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西笔记之二:园子的花依然红 作者:林子


 

 

[闽西笔记]


  园子的花依然红


    那是一次旅行中的不期而遇。

站在炽烈的太阳底下,我固执地远远望向大街对面,说,我要进去看看。

门面和围墙的颜色,是那种透着黄的朱红,在炽烈的阳光下显赫凝重。分明似曾相识。我隐隐地感到,要是匆匆就离去,我一定会错过了很重要的东西。

应该就是苏维埃政府旧址。

苏维埃。一个遥远却非常熟悉的名词。

穿越深深庭院而入,心里一片茫然,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究竟要寻找什么。强烈的阳光零碎着透过树荫掉落,闪烁刺眼,叫人心神恍惚。走过了空空荡荡的厅堂,没有停留,没有犹豫,仍然径直往后面转去,步履匆忙,好象预感到前面有什么在等待着我了。

终于,一个简陋的木牌子挂在那里。

瞿秋白烈士囚禁处。

长长叹出一口气。万般惆怅却涌满心胸。

那是一条窄窄的甬道走进去,光线很暗,任何物件都显得陈旧阴森,潮湿的空气逼仄涌来,将外面的阳光远远隔去,仿佛走进了一个遥远而不可知的世界。

一个很小的房间。一床一桌一椅,就满了。有一窗,还另有一门,通往一个园子。一个很小很小的园子。在那个地方,习惯叫天井。后来我从书上看到介绍,也是用天井这个词。但不知道为什么,从那里回来与人谈起,我总是喜欢说,那有一个小园子——

园子。

这个词,让我想起是从古代诗词戏曲里走出来的意象。这样的意象,总与书生与佳人联系一起,与孤寂与相思与愁绪联系一起。春暖秋凉,夏夜冬日,凭窗眺望,倚门而立,园子里的景色一揽眼底,便有了那许多的感时伤怀。书生在园子里徘徊,读书,沉思,把盏独酌,高声吟诗。仰望云流风散,月落星沉,低头满地暮色,落红惊心,不得不想起那句唱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恍然大悟。有了这个园子,才有了那个书生最后日子里的纵笔不羁,才有了那篇含蓄幽隐世人难解的文字。而且,起了一个如此合适的题目:多余的话。

书生呀,书生。

大学里教中国现代史的那个老师,在提到他的时候,除了将教科书上那些枯燥的话重述一遍,就只说了这一句。说完,拿起他那大口缸猛喝一气。下面,再没话了。那个年代,还没人在课堂上说出超出教科书的话。我们那位性情温良的中国现代史老师也不例外。

那个时候,我甚至还没读到那篇著名的文字。我翻遍了图书馆资料室的架子地面,也没有找到。但我找到那张照片了。那张临刑前拍下的遗照,在一个有着苍翠山岭的地方。还记得在资料室满布灰尘的角落里,我看到了那张照片。突然而至的第一眼,令我深深震撼而陷入一种不知所措之中。一缕红艳艳的夕阳从窗台悄然跃进来,温暖和喜爱霎时间涌来心胸,以往听到的所有揣测非议指责,都在那一刻变得毫无意义。

从那个时候开始,似乎就渴望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会来到这个山岭苍翠的地方,与那个心仪多年的书生相遇。

小园子里也有草。是夏日的新草,绿茵茵的可人。角落有一棵树,一棵石榴树。我还确认,那是一棵老石榴树。它应该一直就在这里,见证了那个书生最后的人生日子。书生被捕后,在这里囚禁了五十六个日子。从春天,到夏天。夏天,是草长花鲜的季节,石榴树也开花了。

树上果然有花。不多,就那么四五朵,掩在绿叶间,却醒目耀眼。是红色的花。阳光下,那红隐隐透着点金黄,更见鲜亮。

还开着花——真的,很好看的红。

我抑不住一种莫名的欣喜反复与朋友们说道。仍然想起那个夏天的日子,从潮湿阴森的逼仄中走进去,那一点点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红,如此的明亮生动而飞扬,转瞬之间,驱散了残墙旧瓦上所有的暗淡与颓败。

那只能是一种精神的东西。

那个叫瞿秋白的书生,在这里留下他最后的精神,就像为了等待如我一样从远方寻觅而来的人,尽然将他的人生谜底袒露。

我和许多喜欢他的人一样,更愿意称他为书生。

书生。

每当想起这个词,心一下子痛起来,像被什么东西碰着了,锋利,而又柔软。

多么惊讶我们的历史中,会有这样一个书生意气十足的共产党人。在敌人的囚室里,在生命的尽头,不愿再伪饰,不愿再矫情,做那么一种坦荡无忌昭明天地的自我剖白、自我谴责。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书生刻意用《诗经》这一句开言,一定悲哀地预想到,世人将很难读懂和理解他的文字他的情怀。哪怕是他的战友,或他的亲人。多少年过去了,有谁能真正读懂了那其中的回肠九曲满纸心忧呢?

