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虹斌:《四棵杨》:万木萧萧时代,土地的温暖与苦难
作者:林子搜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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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棵杨》:万木萧萧时代,土地的温暖与苦难 作者:侯虹斌(媒体编辑,广州) 来源:南方都市报
很久没有见过这么厚重的一本书了,厚达600多页,长达87万字。这个容量,在今天的传统小说写作当中无疑是罕见的。许多阅读者首先就被这部小说庞大的体量所惊吓,我也差点错过它。但真正读下去,就会发现,这本书是好读的、有趣的,语言简洁干脆,明净如练,完全不会令人生畏;更重要的是,它所书写的内容,之凝重,之深刻,之悲怆,完全配得上它的长篇巨制,配得上它所描写的这个时代。
天灾和人祸在竞赛 小说中所写的四棵杨村,是豫西南的一座山村。村中有十几个姓氏,近百户人家,村中心有四棵参天巨杨,是立村者成、万、张、孙四家老姓的祖先共同栽下的。小说中的故事就围绕着这四家人为首的村落的生存状态展开。 书中所写的这二十多年,是中国最具魔幻色彩的一段历史,浓缩了太多匪夷所思的运动和事件,承载了太多意义,它的奇谲和诡异之处,远超人的想象力。故事从土地改革开始。原村长张宗庵在土改中被划为惟一地主,一家人净身出户。张宗庵及其独子张天珏因通匪罪被上级政府判处极刑。张宗庵在村中口碑甚好,村民纷纷为他求情。在万风扬和县大队长白云天的帮助下,政府最终决定赦免一人,为使儿子免刑,张宗庵从容就死。张家的财产和土地,全部被分掉了,张天珏也疯掉了。 土改和肃反的实质是什么?张天钰对张宗庵道破天机:“爹,你是好人,啥事儿都想得实。说白了,这些都是借口,他们要分咱的钱,要分咱的田,不先杀咱们,心里能踏实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拥有私有财产就是罪恶,可以予取予夺。 中国是一个重农思想非常深厚的农业国家,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土地”一直是理解中国社会的关键词,“均田”则是耕作者的普遍梦想。虽然村民们看到张宗庵冤死、张家家破人亡的悲惨遭遇,有怜悯,有同情;但可以分田分地,他们又是欢欣雀跃的。天遂人愿,刚分到土地,他们就尝到了丰收的滋味,然而,这一切仅仅只是个开始。他们在短短的两代人、三十年的时间里,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土改、农村合作、大锅饭、“放卫星”、大炼钢铁、大饥荒、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 大跃进时期的放卫星,是导致大饥荒的诱因之一。放卫星通常都是把农作物的产量,夸大到实际产量的八到十倍、二十倍,甚至更多;这个行为,在当地有个名字,叫“日天炮”———一个粗鄙狂妄的词,准确地再现了当时那种“与天斗”、“与地斗”的无知和无耻,实际上就是对自然、对上天毫无敬畏。可笑的是,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们,居然在各种复杂的计算和考量之下,配合“上头”的引导,逐步把亩产量越提越高,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抢着把这块样板田放到自己的大队里。难道,他们真的相信金字塔可以倒砌吗?大丰收之后,种地的农民却纷纷饿死,是因为所有劳动力都不得不跑去炼废铁,粮食全烂在地里了:天与弗取,反受其咎,这能怪谁呢? 在这场闹剧中,上面派来的孙技术员,早被“日天炮”的惊人数字吓跑了。不过,这个迂腐的人物虽然在书中只有寥寥几行,却起码能让人看到一点希望:不是所有人、哪怕体制中人,都是丧心病狂、全无脑子的;他的临阵脱逃,至少避免了被历史所羞辱。 