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中楼旧事(续一)
作者:凤栖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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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中楼旧事(续一)
钱潮汹涌之下,于世俗观念而言,大哥算不得成功人士,但什么是成功?我却不能苟同当下。大哥是我心头最珍贵的记忆,是我害怕触碰的敏感区域,我担心我的谬误会造成无意的伤害和误会,我的笨拙怎能将曲折迂回的真实描摹?好在撰写《革命年代》一书的高华说:完全真实的历史可能永远无法还原。史学家米歇尔福柯认为,大写的历史是一个深底,所有存在物都是从这个深底开始,并且不确定的闪烁。东风中楼可以看做一个符号,曾经有过那么一批人的青春魂魄在此闪烁不定并一路延伸。我的谬误总归于我,写比不写要好些吧?
糊涂315整理出一些老旧的照片发在博客上,立即,东风钟楼的气场又一次凝聚、集结、弥漫,又幻化为天开地阔的青神县乡下,岷江浩大湍急,思蒙河水静静流淌。喃喃念出南城、瑞丰、桂花、西农、天池、复兴、乐波一个个地名,随之浮现一张张熟悉的面容:慧抱着一大捧映山红从天池走来------ 金黄的麦地里,昆用千担挑着麦桔走过,晒得好黑!我手挽一个提篮对他说:这是你姐带给你的米花糖。昆笑眯眯的说:你吃。我的手立刻抓住了已经发软的米花糖------ 同和刚与队上的强劳力代替口吐白沫的耕牛拉着犁头在水田里艰难地走------ 龚巧看了同的日记,在和他认真地讨论问题------ 罗季馥手擎着一盏灯走进里屋,柔和的灯光照亮她美丽端庄的面庞------ 桂花徐斌的青堂瓦舍,狗在屋角低吠,猪儿在长,盯着大木梁的屋顶我睡不着觉------ 我在田埂上飞跑,追逐那个卖豆豉的人,好多天已经没菜。一大堆稻杆移过来,细看千担中间有个人,是肖雪彗。 赶瑞丰场,风把草帽吹入岷江中,京用船家的镐杆麻利地捞起草帽,又买来樱桃洗了用草帽装了吃。六毛子在场口扯条板凳坐着,头戴圆边的白帽,四处招呼女知青------ 聪明的农村少年九安,带我去抓鱼,用酒和面裹好炒过的马桑籽,撒在河湾水草丰美处,让我耐心等待,鱼却老是不浮出水面。耐不住寂寞,我跑开去,鱼却大批的浮出来,被别人捉走,九安气坏啦------ 郭映到南城来,叫我去瑞丰耍,遗憾没有成行------ 骑魏昆的破自行车去县城,除了车架轮子,什么都没有,座墩也只有一坨破烂的海绵,比走还累------ 去岷江边的象鼻寺修河堤,碎银样的河滩水,响亮亮地流淌,穿过河湾沙地里无边的桑林,肥硕的桑椹紫胀欲裂,只管大把捋下往嘴里塞,屙屎吓一大跳,怎么全是血? 晚上,走过百十米的田埂,来到思蒙河边,月亮像个金南瓜挂在天上,把船摇到河心,从木船上一个猛子扎下去,真爽------
但我该怎么述说大哥同? 同的意思据父亲讲乃取世界大同之意。同生在1948年,一大批知识份子正怀抱理想主义的热情憧憬美好社会的到来。名字或许与人的个性心气有些关系吧?同的名字注定了他温和仁义遇事总是牺牲自己,成就他人。 同是品学兼优的学生,他喜欢读书写作,他写剧本,演话剧,唱歌、拉手风琴,游泳、举重,非常活跃。成年后他有好看的络腮胡,却总是刮得干干净净。大哥喜爱文学,高中时的作文《十月梅》遭受批判,批判者说:把国庆的礼花比着梅花是小资产阶级情调,怎不联想到钢花、稻穗?大哥小小的年纪即遭遇来自于文字的压力,连我也分明感受到那压力的存在。我在上小学,有天该我们小组扫地。一个女生要回家,我火了。她说,你凶什么,你哥的作文已经被批判了。急火攻心,我竟一拳砸去,她立刻从窗台上消失了,我吓一跳,急忙探头一看,她坐在地上哭。这才放心。
