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红卫兵那年
作者: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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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红卫兵那年
一、学说话 新来乍到,知青都以学说当地方言为荣。20来人中,数我的悟性好,不仅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能辨析“讨腾”(弄进来)与“到腾”(弄出去)这类发音近似而意思相反的词汇,还能在讲话时把地道的东北方言的水音也带出来。起初听老乡说:“干啥去了?”也跟着学,但总感到不像。后来我总结出地道的东北话与一般东北话的重要界限,就在于把z、s、c与zh、ch、sh或g、k、h之类的声母音自如调换。奥妙就在于“啥”要读作“ha”,“咋”要读作“zha”。东北话得说道这份儿上,才算有了苞米查子味儿。岂料正当我得意于自己已上升到“理论高度”时,却在方言上闹了笑话。 一天晚上,我去队长家串门,队长不在,接待我的是队长夫人及十七八岁的长子大顶子。这位小队干部子弟不善言谈,陪着聊天的主要是队长夫人。没说几句,话题就落到我们青年点的一个女生身上。“你们青年点那个叫芳芳的姑娘长得可真浪!”我不由为之一震,这“浪”字真如海浪一般,将我吞噬。在学校的时候,许多男同学都向芳芳献过殷勤,有一段还传她有作风问题。插队前一个月,她若明若暗地向我表示愿意跟我好,怎么到这儿才几天,连队长夫人都看出她“浪”呢?我不动声色,但谈吐自如的东北话有点卡壳,好在一豆油灯,什么都影影绰绰。回去后我严词追问,芳芳终于招供:一周前去队长家吃晚饭,队长夸她人缘好,夫人夸她长得好,大顶子则表示愿意跟她交朋友。哼,轮船打哆嗦——“浪”催的! 几天后,我同芳芳一起去公社办事,路上正遇上大顶子迎面走来。为的是不能跟贫下中农把关系弄僵,我让芳芳跟他敷衍一句:“干啥去了?”——说得不够味儿,还是说成了sha。“我取(qiu)咱爹去了?”大顶子知道前些天我跟芳芳吵架的事,所以脚步未停就错身而过了。“怎么大顶子还对你讲‘取咱爹’去了?”‘咱爹’是什么意思?”“这里人说话热情,凡该说‘我们’的时候,都说‘咱们’,这样就把听话的一方也包括进去了,显得亲热。”“是亲热,再亲热你就成他家的人了!” 冰轮高悬,银辉泻地,寒气袭人。队长夫人出马,来到青年点把我跟芳芳找到一起调解。别看这女人没上过学,说话、办事挺麻利。“你们小两口千万别吵架,其实就怪芳芳这姑娘长得太浪了,‘十六不浪十七浪,十八正在浪头上’嘛。连过路的人都想回过头来多看她两眼。大兄弟,娶这样的媳妇你还不称心?咱们娘儿们,不瞒你说,年轻时候也浪着呢,这前后屯子,直到格尼、孤山子、五龙村、千家户,追我的老爷们儿少说也有两挂大车,后来也不怎么就相中了大顶子他爹这死鬼。芳芳你也别哭了,毛主席都说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你何必这么认真呢?”——她就是这样活用了毛主席的教导。 若干年后,我有幸看到了一篇介绍东北“二人转”艺术的文章,上有“唱要亮,扭要浪”的艺训,这才确信北京人十分厌恶的“浪”字,在东北方言中,形容年轻漂亮的姑娘时,几乎全是褒义。
