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四):6马群和一只“伊里吉可” 作者:孟小青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四)


6马群和一只“伊里吉可”

    蒙语“伊里吉可”是驴子的意思。我要讲一只驴子的故事,但是首先说说我们的马群。

马在蒙古草原就像自行车在中国内地,或是汽车在美国一样,是重要的不可缺少的交通工具。但马岂止是牧民的交通工具,更确切地说马是牧民生命的一部份,马腿是牧民们腿的延伸,牧民孩子们刚学会蹒跚走路就被举上马背学骑马。记得十多年前和几个美国朋友看一个有关蒙古草原的电视节目,几百匹马在草原上奔跑,后面跟着几个骑在马背上挥动着长长的叫做“乌日嘎”的套马杆的牧民,伴随着悠扬的蒙古草原音乐,解说者说道:“这就是蒙古的野马群(These are Mongolian wild horses)。”我一下子跳进来大叫道:“这不是野马!这是我们的马群。”博学的美国人认为不呆在马圈里,而在草原上自由乱跑的马就是野马。

在美国,马也坐汽车。马们专门乘“站”(马不会坐)的车厢是顶蓬封闭,两边有监狱般高高的小窗,被拖在卡车后面的。每当我看见小窗里露出的马头时,我是真替这些马难过:这些“站车”的马只是一些人的根本没有用的大玩具而已,真正的马应该是能够自由地奔跑的。蒙古草原上没有马圈,牧民从来不喂给马任何饲料。我们的马群可以在草原上自由乱跑,马的生存并不依赖于人。也许从这意义上讲,草原上的马的确是“野”马。但是牧民们的生存却是离不开马的。

我们大队有近一千匹马,分为两群,一群是鼻疽马大约三百来匹,另一群为健康马六百多匹。鼻疽,故名思意是侵害与马鼻子有关的呼吸系统的疾病。只从表面上看不出哪匹马有鼻疽,而哪匹是健康的,但若马快跑起来区别就明显了,有病的马呼吸不畅因而跑不快。除了不能快跑之外,鼻疽马和健康马没有什么区别。我有过一匹枣红色二十多岁的老马,它有严重的鼻疽,但它驮着我没有任何问题地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鼻疽马群和好马群并没有严格的区分,很多时候鼻疽马混进好马群,而健康马也常常混入鼻疽马群。一群马有两个马倌负责。我们在草原的前几年夏克德尔是好马群的马倌,布和是鼻疽马群的马倌。我们到草原后不久,江华成为好马群的另一马倌,夏克德尔的助手。马倌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做的,马倌需要相当的技巧和冒险吃苦的精神。江华是我们新牧民之一,他是五个男生中最有块头的一个,好胜而喜欢冒险逞能。我们到了草原后,刚刚学了几个蒙语单词和句子后,他马上就送给自己一个蒙古名字“阿兹勒克巴特。”“阿兹勒克”是儿马即种马的意思,儿马是马群里最强壮最雄伟最威风的马,“巴特”是英雄的意思。当江华把这一响亮的名字宣布给牧民老乡时,老乡们都嘻笑了起来,竟然没有一点严肃崇敬的意思,笑得江华不知所措,笑得我们糊里糊涂。过了些日子我们的蒙语渐渐好起来后才弄明白:“阿兹勒克”这词儿确是儿马的意思,但是它强调的不是儿马威武雄壮的形象,而是儿马的性功能方面。江华悄悄地再也不提他的“阿兹勒克巴特”了。

与自由散漫的牛群不同,马群是有纪律有权威的,马群的领袖就是儿马。一群马中有几匹儿马,儿马的个子一般要大一些,它们留着长长的“头发”(马群里留着长头发的可不是“女”马),“头发”从头顶两耳之间开始越来越长直到脖子与脊梁分界的地方可以有二尺多长,长头发在马群里意味着权威。每个儿马有自己的十几匹或几十匹骒马,跟着骒马的有当年或去年的小马。牧民们计算牲口的年龄用虚岁制,当年生下的即一岁,一年以后为两岁,等等。当马长到三岁时,除了要留为儿马的极少数外,其它的小公马都要被骟掉。骟马们的性情比起儿马以及母马们来要温和得多,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儿马,而只是混在整个马群中。

偶尔我见到两匹儿马打架,它们先把头低下去鼻子里喷出恨恨的警告与恐吓声,以图吓退对方。若对方不退,再用第二招,儿马们一下子用自己的后腿站立起来,两条前腿悬在空中互相乱踢,长长的马鬃随风飘舞,这形象真要比某些著名油画上的骏马还要英骏威武许多,不时可以听见清脆的前蹄互相撞击之声。儿马们很是聪明,它们在用前蹄互相乱踢一会儿,耍够威风后自己也累了,于是罢战各回自己的骒马群中。公牛们可没有这么聪明,说它们顽固,坚持原则,死要面子,什么都行,那些哥们不打则已,一打起来不打到一只死了不能再动是绝对不罢休的。

 

牛羊骆驼狗都是要卧在地上休息睡觉的,我却从来没见过马卧在地上睡觉。马们偶尔在地上打个滚也会立即站起来,马的一生似乎都是在站着。马要是卧在地上半天不起来一定是病得快要死了。那么,这马是什么时候睡觉呢?我问了不少人这个问题,大家或说不知道或是笑着不说。终于有一个哥们说了:“看见马眨眼了没有?马眨一下眼就是一觉。”说得我将信将疑。

 

马群总是远离浩特,浩特附近的草场是留给羊群的。夏秋季节天气宁静,马倌们可以大大地偷懒,两个马倌轮换着隔一两天去马群看看,看看马群有没有跑散,马群是不是呆在应该呆的地方。儿马们是极其负责任的,它们率领马群去喝水。我们大队只有一处长年流水的溪流,春天时融雪融冰汇入,溪流成为河流。夏天的雨水可以形成一些大小不等的水泡子,这些水泡子是牛马羊和人在夏秋季节的主要水源。马群来到水泡子旁,大部份马站在岸边低头饮水,而另一些则走进水泡子里,水泡子并不深刚好淹到马的肚皮,这些马倒是不用使劲低头就能喝到水,但它们喝的可是洗脚涮腿的水了。喝够了水,马群在水边的山坡上休息,儿马们总是神经质地昂头挺胸护卫着它们的骒马群,母马们或是吃草或是站着养神。小马驹们可是正有精神,它们躲在母亲身旁,互相偷看着,接着是大胆往前蹭,蹭到一定距离停下来,长脑袋上的鼻子一耸一耸地互相接近。一下子两个鼻子碰到一起,触电似的小哥俩立时弹跳起来扭身往回跑,飞跑到母亲身后藏起来。停了一会儿,再慢慢伸出头来张望,往前蹭,同样的游戏再玩一遍。小马们的蹦跳疯跑并不受欢迎,如果小马离一匹大马很近,这大马就挪向一边,空出地方来让这些小家伙们玩耍。

