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湖啊,沉湖 作者:刘汉宜


 

 

  沉湖啊,沉湖     


    我们下乡插队的地方就在沉湖边。要回忆三十五年前的事,就一定要说沉湖。

1968年12月1日,确定了去处的我们,带上行装,告别了天门县招待所(主要是告别那些还没有确定去处的同学),直奔干驿镇而去。在那儿的沉湖边,有晨光大队派来的船在等着我们!

车子停下来的时候,我们被告知到了。举目四望,没有看见什么湖,只有大片的荒原和一条有水的河沟,两条木划子靠在河沟边——这就是接我们过沉湖的船。木划子在河沟里缓缓的行着,划桨的社员回答着我们的疑问:这就是沉湖,湖那边就是晨光大队。我们都是在武汉东湖边长大的,湖的概念是烟波浩淼,是波光粼粼,可这是什么湖?!我们的划子一直在河沟中行进,河沟很深,站起身也看不见河沟外边是什么。几个小时过去了,看见了房子和欢迎的人群,我们到了新的家园——晨光大队。这是第一次和沉湖亲密接触,可是它给我们的是疑惑。

1969年7月,沉湖给我们看了一次颜色。只下了几天的雨,沉湖的水说涨就涨起来了。田和湖是由湖坝分开的。湖坝就是保护农田不被水淹的一道护堤。湖水涨起来,田里的水就排不出去,眼看着一尺多深的秧苗就淹下去了。把队里8匹马力的柴油机和水泵都搬到湖坝上,日夜抽也不行。田里的水没有下去,湖里大水看涨。于是天天出工都是加高湖坝。湖坝成了一片汪洋中的一道细埂,到哪里取土来加高它?只有就地取材。人站到田里,水已经齐了腰深。伸手抓一把秧苗,用脚在它的周围团团一踩,再吸一口气,蹲到水里,连秧带泥抠出一块,拖泥带水拍到湖坝上。1998年抗洪,现在淮河又在抗洪,大家熟悉了“子堤”这个词。那一年我们就是在做子堤呀。不但是在做堤,还要巡堤、护堤。我们晨光大队的知识青年(男生)就要承担起这个任务。弄了两条划子,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提马灯找到支部书记,雨夜请战,连夜成立突击队,当夜就巡查了一圈。日记上有,这是7月14日的事,还有两天就是34年了。晨光的兄弟们还记得吗?

大队的60马力的柴油机和大水泵都搬到湖坝上去了。想把田里的水抽出去,把秧苗救出来,把收成保住。沉湖的水还在涨,田里的水也在涨,那道湖坝也在长,加高到后来,堤顶成了尖角,无法再加高了。7月16日,湖水涨过湖坝,田和湖一般平了,烟波浩淼,波光粼粼了!我们那个突击队又承担起把“60匹”弄回大队机屋的任务,一个大队的人都等着它去轧米呢。好容易把那个铁疙瘩弄到划子上,社员们撑起走,我们不想坐到船上,就在船的旁边游。我们游得比船还快。社员就有话说了:怪不得要淹大水,原来来了一群浪里白条嘛!船和我们都在秧苗上面。后来看《龙江颂》就说:我们早就演过了。

夏天的沉湖是美的。湖坝的外边就是一片荷田。大水淹不了荷叶,淹不了荷花。荷叶田田,一碧万顷;荷花亭亭,姹紫嫣红。站在船上,放眼一望,心旷神怡,把没有实现“人定胜天”的懊丧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友人从外地来,弄一条船,撑到湖里,看荷花,采莲蓬,引吭高歌:沉湖水,浪呀嘛浪打浪啊……真是荆楚大地上的鱼米之乡。我们晨光的知青真是自豪的,我们热爱晨光,这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我的友人也高兴。天灾也好,人祸也罢,意志还在,精神尚好,友人放心了。

