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溪沟记事·山民篇

  王小狗儿

    王小狗儿是我们改土队最能干活的小伙子之一。

他长得个子不高敦敦实实，圆圆的娃娃脸，浓眉大眼虎生生的，却生着那种白得来晒不黑的皮肤，所以就显得特别小特别羞涩的样子，多看他两眼他会红了脸。第一眼看到他我很纳闷，改土队的小伙子个个都晒得黢黑油亮，怎么还有个这么白的娃娃？那年他刚18岁，和我同年，在改土队里算年龄小的。

王小狗儿念过几天初中，有个大名叫“顺品”。叫起来咬口，除了每天记工员点名时还有开会评工分时叫这个大名，平时没人叫，都叫他“小狗儿”，狗儿两个字要连起来念。因为这里叫“小狗儿”的太多，所以就常常带了姓叫加以区别。

那时改土队的工地在古溪沟的小溪与岷江交口的河滩，任务是把河堤砌起来向河滩要地。

砌河堤的材料就在河滩上，河滩上大大小小堆满了石头，通常是用钢钎打孔用炸药炸开那些有房屋大的巨石，取大小合适的炸开的石头或本来就生得大小合适的石头砌成象夹墙一样的堤，然后用小一点的石头和沙子填在夹墙的中间，最后还要将与河水隔开的河滩从上游到下游砌成梯地。

砌河堤在这里叫做砌保坎。砌坎的大石头通常要几个小伙子用木棒抬，木棒叫杠子。4人抬的叫4抬，以此类推还有6抬、8抬、10抬、12抬的。其中有一个领号子的，每次用钢丝和麻绳套好石头，穿好杠子，各人蹲下把杠子在肩上放合适，领抬的大叫一声：“起抬！”其他人便“嗨！”的一声站起，然后随着一领一合的“嘿唑基！嘿唑基！。。。”的号子声，大家步调一致，一步一步扎扎实实地往逐渐砌高的保坎上走，越到后来难度越大。所以干这活的都是体力最强的小伙子，也有几个铁姑娘。王小狗儿便是抬石头的，我这样的就只能做刨石头沙子和搬小石头填缝的工作。抬石头的工分是十分，我开始从六分做起最后做到九分，也不错了。

王小狗儿那时刚升到做十个工分的活，他没领过号子，也没有突出的特长。可是他干活十分卖力，不声不响的，看见女娃脸还红，很老实的样子，加上长相挺可爱，那些小女子就常常喊他帮忙修理工具，搭个力什么的，大一点的女子也常常开玩笑逗他说要招他做上门女婿，看他红脸就笑成一团。

时间长了，大家熟了，王小狗儿也和我聊天，他话不多，挺实在的。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王小狗儿常常以非常渴望的口气说：我好想当兵哦！说完后会望着远远的某处，好象心思随着目光飘走的样子，好半天才能费力收回来。

满18岁起，这里的小女子小伙子家里都要开始张罗给他们定亲了。常有人问“小狗儿，给你介绍个女子定亲你要不要？”他坚决的回绝：“不要！我想当兵！”就有人开玩笑说小狗儿想进城，娶个城头女子，七嘴八舌，把小狗儿笑成大红脸。

改土队的周奶娃儿的姐姐和本队的一个小伙子当兵几年了，都提干了。这年春天双双回家探亲并定亲，惹的沟里的小伙子小女子羡慕不已，天天晚上往山上他们两家跑，听他们讲部队的事和山外头的事，王小狗儿更是天天晚上都泡人家那里，不撵他不想回家。

那几天改土队放哨（中间休息）时大家议论的都是这事，有几次远远看见那两位兵哥兵姐穿着军装并肩从公路上走过，大家都扔掉手里的活站在工地边上羡慕地指指点点，小伙子们还故意发出一些怪叫声来。有一天小狗儿看罢后大声地闷声闷气地说：“我就是要当兵！”大家闻声回过头看着他，这回都没笑。队长说：“做活路了！”大家便都闷头干活了。

听说秋季要招兵，要推荐表现好的小伙子去，我们大队有名额，王小狗儿很高兴，也很努力。他不但干活没说的，还写了入团申请书。

大队宣传队排节目，以前都是几个小女子跳舞，小伙子只参加合唱，这次我们几个心血来潮说应该排一个有小伙子一起跳的舞蹈。王小狗儿被选中跳舞，他开始死活不干。大家开导他说这是政治表现问题，表现好对他将来推荐当兵有好处，他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结果他木手木脚的动作让大家笑翻，只好取消，最后让他在大合唱里滥竽充数混了一回。

推荐工作开始，报了名的王小狗儿魂不守舍，他爸妈也帮他四处求人，好在他家光景还算可以，所以还在家里办了席请了大队的头头脑脑的。我们团支部也批准了小狗儿的入团申请。

看来一切顺利，小狗儿的希望很大：出身下中农，文化初中，政治面貌团员，平时表现优秀，年龄18整。

大队的推荐结果出来了，有王小狗儿，虽然到公社还要平衡，但大家都觉得问题不太大，小狗儿爸妈也到公社做了工作。王小狗儿那几天比较兴奋，圆圆脸整天红扑扑的，干起活来更加生龙活虎；尽管跑调，有时也大着胆子吼上几句电影歌曲。小女子们给他开玩笑，说小狗儿穿上军装一定看起来更巴实，以后一定能娶到漂亮的城里女子回来，说得小狗儿心里甜孜孜的。

等啊等，公社平衡的结果出来了，把王小狗儿给平衡掉了！理由是还有个条件基本相当的小伙子，但出身比小狗儿高了那么一篾片儿，人家出身贫农，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那根本不是理由。

王小狗儿跟失恋了似的，整个人全蔫儿了。干活下死力气整，板着脸整天不说一句话，好长时间才缓过气来。

后来王小狗儿还去争取过推荐上中专，争取过开拖拉机等等，都没成，主要怪他自己太老实，没花头，什么年头都是老实人吃亏。

王小狗20了，家里也忙着为他寻找合适的女子定亲。沟里穷，王小狗家算不错了但也难娶上他喜欢的女子，家里人在深山沟里去为他寻，他心里不愿意也没法反对，谁叫自己运气不好蹦不出去呢！

我走的时候，送我的改土队哥们姐们里有王小狗儿，他闷头闷脑的不记得说过什么话。

2001年春节我回了趟插队的古溪沟，当年改土队的那帮充满青春朝气的小伙子小女子只见到几个，都成老头子老大妈了，孙子都满地跑了。

问起王小狗儿，有人说：“他死了两年了，得了肺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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