夏天草原上苍蝇真多,尤其是没风的严热的中午。讨厌的苍蝇偏偏喜欢趴在人的、马的、牛的、羊的、狗的脸上,可能苍蝇是喜欢人畜呼出的二氧化碳热气。人和狗可以用手和爪子赶走苍蝇,当然赶走了它还来,但你可以不停地赶,但马牛羊没有手或爪子可用。如果不是叮肉的苍蝇牛们就让苍蝇呆在它们脸上,好在牛脸上有毛,苍蝇并不直接趴在皮肤上而是趴在牛毛上。很多时候我远远看见一头黄牛有一张黑脸,直到近前才看出那黑脸原来是一层苍蝇。羊脸上毛也不短,常常看到羊脸上有几个十几个黑点,但却不记得看见过黑脸的羊。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一群羊总是集体行动,羊群一千多只数目实在很大,一群苍蝇平均到每只羊脸上也就没有几只了。马有独到的对付苍蝇的办法:两匹马并排但方向相反地站着,这样一匹马的头紧挨着另一匹马的屁股,而马的尾巴不停地甩来甩去,像大刷子一般地把另一匹马脸上的苍蝇都给刷走了。这就是马尾巴的功能了。如果一匹马感到自己背上什么部位发痒,就走过去张开嘴用满口整齐的大马牙(马的牙齿特别的整齐)轻轻地咬另一匹马背上相应的地方。这另一匹马接到了信息,立即伸着长嘴用同样的满口整齐的大马牙轻轻咬另一匹马背上正在发痒的地方。我常常出神地看着这些马们互相合作的行动,感到大为不解:马们的这些互相合作思想是从哪里学来的呢?

下午有时天上堆起乌云,打雷闪电下起冰雹。打雷闪电就够可怕的了,再加上冰雹!冰雹砸在牛、羊的头上身上,它们就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怎么办也不知往哪跑。马就不一样了,它们天生的长腿就是用来逃跑的,它们求生的本能是见事不好撒腿就跑,往哪儿跑是不重要的。冰雹砸到马头上,惊恐万分的马们立时撒腿朝着它所面对的方向没命地奔跑,这时候什么组织纪律性、什么听领导指挥的思想意识那是全都没有了,整个马群刹时跑散。等雷雨冰雹过后,马倌们要花半天到一天时间把四散的马群攒拢。

秋天是牲畜最好过的季节,气温不冷不热,讨厌的苍蝇没有了。如果夏天雨水充足秋天的牧草茂盛,结了草籽的牧草是所有牲畜的最好食物。天高云淡,牲畜们悠闲地吃着草,这是各种倌们最清闲的季节。

 

有的年头夏天雨水不足,这一年的草场就不好。由于我们大队的草场不大,这一年马群就要到别的公社的草场过冬,把本来就不好的草场留给羊和牛。我们旗南部一些公社的草场很大而且草也好,我们队的马群常去那里过冬。马倌们什么行李干粮都不带,吃住在那边草场附近浩特的蒙古包里。如果草场附近没有浩特,大队就要派一辆马车给他们送一个蒙古包去。

草原上九月末十月初开始下雪。雪很少静静地落下来,总是伴随着呼啸的西伯利亚北风,这风雪被命名为白毛风。草原上的羊群只有在冬天时才有用羊粪砖搭起的羊圈,而草原上的牛群和马群,却是从来没有牛棚马圈的概念的。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什么都看不见,牛们和马们当然自觉地将屁股对着风头顺风而行,除了避风低洼地可以使它们慢下来以,牛们和马们在风雪中是不会停蹄的。马腿比牛腿长,马比牛跑得快,当然马比牛也跑得远。白毛风过后,蓝天无云,太阳那是绝对的明亮耀眼,但是又绝对的冰冷没有一丝热气,西伯利亚冷空气仍然笼罩着草原。马倌们得动身向南去寻找马群了。若马群在风雪中没有跑散,那就用不了太长时间;但若马群跑散了,马倌们就得用上好几天,把马找齐,圈在一起再往回赶。

 

蒙古草原上的马是我见到的最易受惊的动物,它们一生中每时每刻都处在特级战备状态。我想象着我要是一匹马的话,一定要紧张得早早患上心脏病、特高血压什么的,死掉了。马的两只眼睛长在脑袋两边据说能看340°,差20°就是一圈;马的两只耳朵高高耸立在脑袋顶上,像雷达天线一样左右乱转收集倾听着危险信号,随时准备撒开长腿逃跑。我从惊马背上掉下来过无数次。骑马走着走着,左边草堆的后面出现一堆牛粪,这马立即往右边一闪,如果没有抓紧马嚼子的皮条的话,说时迟那时快我已从马的左边掉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更别说骑马跑着跑着,从草丛后突然飞起一只鸟或鹰,那我是掉得更快摔得更狠。马把我摔下来之后,大多数时候马带着鞍子笼头嚼子跑回马群,马倌们会把马送回来。从马上掉下来一般没有什么事,就跟走路摔了一跤一样,这对于我们来说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只有一次从马上掉下来,我坐在地上,忘了是要去那儿,辨不清东南西北,坐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我在草原的七年,我们大队没有人从马上掉下来摔断腿和胳膊,但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牧民骑着马走着走着不知怎么的从马上掉下来,死了。他不像是摔死的,也许他是一下子死了(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然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

