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实长篇《生存日记》——初为人师·第四章 作者:弯弯


 

 

记实长篇《生存日记》——


  初为人师·第四章


(一)

我心想,来说这个话的人只有余润南,因为他是校长!哎!平时我与他相处还不错!没想到世上之事变化无常,今天的我们已是水火不容了!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余润南来了!!!

他很牵强地对我一笑。

我冷冷地把脸调开,下意识地去摸屁股下面的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只等着他开口。

没想到他竟说:“王老师!已经开会了,你怎么还不去?”

这一次变成我张口结舌了!我的一切歇斯底里的行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我不知应该如何下台?我也不能动。我一动,余润南就会看见那把斧头。

余润南真是个“猴精”,他竟笑咪咪地抱起了我的儿子进进,边往外走边扮着鬼脸说:“我先去主持会议,你随后就来啊!”

他走了。我倒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应该把屁股下的那把斧头如何处理?因为我趁人不备,跑到这个学校的食堂去,与余绍群搭讪,(72年,他也进了寿桥小学教书。他很会厨艺,公社教委暂时调他搞后勤。)背着他偷来的。

正在这时,余绍群急急地跑来了,嗫嚅着问我看没看见食堂的一把新斧头?

我便从屁股下面拿了出来。

余绍群很诧异地望了望泪流满面的我,又不好问,就拿着那把斧头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我擦干了眼泪,整了整仪容,绷着脸走进了余山下小学的学习班.老师们正在逗进进玩:放一支粉笔在不远处,进进发现后就拼命爬,那时候,他才五个月,长得胖乎乎的.老师们就像交警,把个粉笔一下放左一下放右,搞得进进满头大汗.有个老师把左右都放上粉笔,进进左看看右看看,对这个怎么也得不到的东西失去了兴趣,便躺下来吮自己的脚趾头.

一般的孩子都是吮手指,而我的儿子却舍近求远,让老师们大笑起来.

我紧绷着的脸终于松开了,跟着大家一齐笑.好了,好了.一切都烟消云散,我们余山下小学又进入了和平时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日常工作.

 

(二)

快开学的时候,大队书记老吴仍传话到小队,不要我再去教书.我教这个"书"碍着他老吴什么啦?!我杀了人?放了火?还是误人子弟了?而且又听志平说,我的寝室门被撬开了,住进了一个姓"吴"的新老师.我不想去找"小鬼"纠缠",气冲冲地直接去找"老吴"!

恰好这个"老吴"正在学校的操场上召开全大队的贫下中农会议:五大三粗的他,坐在麦克风前煞有介事地"哦!这个,嗯!那个,"我今天是一不做二不休了,我要杀"猴子"给"鸡们"看!我叫大哥余海舟(他是大队支委,好好先生一个.)去对老吴说我找他有事.麦克风传来他不耐烦的声音:"叫她等!这只老虎的屁股我非要摸!!!"台下一片笑声.我火冒三丈地冲上台去,把他的麦克风扔得老远,然后一把揪住了老吴的衣领,要他陪我去找"毛主席".这一下,场面顿时大乱,台下的社员本来就对开长会不感兴趣,除了几个爱看热闹的男女和大队支委的几个干部,其它的人全溜了个精光.老吴这个人虽说是个"大炮",但面对弱小的我,完全不敢动手!因为他是"书记"!我是"知青".他一个劲地用低八度的声音说:"界儿界儿(这伢这伢)!你快放手哦!有么脚话就好好地说嘛!"我当时竟钻出了个怪念头:我们好像是一对夫妻在打架.大块头的男人是不是特别痛老婆呀?要找老公真应该找个大块头的!(你看你看看!我的思堵把个"小差"开到爪哇国去了!上学时我也是这个样,只要教室外有一丁点动静,我的灵魂马上出窍!不管我多么聪明,老师们全是诸葛亮,我仍是个阿斗.老师会叫我站起来回答他的最简单的问题:"我刚才讲到哪儿来了?你来回答一下!"我当然是措手不及的.每每被老师讽刺得体无完肤!然后,我被罚站!)我定了定神,把乱七八糟的念头先压下去,因为我的主要任务是来"扯皮"的!应该是"来者不善"!不能因老吴的几句"低八度"而让我乱了方寸.

