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乔格机拉 ——宝日格斯台牧场牧民知青二三事
作者:黎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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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笑的乔格机拉 ——宝日格斯台牧场牧民知青二三事
他笑容依旧 我与六十多岁的同伴们漫步在当年劳动过的草甸上,我张开双臂——向着蓝天、白云。 我在一群古朴脸庞中,看见了一张喜兴的脸:一张永远带着一点孩子气的脸。那不是乔格机拉吗? 天若有情天亦老;而我眼前六十五岁的乔格机拉的笑容,没有老。 我惊异他那眸子中永恒不变的孩童般的笑容,正与苍天比阔,与草原比长。 草原人的表情,淳朴,少装饰,略带木讷,而像乔格机拉那样——总是笑着看你,真真少见。 他的脸,红红的,比起绘画中常见的那种“关公红”,毫不逊色。 当与我的目光相碰时,他笑着举起右臂,高高的,做碰杯状。我也笑了。我知道他是在用肢体语言,和我共同回忆几十年前,我们共同在北京一家旅馆喝啤酒时的光景。——从他那兴奋的笑容中,我领略到了我们在北京的那一次相遇,给了他多么开心的感觉……
他做了一次自己的外科医生 乔格机拉是汗乌拉分场的一位马倌。在我心里,我分场的每一位牧民都是很了不起的“飞将军”。在草原生活了十一年的我,对一种形象是永远看不倦的——牧民骑马从我身边经过,我情不自禁地凝视着他们或徜徉,或飞奔而远去的身影;更不用说马倌们的矫健身姿了。 在草原,马倌被认为是一种工作难度很高且令人尊重的职业。他要有很大的力量,去套马;他的头脑要清醒,对路况,对气候风向,对马的习性,要了如指掌——因为那几百匹的马群随时会在一个夜晚或什么时候,飘忽到无影无踪。我看到的马倌,大都有一种叱咤风云的气魄。而乔格机拉不是,他爱温和地笑,有时竟略略闪出一点女性般羞涩的表情。 我见到乔格机拉,心情就放下来,无拘无束。我觉得他的笑容,不仅仅属于对我个人的一种馈赠,而且是人类友爱之笑容的天然造型。 一年夏天,我来到乔格机拉所住的改腾泉,请求他将我的坐骑——一匹小黑马套将出来,我的马一直在他的马群中牧养。 乔所牧养的几百匹马,在改腾一片湿地徜徉。我来到他的蒙古包内,彼此问了好,然后说明了来意。乔让妻子为我端上热腾腾的奶茶。 乔一边笑谈,一边站起身来,将他的衣带紧了紧,登上马靴,走出门外,翻身上马,引导我来到马群旁。 乔一眼就望见了我那小黑马。他笑指给我看。 我的小黑马,就在改腾泉一片开阔地的水草中间。它悠然自得地喝水,吃草,摇着尾巴,驱打着袭击它的蚊子们。 刹那间,乔拍马上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了我的小黑马。他那闪电般的动作,惊得眼前的十几匹马四散奔逃,小黑马也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奋蹄遁去。而乔的马速更快,转眼间,已接近了小黑多半个马身。他伸出那具有巨大震慑力的长长套马杆,在空中抖了一下,小黑马的脖子已被紧紧套住。小黑马挣扎几下,乖乖停下。乔笑向我招手。我赶上前去,用缰绳系住了黑马。 乔又用他的笑眼瞄准了另一匹骏马——他要为自己换坐骑了。当他同样以闪电般的动作,施展套马绝技时,他的坐骑突然被脚下的草包绊倒,将他沉重地砸在下面。我慌忙跑过去,将他的坐骑拉起来。 乔艰难地从地上爬起,向前踉跄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坐在了湿湿的草地上。他皱皱眉,笑对我说:“照日格图(我的蒙文名字),我小腿的骨头折断了。”我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乔则让我搀扶他向前,用那未伤的左腿,踩住马蹬,滚上了坐骑。我小心翼翼地牵住他坐骑的缰绳,向他家走去。 我望着被痛苦折磨着的乔,心想:“这里离总场医院太远了!就是能到医院,也没有外科医生,怎么办?”家人们围坐在乔的身边,不安的气氛笼罩在小小蒙古包里——但这里没有惊呼,更没有惧怕。乔向我笑了一下,然后对妻子道:“给我取两个薄些的小木版来。”妻子会意,从外面拿来一些木版、木条、绳子,让乔来挑选。 乔把两片木版夹住受伤的小腿两侧,按着痛处,用他的的大手摸准了一个地方,再用绳子将两条木版紧紧勒住。他眉头紧锁,然后松开,向我笑道:“宝里介”(蒙语,行了的意思)! 我惑问:“他勒就(骨头缝对准了吗)?”乔蛮有把握地点头,孩子般的笑容绽开了:“差不了多少!一百天以后,我就能上马了!”我想,乔年年杀牛宰羊,他是解剖高手——人的骨骼与牛羊应有相通之处罢…… 刚才担心、注视的妻儿们散开,乔的妻子在门南面挤牛奶,孩儿出去了望马群的走向。 火红红的夕阳地沉到了西边,苍穹莽莽,远近的几家炊烟飘散空中。牧民们的牛羊吃得大腹便便,缓缓回归草圈,远近不时传来马儿的一两声嘶鸣。自信的乔,做了一次自己的外科医生,与我挥挥手,笑着道别。
回归改腾泉 回归第二故乡,我们大家来到改腾河边,流连忘返。我望着那汩汩流出的改腾泉,不由得想起当年那惊心的一幕,对来陪伴知青朋友的老乔问道:“你还记得那年你摔在这里,自己治腿的事吗?”老乔听罢,收敛了温和的笑容,“关公脸”涨得更红,对我大声说:“我怎么会忘记呢?!”我问他那伤腿现在怎么样?他感谢我的关心,回答说:“九格勒。”(蒙语:“还可以”或“无大碍”的意思) 当年平静笑对骨折的年轻的乔,如今一大把年纪了,怎么会如此激动起来?我直对着乔,想到我分场与他年纪相仿的不少牧民,已经不在人世了;觉得陪伴着我们而寸步不离的他的眸子里,增添了一种珍惜生命的厚厚情味。他毕竟不是当年不顾一切在马群中驰骋的牧民青年了,当时用粗糙的木版包裹伤腿的经历,是否至今让他怀着某种后怕之感?也许度过惊险、艰难后的老年的乔,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吧? 乔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泉水,一饮而尽;我随后也喝了一大口。我们相视而笑…… 说真的,我要感谢乔格机拉和我场的牧民们,他们的强悍品质,他们的笑对艰难,叫在草原时得了疾病的我,在后来的工作中不敢懈怠偷堕,在生活中不敢怨天尤人。 但愿在现实中被病痛折磨而求医困难的“乔格机拉”越来越少。我看到,我们场里的牧民,已经有人常来北京看病——他们腰包里的钱多了,对身体健康比先前重视多了。现在中国还有多少在不大理想的生存环境中生活着的“乔格机拉”?不知道这些同胞在病痛折磨的情形下,是默默忍受,还是竭力挣扎,或是放弃了求医治病的努力?或许还有人像乔一样,侥幸成功地实施了自救? 回京以后,我手捧着和我们合影时微笑的乔格机拉的照片,眼前时而出现满脸涨得通红的老乔,耳边回响着他的亢奋声音: “我怎么会忘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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