作者寒川子出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四棵杨村也是有原型的。那么多人都从那个年代过来,惟有他,能以一种罕见的耐心和坚韧,给我们细致地展现了这个时代的切面。书中没有心理描写,也没有多余的评述和环境描写,纯以简洁的白描手法勾勒,把这二三十年的历史以匀速推进。即使在大饥荒年代,活生生的人一个接一个饿死,作者也没有在客观叙述之外卷进自己的情绪,无一句赘言———然而,悲剧和灾难发生的密度,已足以宣示一切。 看完这本书,不由想起了诗人宋晓贤的一句诗:“天灾和人祸在竞赛,看谁先赢得祖国的未来。” 一代人的无知与奴性 这本书的特别之处在于,书里没有一个明确的主人公,但成功地描述出了四棵杨的群像。书中线索明朗、面目清晰的人物就有二十多个。而这些人物,并不是并列的、平行的,而是各种力量此消彼长,互为掣肘,又互相刺激生长的———二十多年间,党委书记万风扬为何从一个敢于冒险救助地主的抗争者变成一个只知唯唯诺诺的傀儡?李青龙如何从一个普通社员发展成为一个敢于牺牲、勇于抗争的四队队长?区委书记白云天如何从一个享尽威风的领导变成一个脚踏实地的平民?孙立慧又如何从一个上进的小青年嬗变成作威作福、横行乡里的领导? 学者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谈到农村的规则根基就是“以信任为基础”:“在乡土社会中法律是无从发生的。‘这不是见外了么?’乡土社会里从熟悉得到信任,这信任并非没有根据。乡土社会的信用并不是对契约的重视,而是发生于对一种行为的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但这二三十年里,专制文化的强力介入,不仅破坏了中国乡土社会里维持平衡的传统结构,铲断了农耕社会里日常作息的文化根基,还极大地改变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迄今为止,在许多文学作品中,关于“反左”、“反右”等种种革命运动对知识分子的戕害,已有较充分的阐述,然而,那些没有什么文化的平头百姓呢?除了饿死者之外,幸存者的心灵难道就没有受到残暴的伤害吗?他们所熟悉的规则和人际关系一夜之间全部被清算、被扫荡,对他们来说,不同样是滔天巨浪吗? 这种专制文化,在四棵杨的执行者有万风扬、白云天(前期)、孙志慧,“马上疯”等人。但这些人各自执有不同的权柄,性格不同,对“上面”指令实行专制运动的贯彻力也大不一样。孙志慧是年轻一辈,一心只想出人头地,功利心十足,所以指挥拆房扒庙不亦乐乎;但他的父亲是四棵杨的老农民,他还不得不投鼠忌器。“马上疯”靠搞运动起家,生平所好就是整人和玩女人,道德败坏;所幸其智力平平,有时波浪没翻起来就被整得偃旗息鼓了。白云天转变有点突然,本来是前呼后拥的大领导,在运动中被撤职了,为了追求雪梅落户到四棵杨,忽然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思考的角度完全回到正常人类,正直且善良,令人唏嘘。 令人深思的是万风扬这个人。由果敢到懦弱,分水岭就在于他在爱情上的挫败———此前,他设计拯救张宗庵,分配分财分地事宜,勇于追求喜欢的人;此后,他彻底被权势所驯服,胁迫大家加入合作社,诱使大家报出惊人的亩产“日天炮”,组织大家参加大炼钢铁、不让收割粮食,以致饿死不少人,甚至试图砍掉四棵杨、把村里的坟全部削平…… 然而,万风扬仍然不能算是坏人。作为四棵杨的一员,万风扬在伤害农民利益的同时,也在伤害自己的利益;他在违背人心和常识的时候,也在违背自己的良心和自己的意愿。他一次又一次苦苦哀求韦光正等“上面”人物,希望发放上缴的粮食救命;为了救大饥荒时期的四棵杨,他已濒临崩溃。万风扬的确有很大的私心,比如平坟是为了报复村人说他的坏话,这是他猥琐的一面;但更多的时候,他也是被强权所迫,别无选择。万风扬的命运,正是在那个荒唐年代无数基层干部的命运:如果不敢为坚持常识付出血的代价,那么,就必须加入作恶者行列。你没有沉默的权利,你不可能不站队;一旦你屈服了,你就必须当帮凶,必须纳投名状。 在这些人为的灾难面前,每个参与者都是施害者,但同时,每个人也都是受害者。