我偏不放手!我就不放手!这时的我已是骑在老虎背上的武松,我,能放手吗?!

我把这几年在学校里的功劳苦劳字字血声声泪地连哭带骂.老吴这才知道自己捅了马蜂窝,真是罪大恶极!他是"州官上任三把火"!他根本不知我当时的背景,我是程潮公社的知青组长.我的事,不但全县的知青会呼应,省里也会派人来调查!

这时的老吴被我扯得踉踉跄跄的,他不敢来抓我的手,他也许怕他一身的蛮力把我的细胳臂弄断了!反正,当时的他只想脱身!只想脱离干系!别的什么都已不重要了.海舟大哥见机行事,顺水推舟地劝我:"王咪王咪!(王妹王妹)你放手,你放手啊!吴书记对你评价很好的呀!他一直都夸你是个有水平的知识青年.你在学校这几年的成绩,桂华支书(原大队书记)已经对他介绍过了.他怎么会不要你教书呢?优待知青是我们大队一贯的政策啊!"

吴书记立刻找到了下台的台阶,像捣蒜似的点着头,马上表态:"是谁不要你教书了?!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啊?!只要我没有亲口对你说,谁说的谁负责!"吴书记的话音一落,余山下小学便是一阵忙乱!校委会的几个人撤出占了我寝室的大有"来头"的小吴!并让门锁还原,他们必须"完璧归赵"!

 

 

(三)

哭过了也闹过了,我仍回余山下小学去教我的书!

哈哈哈!即然大队书记不能把我怎么样,余润南更不能把我怎么样?当初我不闹,就得灰溜溜地回生产队"吃老米",闹赢了又有点儿"原形毕露"!如何再为人师表?!

通过这样有关我命运的事件,学校的几个人和大队的几个人纷纷登台亮相.我清清楚楚地看见衣冠楚楚的下面包着的都是自私.冷酷和幸灾乐祸!我怎样积极工作都失去了意义!我开始了真正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这样就有了足够的时间去公社和县知青办"闹".我这一闹便成了鄂城县知青办的名人,只要有了招工指标,他们笫一个就想到了我.

有一天,我拿定了主意,就对余润南说:"我一直把教师这个职业看得很神圣.我一直很努力地争取当一个华尔华娜(前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的女主角),可事实上,知识分子的勾心斗角比一般的老百姓更厉害.更阴险.农村学校的拉帮结派非常严重.我这样一个没什么背景的女知青更是势单力薄!我不善于应付这样的事,我要辞职!"

当时的余润南一定有一块巨石落地的感觉,强按住溢出言表的喜悦,故作姿态地问我:"你是真的要辞职吗?你是不是试探我啊?如果你拿定了主意,我马上就要请代课老师啊!"

我说:"是真的!当个民办教师有什么保障?!随时随地都会受人排挤而回生产队"吃老米"!而且学校的作息时间又限制了我的行动.如果我想回城,必须要去找县委和知青办,学校只有星期天有空,而星期天政府部门都不办公!我只好又一次背水一战......"

余润南于心不忍地问了一句:"你不教书了,今后怎么生活啊?!"

我苦笑着说:"我一定要回城,我是决不能再在农村呆下去了......"说完这番话,我把我寝室的钥匙交给了余润南,让海山把我的日用什物全扛回家去.

我离校那天,也没有欢送会.我冷冷清清地离开了我为之付出几年最宝贵的青春的地方.

 

(四)

有一天,公社秘书戴隆章通知我,要我到咸宁热水瓶厂去报到.我马上打点着行程准备.