若干年后,我和她大学又在同一班,她个子高高的,美声唱法的女中音很动听。又若干年过去,她从北京回来,同学相聚请她吃饭,她在《中国文学》做编辑,大家一起很亲热。她挽着我的胳膊时我暗想,不知她忘了那一拳没有?呵呵! 大哥再次受累于文字起因于黄克。黄克当时被军宣队隔离看管审查,没人理会他,景况十分悲惨。同给他带条子,鼓励他要乐观,于是我们家又一次被抄,抄走大哥的日记,连宣传队的活动也限制他参加。说,琴拉得好又咋样?我们不要。九哥那阵好象也遭了一小下?那个军人小曾连九哥的名字也不好好喊,总叫:罗中朋。 大哥在乡下,改天换地甚是认真,要求我也要和他们一起出工。我去收了半天菜籽杆,回头问他:记不记工分?同说“没有”。“那我不出”。我断然决定。晚上,累了一天,该好好歇歇,老二已经睡觉,同却在油灯下没完没了地看书,记笔记。直到隔壁鸡娃儿发出“嘎”的一声惨叫,两个哥哥一起跳将起来,半大的鸡已经被黄鼠狼叼走,刚气得捶床,喂了几只鸡,隔几天,同样的惨剧就要发生一次,鸡娃儿,多乎哉,不多也。 招工开始后,3536厂招收文艺人才,大哥拉手风琴比二哥水平高,但大哥让二哥前去应考,刚和九哥以及以前宣传队的一些朋友去了射洪。好多人都离开了乡下了,剩下的人变得孤独,大哥得了肝炎,回城变得困难,还得呆在乡下争取招工的机会,一边吃中药,一边还要出工。最后他去了集体所有制的塑料4厂。这是大哥第一次为家人作出牺牲。 第二次梅在学校念书,遭到恶徒的骚扰,大哥立即赶往异地的学校,为梅分析情况书写材料,大哥是如此急切,手指上打起了一个血泡。梅的朋友华,看到仁爱英俊的同,不由动了爱慕的芳心,华是专业演员,在当地演唱样板戏的主角。但这因缘不知何故未能成就。 是的,同聪慧英俊好学不辍,有博学之名,他的身边总有一帮好朋友,为这些朋友,他不仅舍得自己的时间精力和他们长谈,连我的东西他也会送给朋友。一次我得到两张内部电影票《军阀》,兴冲冲骑车到厂里,想邀同一起去看,结果同的朋友想要,同给了朋友,我好生气,同安慰我说,以后有机会。还有次,我从北京带回一本书《娜娜》,当时成都根本买不到,借给同,后来向他要,他说已经送给了一个朋友,因为这个朋友家里困难,父亲开了个租书的铺子,拿去可以养家。我无话可说。大哥对我也是有求必应啊,我那时候已经是十八九岁的小公鸡,懂得爱漂亮,说大哥的一件的确凉好,大哥立即送给了我,那时代物资匮乏,他只有这么一件。二哥来信说没有手表,大哥立即拿出仅有的积蓄,为二哥买表。这些虽然都是家事,却能看出,大哥为了兄弟姊妹,愿意奉献他的一切。他自己对物质的追求是淡泊的,他最重的是亲情、友情和精神上的充实快乐。在他的影响下,有一批青年工人都喜欢读书,关心国家大事。 我以大哥为骄傲,却有一件事情让我惭愧。厂里有个青年,叫栾永平,此人博闻强记,恃才傲物,喜辩驳术,但言及同,大为赞许,我却以为应该替大哥谦虚一下,于是说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谁知那人竟翻起白眼,冷冷对我说,我说的是你哥哥,不是你,与你有何关系?让我汗颜几无地自容。从此知道,绝不可把他人的荣誉附会于自身。这家伙后来离开工厂,到古籍出版社做了编辑。 1976年,中国政治发生大波澜,个人命运随之改变的关键时点就要到来。大哥为京姐的安危却付出了无可挽回的最惨痛的代价。 京姐是个精致的小人儿,她喜欢做清洁,刻极其复杂的剪纸,读《红楼梦》、《安娜卡列琳娜》一类书籍。不幸她只能在地段卫生院工作。底层的环境她极不适应,经常被人欺负。终于有一次,发现她手腕手臂都有被人拧伤的青淤,问她何事,姐唯有哭泣,于是同出面与卫生院领导协商解决此事,不料该领导刻意包庇打人的悍妇,此人从身躯和长像看确实就是只刁蛮的母大虫,京姐是因消毒观念比较强受到她的疟待。 