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三):5、牛群 作者:孟小青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三):


 5、牛群


    蒙语牛的发音是“乌乎日”。开始的时候,当我们说“乌乎日”的时候,牧民们常常笑出声来,这真是弄得我们莫名其妙。过了很长时间,当我们的蒙语熟练起来后,才发现如果我们说“乌乎日”的时候不注意,发出的音就很像“努乎日”,而“努乎日”是哥们,同志的意思。多年后我突然觉悟到我们把牛叫做“哥们”真是没有什么不对。牛给了我们那么多:劳力,牛奶,牛肉,牛皮,牛粪,它们任劳任怨地给出了能给的一切之后,悄悄地死去。鲁迅先生说:“牛吃的是草挤出的是血和奶。”

草原上每个浩特都有一群羊和一群牛,牛群是六十多至一百头不等。牛群里有母牛,骟了的公牛,两三岁的牛少年牛青年,当然还是一岁的牛犊子牛儿童。蒙古牧民给牲畜记年龄用的是虚岁制:牛犊子刚生下来是一岁,过了一年是两岁,以此类推。

牛群跟马群最不同的是没有领袖,公牛(种牛)们除了配种季节是不呆在牛群里的。我们常看见几只公牛自己成一群,对有着众多母牛的牛群不屑一顾。不像儿马(种马)那样是极为负责的领袖,公牛是酷爱民主的自由战士,它们可不愿当那个费力又费神,必须时刻盯着自己的母牛们的领袖。由于没有领袖,牛群很容易散群。好在牛腿没有马腿长,散了群的牛不会跑太远。牛倌们过一两天就去找他们的牛,把跑散的牛撵成一群,赶到离水源不太远、牛倌认为是他(她)的牛群应该呆的地方。春夏秋三季牛群会自己去喝水,冬季牛也是靠吃雪解渴,但如果很久不下雪,地上的积雪冻上一层厚厚的硬壳,牛倌就得每隔十天半个月将牛群赶到我们大队北边的泉眼去喝水,一去一回要费差不多一整天的时间。

秋天是牛群的配种季节,公牛回到牛群里干它们该干的活儿,尽它们的责任。牛犊子在春天出生。草原上的牛有奶,但远非理想的奶牛。很少有奶牛能挤一两升奶,一般的奶牛一次能挤半升奶就很不错了。我知道当人手挤不出奶时牛犊子仍能嘬出奶来,但我总觉得心里有不安:如果我们不挤奶,这奶该全是牛犊子的,我们在与牛犊子抢奶喝,这实在是不公平。

我们在草原的第一个春天印象特别深。经过五个多月刺骨刀割似的西伯利亚北风的沐浴,突然有一天风刮在脸上不那么似刀割了,然后积雪开始融化,又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远远望去地上可以看出绿颜色了,春天终于来了。草原上长出了短短的青草,羊和马能用它们的牙将草齐根咬断尝个鲜,牛没有上牙咬不断短草,但牛们却有出奇的耐心,闻着青草的鲜味,等待着青草长高的那一天。

一天下午强各利甫给我们赶来一头奶牛和它新生几天的小牛犊,这是我们的第一头奶牛。这奶牛是棕黄带有一些浅粉颜色,牛犊是闪亮的棕黄色。牛犊子有两只不怕虎,天真无邪无惧的大眼睛,和两只能在头顶上左右乱转的像大勺子似的耳朵。我拍拍它的头,它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我的手。还不到挤奶的时候,强各利甫给我们表演如何挤奶,他坐在他的左脚上,一个小桶放在左腿上用右腿扶着奶桶,然后他看看我们,高抬双手演示着如何用手指挤奶头。强各利甫眨眨眼笑着说:“这很容易。”在草原上挤奶是女人们的工作,但是如果需要的话,男人们也会做。反过来,如果需要的话,女人们也会做男人们应该做的工作。草原上男女之间有一种自然的互相尊重的平等关系。由于没有孔老夫子的影响,女人们不是二等公民,所以也没有妇女们的解放运动。

由于没有树,在草原上很难找到木桩木棍,牧民们把一条长牛皮绳钉在地上再把大牛和牛犊子拴在牛皮绳上。我们也在地上钉了一条短牛皮绳。那天晚上我将牛犊拴在大牛旁边。第二天早上我提了一个小桶来挤奶。我先把牛犊放开让它嘬奶,半分钟后牛犊子嘬出了奶我再把它拴上,模仿强各利甫昨天的架式我开始挤奶。奶头软软的,奶水刷刷地射在桶里,真是很容易。但不到一分钟我的手指开始酸疼起来,我停下来甩着手休息了一会。再挤没有二十秒手指又酸疼的不行了,再甩一会儿手,再挤。挤奶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呢!那天晚上我又挤奶,这次用了更长的时间不知中间休息了多少次。

一个月后我的手指不再酸疼了,挤奶这才成了一件容易的事。后来其他几个浩特也给我们送来了奶牛,在这五六只奶牛中,强各利甫的粉牛是奶最多、脾气最好的一头牛。

现在我们可以煮自己的奶茶了,而且可以想喝就喝一碗牛奶了。我们把牛奶烧开,盛在小碗里放一点白糖,真是很好喝。一天我们正在喝奶,强各利甫进来了。他看见我们每人端着半碗奶,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你们怎么喝奶呢?只有牛犊子和婴儿才喝奶的。”一句话说得我们不知所以然。我想:“为什么不喝奶呢?牛奶很好喝呀!”几年以后由于不知道的什么奇怪原因,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喝奶了。

 

进入秋天后我们听说了一个邻近大队新牧民们的有关奶牛的故事。城里长大的孩子们对农业与畜牧业是一无所知的。我们进入中学后每个学期有一个星期去郊区农村帮助夏收或做些其它的农活儿。这时我们才有机会认识麦子,玉米,白薯,土豆等农作物长什么样,以及亲眼见见牛,马,驴,羊的模样长象。初二时我们开始有了生物课主要是讲植物,初三的生物课则该讲动物了,包括动物的繁殖。但是由于文化大革命我们从来没上初三的课。我们邻近大队这几个可爱的新牧民男哥们一定也是初一或初二的学生。