这或许就是汉娜·阿伦特所说的“平庸的恶”、“无意识的恶”。他们基于一种“理性”的考量:即使我反抗了,也完全无济于事;即使我不干这样的事,也有别人来干。因为回天无力,所以做起坏事来心安理得。 我之所以为专制文化的代表人物万风扬辩解,是因为作者把这个人物塑造得十分立体。他在最后给了万风扬救赎的机会———在一系列挫败之后,万风扬终于抛弃小我,全心为村人谋利益。 历史的吊诡正在于此:万风扬给村里人谋利益的方式就是修建大水坝。正是他的这个善念,终于给四棵杨引来了灭顶之灾。虽然有老烟薰反复提醒,但水坝终于还是修了,四棵杨还是毁灭了。 作者对万风扬、对时代的批判非止步于道德。他指向的是一代人的无知。这种无知,并非因为知识的欠缺,而是根植于奴性,以至于丧失独立思考的能力。这才是中国人本源性的问题。 我们在作者的笔下,看到了同情,但这种同情绝非廉价的。 善良和勇气,还是社会的底色 虽然天灾人祸不断,但作者并没有把揭露历史作为小说的终点。书中那些鸡零狗碎的农村日常生活,依然散发出温暖的光辉。小孩一个接一个地出世,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嫁娶……吵嘴、恋爱、计工分,都是生活的常态。书中有许多爱情故事,也是作品感人所在。虽然处境极苦,仍然有那么多人追求爱情;纵使最后多数爱情结果堪比黄连,可是,爱过了,总比麻木不仁好。他们为爱情付出的代价虽然昂贵,但好歹有“爱”这种东西,让这千疮百孔的生活有坚持下去的理由和希望。 在这里,女人的表现尤为突出。张天珏的妻子芝娴在得知公公、丈夫都被处决,面临万秃子的威逼,她选择了上吊;进才的媳妇香竹,为了让奄奄一息的进才吃上粮食,选择了由着老五糟践身子;婉茹有心爱的人乔三,却不得不忠实于养父的临终遗愿,嫁给了傻子哥哥;荣阁宁可自杀,也不愿答应父亲拿她为她哥换婚,而旺田也因为对荣阁的爱而选择不娶;风扬因为自己爱的是雪梅,即使迫于父辈的压力娶了陈姐儿却8年不曾碰她…… 显然,太多东西都在戕害着感情,或是封建家长制,或是专制力量,或是贫穷。他或她,都不具备充分的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然而,破坏力最强的还是新出现的专制力量。它比传统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有效得多,也无情得多,一现身,就以强力破坏了传统的婚姻契约。比如雪梅与万风扬之间的恋爱,双方家长大力反对都没能阻碍,官高一级的白云飞只派人传达两句话,万风扬立马改娶陈姐儿。而“马上疯”强奸小梅,更是借助了手中拥有推荐上大学的权力———我们知道,这些并不是寓言,而是当时无处不在的现实。 尽管农村的传统文化落后,男女不平等、婚恋不自由,亟须改正;但与其被权力以革命的借口所强暴,我倒宁愿这些陋习以自己的速度缓慢沿革、消失。土地是有温度的,农村依附着土地,就算是陋习,它也会在生产和生活中,进行艰难的自我修复。这种修复依靠的是什么?爱和勇气,而绝非强权的再次强奸。善良的婉茹和刚烈的荣阁们,就给男性世界里带来了光。 在万木萧萧的时代里,小说深刻地描画出这种暖意。虽然好人不见得有好报,相爱也许难以相守,勤劳不仅不能致富反而罹祸,但善良和勇气,还是这片乡土社会里的底色;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来也没有丧失过。这是作者内心的大悲悯。 这本书的作者并不算有名。该书的出版人路金波说:“这是我在7年出版生涯里遇到的最伟大作品,堪称《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级。《四棵杨》如果能卖出一万册,我会比卖出100万册青春文学还高兴!”当然,这是自卖自夸之辞,未必足以征信。但我确信,这是一本难得的好书。我还认为,就凭这本八十多万字的小说,他可以毫不赧颜地厕身于当代文坛好作家之列。请记住他的名字吧,他就是寒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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