事情不能得到解决,对方的丈夫,一个修缮队的无赖还跑到医院对京造成更大的威胁,京出现了精神症状。为京的事情,大哥的朋友们打抱不平,将那男人截住教训了一顿,没想到此事竟导致大哥当啷入狱,本以为拘留15天也就到头,因并未造成对方伤残。没想到,拘留一再延期,竟判同3年劳教。原因一是医院领导与东城区公安沟通联络做了手脚,原因二是同写过些文章在报纸上发表,公安秘密地把他以造反派对待。三是公安局要同说出打人的朋友,同坚持不说。公安说,你只要说出动手的人,我马上放了你,如若不说,后果则由你独自承担,并且罪加一等。同最终的选择的还是是保护朋友,牺牲自己。 同出事后,同事朋友多方活动,为之说情,抗美、吴兴华出很多力,二哥也请假从射洪回来斡旋,每到大哥可能释放的日子,我们就在拘留所的外面守侯,看着无尽的人流漠然的脸,慢慢西垂的太阳,希望和失望交替,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有天,看守人破例说同需要一件毛衣,二哥立即脱下身穿的毛衣,寒风阵阵,二哥只穿着件军衬衣和外衣。过几日,一个释放的人员带来张大哥的纸条,说“毛衣收到到,捏在手里,还能感觉到二弟的体温------家人不禁泪下。当年大家尚且年轻,哪里懂得什么叫做社会,社会关系也十分有限,活生生一个优秀的青年被社会送进了监狱,因为不够量刑标准,当局选择的是劳教这种绕开司法程序的方式,处心积虑要从重重快,还派人来搜查家里,又一次抄走了大哥的日记。日记中独立思考的敏感部分已经被二哥撕掉,他们从日记中找不到“反动”,却视而不见这个青年美好丰富的内心。这是大哥第三次受累于文字。从此,我恨透了万恶的劳教制度,还有自古以来害人无数的文字狱。它为权势者加害于人、草菅人命提供了随心所欲的方便至今不得革除。 最后一次,80年代末,虽非文字惹祸,却与朋友相关,同与学者高尔泰、肖雪慧等关系甚好,随着高、肖入狱,在特定的时期他被传讯审查,学校开会老师竟没人敢招呼他,大哥独坐一隅。斯人已亡,但说也无大碍。 当年大哥为京入狱给周围的人带来的是抵触和悲痛。父亲沉痛地说,同儿坐牢比我当年被划右派更让人伤痛。那个时代,沿用的还是四人帮的一套整人方式,判下来后,游街示众,大哥被绑着到师大门口示众,经过三次的延期拘押,大哥满脸长出浓密的长长的胡须,但在他的眼神中,依然透出未失尊严的善良。多年以来我寻思,正是这种尊严让捕快们产生职业性的痛恨,对他愈加毫不留情。汽车又到厂里开会示众。有个司机叫小林,不顾民兵的阻拦,端来一杯他女儿的牛奶给同喝,同用嘴凑到碗边喝了,会场骚动,有人哭泣起来。当局只好草草收场。 很多伤心的细节就不再说了,但是我懂得了,看见一个你敬爱的人被冤屈、被象动物一样对待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悲痛和仇恨。 大哥在峨边沙坪茶场呆了两年多,其间家人奔走呼号于公安局,母亲、林姐、我和二哥都先后前往农场探视,最为奇特的是母亲第一个前往,到达以后在小卖部买东西,突然见到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试着招呼一声,那人竟转过身来,原来她竟是母亲幼年的同学,几十年不见,她又居然是农场政委的夫人!她十分惊奇母亲的出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母亲心情激动悲喜交集,喜的是同儿或许可以受到些微照顾,悲的是儿有冤情,一时又哪能说清,母亲只是轻轻地说:我来看我儿子------ 我原以为那种地方关押的人非常可怕,我的大哥只是一个例外,到了以后居然发现好些个奇人奇事,但还是难以忍受看见大哥见着管教干事必须喊:报告------是冬天,有雪,大哥跑来跑去,为我们张罗,红黑的脸上带着笑------他始终关心着我们每一个人,为二哥考上北大高兴,为京姐的病担忧,我可怜的京姐因为这场恶梦,已经完全疯掉,虽经治疗,却难以痊愈。 