 

老乡们认为一个大队的所有新牧民是一户人家,而挤奶是一户人家里女人们该做的事,所以各大队的老乡们都把奶牛送给女生们。于是这几个男哥们心里很是不平和嫉妒,他们决定去逮自己的奶牛。草原上没有关牛的圈,牛群是到处乱溜的。我们常常看见成伙的十几头或二十多头牛大摇大摆目中无人地走过。一天二十多头一伙牛走过这哥几个的蒙古包,哥几个兴奋地窜出蒙古包。他们手拿绳子围着牛群转。“逮哪一个?”一个问道。“那个最大个的!”领头的哥们指着牛群中的一头牛。大伙包抄而上费了一番劲把绳子套在了一头大公牛的犄角上。那天这公牛的脾气还是真好,一动不动,两只大牛眼瞪着这几个哥们看他们要干什么。哥几个挺得意:这牛比女生们的牛大多了,牛大当然意味着牛奶多了。这时一个哥们手提小桶围着牛转了好几圈,大声叫道:“牛奶在哪?”哥几个都弯着腰绕着他们的大牛转起圈来,他们只知道有牛就有奶,要不怎么叫牛奶呢!但却忘了问牛奶的开关在哪。这个故事让我们笑了好几天。

 

布鲁氏杆菌病简称布病,布鲁氏杆菌是由牛传染到人身上的。好几个牧民明显地有布病或布病的后遗症,其主要症状是发低烧和关节酸疼。有些妇女也应该有布病,因为她们接触牛更多些。但是我们极少听见牧民说:“我有病。”对于草原牧民只要能爬得起来就不是有病。强各利甫有布病,他老是说他的胳膊和腿酸疼,他创造了自己的练身操,先慢慢地转他的头,反时针转一会儿,再倒回来顺时针转一会儿;第二是耸他的肩膀,上下耸再前后耸;最后是伸展胳膊。我想强各利甫是因为有布病所以才得到“懒”的声誉的,强各利甫的懒,在我们大队是有名的。他很少去看他的牛群,他的牛散得到处都是,混在别人的牛群里。

强各利甫的眼力出奇的好,远远地我只能看到有几个黑点,但他却能看出这些黑点是牛还是马,不但如此,若是牛他还能辨别出这是谁的牛群里的牛。他的分辩力也是出奇的好,若几个牛群的牛混在一起,他能清楚地分出哪头牛是属于哪一群的。所以若有关于某只牛应该属于哪一群的争论,强各利甫就被请来做裁判,而且这裁判是有绝对权威的。强各利甫裁决后大家什么争论也没有了。当然特别地,他能记住他的每一只混在别人牛群中的牛。他就让他的牛呆在别人的牛群里,当他需要某只牛时就到某群牛中去找。大多数牛倌对此并不在乎,有的牛倌不喜欢强各利甫的这种作法,但他们也没辙,把强各利甫的牛分出去还得费更大的劲儿。结果是牛倌们干脆不断向强各利甫报告他的牛是否还呆在他们的牛群里,或是哪只不在了。

有一年我们的一个新牧民也当牛倌,一次在找牛的路上碰到强各利甫。强各利甫笑话他的牛群跑散了,说道:“你的牛这儿也有,那儿也有,到处都有。”我们这哥们也来的快:“是啊,你的牛这儿也没有,那儿也没有,哪儿都没有。”

 

牧民们用牛奶做奶皮子和奶豆腐。奶皮子就是煮牛奶时牛奶表面的那层皮,牧民们有本事能使奶皮子至少半厘米厚。草原上人们用的锅都是那种尖底的生铁锅,做奶皮子要用比较浅的锅,上口直径一尺半至二尺。把牛奶倒在锅里用微火加热(一定不能让牛奶煮开!),随着温度的增高,牛奶表面泛起的泡沫越来越多。当牛奶热到快开锅时候,把烧过的牛粪灰撒在燃烧的牛粪上,灶里的火几乎被压灭,只留下一小块牛粪还有红火。这时用一把大勺子将牛奶表层已形成的泡沫轻轻推向一边,再用勺子舀起锅里的热牛奶,高高地举起勺子,将满勺的牛奶稍微有所倾斜,让勺子里的牛奶慢慢地落回到锅里,落下的牛奶会溅起很多新的泡沫。过一段时间(没准有一个多钟头)这些泡沫就会定型,这时用勺子将它们推向一边,这定型的泡沫即奶皮子已占有了大半个锅面。再重复若干次,舀起牛奶慢慢倒下,溅起一堆泡沫复盖了另外小半个锅面。巧妙地控制燃烧着的牛粪,保持锅内牛奶的温度不变,半天过后就有了一锅香得不得了的奶皮子。

夏末秋初,牛吃了带籽的草时奶皮子最厚,能有近四分之三厘米那么厚。奶皮子是牛奶里的精华,奶油什么的全在里面。在碗里放上一把炒米,加一块奶皮子,再放一点白糖,那个好吃劲就别提了,到现在我一想起那奶皮子还口水乱流。美中不足的是炒米里常混有沙子小石头,满口嚼得正香时,“嘎吧”一声硌了牙或几乎崩掉半个牙。老乡们只吃掉一点新鲜奶皮子(当然孩子多的人家办不到),他们把奶皮子积攒在一个大盆里,让奶皮子自然发酸发酵,就行成了一种相当高级的酸奶酪。秋末的时候把这酸奶酪装进洗干净的羊肚子(羊胃)里,冬天喝茶时就可以切一小块这酸奶酪放在炒米上面,热茶一浇黄油花飘在茶上面,茶水泡过的奶酪与炒米混在一起煞是可口。我们做的奶皮子从来是一分而光不能过夜的,根本就别梦想积攒成什么酸奶酪的。