过了两天我再到公社去办各项手续时,戴隆章又告诉我:"潘志平跑来又哭又闹,她说她已经熬了八年了,她担心这是最后一批招工,她非要这批走人.可这次别人只肯带一名女知青,你看怎么办?!"

我不加思索地说:"让潘志平先走!我反正是个"名人"了,我等下一批......"

戴隆章嚅嗫起来:"这......这有没有下一批很......很难说......有可靠人士透露,这是最后一次招工了,你?!你要想清楚!县知青办重点提到你......"

啊!这是最后一批招工了?!我走了,潘志平怎么办?!我坚决地说:"我与潘志平是好姐妹,她苦熬了这么多年,真的不容易,让她走!让她走!"

戴隆章感叹道:"知青中像你这样讲义气的人不多!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一生的大事啊!假如有一天,你有什么为难事求我,我一定为你说话.我一定为你撑腰.我已深深地被你的待人处世感动了!"

潘志平顺利地走了,到咸宁热水瓶厂报到去了.她一去就没再回头,连我这个老朋友都忘了.她是不是认为"抢"了我的指标走人是不光彩的,所以走得悄无声息?所以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其实,我是那样的希望她好,希望她早一点离开农村.她应该很了解我的为人!当初,我曾想用我的生命造成一个"事件",给全公社全鄂城县的知青们一个要求回城的口实.为了我们的知青姐妹们能获得自由,我甘心做一个垫脚石.我这样一个人,能为一个招工指标去与自己的好朋友计较吗?!

她还记不记得她因阑尾炎在泽林区卫生院开刀,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我正怀着儿子进进,每天挺着一个大肚子,顶着烈日来回跑一二十里路去照料她,而且还要完成学校的日常工作.一个孕妇走在铁路上的枕木上,是很难受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叫过苦.一边是我的知青姐妹,患着重病.一边是学校那些对我们知青漠然处之的老学究们.我能对谁去说?说了又有什么用?!

潘志平出院了,因为区卫生院挨着广山火车站,她直接回武昌胭脂路父母处养病,并告诉我她决定不再回来教书了,要辞去学校的工作.我说:"你回武汉安心养病吧.学校的事有我,你别操心!"

潘志平走了,我出面与校方交涉,承担了潘志平在我们班上的算术课,再加上我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忙到夜深了,还没改完作业.今天仔细想来,我的真诚又换来了什么呢?!潘志平匆勿忙忙走了,她恨农村,恨下放的前因后果和整个过程!她不想与任何人来往,她封住了一切可能引起回忆的东西.......

潘志平走了,果真就是最后一批招工!我再去找戴秘书,他只好避而不见,其实我也没打算要他"赔"!

我不当老师了,变成了一个自由人.我成天往县知青办跑,一有空就长篇大论地给中央写挂号信,省知青办非常重视,每个季度都给我拨来救济款,又送来当时最紧俏的物资缝纫机.我在农村不劳动,生活也绝对没有问题!

 

(五)

76年元月,我与余海堂达成协议:很简单地在戴隆章手上离了婚.余海堂先走了.戴隆章跟我开玩笑:"你喜死了吧?"我也笑着说:"天也变高了,地也变宽了!"正在这时,高音喇叭传来哀乐,周恩来总理死了!我笑不起来了!心情沉重地走回家里.还有更让我笑不起来的理由,余海堂用拖拉机卷走了我所有的财物:缝纫机.半个立方树.还有我的四季衣裳,我被净身出户了.

那个余海堂,一肚子坏水,只是一副粗俗的模样而不引起人们的重视.这就更加可怕!他就像静静地守候在草丛中的眼镜蛇,出其不意地咬你一口,你还活得成吗?

当时也有人鼓动我去告余海堂."告"?!谈何容易?!他是贫下中农!他是共产党员!他是先进生产工作者!那个时代所有的光环他都有!谁能为我——一个原国民党残渣余孽的女儿伸张正义吗?在那年那月,还有正义吗?