经过无数的申诉,两年多以后,终于公安局认错改判该案为错案。大哥的事情根本不够劳教的标准,大约提前3个多月,大哥由成都市公安局派车接回成都。在单位宣布改正,补发工资。但这是怎样的三年,人间大变,昔日好友,大都已经在77年78年考上大学开始了新的人生。我没有读过高中,敢于一博去考大学,其中也受到大哥从狱中寄来若干书信给我鼓励加油,可惜时间流逝,这些书信已经很难找到。记得很小的纸张上,大哥总是密密的写满小字,还记得一句:“先投入战斗,再看结果。”这些话语给予我很大的鼓励,而大哥受了屈辱,又要上山劳动,身体本来在乡下就拼得太凶,这三年,元气大伤。 大哥不是向命运屈服的人,他回城后投考南京大学哲学系。80年他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再考本科生,他直接投考研究生。于是大哥借住在秦伯伯的家里,楼上整天传来他温习功课踱步的声音。他考试的成绩是优秀的,大哥的总分超过了南京大学研究生录取线,但大哥没有接到录取的通知。三年的牢狱可能给他带来了连带的影响,虽然改正亦无可奈何。 大哥后来通过自考取得了文凭,他的才能使他经特批调成都师范任教,他主攻心理学,把仁爱之心给予大众,他开展心理咨询,待患者极其耐心。心理疾病是极复杂难解的乱麻,若干连环的死扣需要一一解开,反复结反复解。我劝大哥不要太费力,那样多的精神垃圾全要背负清理,人怎么受得了。大哥静默一阵说:我从中才能感受到人们对我的需要。我从话中听出了在金钱时代大哥内心的苍凉感受。仅我所知,大哥就治好了若干患者,使他们重新享受生活的乐趣。他在心理学会受到成员的高度评价。无论是本土学者还是海归教授,对他都给予充分的尊重和肯定。但大哥的健康却每况愈下。医生在大哥病危之际告诉我:你哥哥的求生意志非常顽强,但他各个方面目前只能勉强保持脆弱的平衡,逆转的可能已经不大。而大哥,对于我的到来是那样高兴,他说,你来了我就放心啦。终究,谁也留不住他,大哥去了。 魏昆蓝馆为他搭建了灵棚,一直厮守,很多的同学朋友闻讯赶来吊唁,场面感人至深。心理学会停止了与德国学者的学术交流会出席大哥的告别仪式。 大哥去世于2000年,时年52岁,他在受到重大打击以后没有向命运妥协,没有仇恨社会,而是选择把爱心扩大,向更多的人释放。病中,大哥对我说:“最遗憾的是在人生最成熟的阶段我却要离开”。而我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和大哥更多的相处,没有为他做得更多。弥留之际是在深夜,黑暗中,大哥突然清晰地说:在艺术的殿堂里------面对权威------你无法理解------语气激昂兴奋,我的泪涌出了眼眶,我揣想,他定参加了艺术的盛会,眼见到宏大辉煌的美景,世俗的人世已经离他远去。 大哥走了,东风中楼里那些年轻的身影中也有人先后离开人世,龚巧,在西藏汽车颠覆,跌入江中,有人看见她在挥动手臂划水,然而可能是头撞到了激流中的石头------杨幼林,出车祸离去,他和魏昆蓝官一起奋斗多年,理想是有家自己的好工厂。刘小平,死于心脏病,鸡儿、党策,还有,还有------他们意气风华的音容笑貌和有追求的短暂人生将长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还记得大哥调侃自己的一句话,他像叹息一样说:我就象《富人穷人》中的鲁道夫,不过是不走运的鲁道夫。我却以为,他的执着坚守,有些像柯察金。
注:《富人穷人》美国欧文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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