奶豆腐是另一种奶酪。要做奶豆腐首先需要一个装酸奶的木桶,中文里没有这木桶的专用名,但是英文有:churn。而且欧州人(包括美国人)用的churn与蒙古牧民用的酸奶木桶长得一模一样,弄不清是谁学谁的:不知这酸奶桶是成吉思汗带到欧州去的,还是他从欧州带回来的呢。木桶头小底大将近一米高,由三道铁箍把长木条们箍在一起。上面的木盖有一个直径一寸的圆洞,一根下端钉着一块十字形木板的圆木棍从洞中穿出,这是搅酸奶用的。每天把挤下的牛奶倒入木桶中,再把木棍拔起来按下去地重复几次,把奶搅匀。

奶桶快满时真正的劳动就要开始了。为了把黄油分离出来,要把这奶桶里的木棍拔起来按下去连续上下摇晃一千次。前一二百次不怎么费劲,再往后就不那么舒服自在了。十字型的木板不是那么窄那么短,把这木板在酸奶中快速拉上来,再快速按下去要克服很大阻力。数到三百次时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能到四百次,数到四百次时就盼着五百次,……。就说提上来按下去一次需要要三秒钟吧,这一千次就是三千秒,这可是五十分钟哪!终于地终于,一千次摇完了。把木盖揭开,小颗粒状的黄油都浮在上面,把它用手捞出来放到锅里,慢慢加热熔化成黄油,能灌一般酒瓶的半瓶到大半瓶。

捞完黄油,剩下的酸奶就倒在一口大锅里,在锅上放一个上小下大没底没盖的一尺多高的木桶(木箍),木桶的下沿刚好盖住或浸在大锅里的酸奶中,一只小桶吊在木桶中,作为盖的一只尖底小铁锅坐在木桶上,小锅的尖底正对着小桶,小桶是积蒸馏水用的。小锅里盛满冷水。灶里加入牛粪,用大火将酸奶烧开。翻滚着的酸奶喷吐着蒸汽,热蒸汽碰到凉锅底凝聚成水,沿着小锅的尖底流进悬挂着的小桶中。这时候整个蒙古包里弥漫着带有酒味的酸奶的香味。连续用大火将酸奶煮开约一个多小时,小锅里的水变热了就换凉水。凝聚在小桶里的蒸馏水就是奶酒,酒的浓度由奶的酸度而定,大约能达到十来度。有的人家将奶酒装在罐子里埋在地下,过几年再挖出来,据说这样奶酒更香。

等大锅里的酸奶凉下来不再翻滚时,就看到锅里有了分明的白色沉淀物。用一把大舀子一舀子一舀子地将冒着热气的酸奶,舀进哈那墙上挂着的一个二尺来长尖底白布口袋中,口袋下放一个盆,透明的带一点绿的淡黄色的水从口袋的尖底上渗出流到盆里。等到口袋不渗水了,就将口袋的上口系好压在两块木板之间,木板上压一块大石头,这样让奶豆腐成形,而且压出剩余的水。第二天早上,把口袋里的奶豆腐用粗白线小心地割成一厘米厚的薄片摆在木板上,再把木板放在蒙古包顶上去晾。这奶豆腐片晾到半干的时候是最好吃的,很有嚼头,而且有一股特殊的香味。

奶豆腐片晾到全干那是牙也咬不动的,要用斧子砸成小块。把小块干奶豆腐放在碗中的热茶里,能给茶水带来一股香味,而且热茶水能把奶豆腐泡软。有的时候人们一高兴,就从大白布口袋里切出一大块新鲜奶豆腐放到小盆里捣碎后放上白糖,再用带花的小模子压制成精致的,像小圆点心那样的带花的小圆酸甜奶豆腐。有意思的是这加入的白糖改变了奶豆腐的结构,即使是全干的甜奶豆腐也很容易咬的。甜奶豆腐是待客的高级食品。

九月末天气已经很冷,奶牛们也没有多少奶了,牧民们把奶牛和它们的牛犊子放回牛群中。这就是说,从这时起的六个多月没有新鲜牛奶和奶制品。

第二年春天我们的粉牛又生了一个牛犊,于是粉牛和它的牛犊子又回到我们身边。往后我们又有了三、四头奶牛。每天早上我们一个女生负责挤奶,然后放开牛犊让它们吃奶。牛犊子吃饱奶后翘起尾巴围着它们的母亲又蹦又跳。我们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捉住,拴在地上的绳子上,然后放开大牛让它们去吃草。等大牛走远后我们放开牛犊子让它们在附近吃草。

随着青草越长越高,各种虫子越来越多。有一种专门吸动物血的虱子叫草爬子,草爬子小的时候大约半厘米长,紫红色。草爬子从草叶上爬到动物的身体上,或是被风刮到动物的身上,当然可以刮到人身上头发里。人的好处就是有两只手,怎么也能把草爬子捉出来,但其它动物可就没有这个本事了。我在狗身上牛身上都见过这种草爬子,它们的头深深地扎在肉里喝着动物的血。草爬子的头不长大,但肚子很快就成为一至二厘米长闪亮的暗蓝色,里面装的全是动物的血。牧民们告诫我们不要把草爬子拔出来,因为它的头扎得很深,拔出来草爬子会造成动物身上一个很深的坑,这样动物容易受感染。牧民们用剪子把这大草爬子剪断,暗红色的血流了出来。草爬子死了不久头就会掉出来。每天我都要和牛犊子们玩一会,边玩边看它们背上脖子上肚皮上有没有草爬子,同时也给它们挠痒痒,牛犊子们很舒服地站在那儿伸着脖子让我给它们挠。

有一天傍晚我正在给一个牛犊子挠痒痒,突然觉得有谁在顶我的背,几乎把我顶了个跟头。我转身一看是我们的大粉牛,它站在那儿伸着脖子等着我给挠痒痒呢!它是看到我给小牛们挠痒痒,嫉妒起来了。我抱住粉牛的大脑袋,把我的脸贴在它的眼睛上,感到它的大眼珠在眼眶里转动。“好吧好吧,我给你挠。”这大牛身上的表面积可是比小牛大多了。我给它挠着脖子底下,粉牛的眼睛半闭着很是舒服的样子。挠完脖子它睁开眼睛用舌头舔着我的手,我想它大概是在说“谢谢你。”牛舌头伸出来的时候很软很滑,但缩回去的时候倒刺都竖了起来,跟砂纸似的很刺人,“哎哟!”我把手赶紧缩回来。粉牛的舌头停在半路,和蔼的眼睛看着我:“你不喜欢?”