这样说也不全对!当我把离婚证书放在县知青办肖老师的办公桌上时,我从牙缝里往外蹦字:"假如下一个妨碍我回城的人是我的儿子,我会当着你的面杀了他!"肖老师急忙安慰我半天,并在3月15日解决了我的户口.

父母见我真的把户口转回城里,当时非常高兴.因为靠他们,我一辈子都别想离开农村!不管我采取了什么手段,我必竟有了户口,有了户口就有了各项供应:粮票.油票.布票.豆腐票!

 

(六)

脱离了农村就意味着脱离了愚昧和无知.记得在余山下湾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十一队有个女青年叫大婵子.身材像貌都居首位,针线活很不错.由于在做堤时为别湾的男青年做了几双花鞋垫,便被本队的长舌妇们说成了一百样.大婵子呕气上了吊,垫脚的梯子倒在水缸边,她的娘出工中途跑回家中喝水,在水缸边发现了东倒西歪的梯子.她慌慌张张地把梯子放正,连头都不抬一下.只要她抬一下头,就可以看见悬挂在房梁上的女儿啊!大婵子就会有救!可是,这千金一刻的机会就被这个粗心的娘马马虎虎地放过了!

等我从学校赶回家中吃中饭,看见大婵子家门口围了许多人,一问才知大婵子上了吊.我立即冲上前去分开人群,一摸大婵子的手腕还有脉搏,心脏还有微弱的跳动.如果她此刻已在大医院,她一定有救.可是所有的村民都束手无策地干站着.大婵子的父母只知道哭!

我立即吩咐海山去大队叫赤脚医生带强心针来,又吩咐另一个男青年飞跑去公社卫生院抬氧气瓶来.我则要求大婵子的娘帮我脱去大婵子身上穿的紧绷绷的毛衣.我好给她做人工呼吸.有好几个人拦住我,说灶下(厨房)正在为大婵子招魂,你一动肉身,魂魄便无法归身.我跑到厨房,看见一个老婆婆把吊死大婵子的那根绳子放在蒸笼上蒸.口里还念念有词:"大婵子!回,来,啊!"

面对这一群愚昧无知的乡下人,我不顾一切地冲到大婵子跟前,泪流满面地为她做人工呼吸.我要尽一切努力来延续她那年轻的生命!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蒸绳子的老婆婆嘴里念叨着"魂魄要归身了!魂魄要归身了!"大婵子的家人不由分说把我拉开,我挣扎着喊:"她还有脉博!!!她还有救!!!"当时的我是那样的身轻言微!我眼睁睁地看着一大群人七手八脚地忙乱.

大队的赤脚医生赶到了,他是本小队的人,深知自己的一举一动责任重大.决不敢"死马当作活马医."他只看了大婵子一眼掉头就走.这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机会啊!可我只有干着急!

我看见大婵子的嘴唇开始青紫.

这时,公社卫生院的王炳煌医生也赶到了,抢着给大婵子打了一针"强心剂".但为时已晚,大婵子终于停止了呼吸!

王炳煌医生说:假如有人坚持给她做人工呼吸,大婵子就有救!

我望着手拿蒸绳站在大婵子身旁的老婆婆和一大群相信魂魄能归身的男男女女,我咬牙切齿地想:我一定要设法离开这个愚昧的乡村,不然,不知哪一天,我会被这群人耽误了事,到时候,我到哪儿去说理去?!

 

(七)

74年初夏,我不慎扭伤了腰,婆婆便把湾里的一个略懂跌打损伤的青年叫来为我推拿.他叫细苕,浓眉大眼,身材匀称,由于经常练武,走起路来一弹一跳,很有些帅气.他虽比我大一岁,但论起辈份,他是远房的侄儿.我是知青,没什么清规戒律!喜欢跟一大群叫我奶奶叫我姑姑的同龄人一起玩,细苕便是其中之一.。