马是草原上重要的交通运作工具,大队的每一项工作都有指定的骑马,要是换工作就是说要换骑马。每个羊倌牛倌马倌有三匹指定的骑马,这些指定的骑马都是青年中年的骟马。会计保管各有一匹指定的骑马,但其他不懂达勒嘎们,比如队长书记民兵连长们是没有官位指定骑马的,这些官儿们一般都是牛倌马倌,有自己的骑马。大队里任何人临时需要一匹骑马,就可以向马倌们借马。马倌就会抓一匹没有怀孕并且没有马驹子在吃奶的母马,或是一匹老骟马。我的枣红马就是这样一匹二十多岁的老马。牛倌和羊倌的三匹马可是要骑一整年的,所以就要认真计划一番,什么季节骑哪匹马,骑多长时间。因为草原牧民是从来不喂马的,白天骑马晚上用马拌子拌出去吃草,所以一匹马骑的时间太长马很快就要瘦下来。

马拌子是牛皮条做的,拌在马的两条前腿和一条后腿上,把两条前腿之间的距离控制在一尺左右,前腿与后腿之间的距离二尺左右。马戴着拌子可以移动着找草吃,但是走不了太快,这样第二天早上马不会走出去太远。就如同对于任何一个建立起的制度总有会钻空子的一样,一群马里总有几匹会走拌子的马。一次我晚上拌上一匹马,第二天早上我是怎么都找不到它的影儿。傍晚夏克德尔把马牵回来了,说他在马群中看见了这匹马,但马群离我们有二十多里远呢!若浩特附近的草场不好,带着拌子的马吃不够夜草,我们就得经常换马。夏秋天时如果夏克德尔心情舒畅,他会给我们一匹很是不错的没驹子的母马骑上半个月二十天,好让我们放羊或放牛的三匹指定骑马在马群里多歇一会儿。

套马是一项技术性很强的工作,只有为数不多的牧民会套马。美国的牛仔用一条前面做了一个套的粗长绳子,套马套牛时把这套子准确地甩在马头牛头上,套子正好套在马或牛的脖子上。蒙古族牧民用一根叫做“乌日嘎”的套马杆套马套牛。乌日嘎是一根一丈多长的木杆,上面接着一根五尺多长细而富有弹性的荆条,一根细皮条精心地系在荆条的上端和下端形成一个套子。套马套牛时就是要把这套子套在马脖子或牛脖子上。在马群里套马,马倌骑的马必须是训练有素的杆子马。马群在山坡上或是平地里散开吃着草,马倌骑着杆子马手拿套马杆向着要套的目标跑去,被追的马也滑头得很,它们在马群里绕来绕去并不冲出马群去。杆子马身强力壮跑得快,又很会领会马倌的意图,而且知道如何随着目标马在马群里左绕右绕。很快杆子马离目标马越来越近,马倌站在马蹬子上稳稳地举着乌日嘎渐渐伸向玩命跑着的目标马,不一会皮条套子就套在了马脖子上。如果套住的马是一匹经过训练的马,一般当套子套在脖子上时它就站在那儿不动了。这样别的人就可以手提笼头,慢慢地顺着套马杆走过去,把笼头套在马头上。若是没有别人的话,马倌自己下马将套马杆的这头放在地上,右手捋着套马杆,左手提着笼头走过去给马戴上笼头。若套住的是一匹没有训练过的生个子马,或只训练过一两次的半生个子马,当皮条套子套在它脖子上时可是天塌下来一般,那马吓得只剩下一个动作——撒腿猛跑。马倌骑着杆子马随着套子里的马跑一阵,渐渐地慢下来,杆子马与马倌齐心合力动作一致,马倌使劲往后拉套马杆,杆子马慢慢停下来四只蹄子在地上蹬出四个小坑,马身往后坐帮助马倌使劲。这时另一马倌或是其他有经验的牧民左手高举笼头,右手捋着套马杆慢慢地接近套子里的马,把笼头轻轻套在马头上,马倌往前伸着套马杆将皮条套子从马头上滑出去。若是套一个完全没有训练的大生个子马,那可就需要一群人来帮忙了。在后面我要描写训一个大生个子马的情景。

我们要换马的时候就把马交给夏克德尔或是任何要去马群的人,如果不止一匹马要带往马群,就把第二匹马的笼头拴在第一匹马的脖子上,第三匹马的笼头拴在第二匹马的脖子上,可以这样拴四匹五匹马。骑马的人只要牵着第一匹马的笼头,这一串儿马就一起跟着或大跑或小颠了。你能想象一人骑自行车顺手牵着四、五辆自行车么?或是一人开汽车顺手牵着四、五辆汽车么?这一串儿马在草原上横冲直撞,爱怎么跑怎么跑,还是绝对没有违反交通规则的麻烦呢!

草原上没有马棚,人们从来不喂马,不刷马洗马什么的,除了骑马的时候,马跟人没有机会接近熟悉,所以马是怕人的。这样训练马可是不容易的,是很需要有些技巧的。马们有着非常好、非常顽固的记性,要是在刚开始的训练中学会什么坏毛病,这马是一辈子也改不了的。这样以后日常的备鞍子,上马,下马,卸鞍子,上马拌子就变得很困难,或是很危险的了。

一次我的一匹骑马什么都好,就是很难备鞍子。当我拿起鞍子的时候这马老老实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我把鞍子高高举起送到马背上方,就在鞍子要落下的那一霎那,这哥们脑袋还是不动,但屁股向外转了40°,鞍子那是正好落在地上。再试一次,马屁股又转了40°,鞍子还是落在地上。这鞍子二三十斤重也不是轻易一举再举的,气得我冲着马大叫。这哥们的两只大马眼看着我平静如常,好像在说:“你怎么了?”最后我只能再找一匹马与它并排站在一起。结果它的屁股就没地儿转了,这样我才能备上鞍子。备上鞍子后这马就没事了,是一匹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马。