五年五个春天,粉牛生了五个牛犊,两个棕黄色,一个深棕色,一个灰色,最小的一个牛犊跟大牛一个颜色,是粉色。

第五个春天粉牛一下子老了许多,不再那么有精神。它已经没有奶可挤了,连小粉牛也吃不饱呢。小粉牛的肚子瘪瘪的,毛没有光亮,它不像别的牛犊那样又跑又跳。老粉牛回来的越来越晚,可怜的小粉牛站在那儿可怜巴巴地看着别的小牛吃奶。有一天近半夜时粉牛才回来,我起来把小粉牛放开,小牛哭着喊着扑上去。月光下我看着大牛,它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里没有眼泪。第二天夜里大粉牛没有回来,天亮以后我和李卫去找它。我们在东边峡谷的小溪旁找到了它。粉牛实在是累极了,它卧在溪水旁起不来了,我们推不动抬不动它,粉牛睁着疲倦的眼睛看着我们,我们的眼泪流下来了,不知说什么好。我们采了一些野花放在它头上,离开了。两天后粉牛死了。我总想,若粉牛会说话的话,它会向我们说什么呢?

小粉牛成了孤儿,我们得想办法喂养它。我们还有另外三只奶牛,不论你如何苦口婆心地说服教育,没有奶牛会自愿喂养一个孤儿。每天早晚我们让一只奶牛的小牛吃一阵奶,然后把它拴上再让小粉牛吃剩余的奶。这时我们一个人必须站在奶牛旁遮住它的视线使它看不见小粉牛,这样它以为还是它自己的牛犊在吃奶。我们一边拍着母牛的头,或是给它挠痒痒,一边跟它胡说八道:“你真是一头好牛!”吃完这头牛的奶,我们再让小粉牛吃另一头牛的奶。一个月后小粉牛健壮起来,身上的毛闪亮发光了,与其他牛犊子一起蹦跳乱跑了。九月底小粉牛长大了好多,我们得让奶牛和牛犊子们回牛群了,这就是说小粉牛自此就没有奶吃了。我抱住小粉牛跟它说再见。

下一年春天我在一群牛中看到了我们的小粉牛,它长高长大了不少,瘦瘦的但是并不虚弱。小粉牛与比它大一岁的灰色姐姐站在一起。我下了马朝它们走去,灰姐姐赶快朝旁边走开,但是小粉牛站着不动伸出脖子等着我。我跪在地上抱着小粉牛伸出的脖子,我问:“你冬天过得好吗?”它的大眼睛看着我。我在它身上发现了两个已有一厘米多长的草爬子,我没带剪子就在地上找了两块锋利的小石头,把草爬子的肚皮挤破,再给我们的小牛挠了一阵痒痒,小粉牛舒服地伸着脖子半闭着眼睛。跟小粉牛玩了一阵子后,我亲着它的大眼睛,说再见。上马走了一会儿,我回过头来看看小粉牛,它还站在那儿看着我,它的灰姐姐走了回来站在它旁边也盯着我,好像在问“这是谁?”

在草原的第六年我当了额尔登巴特浩特的牛倌,有了一年多真正“牛仔”的经历。额尔登巴特是我教我们队办季节小学时的学生,他现在十六岁,发育得早长得膀大腰圆像个大人一样,他是浩特的羊倌。额尔登巴特是那仁其其格同母异父的弟弟,他与他母亲,十二岁的弟弟住在一起。额尔登巴特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蒙医,有着很好的声誉,他有智慧,有知识,爱看书;他长得高大,是个很好的摔跤手。在我们来到草原之前的一年,他得了癌症,他知道蒙药里没有多少能对付癌症,就带着全家额尔登巴特和他的小弟弟包括在内,去了北京求医,也许他是去北京作一次最后旅游。回到草原后不久他就去世了。真遗憾我们没有机会见到这位不寻常的蒙医。

人们都说额尔登巴特长得像他的父亲,但额尔登巴特可不爱读书。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五十多岁,非常能干,不爱说话,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看她眼睛我就知道这是一位很有主意很聪明,但不好接近的女人。(草原牧民在年纪大的人的名字后面加一个音“贵”以示尊敬,次仁玛是名字,次仁玛贵是尊称。)

 

我接管牛群的时候正是夏天,这是牛倌们最轻松的季节。额尔登巴特指给我看他们的牛群,除了奶牛和牛犊子呆在浩特外,牛群的五十多头牛散在一条峡谷的坡上吃着草。这时牛倌们是每隔两三天去看一次牛群,但我是天天来看我的牛群,因为要记住这五十多头牛都长什么样可不是一件容易事。牛群里有八头骟了的公牛,它们是拉牛车用的。骟牛的个儿比母牛大好多,但脾气却很好。我走近一头栗色大牛,它站在那儿不动,我抓住它的犄角,拍拍它光滑而平坦的脊背。栗色牛静静地站在那儿在用它的舌头润湿它的鼻孔,它的舌尖很容易地一下伸进左鼻孔又一下伸进右鼻孔。我放开它的犄角,站在它前面两米远的地方盯着它,它的舌头一下子滑进这个鼻孔又一下子溜进那个鼻孔。栗色牛的两只大眼睛瞪着我,似乎在说:“你会吗?”我使劲地伸着我的舌头够我的鼻子,踮着右脚闭上左眼舌尖伸向左鼻孔,踮着左脚闭上右眼舌尖伸向右鼻孔,使尽全身力气舌头就是够不着我的鼻子。栗色牛没有丝毫嘲笑看不起的意思,仍然两只大眼瞪着我,极为耐心地继续演示给我看:怎么把舌尖一下又一下地滑进两个鼻孔。我想起上小学时,我们班的一个同学,他的舌头就可以很轻易地舔到他的鼻子尖。那哥们前世一定是头牛。当我向母牛或其它两三岁的牛青年们靠近时,它们就会马上走开,直到走出它们认为是安全的距离后转过身来看着我,若我站着没动,它们就转身吃起草来。