总让我想起秋瑾,想起她“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一样的沉郁不拔,欲悲无从,带着他人永远无法到达的自我境界。两人的家乡,都在江南之地。不知是否因为那里太多的波光水影烟雨缠绵,无意中就孕育出这般细腻婉曲的情怀和独处省悟的境界?

书生度过最后日子的这个地方,是个明清时期的试院。历史的重合也许不是偶然。山区里的春夏交际,气候多变,风雨常在夜里突然来临。梦中惊醒过来,听那风声雨声中,似乎还裹卷着当年的书声琅琅。庭院里的两棵古柏,已经屹立了一千二百多年,见多了仕途官场上的风云诡谲暗流湍急。也见多了书生的真诚与热血如何毁于一旦。

风停了,雨过了,有时会云破天开,露出朗朗明月。书生已无睡意,披衣走出园子,独立树下,心绪翩然,不由想起李白月下独酌意气纵横,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却原来,孤独还需孤独解。那一刻恍然大悟,自己骨子里,仍只是一介书生。

日子开始变得缓慢悠闲,从容不迫。那样的日子里,书生丢下了昔日所有的困扰和忧虑,读书,写字,作诗,篆刻,回归了一个真正的书生本色。偶尔抬头望出窗外园子里的草长花开,会在惆怅间回忆起那满山的红旗猎猎,也想起了那些有着柔婉调子的山歌谣。但他明白,自己心底更喜爱的,还是那些温婉缠绵惜春悲秋的诗词。更留恋的,还是能在自由自在的日子里,用那种有着淡雅花色的信笺,给远方心爱的妻子写信,绵绵情话后捎上一阕新词。

书生的人生底色,或许就不是红色,而是青色。淡淡的青,素净,高洁,傲岸。如李白的布衣,一生放逐荒野,远离朝堂,纵酒高歌,激扬文字。也如宋代的瓷,典雅,清高,却脆弱,孤寂。

队伍开始长征了,却将他留下。留在了一个重兵包围堵截的孤城。

没有人知道,独自在屋里重新解开行囊的他,心里头在想什么。入秋了,夜里,风声萧瑟,歌声从山上远远传来,又渐渐远去。“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歌声变得凄凉无比,令他隔阂而陌生。

那只能是可怕的遗弃。冷酷无情的遗弃。

书生的心如此敏感细致,怎么能不懂呢?但他留下了。毫无怨言地留下,甚至拒绝了一切好心人的劝告去追赶队伍。

他默默而坦然地接受了这种遗弃。只是那个时候,谁也还没有想到,这种遗弃将他抛回到真正的书生身份,终于远离了政治的喧嚣与烦扰。“寂寞此人间,且喜身无主。眼底云烟过尽时,正我逍遥处。”于是,他毫无隐瞒地在文中写下深藏内心的苦闷,寂寞,孤独,写下自己也视之为颓废的、脆弱的、浪漫的、狂妄的东西。思绪追随着屋外的风声自由任意地飞翔,生命开始体验到真诚率性的喜悦。

然后,他走了。

身无牵挂地走上了刑场。那天,他饮了酒,吟了诗,像名士。唱了国际歌,拒绝了最后的劝降,也像战士。走得潇洒,从容。那是个夏天的日子了,在那个地方,风云莫测,骄阳和暴雨都同样多,就像书生给后人留下的谜团,一个个永远解不开的谜团。

然而,仍然有那么多人喜爱他。

陈列馆里,也有那张照片。那张书生临刑前留下的最后遗照。我和女儿在跟前久久伫立立。无须问,我相信每一个在这跟前停留的人,都一样被深深打动。

书生白裤黑衫,背手而立,面色安详,意态从容,一丝笑意似有似无挂在嘴角,悠然闲适像在郊游的路上,也像要去赴恋人的约会。身后,天远云淡,青山如黛,本平常之景,却因有了书生,俨然变得高贵庄严。一个超然清澈的世外之境。

这样近而清晰地注视,更喜欢了书生的衣着。简单的黑白,单纯,本色,清远澹泊,与书生的气质非常吻合。也与那篇文字率性真诚的风格吻合。

女儿歪过头来笑了,声音朗朗,我喜欢,喜欢这个书生。

仍然深深诧异。下一代人,对革命的理解有多少?

回来后,从网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是,做人就要做秋白。心一震,顿时感动。不知作者是不是也像女儿一样?年轻,单纯,无须记住教科书里说了什么,也无须了解太多的历史纠缠,单凭那一眼,就由衷地喜欢上了,就明白了做一个坦荡真诚的人是多么难得。

这种喜欢,感性,简单,与革命已无关。

 


                                                                      写成于2009年春


                           banjin摄影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kisslinzi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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