我当大队会计时的骑马可绝对是一匹骏马,细腰长腿比一般的马要高半尺左右。它的脖子长,脑袋总是高高地扬起,自我感觉良好的不得了。这骏马的颜色在马群里独一无二,是粉白色略带一点青。这马跟我以前的骑马枣红老马可是没法儿比的。我很得意有了匹如此英俊漂亮神气之毛驴(蒙语里“马”的发音为“毛驴”!)。可这英骏的毛驴却有一个坏毛病:上马极为不容易,岂止是不容易,应该说是危险大大地。备鞍子的时候这匹俊毛驴一动不动地站着,一点毛病都没有。鞍子备好我要上马了,我的左脚进马镫,右脚猛蹬地面,地面的反作用力把我的右腿送上空中,就在这一霎间,这骏毛驴向前跃进一步,牛顿的第一力学定律保证我不是坐在鞍子上,而是坐在了马屁股上。马不是驴,这屁股可是骑不得的。这高大的骏马立时尥起蹶子来,三尥两尥我就趴在地上了。我真是舍不得将这有坏毛病的骏毛驴换一匹没毛病的一般马,我琢磨着练就了一招以对付这个坏毛病。蒙古式马鞍子的前后左右四方各有四根一尺多长的细皮条,这细皮条有多种用途:第一,垂着的皮条是一种装饰;第二,要用马带东西时可以用皮条把一堆东西都绑在鞍子前后;第三,这些皮条起着类似西方牛仔鞍子上的鞍头的作用,在需要时骑马者的手可以紧紧抓住它们。我左手攥着笼头嚼子的皮条(大概这叫缰绳),左脚进马镫,右手抓住马鞍右前方的细皮条,右脚猛蹬地面,屁股瞄准了马脖子而不是马鞍子,右腿飞上马背。说时迟那时快,粉色英骏的毛驴向前一窜,而我的屁股正好落在马鞍子里。等我坐在了鞍子上,这马什么毛病都没有了。这哥们特别爱跑,只要我一松嚼子,它头往下扎就是一阵猛跑,我得拉紧嚼子它才昂着头快步走着。我骑在这粉色骏马的背上心里直琢磨:幸亏这毛驴的头脑顽固而简单,否则它明天早上脑袋一转弯,决定在我上马时不往前窜了,那我一定是坐在马脖子上了,而马脖子也是绝对骑不得的。

五月底接羔季节结束了,大队要集中所有人力对我们的马群做三件事:打马鬃,打马印,骟马。马剪鬃就像人理发推头一样能使马俊俏、精神、时髦,而且马鬃是搓绳子的主要原料,多余的马鬃还可以卖钱。个人骑马的马鬃的修理都是个人的事,大多数人很在乎自己骑马、尤其是心爱骑马的马鬃修理。就像人的头发理的好坏很影响人的精神面貌一样,马鬃修理不得当,也会让一匹挺捧的骏马看起来傻乎乎的。人人拿起剪子都能剪马鬃,但是只有少数牧民是个像样的马的剪头匠。马鬃长在马脖子上端,马脖子有一尺半到二尺多长,马鬃从头顶上两个马耳朵之间起约一寸宽,到马脖子根附近有三四寸宽。剪鬃时在马头顶上和马脖子根上各留一撮不剪的长发,马头顶的那撮有六七寸左右长,马脖子根上的长一些,有八九寸长。马鬃的剪法很有讲究很有艺术性:靠近马头顶的鬃,齐根剪,然后留着不剪的马鬃的高度逐渐升高,到马脖子根那儿留着不剪的马鬃的高度有二寸多。由于马鬃很硬,这逐渐增高由零寸至二寸多高的马鬃是竖立着的。好的剪头匠将这马鬃剪得是一极为光滑渐高渐宽的平面,配着一上一下两撮飘逸的长鬃,立刻让马年轻了好几岁精神了好几倍。

丹木登是一个上等的马的剪头匠,他的马鬃剪的又整齐又光滑,根据马的长相,脾气的不同他决定上下两撮不剪的马鬃留多少,以及不剪马鬃的增高程度。不少牧民喜欢让丹木登修理他们骑马的马鬃,丹木登总是心甘情愿地为大伙白干。在他剪马鬃时,马主儿安静地坐在一边或抽烟或楞神,以便让丹木登专心为他们的马服务。丹木登放下剪子的那一瞬间,这马主儿已经拽住了丹木登要跟丹木登摔一通跤,也不管丹木登愿意不愿意。这可真是一箭双雕,决不赔本的好买卖。每次大队打马鬃,都有几个人看准机会逮住丹木登让他为他们的骑马修理马鬃。

 

草原上的人们很少有机会聚在一起,所以任何一个聚会都是很自然地成为了一个草原上的节日,这打马鬃当然也不例外。牛倌们没有问题都能来,很多羊倌们也把羊群交给老婆孩子们赶了来。会用套马杆套马的人们早好几天就把他们的套马杆检修好,那些十四五六岁想当马倌的半大小伙子们更是急不可待,早早地把他们的套马杆修了又修,换上新荆条,绑上新皮条套子,逮住丹木登让他把他们骑马的头发修理得精神焕发。

那天早上还挺凉。人们在太阳出来之前就到了,我们坐在大队办公室的前面,说着笑着等着马群的到来。太阳出来时,随着地面开始颤动,我们听到远处闷雷似的轰鸣。隆隆的雷声越来越近,人们都被震撼起来向办公室房子的西边走去。夏克德尔和江华赶着他们的马群伴着后面冲天的土雾从北边过来了,我感到我的心及整个身体随着地面一起震动着。若干年后在美国音响效果极好的宽银幕电影院里看电影“与狼共舞”,那上千奔跑着的野牛给过我同样的感觉。大队办公室土房子的西北方是一大片开阔地,在进入这开阔地时夏克德尔和江华慢了下来,但惯性仍使马群像箭一样往前冲。几个楞小伙子早已跳上了马挥动着他们的套马杆冲入了马群,两个冲向马群前方将马群拦住,一直跟着马群的土雾这时罩住了整个马群也停了下来,在渐沉的土雾中只见套马杆到处乱舞。

第一项工作是剪马鬃,是给那些不属于个人骑马的母马和老马们剪头发。这些马都是训过的马,当套马杆的皮条套子套在它们脖子上时,它们大都站在那儿不动,等人过来给戴上笼头。夏克德尔套住一匹老马,我走过去给它戴上笼头,将套马杆的皮条套从马头上滑出,我找了一把剪子开始剪马鬃。这老马真老实,不管身旁有多少马怎么跑来跑去,它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给这些马剪鬃样式并不重要,关键是把马鬃全剪下来。马鬃比羊毛可是硬多了,我剪了没一半,手就酸得不行了。我转头看看其他剪马鬃的牧民们,他们剪起马鬃来就像剪纸一般,他们的手好像根本没有酸疼这回事,我真是羡慕他们的大手。两个四五十岁的牧民拖着大帆布口袋收集马鬃。剪马鬃的牧民把袍子下角塞在腰带里,袍子的下摆做成一个临时装马鬃的口袋。等大帆布口袋拖到他们跟前,他们把袍子下摆里的马鬃抖在大口袋里。我没有袍子,只能把剪下的马鬃堆在地上,再把地上的马鬃堆抱到大口袋里。

