月间来看您……。您的,肖洛霍夫。”

据拉津斯基的调查,叶尔马科夫就是格利高里?麦列霍夫的原型,其经历与后者一致。叶尔马科夫于1913年应征入伍,参加了一次世界大战,连续四次获得圣乔治十字勋章,被提升为少尉。在内战中最初加入红军,此后再哥萨克暴动中的表现跟格利高里?麦列霍夫一模一样。

因为叶尔马科夫被作为“人民的敌人”处决了,肖洛霍夫无法告诉公众他作品的主人公的原型是谁。要证明他是该书的作者,这本是最简单的办法。然而他若这么做,那书便成了 “为人民的敌人树碑立传”。叶尔马科夫直到1989年才获平反,而肖洛霍夫在1984年逝世。因此,终其一生,老肖都不敢说出该书主人公的模特儿是谁,把这秘密带进了坟墓。

真相大白后,其他的疑点也就不再是问题了:没受过良好教育并不影响文学天才的发挥,巴尔扎克与高尔基都是先例;在《静静的顿河》之前推出的《顿河故事》相当于搜集素材的试笔,而此后的《被开垦的处女地》之所以失败,乃是“配合党的中心任务”的“遵命文学”的必然结果;虽然《静静的顿河》的写作花了14年时间,四部书分别于1928、1929、1933、1940年出版,哥萨克暴动和格利高里当上白军军官是后两部的事。但肖洛霍夫既然得到斯大林的青睐,就很有可能询问过斯大林能否写这类敏感题材,而斯大林可能为他开了绿灯,这才使得他的才能不受约束地发挥出来。其实他在《静静的顿河》中显示出来的描写战争灾难的功力,在他后来写的短篇小说《一个人的遭遇》中又得到充足的发挥,论其凝冻与流露出来的人道情怀尤有过之。在我看来,只要有过《一个人的遭遇》,肖洛霍夫的文学才能就再也无可怀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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