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记忆——郑小姐 作者:少城女子


 

 

 工厂记忆——郑小姐


    总是一身咖啡色系的服装,衣裤皱巴巴,黑黄的手指总是夹着一只香烟,眯缝着眼睛。和我在一间办公室共事的郑小姐当年约50岁,烫过的短发乱糟糟,像被霜打过的枯草,没有光泽的脸上是核桃壳似的皱纹,她以前的模样可不是这样的。

郑小姐的父亲是民国时期某省副省长,出了名的清廉,解放以后是我们这个城市的副市长,很受市民爱戴。50年代末郑小姐不知怎么从机关被发配到了工厂,凤凰掉进了鸡窝里。那时的郑小姐仍然十分讲究:每天上午下午要换不同的旗袍和饰品,皮肤好到什么程度?有工人师傅摇头晃脑地赞道:“郑小姐的皮肤那叫一个嫩,她坐在藤椅里不小心会漏下去!啧啧。”平时科室的同事们叫她的芳名,工人们则在背后叫她郑小姐,由于地方口音的关系,她被有些工人叫做“郑小几”。

郑小姐的嘴巴除了抽烟就是在吃零食,听老同事讲,1960年代,全国人民食不果腹面黄肌瘦,郑小姐却不缺吃的,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她不惜卖掉心爱的首饰。一小块凉拌鸡肉5元,一块高级点心5元甚至更贵。每天早上郑小姐总是揣着准备卖的首饰出门。一天,一枚戒指遍寻无着,待到去厕所方便,那戒指从裤脚里掉出来,她哈哈一笑:“哦,你龟儿子在这里!”于是很快,戒指变成了美食。

郑小姐年轻的时候,对她疼爱有加的父亲为她选择了一门亲事,夫君是有钱又有名望的商人吴先生。生活自是锦衣玉食,他们生活在广州。爱好旅行的郑小姐想去什么地方,只需拎上小手袋就可以出门了,无论火车轮船还是飞机,吴先生早已安排妥帖。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然而有些社交聚会丈夫不带她去。郑小姐起初也乐得在家享受小说阅读,可是这样的次数多了便让她心生疑虑,听说丈夫在外和达官贵人应酬,同时被妖艳的太太小姐簇拥。诘问之下,丈夫的解释总不能使她满意。郑小姐于是频繁地旅行,疯狂地购物,丈夫倒也由着她。

在一次旅行之中,蓝天之上,郑小姐结识了一位海外归来的年轻工程师。两人相谈甚欢,渐生情愫。回家后,丈夫那神秘的社交依旧,诘问与解释无奈地继续上演。终于,郑小姐向丈夫提出离婚。面对娇妻的最后通牒,痛心疾首的丈夫依然没有道出实情。离婚后的郑小姐带着唯一的女儿离开了那座让她伤心的城市,破碎的心在海归工程师那里得到了修复,那是1949年以前的事情。

 

岁月流逝,郑小姐和海归工程师感情不错,他们的三个儿子也渐渐长大。和前夫的唯一联系是,每年总有一两次,吴先生来到成都探望他们的女儿,那时候郑小姐就带上三个儿子外出,把屋子腾出来让前夫和女儿好好说话。女儿随着年龄的增长了解到了父母之间的恩恩怨怨,女儿更爱父亲,不能原谅任性的母亲。当得知前夫曾秘密地为共产党做事,那讳莫如深的社交的真相,依然爱她的吴先生再也没有婚娶,郑小姐不再精心修饰自己。

被上山下乡运动抛到山村的女儿罹患脑膜炎,未及送回成都就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丧女之痛使郑小姐闭门不出,十余天之后走出来的她目光黯淡白发丛生。

血肉的纽带断了,吴先生和郑小姐没有了联系。

 

郑小姐是经济核算员,在那个年代也没有多少可以核算的,许多时候她就蜷缩在破旧的办公桌后面非常惬意地读小说,就着小小的紫砂壶啜着茶水,破旧的竹椅子间或嘎吱一声,打雷下雨也不能惊醒她。

阅读使郑小姐身边聚集了一批年轻的朋友,大家热烈地谈论那些令人难忘的小说:高晓声的《陈焕生上城》,锦云、王毅的《笨人王老大》,张弦的《被爱情遗忘的角落》,蒋子龙的《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陈建功的《丹凤眼》,徐怀中的《西线轶事》,张贤亮的《灵与肉》,韩少功的《西望茅草地》……郑小姐常常向我们推荐她认为精彩的作品,当年好多的作品都是她推荐在先获奖在后的。