秋天的沉湖也是美的。水退了,水面上长满了菱角。只要有船下湖,就可以采到很多很多菱角,吃个饱!每个队都在湖里下了“迷魂阵”,是副业。捉鱼,捉了鱼卖。受了灾,副业更重要了。“迷魂阵”就是把竹帘或苇帘一床挨一床的插到湖里,在一头七拐八转,然后水中放一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倒挂须”,就成了鱼们的“迷魂阵”了。沉湖的鱼真多,一个“迷魂阵”一天一夜可以捉几百上千斤的鱼!只要一两个人守在那里,每天早晨队里派船去装就行了。鱼运回了队,再派劳力们挑到多祥河或者仙桃去卖。一去就是七八上十个挑子,一字排开,颤颤悠悠,真是壮观哪。队里有鱼,还愁知青没鱼吃?倒是我们不肯搞特殊。只是外地的友人来了,在队里搞几斤好鱼,煮一锅香喷喷的鱼汤,让他们再一次感受一下“晨光好”。有一天下午,队里派我到“阵”上去弄鱼,同去的还有金海。他哥哥纯舫正在“阵”上值班,看到我们去了,高兴得不得了,马上给我们做晚饭。现捞了几条大鱼,又烧又滑,还煮了一大锅饭,粳稻米!那顿饭吃得真解馋,记了三十四年,可能一辈子也忘不了了。九队的知青这年就在晨光过的年,他们可把黑鱼吃腻了。原来队里的母猪要下奶,饲养员就把“阵”上来的黑鱼丢到猪槽里。那时候那里的人们都不吃黑鱼、脚鱼、鳝鱼。保华们看见了,每天到猪槽里捡几条,可是大补了一阵子,来年春耕劲头儿足!

到了冬天,沉湖的水退尽了,只剩下几条河沟里还有一点水,勉强可以行船罢了。湖底见天,都是残荷。没有听雨声的心情。刚刚开始农村生活的我们,就遇到了灾荒,我们知道沉湖的厉害了。

沉湖在天门县和汉川县之间,东西60里,南北20里左右。我们在湖的南岸。沉湖是快衰亡的湖,就是有水的时候,水也很浅。它是周边的受水湖,要调蓄周边的雨水。周边围湖造田,占了沉湖的地盘,沉湖无处盛水,只好淹回自己的地盘,你的湖坝也就白修了。

白修也要修。围湖造田非搞不可!农业学大寨,改天换地,哪怕是广种薄收,哪怕是颗粒无收,也要造!乘冬天沉湖底儿干时挑起湖坝,里边围的可就是湖田了。湖田好围不好种。第一,牛不能下田。一下去就陷到肚子,寸步难行,还要人去把它抬出来。牛不能下,那只有人下。人下去也是陷到大胯,但是人还能动,能拉犁,拉耙,能栽秧,扯草。打拼湖田,完全靠人。第二,湖田里菱角刺扎人。沉湖的菱角多,可惜是野的,基本上没有人采收。浪把它们打到岸边,一围湖就把它们围进湖田了。一下脚就是菱角刺,真是咬牙切齿,硬着头皮往下踩,一踩一脚刺!社员们有一个笑话说收工回到家里,脚上挑出来的刺可以烧一餐火(煮熟一顿饭)。第三,蚂蟥,最主要的是不要让它跑到裤裆里,要不然就惨透了。再就是湖区蚊子多,还大。当地民谣:“干驿田二河,蚊子大似鹅。打它一桨桩,还能飞过河!”还传播疟疾,我就得过一天打两场摆子的恶性疟疾,是大队赤脚医生的奎宁帮我治好的。

1969年冬天传来消息:沉湖要建军垦农场!备战备荒为人民,一声令下,千军万马围垦沉湖——挖河!我们晨光的知青就和晨光的社员一起挑起被盖、粮食、柴草、箢箕、铁锹还有毛主席的著作上水利去了。工地在仙北公社,那就要住到仙北去,我们晨光大队的民工住到三合大队,都是住在社员家里。人家早腾好了房子,就和我们也把房子腾好了一样。打地铺,棉梗上面再铺稻草,再铺棉絮。大家全都是通铺,晨光一队的男劳力都在这间房子里住。到工地还有好几里地,早出晚归,中午炊事员送饭到工地。什么工地?沉湖军垦农场南干渠工地。南干渠一河两堤,河底宽40米,河面宽60米,河滩宽也是几十米,不记得了。挖起的泥筑起两道堤。没有一点机械,完全是人力,是箢箕、扁担、锹,是双手、双脚、双肩还有腰。我们都扎扎实实锻炼了一年了,挑堤不在话下。到了下午四点钟,我总是会情不自禁的引吭高歌,是挑着一担泥,还要爬河坡,爬堤坡。满担子去,空担子回,扁担悠悠,歌喉悠悠。我一放歌,社员们就会说:快了,快了,快要收工了。我并没有手表,也没有看太阳(常常阴天,没有太阳可看),怎么会这么准时呢?是肚子饿了,饱吹饿唱嘛。最有意思的是某一人的扁担挑断了,他附近的人就会“哦……”起来,于是整个工地都“哦……”了起来。朔风呼啸,红旗猎猎,人声鼎沸,真是天寒地冻,热气腾腾。沉湖多少年了,何时有过这样的热闹,怎么就让我们知识青年赶上了,参加上了?晚上睡觉前,坐在地铺上拿出毛主席的“四卷”,找出一篇《为人民服务》大声朗读起来,用标准的普通话。社员们都静静的听,然后熄了马灯,钻进被窝,进入梦乡。有时候晨光来挑堤的知青们小聚:肚子饿了就要想点办法。分析的结果是胡萝卜比较经饿,不但富含维生素,而且处理简单,只要一洗就能吃。于是就乘着夜色,摸到三合大队某一社员家的胡萝卜地里,拔一些感觉大一些的,然后悄悄的离开,再嘻嘻哈哈的处理,把这些维生素弄到肚子里去了之后,再各自回队去睡觉,做梦就踏实一些。现在想起来,感到很对不起三合大队的那几家社员,实在是对不起,真的。