逐渐地,我从细苕口中知道了他的妻叫月英,曾是他大哥的童养媳.大哥懂了事,另有所爱,坚决反抗包办婚姻.细苕娘不愿自己奶大的童养媳离开这个家,为了逼儿子就范,便哭着闹着要去投井.眼看火都烧到眉毛了,细苕的大哥仍是寸步不让.整个事件顿时变成了僵局.细苕才十五岁,不知其中的利与害,只知拉住母亲的衣襟嚎啕大哭.七大姑八大姨们猛地把视线全集中在这个半大孩子身上:他不也是个"男人"么?!何不把他与22岁的月英推在一起!(请注意这个"推"字,这是不顾当事人的意愿,带有强制性的动词.)对于这桩婚姻,两个当事人的点头和摇头都毫无意义.面对细苕这个小丈夫,月英只有认命.什么逃婚呀私奔呀,那是旧戏里面的情节.月英没有这个心,更没有这个胆.对于整个家庭,仍是换汤不换药!月英仍是细苕娘的媳妇,照样地在这个家中勤扒苦做!在大人们连吓带哄地围攻下,细苕不知其中的"利"与"害"!他只知道只要自己点点头,家中顿时可以风平浪静.他并不知道这风平浪静将是他牺牲一生的幸福去换来的!15岁的细苕不知什么叫爱情.他只知道月英姐变成他的老婆后就可以在一个眠床上困醒.(当地语睡觉的意思,也可以暗指房事.)在大人的操办下,他草草地与月英完成了当时也可称为最俭省的婚礼:没有柜,没有灯红酒绿,只有细苕娘的一个旧床墩子被重新刷了一遍红漆,铺上稻草,再蒙上细苕娘自制的土布花格子床单.细苕在这个眠床上一下子变成了"大人",他快乐吗?他幸福吗?没人过问,没人介意.每天放工后,他便穿着干净的衣衫与几个青年人在小队的仓库门口练武.细苕衣着整洁,那怕穿的只是一件旧衣衫,那补丁,也是月英用同样的布同色的线用最细密的针脚补得平平整整的.那时候,不懂爱情的细苕是开心的!

 

(八)

在公开场合,我从未见过细苕与月英说过一句话,但月英却两年一个两年一个连生了四个女孩.在农村,这会让女人的地位一落千丈!生头胎时接生婆还会奉承:"会生的先生个抱儿姑呀!"生二胎时也可以说:"多个女儿多个痛心!"到了笫三胎笫四胎接生婆己经词穷!而且羞于见人,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草草地收拾完脐带.胎盘,夹着自己的家什灰头土脸地走了,连喜钱也不敢张口向主家讨要!我有时很好奇,套向细苕困醒时对月英说不说"我爱你!"他脸一红甩出来一句话:"什么爱不爱?!那是你们城里人的事!我们农村人,只知道吹灯.困醒.挣工分!不是我在你面前说粗话,农村的女人也好打发:只要锅里有煮的,ka里有杵的,她们就会心满意足!"ka里有杵的?!尽管是一个女人的正当要求,但细苕如此直白,仍让我脸红心跳,我沉着脸制止他的放肆:"你又胡说八道了!你小心族长拿绳子吊你!"细苕立即有些慌乱,搭讪了几句闲话便匆匆地走了.那时候,我正在余山下小学教四年级.有一天,校长余润南要我带全班学生去大队的小煤窑,把那里巳经废弃的竹子搬运回来,给学校食堂当引火柴.余校长一再叮嘱我到了煤窑见了任何人都不要乱说话!(当地人认为女人属阴,煤窑在地底下也属阴,有的人去煤窑的路上假如笫一个碰上的是女人,他便折回家去宁可旷工!即当地风俗如此这般,余校长应该派个男教员带队去呀?!何况又是体力活,何况还有六年级的大孩子?!这个人真是的!我也太好说话!)我带着全班学生来到大队小煤窑,只见废竹子堆得像小山一样.我坐镇指挥,同学们七手八脚地乱哄哄地.(他们这多小孩子又过塘又过田埂又没其它老师护卫,现在想起来都害怕!可是当年我才21岁,很单纯,脑子没现在这么复杂.)突然,看见一个男人从井下爬了上来,几乎是赤身裸体!他没穿上衣,一根粗大的纤绳从肩上带到胯下,绳子的另一端是重重的煤筐,约有百多斤.裤裆由于纤绳的来回磨擦早己没有布,什么都暴露无遗!这个人除了眼白和牙齿,其它部位全跟他拖来的煤一样黑.尽管黑成了一团,我也认出来他是细苕!我楞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细苕只楞了一秒钟,便飞快地去磅秤.倒煤.下井!等我的竹子都搬完了,他仍"猫"在井下.那天夜里,细苕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的约了另一个青年"焰"到我家来玩.我们之间"心照不宣",闭口不提煤窑那一幕!我猜想帅气的细苕在那样狼狈的状态下见到我,连死的心都有,我决不会在他的伤口上再撒盐!!!