公牛(种牛)们还不在牛群里。我常常看见三只到五只公牛自为一群,它们总是一头跟着另一头地排成队走路,每两头牛之间的距离是相等的。这公牛们有时很有些诗情画意呢:远处,五头牛在爬一个小土丘,第三头牛正在土丘顶上,第二、四头牛一个头朝下一个头朝上,它们的身体与地面形成三十度的夹角,第一和第五头牛则在平地上,配上蓝天白云,绿毯似的草原和近处黄色粉红色的野花,这真是一幅极为赋有诗意与和谐美的照片。

夏末秋初公牛们回牛群干它们的该干活,过过瘾。公牛是草原上最爱自由的动物,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牛群,它们可以在任一牛群中选择它们的“女人”,不受大队边界和公社边界的约束。我从来没有听到任何一个牛倌说“这是我的公牛。”正是因为公牛交配的这种自由性随机性,所以牧民们不必耽心牛群近亲繁殖的问题。与儿马(公马)们紧紧盯着保护着它们自己的母马群不同,公牛们并不占有任何母牛,就是说没有属于自己的母牛。配种期一过,公牛们立即变成了另一种“人”,它们对“女人”们根本不屑一顾,组成自己的“男人”俱乐部,吃喝休息睡觉在一起,想去哪儿排起队来拔腿就走。不拥有,不属于,不用负任何责任,平和,悠闲,自在,公牛们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实在是飘逸潇酒已极。

 

我常想:为什么人类没有一个配种季节呢?若人类也有这么一个配种季节的话,配种季节一过,人人都会心情平静轻松愉快地各行其是,少了很多犯罪和乱七八糟;但小说就少了创作素材,新闻记者就少了刺激的新闻丑闻,警察侦探们就少了好多事干,人们也许会埋怨生活太平静没意思不热闹了。

公牛们在配种季节一扫平时的潇洒平和,满不在乎的气质,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绝对好强绝对顽固,可以打架至死。初秋的一天我骑着马往北去找我的牛群。走着走着我突然听到牛叫声,不是平常牛的“哞哞”叫声,而是一种拉得很长不寻常的叫声。开始时只有几头牛在叫,不一会越来越多的牛加入大合唱,声音如响雷惊天动地。我催我的马朝声音跑去,爬上一个山梁,我看见山坡下黑压压的一大片牛,少说也有二三百头围着什么东西站成一圈,伸着脖子仰天嚎叫,还有不少牛从四面八方朝这儿跑。这是怎么了?

我下了马站在那儿观看,走得离这些情绪极为激动的牛太近是不安全的。一会儿一个人骑着马过来了,是强各利甫。他看着越来越大的牛的大聚会,说,昨天他经过这儿附近看见两头公牛在打架,一定是一头把另一头打死了,这些牛们正围着死去的公牛大哭呢。

“牛真的为死去的哥们哭吗?”我问。

“可能是哭,但牛哭时可没有眼泪。”强各利甫看看不断增大的哀嚎着的牛群,转头看看我说。

可是我记得以前看过的一个印度电影,一头牛当它知道它要死去时眼泪就静静地流了下来。

后来我确实在那个地方见到一头死了的公牛。那天牛群确实是在围着这死牛哭——嚎叫。牧民们说,如果要杀一头牛吃肉,一定要把血和内脏埋好,要不然有的牛闻到血腥味就会跑来嚎叫,这嚎叫会吸引越来越多的牛从四面八方跑来一起嚎叫。马、骆驼、羊对它们死去的同胞就没有这样的行动。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牛们到底在干什么呢?

 

那年的草长得很好,前半个冬天很好过。我们搬进冬营盘后下了一两场不很大的雪,地面上到处是大大小小的雪堆。过一段时间雪堆上层冻成硬壳。羊用前蹄将雪上硬壳敲碎,吃下面的粉面雪。对于新形成的软雪堆,牛舌头很容易将雪卷到嘴里,但牛却对付不了表面硬壳太硬的雪堆。牛倌们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得把牛赶到我们大队北边的泉眼去饮水。那泉眼离我们冬营盘还真是不近,每次我都得早早动身,骑着骆驼赶着牛群边走边吃,中午时分我们到了泉眼。在一个山梁的半山腰散布着十来个泉眼。

泉水从半山腰流下来冻成一条二十多米宽的冰瀑布,冰瀑布的下端是一块两个足球场大的冰场。牛们闻到水味激动地向着泉眼跑去,我下了骆驼牵着它向泉眼爬去。每一个泉眼周围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层,冰层中间有个直径为一尺到二尺的开口。我的骆驼看到了开口,三步并作两步超过我牵着我向泉眼开口奔去。骆驼的嘴扎在水里慢慢地吸了一大口,然后“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气温大约是零下10°到零下20°,但我看见在泉眼附近的冰底下游着几条小鱼。泉眼的水现在可是冰一样的凉,牛们喝几口就得停下暖一暖。过了一会儿喝够水的牛一小步一小步非常小心地走下山坡,散在冰场的南边吃着草。我的骆驼头也不抬地喝着冰冷的水,喝了足有好几桶,这哥们真行!终于,我的骆驼抬起了头,水顺着它的下巴颏的毛尖往下滴。它牵着我大步走下坡吃起草来。我把骆驼腿拌上,向着冰场走去。