二、学做事 遵队长夫人办事“别太认真”的懿旨,我在公社办过一件“公差”。公社召集知青开会,研究如何在农村过好头一个革命化春节的问题。会间休息,我串到革委会主任办公室里闲聊。刚坐下就闯进两个40多岁的人来,一女一男。男的不吱声,女的扯着尖嗓门,冲着坐在办公桌前的公社马秘书,用一种走南闯北、掺杂了各地水音的东北话嚷嚷:“你们领导得给我做主,给我起个证明,我跟他打八刀。硬倒挺硬,就是不解决问题!”马秘书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头也不抬一下,起身朝门外走去。出了门,又回过头淡淡地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跟我们领导说吧。”他指了我一下,顺手把门关上了。那女人便开始对我软硬兼施了,就那么两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一会儿嚷,一会儿磨,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我真怀疑她精神出了问题,连连解释,告诉她我是北京来的,不是领导,是来开会的。那女人听罢,杏眼圆睁,更闪出希望之光:“北京来的大干部更得给我们妇女做主了!”凭我怎么解释,全都枉然,她认定我是北京来的,能给她们妇女做主、批准她离婚的大干部。我只好也学马秘书,施以金蝉脱壳之计了。 我说:“你这事公社管不了,你得直接去旗里办。”不想,这女人竟有相当的经验,仍旧死缠着我说:“去旗里也得有公社证明,你给我起一个。”我实在没办法,便拿出笔来先放在火墙边烤了烤——钢笔水已经冻住了,又从马秘书桌上找了信纸,写了《围棋入门》中“飞中有跨”,“两子之头闭着眼睛也要扳”的几句棋谱,顺手从卷柜顶上摸了枚象棋子,定睛看时,正是老将,又在印台上抹了点红色,冒充大印,按了上去。那女人捧着盖有鲜红的“将”字印痕的证明信,激动得热泪潸潸……“多亏北京的大干部,我早就知道您能给我起证明,我明天一大早就到旗里去。”她兴奋已极,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硬倒挺硬,就是不解决问题。” 我正为打发走了那女人而自慰,马秘书进了屋:“你还真有两下子,把她撵走了。”我于是把所施的脱壳之计述说了一遍,马秘书乐得前仰后合。他突然问我:“你知道她干啥来的吗?”“当然知道,办理离婚呗。‘打八刀’,就是离婚的意思,猜也猜出来了。”“她为什么要离婚,你听明白了吗?”“她说得太快,声音又尖,谁听得懂!”“你们这群傻知青!”马秘书眯着眼坏笑,“不过,这么冷的天,你诓她百十里的往旗里白跑一趟,还得搭上车钱,饭钱,也真够损的。” 可不是么,我也有点后悔:这儿的冬天如同猫咬一般。
三、学不怕冷 割了庄稼之后,要打冻场。就是先在场院上泼上水冻冰,然后在冰上打场。否则气温太低,场院冻得到处是纵横交错的无底裂缝,千把斤粮食流进去也填不满,只便宜了老鼠。打场之后到来年春天播种之前可以足足闲四个月不干活,当地人谓之“猫冬”,可能是像怕冷的懒猫一样蹙缩在热炕头之意。“胡天八月即飞雪”,头场雪或许能化,从第二场雪开始,就积攒起来一冬不化了。 我们都盼着早点下雪,待大学真的飘落起来,才晓得并不那么惬意。门口一座冰山,足有二三尺高,这几乎成了每个知青点的标志。为防止冰山蔓延把门堵住,一冬要刨几回才行。这是人工冰山。虽说入乡随俗,但知青总还有爱干净的,每天洗呀、涮呀,你一盆,他一盆,眼见冰山增高,这可难为了挑水的。从水井到青年点虽只有百米,但井在低洼处,挑上水就得步步登高。当第二桶水打上来时,第一桶里的水已经结了冰。水挑到家,须先用擀面杖凿个洞,才能把水倒出来。饮马用不着木水槽了,在井边倒上儿桶水,立刻结冰,拿洋镐刨一道沟,再把碎冰铲起,培在沟边,一条晶莹的冰槽就算好了,隔几天还得镩一次井,要不井口就被冰封住了。春节探亲,我把这珍闻跟妈妈讲,她问:“那么凉的水,牲口喝了受得了吗?”“岂止牲口,我们也是先用擀面杖砸开水缸上的冰才能舀水喝呢。”我说得随便,妈妈听得却仔细,仔细得红了眼圈。 青年点的住房,就连朝阳的那面南墙,上上下下也是一指多厚的冰霜。被子冻在墙上,早上叠被,用力猛拽,以至将被子撕破。一日清晨,感觉奇冷,翻身坐起,竟发现北炕上有一堆雪。原来是一块墙皮脱落,露出堆砌的青石,北风从石缝把雪面子送进了屋。冰天雪地。试图和泥堵上墙缝,却无处觅土,记不清是哪位聪明哥儿们想出了在堂屋地上刨土、用开水和泥的高招,才把墙缝堵上。不料10几分钟后,炕上又出现了积雪。扫开雪,发现糊好的泥巴掉了,硬得像块石头,根本粘不住。为使青年点不被积雪吞没,只好求助于队长。他的确技高一筹:先扫净雪,再舀瓢凉水,朝石缝频频泼去,转眼间一层薄冰便将墙缝封死。他吹嘘这是“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儿女”的绝技。还说,这才刚入冬,再过一个多月才真冷呢。到那月份,每个人都得预备一根小棒子,随身携带,撒尿的时候好用,一边撒,一边敲断冻上的冰柱。他不住地夸知青身体棒,睡冰窖一样的房子也抗得住。