她那常常眯缝的黑亮眼睛投射出睿智,对别人的结论她往往会说:“未——必?”谈到兴奋时朗声大笑,枯瘦的小手在空中挥舞,彼时彼刻,我们会忘了她苍老的容颜,忘了她邋遢的衣着,尊敬地叫她郑老师。

当时的车间书记老曾是个和善的好老头,他不懂什么文学沙龙,但喜爱那些朝气蓬勃的才子才女们,他只是吧嗒着烟斗,站在那里听几句又听不懂,摇摇头微笑着走开。

 

郑小姐喜欢姿容姣好的女孩子,特别是出身不好且在繁重体力劳动岗位煎熬的女孩子;她会邀请她们去办公室玩,亲切地叫她们小鬼,变戏法似的拿出糖果给她们吃;厂里开大会时,她会挨着可爱的女孩子坐下来,甚至抢过女孩正在织的毛衣,笨拙地帮人家戳上几针,我说戳而不说织,因为她的手艺实在是不敢恭维;她心痛地看着她们,听她们讲述自己的生活,为她们叹息甚至红了眼圈;她关注她们的情感生活,当女孩子面临抉择征求意见时,郑小姐会很认真地问:“你爱他吗?”在那个年代人们还不习惯说爱字,于是被问的女孩子脸红心跳不已,见此情景郑小姐哈哈大笑,之后耐心地询问并为之分析,好似慈爱的母亲。

郑小姐声情并茂地讲述别人的情感故事,或由衷赞美,或为之扼腕,只是,从来不讲她自己。

那些年的北京国庆招待会,镜头会慢慢地摇过各界知名人士的坐席,第二天会在报纸上列出长长的名单。一次,一位同事问郑小姐:“嘿,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们老吴没有?”郑小姐不吭声,对方说:“放着好好的太太不当,跑来工厂和我们一起受罪,我说你呀真是!”郑小姐还是不吭声。

心里想些什么?她知,天知。

 

郑小姐不喜欢有些女孩子,特别不喜欢长相丑陋出身很好的女孩;当那类女孩子有事去办公室的时候,她会以一种很不待见的眼光看人家,弄得人家脚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那个年头中国英语热,到处都能听见“狼礼物其满毛”(Long live Chairman Mao);一天上午,一个根红苗正的丑女迎面笑嘻嘻地问候郑小姐:“古德莫林”(Good morning),郑小姐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人家一眼,别过身子逃也似地离去,撇下丑女伤心委屈立在原地;郑小姐这不是很无理吗?人啊,有时候就是很奇怪。

 

厂医务室刘医生是郑小姐闺中密友,细细的眼睛,身材珠圆玉润,皮肤是牛奶的颜色。郑刘两家原是世交。刘医生丈夫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厂里,相貌英俊,彬彬有礼。医生和她的夫君天天在厂外河边散步,医生微笑地编织毛衣,夫君在她耳边细语,羡煞厂里多少人!郑小姐认为医生的丈夫徒有其表,人很浅薄矫情,且曾有婚外恋情一段,因此对他们的恩爱秀颇不以为然。

医务室的领导是个南下干部,一张长脸下巴往前支,梳着大背头,配上僵直瘦削的身材好似一把刨地的䦆头。某天,“䦆头”递给刘医生一张纸条,上面狗爬似的字迹写着:“我爱你,不知你爱不爱我。”刘医生不敢表露羞愤,过后把纸条给郑小姐看,郑小姐很愤怒,主张让医生的丈夫去教训“䦆头”。医生未置可否,惴惴地走了。过了几天开大会,郑小姐愕然地发现,她的闺密刘医生居然坐在“䦆头”身边,另一边坐着刘医生的徒弟——一位面若桃花的姑娘。郑小姐差点骂出了声。过后她把刘医生狠狠地数落了一顿,刘医生默然。

郑小姐对我说:“她不知在怕什么?自己的男人不是就在厂里吗?!让自己和徒弟挨着那个XX坐,啥?一大一小啊?”郑小姐很久都没有原谅刘医生,认为刘医生对待此事的态度严重地影响了她们之间几十年的友情。

 

十年后我去看望郑小姐,刘医生已病逝几年。在病重的时候刘医生给郑小姐打电话说:“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讲……”郑小姐没有料到闺密的病情恶化得那样快,正当她准备去看望时,刘医生却走了。郑小姐十分难受,反复对我说:“她还有好多话要对我说,可是我……”再后来,我和郑小姐失去了联系。

 

我一直在找她,可是她没有给厂里任何人留下联系方式。我永远忘不了她,她是几十年前第一个对我谈到人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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