整个冰场是天蓝色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干净纯洁的冰场。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冰场。有的地方的冰清澈透明能清楚地看到一尺多厚冰层下的干草;有的地方的冰是一层一层的,一层白色的冰上面一层透明的冰;有的地方透明的冰层里夹杂着白色的条形,云朵形的花纹。不同结构的冰层以不同的方式反射折射着波长不同的阳光,这么看是鲜红,那么看是亮蓝,高看是明黄,低看是闪绿,十光二十色真看得我眼花缭乱。冰场像是一个童话中的世界,我觉得我是走在龙王的水晶宫的屋顶上,龙王该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转头看看我的牛群,三分之二的牛在低头吃草,而其它三分之一抬着头瞪着眼看着我在冰上走。我冲着它们大叫:“嘿!过来呀!”所有的牛,连我的骆驼,听到我的喊声都抬起了头瞪着我,但是谁也不向前迈步不动窝。我记得在来草原的路上人们告诉我们,草原上最厉害最危险的动物是冬天的儿骆驼(公骆驼),发情的儿骆驼嫉妒心极强,它看见你,一心认为你要抢它的“女人”,这儿骆驼是一定要追上你把你碾死的。真可怕!我们问,那怎么办呢?回答是赶快跑到一大片冰场中,因为骆驼怕滑倒,它们是从来不上冰面的。我盯着我的骆驼,倒是想验证一下这个骆驼怕走冰面的说法。我小心地走下冰场,解开骆驼拌子,牵着它朝冰场走去。在接近冰场的时候骆驼越走越慢,张着它的大嘴大声地发着牢骚。在离冰面还有一米远的地方,这骆驼站住贵贱不动了,长脖子左摇右摆,大张着的嘴巴高声吼叫着一百个不高兴,不论我怎么牵怎么拽这哥们就是纹丝不动。骆驼的软脚还怕滑不喜欢冰,那么马牛羊的硬蹄子更是别想在冰上站稳了。没有一头牛,就连牛青年牛少年们都不上冰面来转一转。那天下午我们边走边吃往回走,天黑之前到了家。

春节前五天的傍晚刮起了白毛风,白毛风刮了整夜到第二天中午才停下。羊群关在羊圈里下午才放出去,而牛是没有圈的,它们早就顺风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第三天早上我骑上骆驼南下去找我的牛群。除了碧蓝的天空之外,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极为纯净的白颜色。太阳好像比往常要高一些,因而小一些,但是却要耀眼得多。我没有墨镜,只能使劲地眯着眼。由于风的作用地上雪的厚度是不均匀的,我的骆驼高昂着它的头并不顾及脚下地面的情况。踩在松软厚厚的雪堆上,骆驼的大脚不会像马的蹄子那样容易地陷在雪中,再加上它们的长腿,这使骆驼们很是轻松地在深浅不一的雪地上快走小颠,而且雪地比布满砂粒小石头的土地要松软许多,骆驼的软底大脚当然是更喜欢雪地的。

骆驼的四只大脚有节奏地落在雪地上,演奏出吱吱咯咯动听的音乐,但我没有心思欣赏音乐,心里翻来复去地琢磨着我的牛能跑到那儿去呢?走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我突然看到前面的雪地上有些黑点。再走近一些我看出它们是牛!五十多头牛在雪地上吃着草,我真希望它们是我的牛。我催着骆驼快走,它张开嘴伊伊哇哇地抱怨着,但是加快了脚步。到了近前一看,真没运气,不是我的牛。我们走一阵小跑一阵,又过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又看到一伙牛,这伙里也没有我的牛。在第三伙牛中我看到六头我的牛,两头母牛和它们的牛犊子,还有两只半大的牛。这就是说我的牛群已经走散了。我继续往南走。

中午时分我见到一伙七、八十头牛在一个山坡上吃着草。当我接近这群牛时我看见两个人骑着马从北边过来了,他们是另外两个浩特的牛倌,也来找他们的牛。在这伙牛中有二十多头是我牛群里的,一个牛倌说这里也有他的十来头牛。另一个牛倌说他见到一百多头牛在这西北方向的一个山谷里,这让我进退两难了:是往南走还是往北走呢?两个牛倌都说应该先去南边。我们三个人一块往南走着,一路上我们又碰见了几伙分散不多的牛,其中有我的几头。我们爬上一个山梁,山梁南面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平地里散着一百多头牛。

正当我们要往坡下走的时候,我们看见远处地平线上一条略为弯曲暗色的粗线在移动着,我们勒住骆驼勒住马定睛细看,三个黑点在粗线的南面时快时慢左右运动着。这是什么玩艺儿啊?年纪大些的牛倌聚睛看了一会笑了起来,说这是三个人赶着一大群牛往这边来了。这到处一片白的大地与剌眼的阳光使景物与平常大不一样。

我们朝坡下跑去,跑进开阔的平地穿过牛群,没多久就碰上了丹木登和其他两个牛倌,以及他们赶着的这一大群两三百头牛。丹木登说他们决定把他们看到的牛都往回赶,因为其他浩特的牛倌很快也会来找牛。在这一大群牛中我看到若干熟悉的面孔和身段。我们三人加入了这赶牛的行列。随着往北,我们的牛群像是滚起来的雪球越来越大。我们走一会儿小跑一会儿,很快牛群增大到六七百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一群牛。这一大群牛跑起来的时时候,两千几百只蹄子敲击着地面产生的音响效果震天动地,拌着牛群后扬起高高的雪粉雾,我感到惊心动魄的振奋。

太阳快落山时我们离冬营盘还有一段距离,我们是又累又饿,决定把这一大群牛就扔在这儿,明天一早再来分牛。我回到浩特时天已经全黑了。我给自己做了一顿香香的面条,吃完面条就睡觉了,那一夜睡得可是真香。

 