遭了水灾,粮食基本上绝收了,吃粮越来越紧张。队里决定挑堤的劳力放假一天,下湖去挖藕,搞“瓜菜代”。早上起来在队里的灶上喝了一大碗稠粥(每人一份),手提一把锹就追随社员奔沉湖而去。过了南干渠还要在湖里走很远,要到湖心了,那里枯荷叶密,下面的藕才会多。我是21岁第一次挖藕。好在社员热心指点,什么样的荷梗是“藕荷梗”,順着挖下去就会有藕;什么样的是“空荷梗”,不要在那里挖。还说发现藕了该怎样追击,怎样挖出完整的一枝藕……大家分开各自行动,我也开始了寻找“藕荷梗”的第一步。湖中心软泥上的冰碴还没有化,赤脚踩在上边,就要倒吸冷气。脱掉鞋袜、长裤,只穿一条短裤;脱掉长袖上衣,只穿一件棉背心。认准一条“藕荷梗”,挥锹往下挖,再往下,锹就不好使了。人下到坑里,一屁股坐到泥水里,以两个手掌当锹,挖起一块泥抛出坑外……湖里的藕是野藕,长得深,坑要挖到一人深才能感觉到“有藕”。为了安全(人伏身挖泥时防止被塌方活埋),坑要挖很大,要出很多泥,要费很大力气。碰到藕还要判断走向,还要跟踪追击,不知道还要搬动多少泥巴,才能把那一枝藕起出来!不知道几点钟了,只知道肚子饿得咕咕叫,脚麻了,腿麻了,指甲挖翻了。这时社员也在招呼“回吧”。洗掉泥,穿上衣,清理战果,我有收获!我挖了好几枝藕呢。社员们纷纷表扬我:第一次挖藕就能这样,真是要得!以成大个子放了空,还赶不到个知识青年!小心翼翼的把藕捆扎好,用锹把挽在肩上,朝家的方向挪去。走了20里路,脚才有了知觉。沉湖沧海桑田,无藕可挖了。今生挖了一次藕,还挖着了。值得在这里回忆一番,是吧?

围垦沉湖最困难的是挖中心河。中心河纵贯沉湖,穿过湖心,是排水的主渠道。挖中心河就没有民房可住,只能在湖泥中找干一点的地方搭窝篷。底下是湿的,下一点雨,上面也是湿的。收了工无处可去,在茫茫荒湖里真是绝望。更令人绝望的是施工,头天挖好沥水的沟,第二天去看连个缝都没有了,合拢了,天衣无缝。湖中心的泥太稀了,挖不成沟,沥不了水,怎么站人,怎么挑土?先得想办法搭跳板。各队回去弄来各式各样的东西,铺在地上当跳板,人站在上面挖泥,踩在上面挑泥。无奈湖泥太稀,经不起蹂,几蹂几蹂就把跳板蹂到泥巴深处去了。怎么办?工是不能停的,办法还是要人来想。不能挑,就用船来运。一个队一条划子,一部分劳力把泥巴挖进舱里,一部分劳力把划子推到卸泥的地方,另一部分劳力把泥巴卸下来……这个办法还管用,中心河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成形,成功。我们知识青年参加了这样的工程,心有所感,思有所悟,“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不知道收获了多少。

沉湖军垦农场后来是总后的生产基地。新世纪到来的时候解放军把它还给地方了。中心河以北划归汉川,中心河以南还给天门。天门把这块地划作经济发展区。当年我在晨光小学教过的学生,现在是那里的领导了,几次邀我们去看看,都没有成行。今年10月份,汉水上的天仙大桥就要通车,过了天仙大桥,再上天仙公路,回晨光就快了,看沉湖就方便得很了。

 


                                                                 (2003-07-12于武汉)

 

 

(华夏知青网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5周年征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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