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属

    我下乡当知青的大队，除了有番号外，还有名字——“光明大队”。这是其他大队所没有的，也是我们大队全体社员都引以为自豪的。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光明”是本地一位烈士的名字，他叫贺光明。听说烈士的遗孀还在，住在贺祠堂的故居里。当地人一谈起这位烈属贺三娘，就显出十分恭敬的神情，但我分明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出了另一重意思——敬畏。于是，我十分想见见这位人人敬畏的烈属贺三娘。

贺祠堂是大队部所在地，我们常常去那里开会，途中就会经过烈士贺光明的故居。烈士故居是一座普通的院子，瓦顶砖墙。由于大门外墙上挂着省人民政府授予的“革命烈士”牌匾，因此便有了庄严肃穆的气氛。从那里经过，人们都静悄悄地，从不喧哗，似乎怕破坏了这种庄严的气氛。只见那高高的门槛上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听同行的社员说那是贺三娘的孙子。她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接她去城里享福，她不肯去，硬要守着故居，于是儿子只好将孙子留下陪奶奶。我想，可能是她舍不得烈属这份荣誉吧。可惜这次没见到她。

又一次经过烈士故居，见一个老大娘牵着孩子在大门外散步，同行的社员悄悄地对我说，那就是贺三娘。我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烈属：大约五十来岁，身材矮小，黑色包头，深蓝衣裤，显得十分普通。如果要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话，那就是比一般农村人显得整洁利索一些，神色严峻一些。同行的社员小心翼翼地向她打了个招呼，好像是问她吃饭没有。她低声地回答了一句，但脸始终板着，没有一点放松。见此情景，我没敢同她打招呼。

一次，我独自从她门前经过，恰逢她带着孙子坐在大门外。我鼓起勇气想向她打招呼，刚要开口，她冷冷地向我一瞥，目光中带着凛然之气，吓得我一下就忘了要说什么，只好赶快埋着头走过去。

从此，烈属贺三娘就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个谜。为了破解这个谜，我问过很多人，但没人肯为我解答。

后来，随着和当地农民关系的日益亲密，大家也把我当做了自己人，才向我讲述了贺三娘的故事。

贺三娘本名桂香，娘屋头很穷，从小过着苦日子，十八岁那年嫁给了村小教师贺光明。贺老师是独子，家中只有一个寡母，母子二人相依为命，生活也很清贫。贺光明中等身材，面容清瘦，举止斯文，脾气温和，对桂香很好。婆婆心地善良，为人厚道，待桂香如同女儿。贺家虽然也不富裕，但桂香却感到满足。

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他有文化，会写那么多字，会讲那么多道理；他人缘好，肯帮助人，又受到那么多人尊敬；他喜欢自己，不嫌自己没文化，还耐烦地教自己认字；他怜惜自己，总是抢着干挑水，种地的重活路......

每当干完一天的活路，吃了夜饭，喂了猪，把一切收拾归一，桂香就借着煤油灯的余光打鞋底。她一边打着鞋底，一边满足地看着丈夫在灯下读书写字。灯光映照着丈夫清秀的脸庞，桂香心里漾起阵阵爱意。

第二年，桂香有了身孕，丈夫和婆婆对她更是疼爱有加。但这时桂香却发现丈夫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常常回家很晚，问他总是笑而不答。贤惠的桂香也不好多问，只是嘱咐他出门带上火把，走夜路小心一些。

一天晚上，丈夫没有回来，桂香和婆婆睁着眼等了一夜。第二天，有不认识的人带信来，说贺老师被官府抓到县城里去关起了。此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将婆媳俩惊得六神无主。婆婆哭得快要昏死过去，桂香感到天都要塌了。第二天，桂香挺着大肚子回娘家，托娘家哥哥去县城打听消息。过了几日，娘家哥哥上门回信说，县府说贺光明是共产党，聚众造反，已判了死刑，行刑日子都定了。婆婆听了顿时昏死过去，桂香也两眼一黑倒了下去......

过了两天，桂香强撑着起来，照顾婆婆，料理家务。丈夫行刑前一天，桂香将婆婆托给邻居照顾，自己一大早就出了门，天黑才回来。

丈夫行刑那天，桂香一早就动身去县城。到得县城东门外的刑场，四周已闹哄哄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等了大约一个时辰，行刑开始了。只见几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枪押着站成一排，高喊着什么，远了听不清，但桂香分明看见靠右边的那个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打了个趔趄，差点倒下。她用牙齿紧紧地咬住嘴唇，咬出了血。她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倒下。“砰！砰！砰......”枪响了。

枪声一停，只见桂香挺着大肚子，腋下夹着一刀草纸，拼命地向倒下的丈夫跑去，身后还紧紧地跟着一乗滑竿。到得丈夫身边，桂香迅速用草纸捂住丈夫流血的伤口，叫两名抬滑竿的人把丈夫放上滑竿，抬起就跑。跑出刑场，早已请来候在那里的医生马上抢救。由于伤势太重，抢救无效，丈夫停止了呼吸。这时，桂香猛地扑在丈夫身上，呼天抢地地大哭起来。一阵痛哭之后，桂香带着丈夫的遗体回家安葬。

受不了丧子之痛的婆婆不久就离开了人世。后来，桂香生下了遗腹子，并将他养大成人。桂香终身未再嫁。

得知了刑场上那感人的一幕，我被深深地震撼了！“这是怎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一个弱女子，出于对丈夫的挚爱，在那样悲痛的时刻竟能理智地设法抢救丈夫的生命，寄希望于万一，这爱是何等的深切！她在关键时刻所表现出来的大智大勇非常人所能及。此刻，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了，她在我心中竟有了“神”的色彩。

我终于知道大家敬畏她的缘由了。大家敬畏她，不仅仅因为她是烈属，更是因为她救助丈夫的壮举。她不愿离开故居去城市，不是因为她留恋烈属的荣誉，而是以她自己的方式守望着丈夫，守望着爱情......

我又一次从贺三娘家门前经过，她正在园子里摘菜。“三婆婆，吃了饭没有？”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同她打招呼。“还没有吃。你吃没有？”贺三娘朗声答道，脸上似乎有一丝微笑。我这才感到贺三娘其实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一个可敬的老人！

    向为了新中国的建立而英勇牺牲的革命烈士以及他们的亲属致以崇高的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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