我们搬进了春营盘。

早春的天气还是很冷的,夜晚的气温在零下。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观察了牛群里的母牛,说有两头母牛很可能这几天就要下牛犊了,叫我晚上把牛群赶回浩特来,这样可以把新生的牛犊抱进蒙古包里以防被冻死。一天半夜我被牛叫声惊醒,牛叫的声音短促而兴奋,并且不是一只牛在叫而是一堆牛在混声合唱,这牛们在开晚会还是在干什么?我穿好衣服走出蒙古包,在星光下见牛群站成一个圈。我走过去钻进圈里,一只母牛生了一头小牛,站了一圈的观众在扯着脖子高叫庆贺呢!这群笨牛真可笑:“你们捣什么乱呀!”我冲它们叫道。但没有牛理我,大家伙儿仍然在兴奋地高唱赞歌。我找了一块毡子把湿漉漉的小牛抱在毡子上,拍着母牛的头,说:“天亮就给你,外边太冷了!”我抱起小牛朝蒙古包走去,牛群不唱了,但没有一个庆祝者跑过来和我打架,大伙儿站着不动,只有两三只半大的牛一直跟我到蒙古包门口。

草原牧民不吃马、骆驼,或狗的肉,只吃羊和牛的肉。如果不做新的皮得勒,皮被子,牧民们就把羊皮卖掉,但牛皮是从来不卖的。他们用做奶豆腐剩下的黄绿色酸水将牛皮泡软,把牛皮割成两厘米左右宽的皮条,在皮条的正反面反复涂上羊油,还要加以抻拽,以保持皮条柔软。这牛皮条可是绝对有用的:马笼头马嚼子是牛皮条做的,连接马鞍子的各个部件用的是牛皮条,连接牛车上套在牛脖子上的木套是用牛皮条,钉在地上拴奶牛的长绳子是牛皮条拧的,要拴紧任何关键重要的部位,都可以用牛皮条割成的细绳。老乡们手上总是有一些临时机动可用的牛皮条。

除了春天,如果一头牛因为什么死去了,牧民们是要剥下牛皮的。秋天时一种牛蜂刺穿牛皮表层在牛皮的内层下卵,整个一冬天卵在牛皮下发育成幼虫,变成蛹。我记得看过一张春天的牛皮,在牛的背部有二十多个大蚕茧一样的蛹,蛹几乎穿透了牛皮造成一个个潜在的大洞,这就是为什么春天的牛皮不可用了。春末夏初时蛹变为成虫钻破牛皮飞出来。做一只牛真可真是不容易!想象着几十只蛹在身体里慢慢长大,然后在皮上钻个眼儿飞出去,这让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

当牛虻从牛皮里钻出来的时候,这就是牛“跑疯”的季节。我估计,在牛虻钻透牛皮飞出去的一霎间,牛像触电一样的难受,这牛就竖起尾巴似旗杆疯跑起来。要就一只牛疯跑倒也不是大问题,问题是别的牛一见这疯跑的牛,立即激起它们的可怕回忆,也感到触电一般,于是大家都疯跑起来。疯跑就是没有方向地乱跑,如同一颗炸弹掉在牛群里,一下子牛群就四处跑散没影了。幸好并不是每个牛虻钻出牛皮时都使牛感到似触电,要不然那么多的牛虻蛹,牛得没完没了地疯跑累死了,牛倌们也得气死了。

一天早上我骑马去找我的牛群。等我把东几只西几只的牛都轰到一起时已是中午了。我想把牛群放在离浩特不是很远的一个溪谷里。我们正在走下一个山坡,大牛中牛小牛们甩着尾巴慢慢地走着。突然走在前面的一只黄色大骟牛竖起尾巴转过身来直瞪着两只大眼似箭一般穿过牛群从我身边跑过,一眨眼黄牛就窜到坡顶消失在坡那边。我再回头看牛群,大吃一惊:像热油锅里滴进了冷水炸了锅,牛牛竖着尾巴向四面八方疯跑而去,很快就不见了。等我明白过来,只剩两只绕着圈乱跑的牛,以及疲劳的我和我的疲劳的马。我顿时火冒三丈,恨不能抓住这只捣乱的黄牛狠狠地咬它几口。虽然我极为同情它为什么疯跑,但看着我和我的马一上午的辛劳全是白费了,我就嗓子眼里冒烟。我下了马在山坡上坐下喘着粗气。这只黄牛真可气,我想象着发明了一根极长的竿子,竿子头上绑一根针,我举着长竿子刺这捣蛋鬼黄牛的屁股。黄牛跳进来惊讶地转身看着我,我朝它哈哈大笑:“看你再捣乱!”这解恨的想象使我平静了下来,我决定回家,让疯跑的牛们冷静下来,我明天再来找它们。

 

不跑疯时骟牛是很温存善良的。用不着很多训练骟牛就能拉车,把车辕子上的两块略微弯曲的木条一上一下卡在牛脖子上,牛就能拉着车走了。牛走得比人慢,人坐在牛屁股后面的车上,要让牛转弯只要朝相应的方向轻轻拉牛鼻绳即可。牛的脾气真好,赶牛车真是容易,很小的孩子和很老的老人都可以单独操纵牛车。

自古以来牛车的轱辘都是硬木做的,六八年我们到草原时百分之八十的牛车的轱辘还是木头做的,只有少数是铁轱辘,铁圈外包着一层厚橡胶皮,还不是充气的轮胎。一般说来一户人家需要四辆牛车,一辆半装蒙古包,一辆半装包里的乱七八糟,一辆坐人。我们刚到草原时一半多的人家还没有铁轱辘车,那时候拥有铁轱辘车是一户是否富裕的标志。七年后我离开草原时,每户人家都有了至少一辆的铁轱辘牛车,一些日子过得好的人家已全都换成铁轱辘车。

