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 作者:戎马小子


 

 

  无花果


(1)

夏至。

早起,看到邻居院子里的无花果,青青的、已有葡萄大小。不由想起姥姥家。

记事儿后第一次出远门是在1959年春。1959年初王杜李事件后,父亲被撤职,准备调往某大学工作。当时家里不大太平,母亲便让姥姥带我回山东。

从沈阳乘火车到大连,然后坐小火轮在海上颠簸漂泊一夜,清晨抵烟台。

姥姥家住在烟台的南山脚下。东关南街忠义胡同23号,一个静静的小院。毗邻当时烟台唯一的别墅区——华侨村。华侨村,坐落在山坡上的二十几栋小别墅,里面住的是从东瀛归国的华侨,他们大多在日本期间是做掂大勺的厨子。当时大家都很羡慕那些华侨,因为他们家家都有自来水。而周围的居民要到公用水龙头去挑水,姥姥家离公用水龙100多米,因姥爷年龄大,居委会经常安排一些邻居帮忙挑水。

姥姥的小院子里有一棵无花果树,高大婆娑,有电线杆粗细,枝叶茂盛,如同一柄巨伞,绿荫遮住大半个院子。折一片叶子,断口就会流出乳白色的树汁来。

姥姥对我说:“过些日子,无花果好熟了,摘给你吃。”

于是,早上我常常站在无花果树下,眼巴巴仰望着树上青涩的无花果,盼望它快点成熟。

无花果实际上是有花的。只是它的花朵很小,且隐藏在肥大的花托里,花托肉质肥大,中间凹陷,边缘生有许多小花,小花淡红色,没有花瓣。果实实际上是个花序。

大暑前后,无花果开始熟了,葫芦状的浆果由青变黄,头上裂口,露出红瓤。裂口处流出蜜一样的甜汁。摘下来,剥皮咬一口,软软的、蜜一般甜,还有淡淡的清香。

姥姥戴着老花镜,坐在树下的小板凳上纳鞋底子,看我贪吃的样子,眯着眼儿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吃无花果,距今已五十一年矣,偶尔想起,那若有若无的甘甜,仿佛又缭绕过来……

甜蜜的无花果,难忘的青葱时代。

 

(2)

第二次去姥姥家是1967年夏天。

当时沈阳革命形势一片大好。三大造反派各有党政军做后盾支持,争斗日趋激烈深入骨髓,运动开展的如火如荼触及灵魂,革命群众被充分发动起来。

家里也越发不得安宁。父亲文革初期被东北局主要领导指派到运动领导小组。父亲很少回家,回家也是匆匆拿几件换洗衣物就走。后来被革命小将打断肋骨。没等伤好,就被红卫兵带到北京中组部调阅档案。后来送到410厂劳动,每天打扫厂区卫生。打伤父亲的红卫兵姓孟,1976年毛主席去世后被判刑。父亲被定为毛远新的亲信停职审查后听说他申诉要求平反,未果。因为他在文革初期还打了老师和其他的一些人。妈因运动初期曾带工作组到电台、报社、出版社等机关和鲁美、沈音等院校执行资产阶级修正主义路线,结果到1967年又开始到这些个单位作检讨、接受批判。家里被抄了好几次,姐在一次抄家时因造反派翻了她的东西,不识好歹和造反派吵了几句,结果被刺了三刀,流了不少血。妈把她送到三院,缝了好些针。

记得妈到沈音被批斗时我还去看热闹。音乐厅里座无虚席,口号声此起彼伏。妈可能是怕挨打,大热天儿穿得挺厚实。当时主持批斗会的是文化局的一个女干部,年龄与妈相仿,和妈挺熟识。此时她义愤填膺,戾气十足,嘴茬子蛮厉害,说工作组是执行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必须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女人慷慨激昂,妈被批得脸色煞白。最后女人勒令妈低头认罪作检讨。妈说话不多,负隅顽抗,说工作组有错误,可以批判,但轮不上她。因那女人曾是国民党军官的小老婆。此言一出,两人顿时吵成一团,会场秩序顷刻土崩瓦解,乱套了。起哄的、喊口号的、一片喧嚣。好在当时会场的红卫兵分两派,对工作组有批的也有保的,势均力敌。最终一哄而散。批斗会成了一场闹剧。

姐被刺后妈不放心,就买了车票让我到烟台。

我在烟台一住三个月。当时烟台比较安宁恬静,革命形势远不如沈阳那般血色浪漫。我整个夏秋去海里游泳、踩马蹄蛤、挖蛏子、捉知了、斗蛐蛐、吃无花果……

在海滩上挖蛏子是件乐事。退潮后,蛏子都深深隐匿在沙滩下,只留一个小米粒大的气孔呼吸。细心找到气孔,撒一撮盐,蛏子就会慢慢爬出,用小铲快速一挖,一只蛏子便到手了。动作慢了蛏子就会敏捷地缩回去。捉知了也很好玩。拿一砣面团在水里淘成面筋,粘在竹竿顶端,看准树上的知了,蜻蜓点水般悄悄一点,知了便粘在面筋上扑扇着翅膀吱吱叫。粘多了回家交给姥姥,剪去头和翅,洗净,用刀竖着一分为二,下锅炒,酥脆喷香。