在大约三分之二的马的鬃被剪掉之后,力壮又年轻的人群开始了另一项工作:给马打印,与骟两周岁三虚岁的小公马。而我们这些不那么力壮或不很年轻的则留下继续剪马鬃。两个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已捡回两筐干牛粪,倒成两大堆点着了,打马印用的长把铁印放在火中烧着。为了区别不同大队的马,各个大队都有自己不同记号的马印。小马在两岁或三岁时被打上印记。这些小青年马可没有老马那么老实易逮,好在它们个头还没有那么大,力气也没有那么强。一个小青年马被逮住后,人们把它牵到或拖到一堆火旁。两三个人上前抱住马脖子抓住马鬃迫使它站着不动,一个有经验的牧民双手握住长把,从火堆上取出烧得红红的马印,对准马的左后腿上部,快而狠地压下去。当然这马哥们一下子跳了起来,但烧红的马印已在马腿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有经验的马倌决定哪个两岁小公马留下来做儿马(种马)。很多时候马倌们在别的大队或别的公社的马群里看到出色的小公马时,就与这些马群的马倌协议交换。江华说,有一次夏克德尔在外公社的一个马群里看到一匹极为出色的小公马,就与那马倌商议,用一匹四岁的骟马换了过来。这年马群里没有要留做儿马的小公马,所以两周岁的小公马捉住就骟掉。套马杆的套子里套住一匹小公马,这哥们在拼命挣扎。一个壮汉走上前用腿拌马的前腿,几下子就把这小公马摔倒在地。这时两个人走过来坐在马身上,摔马的壮汉扶住马头不让它动,大叫:“达西”。达西是我们大队里两个会骟马的能人之一,骟马技术性很强,若稍有不适,马很容易就死了。达西用一把极快的刀在马皮肤上割一条两三寸长的口子,把马蛋挤出来。用刀子将连在马蛋上的一些软管组织割断,然后仔细将两边皮肤对好用左手捏住,右手接过一个助手递来的一根烧红的铁棍,将烧红的那头轻轻地在对好的皮肤上按了几秒钟。然后达西直起腰来,助手们松开这只小骟马。马在地上躺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走进马群。一群马里一般有二十到四十来匹倒霉的该骟的小公马。

马蛋在草原上是不多见的珍品。人们把马蛋小心地放在牛粪火上烤熟,如果马蛋多的话一部份就放在锅里煮熟。几个老年人专门骑着马赶来吃马蛋。

有三十多个人在马群中跑来穿去,四五个人手执套马杆在马群里套马,当一匹马被套住时,步兵们就赶来了,或是剪马鬃,或是打马印,或是达西的助手们上来与马摔跤。没有人在指挥下各种命令,看起来乱作一团的马群人群却是井然有序,人人都知道自己的位置:剪鬃,套马,打印,与马摔跤,拖着口袋收马鬃,或是背着粪筐捡牛粪,往火堆上添牛粪。若一项工作需要人,比如说套马,那就有剪马鬃的放下剪子拿起套马杆跳上自己的马冲入马群套起马来;与马摔跤是很紧张易累的活,需要经常轮换。当年轻人摔累了的时候,一些四十多岁五十岁的人走过来替换,再显当年的身手。

由于各种原因马群里总有那么几匹四岁五岁但还没有训练过的生个子马,年轻棒小伙子们都喜欢训生个马这种挑战,而牧民们都爱看这训生个马的表演。当夏克德尔手持套马杆在追一匹生个子马时,大家不约而同停住了手里的活,都在专心观看。这生个子是一匹大红马,额头上有一块漂亮的大白斑。两年前的冬天一场白毛风过后,夏克德尔在马群发现这匹混进来的小红马。那年夏初红马被骟了。一般的马在三岁时就要训练,但因为大家总以为有人要来认领这匹漂亮的俊马,所以没有人训。两年多过去了,这匹英骏的五岁的红马是我们队的了。红马上一次接近人还是两年前,而且那次的记忆绝对不美好。这红马是极其地怕人,它撒开它的四条长腿在马群里绕着这堆马那堆马玩命地奔跑,但夏克德尔骑的浅棕色的杆子马身强体壮,并且经验满腹知道在马群中如何接近这匹惊马。马群中的很多马为避开这跑——追的游戏,散上西边的山坡。不一会儿,红马的脖子已套进了夏克德尔的套马杆的皮条套子里。红马惊恐已极什么主意都没有了,只是在死命地拉着套在它脖子上的皮条套。杆子马与夏克德尔合作慢慢地停了下来,杆子马的四个蹄子牢牢钉在地上,身体后倾帮助夏克德尔拉住套马杆,皮条套在红马脖子上勒出一道深深的沟,红马的两只大眼珠都快瞪出眼眶了。

人们屏住呼吸看着丹木登慢慢地从右后方接近了红马。他左手高举着一个马笼头,右手捋着夏克德尔的套马杆,慢慢地抓住了马鬃,将笼头极为缓慢地套在了红马头上,然后将套马杆的皮条套从马头上滑出去。笼头上的缰绳有六尺多长,丹木登把缰绳的头在手上绕了一圈,慢慢后退几步用马靴底在地上蹬出两个坑,身体后倾大叫一声:“嘿!”当然红马惊跳起来,但丹木登紧拉缰绳,红马又后退不得。红马静下来后,丹木登慢慢摆好姿式又是一声:“嘿!”红马又跳起来,这时另一人跑过来帮助丹木登共同拉住缰绳。他们把这个游戏又重复了四五遍,红马已开始习惯了这游戏,听到“嘿”,红马只是拼命把身体往后倾,紧紧拉住缰绳并不跳了。