能制做硬木轱辘的一定是不简单的巧木匠。木轱辘的造法还是和几千年几百年前一样,简单而精巧:六块四寸多宽的弧形硬木块正好拼成一个大圆圈,每个弧形木块上连着三根同样是硬木做的插在车轴上的车辐条。这弧形木块们和车辐条们可不是用大钉子小钉子钉在一起,或用强力胶粘在一起的,而是极巧妙地在相接处制造出凸凹结构,凸凹结构严丝合缝地互相嵌在一起的,这木头车轱辘真是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呢!木头轱辘用久了就会松动,有时牛车走着走着,木轱辘就会掉下一块来。缺了一块的轱辘不圆了,车当然就不能走了。老乡告诉我们赶牛车出门时带一把斧头和一小桶水,若车轱辘掉下一块时,把掉下的车轱辘摆回去,倒些水在上面。木头湿了就会臌胀一些,再用斧头凿紧,这样木轱辘就可以再走好一会儿的。赶牛车的人很是悠闲自在,拉车的牛更是自在悠闲。人在车上坐一阵,跟在牛旁走一阵,牛车慢慢地在草原上吱呦吱呦地唱着歌。

有一次我和江华赶着一辆很旧的木轱辘牛车去拉牛粪,本来下午就能回来,结果牛车的木轱辘掉一块下来,我们修好,走不久又一块掉下来,我们又修好,这样边走边修,伴着江华时高时低的悠扬的中外名歌声,我们半夜才回到家。

骟牛们与公牛不一样,它们是从来不离牛群的。若是一家人要出门或是要拉水需要一头骟牛,牛群不远的话,就叫一个小孩去找牛。牛的鼻绳是驼毛搓的,平时就系在牛骑角上,抓住牛犄角解开牛鼻绳就可以牵着牛往家走了。有一次我们没水了需要一头牛拉水车,我走到牛群里逮住一头黑骟牛,牵着往回走。走了一会儿,我回头看看平坦光亮的牛背,叫出声来:“为什么不骑上走呢!”黑牛真老实,我爬上它的背,牛背比马背是宽多了,两条腿可是绝对夹不住牛肚子的,夏天的牛毛又短又光滑,牛也没有牛鬃,我的手还真是没有地方抓。我拍拍牛背,抖抖鼻绳大黑牛慢吞吞地一步一步地走起来。我坐在牛背上真是很得意,心里琢磨着上哪儿去找根笛子吹,就像画上的牧童那样。正神气时黑牛向左一拐,我立时从它右边滑了下来。牛不高我倒没摔疼。我看着大黑牛,这哥们跟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也不看我继续慢吞吞地一步一步朝前走着。我坐地上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我不记得有哪个牛倌计划着留哪一头小公牛做为种牛。到了夏末秋初的配种季节,那儿总有足够多的种牛在行使责任。没有几个牛倌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牛群里有多少只公牛犊子。再加上牛群散得到处都是,到了该骟牛的时候,牛倌们往往找不全自己的牛,结果总有一些小公牛漏网长大成种牛。

骟牛是在小公牛满一周岁的春末夏初苍蝇还没出来的时候。草原上很多牧民都会骟牛,会骟马的人却很少。我跟丹得布说好请他在一天中午来帮我的牛群骟牛。前一天我用了一天时间把我的牛我全赶到离浩特不远的地方。这天上午我去把牛群圈回来赶进离我们不远的一个石头羊圈中,额尔登巴特关上圈门。我和额尔登巴特坐在圈门口等丹得布。近中午时额尔登巴特的母亲次仁玛贵赶着牛车来了,她手里拿着一个小盆。这小盆是装牛蛋用的,牧民们认为羊蛋,牛蛋,马蛋都是好吃的东西,我总觉得那东西味不对从来没尝过。我们坐在那儿等啊等,少说过了也有两个钟头,太阳都开始偏西了,还不见丹得布的影子。次仁玛贵说:“他可能明天来吧!”我可是开始生气了,我费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才把牛圈在一起,这要是等到明天又不知得用多长时间才能把牛找齐呢!再说,丹得布要是明天也不来呢?我以前见过别人骟牛,也就是用刀割了口子,把牛蛋从口子里挤出来就是了,并不复杂。

我说:“我来骟牛。”

额尔登巴特吃惊地看着我。

次仁玛贵低头想了一想,抬起头看着我,说道:“你能骟。”

牛群里有五头一周岁二虚岁的小公牛,这哥儿五的个儿比最大的种羊还大,吃饱青草后身真强力特壮。膀大腰圆的额尔登巴特现在可有事干了,他抓住一头小公牛,一扭就把瞪着两只大眼顽强不服的小哥们摔倒在地上,骑在它的肚子上把两条后腿使劲往前拉。我把我的刀子在一块石头上磨了磨,用衣襟擦干净。次仁玛贵在旁边做指导。我用刀子割了一个二寸多长的口子,把牛蛋挤了出来,牛蛋上连着白色细软的输精管什么的。“把那些连着的东西多揪一些出来,不然的话以后它的行动还会像个公牛。”指导员说话了。我把牛蛋放在小盆中,然后把口子两边的皮肤认真对好,用手指使劲地挤压在一起。额尔登巴特从牛身上站了起来,小骟牛在地上躺了一会儿,站起来慢慢地走进牛群。次仁玛贵说:“三天内若牛不死,就没有问题了。”额尔登巴特站在他母亲背后向我做了个鬼脸。没用一个小时,我们就给这五头小公牛做完了手术。

第二天早上没顾上吃早饭,我就骑马去了牛群。五只小骟牛三只在吃草,另外两只卧在地上反刍咀嚼着。卧在地上的一只看着我,好像在说:“又是你。”然后不屑再看地把头转了过去,看着另一只卧着的小骟牛。

十天后五只小骟牛不但全活着而且跟其它小牛一样在牛群里又蹦又跳又跑了,没有一只还记得十天前的不愉快经历。我在牛群里穿过,两只新骟的小牛伸着它们的脖子等着我给它们挠痒痒,我拍拍它们的头,给它们一只一只地挠着痒痒。在我给第二只小牛挠痒痒时牛群向南移动了,而这只小牛仍然站在那儿伸着脖子半闭着眼,实在是很舒服的样子。我挠了一阵,拍拍它的头,说:“快回牛群吧!”小牛转过头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然后一步一步地向牛群走去。我欣慰地注视着它的背影,仿佛看见一只大骟牛走进了牛群。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