 

(九)

我回城五年后,突听一个熟人告诉我:细苕死了,是雷管炸死的!而且是自杀!与他同一天死去的还有一个叫"爱"的女人!天!欢蹦乱跳的细苕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风尘仆仆地回到余山下湾了解真相。

原来,细苕一直喜欢这个叫爱的女人,论辈份,爱是细苕远房的侄媳妇,矮胖矮胖的.细苕喜欢爱,并不是因为"色",而是因为爱会生儿子.按农村人的话说"满肚子都是儿".细苕便与爱有染!月英受了冷落,便有些悻悻然!在地里做事时伙同细苕的妹指鸡骂狗地闹腾.爱不是她们姑嫂的对手,便一口气跑到细苕面前,细苕跟一大群男人正在秧田里扯秧.爱就站在细苕面前的田埂上放泼,骂了个昏天黑地!细苕满脸通红地提着自家扯秧的凳子离开了众人.爱叉着腰仍继续她的喋喋不休.只听仓库里面传来一声巨响:雷管爆炸了!人们都涌向生产队的仓库,细苕倒在血泊里.因为他是用嘴咬的雷管,整个头都炸飞了,可身躯仍在挣扎!那个曾送给我方格子手帕的帅小伙就这样匆匆地走完了他的生命历程!

 

(十)

细苕!细苕啊!我千呼万唤你也不会回答了!早知如此,我应满足你生前的要求:陪你去黄石的东方山挖药!陪你在山涧的小溪前促膝谈心!甚至我还应该拿出少得可怜的休已钱让你去买盐买油买几包大公鸡的香烟!可这一切,你都不再需要了.我站在生产队的仓库门前沉思,好像仍看见细苕满头大汗地挥舞着他的三节棍.九节鞭!我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在大队小煤窑碰面的那一幕.细苕的一生,难道不是愚昧断送了他的一切吗?故事说到这里,悲剧并没有结束.当月英和细苕的妹看见血案木已成舟,她们顾不得难过,只是怒火冲天地抓住早已吓傻了的"爱",乱撕乱咬地把毫无反抗能力的"爱"放倒在地,爱顿时在乱棒之下气绝身亡.两条鲜活年轻的生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消逝,死得都非常惨!按说应该是威严的法官登场了.可在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天高皇帝远.村民们不需要110,村民们喜欢私了.他们的信条是:死了的就死了!救活人要紧!于是,湾中有头有脸的长者便出面调停.达成的协议是:细苕家中赔给"爱"的丈夫一笔钱,让他再去找一个老婆,一切便风平浪静!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了,但它的始末都让我痛心.我深深地同情细苕,他跟所有的人一样有过花季.有过追求.有过梦想!他太要面子了,他的那一点点婚外情拿现代人的眼光看,简直不算是一件事,可他怒发冲冠为"红颜",枉送了自家的性命!我更同情细苕的妻,那个婚姻根本无法自主的童养媳!她一个人养育着四个女儿,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呢?!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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