四、学大批判 那年冬天要搞运动,沈阳军区派了许多战士进驻各屯子,领带揪“内人党”。一时间赌钱之风顿敛,扎吗啡、拿去痛片当饭吃等恶习也悄悄转入地下。每天晚上的批判会仍由队长召集。社员们都叫他“熊瞎子拍巴掌——对掌”,取“队长”之谐音。每天都由他先诌几句,然后是小战士发动群众。农村开会的最大特点就是人总到不齐。开一个钟头的会,要等上两个钟头的人,等的时候,就闲扯。 有人说,他断定李铁梅是革命委员会主任——因为他听见李玉和唱道,她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 有人说,你们北京人体格真好,一年四季大米白面可劲儿地造(吃),愣是没病。他家有一年春节,请人给蒸了10几斤馒头,雪白雪白的,一顿造净,结果老婆孩子一家大小全病了。于是得出结论:白面是属热的,大概类似人参,一般人吃不服。 我们一个女知青说他瞎扯,什么属热不属热,分明是撑的。我们刚来这屯子时,你家的三丫、四丫每天都扒着窗子看我们梳头,后来熟悉了,就问我:“你们每天都梳头就不怕疼呀?我们一年梳一回都疼得受不了。” 特别是忆苦会,成了几个人的“专利”,然而他们每次说的都不一样,前天说是14岁就给地主放马,昨天就说是12岁给地主放牛,今天又改成10岁就给地主放羊了。旁边的社员哄他:“我记得他是8岁给地主放羊,6岁给地主放兔!没错,是我看着他长起来的。”不过,那也比队长记性好,队长几次忆苦,讲着讲着就离了谱儿,说“我还是打60年、61年说起吧,那年我当队长,家中没的吃……” 这回挖“内人党”、开批判会,又安排他重点发言。他讲得精彩极了:“刘少奇想夺毛主席的权,他要权有什么用?我就不要权,那玩艺又不能当饭吃!春天选我,我就说不干,一年累得要死,还得挨批判,这权谁爱要谁拿走。刘少奇还说让咱们吃小亏占大便宜,这不是欺负咱们贫下中农吗?后来让毛主席把他批判了,咱们贫下中农就是要不吃亏占大便宜。”底下有人提醒他,今天是批“内人党”,不是批刘少奇,他才把话打住,说:“对,对,今天是批‘内人党’,可是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大家同志们跟我喊几句口号吧,我x‘内人党’他妈!” 还有人一开口就是荤的。有关猫三、狗四、猪五、羊六、驴七、马八、兔子一个月就一窝的知识,我就是在大批判会之前等人的时候学的。当人们劝他嘴里干净点,周围有大姑娘的时候,他更得意洋洋地说:“还差一句,老娘儿们猫月子是十个月。”我说:“你这嘴里是吐不出象牙了。”他借口说,这叫“人之初,性本善”,并故意把“性”字拖得老长。——真的,直到大学毕业,这还是我唯一听到的对《三字经》的独家新注。 当初北京盛传:“东北土、山西洋,陕西尽是臭流氓”的民谚。对山西、陕西的知青不敢妄评,但内蒙古,包括北大荒的知青,的确是够土的,正所谓“近水者智,靠山者诚”吧。因为他们接触的老乡也都土,真像种什么就长什么的黑土地一样。 我总是记着阿荣旗夏天的草甸子,那才美呢,到处是花、是草,最多的是芍药,最名贵的是黄芪。
付中,原北京师院附中六七届高中毕业生,1968年9月阿荣旗图布新公社兴旺大队知青,后任国家内贸部中国基建物资总公司副总经理(副司局级),2008年退休,现在一所民办大学任教学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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