这时有人把丹木登的马鞍子抱了过来。另一人紧紧拉住缰绳,丹木登把鞍子高高举起,移向马背上方,红马知道有东西在它头后但弄不清是什么,它的大眼珠惊恐地瞪着。在鞍子离马背还有两三寸距离时,丹木登停住了,一动不动地呆了几十秒钟,红马安心了一点,丹木登把鞍子放在马背上,系好肚带,把马嚼子放进马嘴里。为了帮助丹木登上马,另外两个人走了过来抓住笼头嚼子和马鬃。丹木登左手抓住笼头嚼子的缰绳,右手抓住鞍子右前方的细皮条,像杂技里的柔术演员那样,丹木登将身体轻软地滑进了鞍子。他的右手转而抓住鞍子右后方的皮条。丹木登轻轻点头示意他已准备好了,几个助手慢慢后退。大红马感到它的头自由了,抖了一阵脑袋,但背上的重量告诉它还是不对头。这红马头一低,尥起蹶子来。大伙的心一下子都提到嗓子眼这儿来了,马要是第一次能把骑手尥下来,以后这马就老尥蹶子了。丹木登个子不高,他的身体像块胶泥似的紧紧贴在马背上成为马背的一部份,与马背一起上下跳动着。大红马尥了二十多下没能把丹木登尥下来,换了计策,头往下一扎向北猛跑而去,随着一阵紧促的马蹄敲地声,一会儿红马和丹木登就都看不见了。几分钟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大红马载着丹木登箭一般地跃过我们由东北向西南扎下去,消失了。当他们又出现时,丹木登拉住嚼子,使红马慢了下来。这时红马所能干的就剩下喘气了,团团白沫不断从它嘴里流出来,红马由跑变走最后停了下来。人们松了一口气,笑容浮上脸来,没有人鼓掌,人人转身去干自己的活了。我不记得看见蒙古老乡拍巴掌。

若干年后我在美国电视上看西部牛仔的竞技表演,真让人哭笑不得。粗木栏杆围成的圈只有一匹马的身体那么长那么宽,马在圈里根本别想挪动。表演的牛仔先爬上粗木栏杆,再爬上马背,然后圈门一开马冲出去后立即开始尥蹶子。几蹶子下来就把牛仔尥到了地上,观众一阵叫好。这马是专门训练来尥人的!我真希望这些美国牛仔们能去草原,与我们蒙古牧民比比真本事——训生个子马,看看他们的技术与特技在真实生活中到底有多少用途。

午茶时间到了,有人从邻近浩特抓来一只大肥羊,杀了以后连肉串骨头割成三四寸的大块扔在阳光下地灶上的一口大锅里煮起来。牧民们都是挖地灶的专家。办公室里一口小灶上烧着茶,人们端着茶碗喝着茶随便围坐在大锅旁。大锅里煮肉的水才开锅,就有几个人拿着自己随身携带的折叠力从锅里扎了一块肉,朝着大肉块一通吹气,肉块稍凉后,左手拿肉右手拿刀割下一小块,里面仍然是血红色的。哥几个满脸笑容,将这血红色的小肉块放到嘴里起劲嚼了起来。看得我直皱眉头,怎么能吃带血的生肉呢?没想到若干年后来到美国,见到极为文明的现代化社会里的美国人满脸笑容地一手拿刀一手举叉,也在那儿吃着血红的烤牛肉,看得我眼睛都瞪圆了,历史还真是螺旋式发展着的呢!大多数牧民还是喜欢吃煮熟没血的肉,但是没有人吃煮烂的肉。等着大锅里的肉汤又翻滚了一会后,人人举刀扎向锅里的肉块,然后当然是人人齿忙舌乱大嚼特嚼起来。

这手扒羊肉——清水煮新鲜羊肉很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吃时用不着任何佐料。但有时牧民们也想尝点别的滋味。强各利甫到草丛里拔了一棵野葱,小心地将野葱切成一小段一小段放在碗里,又放上几颗不大不小的盐粒,拿勺子从锅里舀了小半碗肉汤,用手里的刀子搅匀,绿色白色的葱叶葱梗飘在盐水上。他把碗放在地上,转身到大锅里去扎他的那块肉。等他刀尖上挑着肉转过身来,小半碗葱花盐水就剩了一个碗底,坐在周围的五六个年轻人嘴里嚼着沾盐水的肉块,嘻笑颜开地朝强各利甫点头挤眼。强各利甫笑了笑,用勺子又舀进一些肉汤,坐下来。他把肉割成小块放进碗里用刀子搅了搅,然后用刀尖扎起一小块又一小块放进嘴里起劲地嚼了起来,嚼得腮帮子一鼓一瘪的。嘴巴一鼓一瘪一阵子后,碗里的肉没有了,强各利甫打着饱嗝站起来用勺子舀了一碗肉汤,他又坐下将上面飘着葱花和油花的一碗肉汤举到嘴边慢慢灌下去。吃完肉喝完汤,强各利甫将刀子上的油用手指抹干挣,折好放进裤子的口袋中,然后像其他牧民一样,把手上的油仔细地抹在自己马靴表面发干的地方。为了使马靴防水,牧民们常常将羊油抹在马靴上,就像抹皮鞋油那样。

地面又颤动起来,夏克德尔将马群赶了回来,人们又回到马群里忙碌起来。混乱而又和谐的人群一直忙到太阳落山,人们用水彻底浇灭牛粪火堆,把马印剪子大口袋什么的收进仓库里。马群已经散在西边的山梁上静静地吃着草。人们纷纷上马回家吃饭睡觉,明天还是要再忙一天的。

母马在春末或夏初时下马驹。马驹子生下来没有一分钟就挣扎着站起来,没等它们身体全干,马驹子就颤巍巍地站在自己的四条细腿上了。新生的小马真是可爱,大脑袋大眼睛马鬃像卷发,长得极像一个大洋娃娃。好几次我要抓住它们跟它们玩一会儿,但这些小哥们一见有人来追,就撒开四条还站不稳的细长腿东歪西斜地跑了起来,看着跑得并不快,但无论我怎么玩命使劲追还是追不上。等我停下来乱喘气时,这小哥们就站在母亲身旁瞪着好奇的大眼睛看着我。

马奶很稀薄,我所知道马奶的用处只有一个:做马奶酒。但是挤马奶可没有挤牛奶那么容易,而且马奶酒并不是生活之必需,所以只有很少人家在很少的时候做马奶酒。我在草原的这七年我们大队只有一家人在两个夏天做过马奶酒。我第一次尝马奶酒是在我们到草原的第二个或第三个夏天。