凄迷而逍遥的文革岁月。

 

(3)

1973年春。

我从部队探家特地绕道去看姥姥。当时刚提干,把领到的第一个月薪水给了姥姥。姥姥一边眯缝着眼仔细地上下打量我,一边念叨:“外孙子也知道孝敬我了。”望着姥姥,她还是小时记忆中的摸样儿:慈祥和蔼,白皙红润,乐呵呵的小老太太。

当时谷雨刚过,无花果树已吐出嫩嫩的新芽。

1981年秋,我去烟台。正赶上在蓬莱老家当渔民的表哥来看姥姥,带了好些海鲜。当时正值末伏,天热,我们在院子里无花果树下吃饭。知道我还打光棍,姥姥挺着急,便叮嘱表哥,留心替我物色物色。表哥比我大一岁,当时膝下已有两个娃儿。因长年在海上打渔劳作,面色黧黑,筋骨强壮。他斜眼望望我,阴阳怪气晃着脑袋说:“照你这岁数,在咱老家就算老光棍、困难户了。”

说罢,摇摇头,扬起黑脸又问:“那你打算找个啥样儿的?”

我瞅着满桌鱼鳖虾蟹馋得直咽口水,说:“啥样儿的?只要不嫌弃俺就行。”

表哥说:“向阳花也中?”

我剥开一只梭子蟹,橘红色的蟹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笑逐颜开,连连点头。

表哥道:“那俺就受累,帮你划拉划拉。”

表哥挺认真,动作神速。我回去不到一星期,便来信说,事情办妥了。

信上说,女方条件是相当好:贫农出身,党员。曾是公社铁姑娘队队员,现在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身体健壮,干庄稼活儿是把好手,一百多斤的担子挑起来健步如飞,一顿能吃五张烙饼……就是年纪稍大了些,芳龄三十三,大我四岁。不过也无妨,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信上还特别提醒,万万不可错过良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云云。

我读过信后,深为表哥的热心所感动。不过感激之余,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算啥呢?抱四块金砖?

一犹豫,一桩美好姻缘就此错过。

 

(4)

姥姥生于1898年。家中姊妹五个,她行四,和三姨姥是孪生姐妹。

姥姥不识字,极善良。记得我小时候一到开春,家里经常有讨饭者上门,姥姥总是放下手中的活计,招呼人家进院子,端凳子倒茶水,和人家唠家常,然后寻些干粮送与乞者,有时家里没有多余干粮就送些旧衣裳。姥姥旧社会曾经讨过饭,深知穷人的疾苦,对他们寄予发自内心的同情。

记忆中的姥姥从无闲着的时候,老是不停地劳作。偶有闲暇,她便一边纳鞋底子,一边给我讲故事。蓬莱人把讲故事叫做说瞎话,姥姥的瞎话极多,极有趣。大多是讲穷人和富人、好人和恶人斗智斗勇因果报应的故事。半个多世纪过去,至今,姥姥的一些瞎话我仍然记忆犹新。

姥姥手巧。针线活儿极好,绣花剪纸栩栩如生。不时发面捏一些面人、小猪、刺猬蒸给我们吃,还会用鹅蛋壳做布老虎。每逢这时,便是孩子们的节日了。

姥姥干净利落,皮肤白里透红。头上绾着整整齐齐的发髻儿,总是梳得一丝不乱。直到九十多岁,脸蛋还是红扑扑的。

姥姥一生颇不易,姥爷常年在北京天津和关东做生意。姥姥在家带孩子伺候老人,还要兼顾家中的几亩薄田。姥爷年轻时正逢乱世,他的生意时好时坏。生意好时,常有钱寄回,家里的生计就宽裕些;生意不好,家中拮据,姥姥的日子就难熬些。吃糠咽菜,逃荒要饭姥姥都经历过。

姥姥最让人钦佩的是她对生活的乐观态度。无论是天灾人祸,她总是笑吟吟的应对,绝无怨天尤人。

姥姥有五个儿女,分散在地北天南。孙辈一共九个,几乎每一个她都亲手带过。我小时没上过幼儿园,是姥姥一手带大的,直到上小学。

姥姥1993年1月20日去世。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你们都走吧,我乏了,先睡会儿。”说完溘然睡去,一觉不醒。享年95岁。

我一直很想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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