那年夏天我们听说我们大队最富的人家丹巴根登家在做马奶酒。丹巴根登和他的妻子没有自己的孩子,他们刚刚抱养了一个小女孩。丹巴根登是浩特的牛倌,另外他是我们这片草原上的蒙医,他又是我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官)之一。丹巴根登是一个很有影响的人物。他的妻子阿拉登其其格(蒙语:金花)是我们大队最有影响力的家族的长女,她极为能干,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净利索。丹巴根登的蒙古包是我们队最大的一个,包里总是干干净净,地上铺着花样设计美观,手工缝制精巧的地毡,还有两块买来的地毯。他们的蒙古包后五辆铁轱辘牛车站成一串。丹巴根登和阿拉登其其格对我们总非常热情和客气,但坐在他们的大蒙古包里,我们总有一种隔着一层摸不透,不随便不自在的感觉,我倒宁愿自在地坐在一个小而乱但是很随便的蒙古包里。

一天下午江华喝了个半醉回来了。他在丹巴根登那儿喝了几大碗马奶酒,说马奶酒里含有很多汽泡儿,味道像啤酒,挺好喝的。我对啤酒从来没感过兴趣,但李卫和我决定去尝尝这草原上有名的马奶酒。

夏天的时候为了避免下雨积水,而且为了捕捉舒适的凉风,蒙古包总是搭在高处。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丹巴根登的大白蒙古包,再走近看到蒙古包前的大片空地上有二十多匹母马和它们的马驹子。丹巴根登牵着一匹母马,阿勒登其其格的一个侄女牵着马驹子,阿拉登其其格半站半蹲着在挤马奶。因为马比牛高,你不能坐在地上挤奶,而全站着又太高了,所以得采取这种极为难受不自然的姿式。阿拉登其其格左手腕上套着一个小奶桶两只手同时挤两个奶头,奶水射进小桶里,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工作。丹巴根登告诉我们,马奶不是一天挤两次,而是隔几个小时就挤一次。另一边,阿拉登其其格的妹妹在两个亲戚的帮助下在挤另一匹马的奶。看来这挤马奶做奶酒还真是团队工作呢!二十多匹母马和二十多匹小马都戴着牛皮条做的笼头。白天在不挤奶时大马小马都拴在钉在地上的牛皮条拧成的绳子上,晚上还要用马拌子把马拌出去。这一大堆笼头,皮绳,拌子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拿得出来的。

阿拉登其其格挤完奶,姪女放开马驹子,丹巴根登将母马拴在地上的皮绳上。阿勒登其其格手提奶桶走在前面,我们跟在她身后走进蒙古包。一进包东边摆着三个木奶桶,这桶比装酸奶的奶桶要矮一截但要粗一大圈,奶桶上盖着干净的白布。阿拉登其其格将小桶里的奶倒入一个木桶中,洗了手拿过两个不大不小的碗,用一把长把勺子从另一个木桶中给我们舀了两满碗马奶酒。我端着碗,汽泡儿不断从碗底冒出。我尝了尝,有一点甜,带着一股淡淡的酒味。我不相信这淡淡的酒味能让一个人喝醉。我很快把这一碗喝完,阿勒登其其格笑着问是否还要另一碗。我是真尝不出这马奶酒有什么好喝的,于是摇摇头。这一摇头可使我惊奇不已:这酒已经上头了!

这时丹巴根登与丹得布以及另外两个牧民进来了,三个客人每人得到一大碗马奶酒。三个人说笑着,几声咕咚咕咚过后,这碗马奶酒就没了。每人三碗马奶酒进肚,这哥儿仨就显得不对劲了,坐在那儿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丹巴根登微笑着仍然端着他的第一碗酒。

我问丹巴根登每天大约有多少人来喝马奶酒。他说,这不好说,有时只有几个人来,有时一天有十几人来,甚至能有二十多人来。我又问那马奶酒够喝吗?他看我瞪着那哥仨儿,笑着摇头说:“不不不,不是每人都喝这么多,一般人就喝一碗最多两碗。”他转头看看丹得布他们又转过来看着我们,低声说:“他们一会儿就要醉了。”

阿拉登其其格骄傲地告诉我们人们多么夸奖她的马奶酒,她说人们从我们公社和其它公社骑马来,有的开车来喝她的马奶酒。

这时丹得布那哥儿仨可是真的醉了,说不出一句明白话。一个哥们已转身倒在地毡上睡着了,丹得布和另一哥们大着舌头说该回家了。丹巴根登笑咪咪地说:“着什么急呢,过一会再走吧!”“不,不,不。”丹得布这哥俩站起来东倒西歪地摸出门,一溜儿歪斜地走到他们的马那儿。令人惊奇的是他们还知道先解开拴着的马缰绳,然后爬上马背,趴在马背上,马驮着他们走了。醉汉骑马绝对没有醉汉开车那么危险。首先,他对别人没有危害;第二,只要醉汉没有睡着,不管他怎么左歪右倒摇摇欲坠是不会从马上掉下来的,这可是非要你亲眼看到才能相信的事实。

二十多天后丹巴根登家的马奶酒节结束,母马小马都放回马群。

七月份的一天,公社兽医来我们大队指导如何给马群打马肚子里的寄生虫。给马打虫要让马喝一定浓度的敌百虫水,敌百虫可是毒药,这浓度要杀死马肚子里的寄生虫但不能毒死马自己。敌百虫水有一股不好闻的怪味,没有马会自愿喝,又没有人能说服马哥们们:“这是专杀你肚里虫子的良药,对你好,喝吧!”所以就得强迫马去喝。但要对这将近一千匹马强行灌药,我们大队的人力是绝对不够的。所以采用的高招是:让马群一天一夜不喝水。七月份的天气炎热,到那时马渴极了是什么水也要喝的。但草原上没有关马的圈,再说空肚子的马喝毒药水是很危险的,所以还得让马吃了饱肚子而不喝水,这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那天上午马群散开吃着草。中午过后太阳高照,到了马群该喝水的时候了,儿马们领着马群向着东边的一个水泡子走去。夏克德尔和江华手里拿着长套马杆把马群慢慢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赶,赶出几里地后马群散开吃起草来。夏克德尔和江华下马坐在草地上休息。过不了多久热空气使马群想起水来,又向水源走去。马倌们上马,慢慢把马群往回撵。这样重复了两三次,太阳落山了,空气凉下来了,马群又散开安静地吃着草。最困难的时候是半夜过后,马已吃够了草,真的渴起来,它们的大长脑袋里想的就是“水!水!水!”上这个夜班的丹木登和另外三个牧民可就辛苦了,他们左冲右撞地把马群往回挡,直到太阳出来。

我和李卫在太阳出来之前到了要给马群喝药的水井那儿,看看我们能帮助做些什么。公社兽医和其他七八个人已在那儿了。井旁边的大木糟已灌满了一槽水,公社兽医放进适量的敌百虫。一会儿马群过来了,马们真是渴极了,根本顾不上闻什么味,只见一堆马脑袋扎在水槽里,一下子一槽水就光了,人们又倒入第二槽水,……。

喝了敌百虫水的马们一定觉得肚子里不好受,它们并不散开去吃草,而是呆呆地围着水槽站着。牧民们说马肠子是直的不拐弯,这一定是对的。不一会儿,井边就是一大堆一大堆新拉的马粪了,成千上百条大的小的粗的细的红的绿的粉的白的虫子在马粪里翻着跟头。我就奇怪,这马是从哪儿吃了这么多虫子到肚子里去的?有几匹马中毒晕倒了,公社兽医就给它们注射阿托品解毒。一两分钟后马就醒了过来。拉完一大堆马粪的马们一定觉得痛快了许多,它们先是甩甩头打几个响鼻抖抖身体,好像它们刚在地上打过滚一样,然后慢慢地散开吃起草来。没多久,井周围就剩下一大堆一大堆又是一大堆混着各种颜色的虫子的马粪了(这时虫子已经不翻跟头都死了)。

夏末的一个傍晚夏克德尔来了,他下马走进我们的蒙古包,疲劳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把帽子抓下来扔到一边,一句话也不说。我递给他一碗热茶,他慢慢地喝了半碗茶缓过劲来,给我们讲了这个伊里吉可(驴子)的故事。

蒙古马长得不是很高,个子也不是很大,但运动起来极为灵活,骑兵们很喜欢蒙古马,但内地农民更喜欢大个头能拉很多东西的马。每年牧民们都要卖一些马,但最好的马也只能卖四百多元。我们公社一个大队的牧民听说一头骡子可以卖一千元,比两匹好马卖得还多。那么骡子是怎么来的呢?很简单:一匹马和一头驴就能产生一头价值一千元的骡子。这个大队的这几个哥们可动心了:草原上有这么多的马,何不弄一头公驴子来生产些值钱的骡子呢!草原上可是没有驴子,买驴要到内地农村。这些哥们本事还挺大,不知怎么一通折腾,他们买到一头驴,就在这天之前的几天,运到了大队。

草原牧民从来没见过这长耳朵的奇怪动物,哥儿几个围着驴子商量开了拿这个长耳朵的家伙怎么办。有人建议人工配种,但人工配种多麻烦,没人愿意负责这项运作。一个哥们提议了:干脆让这驴子自己选择配偶吧。他们把这驴子与一匹老实马拴在一起拌在一块呆了好几天,让驴子熟悉环境。然后两个马倌和几个热心骡子生意的哥们牵着驴去了马群。

马群里的马可是从来没见过这长耳朵的怪物,几百匹马站成一个大圆圈把这长耳朵怪物围在中间。大圆圈的半径保证了每匹马的安全,每匹马高度警惕紧张,两只耳朵对准圆圈中间可能的危险来源。不知是自豪于有这么众多的注意力,还是抱怨没有马上前来打招呼,这驴突然仰起头,“伊—啊—,伊—啊—”地怪叫起来。这下可糟了,有如一颗重型炸弹在圆圈中间爆炸一般,所有的马立即转身撒腿玩命猛跑起来,圆圈保证了马群窜向二维平面的任何一个方向。眨眼间马群不见了,只剩下一头不知所措的驴子和几个智叟。

几个小时后夏克德尔骑马去看他的马群。一天前他把马群扔在离溪流不远的一片坡地上,这两天无风无雨马群不会跑很远。在离那片坡地还有八九里地远,夏克德尔看见二十多匹他马群里的马。他爬上一个山梁顶,四处看不见大的马群,只在山梁西边的谷地里有三十多匹马,但他看不出是否属于他的马群。夏克德尔骑马走下山梁,发现这三十多匹马也是他的,他撵着这三十多匹与那二十多匹马汇成一群。这可有意思了,昨天并没有打雷,这马群是怎么跑散的呢?既使是雷阵雨也不能使马群散的这么惨。他往北走着又见到四五群十多,二十多,三十多匹马的小群,其中大部份是他的,但在一小群中混有七,八匹陌生的马。哼,真奇怪,他决定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骑马往东北方跑了一段时间碰的一个马倌,这是与买驴子大队北边相邻大队的马倌。这马倌气得呼呼的,他告诉夏克德尔驴子和智叟的故事,以及他的马群被窜入的驴子大队的若干匹惊恐万状没命逃跑的马吓得炸了群,全跑散了。夏克德尔的脑海里立刻放起了电影:他的马群在山坡上平静地吃着草,突然几匹炸群后的惊马箭一般冲入马群,正在低头吃草的马们辨不出危险来自何方,但是惊恐立即使马群炸了群,马们撒腿背对几匹惊马冲入的路线或是向着自己面对方向拼命地跑起来。马们并不是全部头朝东或全部头朝西地吃草,马头们冲着四面八方,马腿又长,这一下子几十里地就冲出去了。

这一明白气得夏克德尔火冒三丈,骑在马上大骂这群笨蛋,他倒没有骂蠢驴,因为他实在不知道驴这玩艺儿到底是什么东西。两个愤怒的马倌合骂一通后,舒服了好多,他们决定不论见到谁的跑散的马都给轰到一起,赶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跑到快天黑,夏克德尔找到了他的二百多匹马。我们听着夏克德尔讲这个可怜的驴子和这些懒蛋聪明人的故事觉得真是好笑,就笑了起来。夏克德尔还是一肚子怒气,但见我们笑,迟疑了一下也跑着笑起来,说到底,这事确实是真可笑。

第二天从早跑到晚,夏克德尔和他的助手找齐了三分之二的马。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去我们邻近几个大队的马群里去找马。为了把他的马从别人的马群里分出来,他得在那马群里左冲右跑,为此他几乎跟另一大队的马倌吵了起来。几天后夏克德尔和他的助手找齐了他们的马群。驴子大队的聪明人决定放弃这诱人的骡子事业,放这可怜的驴子回归大自然。我们再也没听到这驴子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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