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实长篇《生存日记》——初为人师·第三章 作者:弯弯


 

 

记实长篇《生存日记》——


  初为人师 · 第三章


(一)

朱老师刚刚调走,公社就把武汉下放女知青潘志平分给余山下小学,顶了朱老师的缺。既然是顶缺,理所当然地住进了朱老师腾出来的那间房。

这个朱老师曾经住过的像狗窝似的房间经过潘志平一收拾,面貌是大大的改观:变得又整洁又明亮。由于我在70年搞汇演时就认识了潘志平,她初来乍到,我立即充当了她的向导。我教二(二)班的语文,是班主任。她教二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我们是近邻,又是搭档,加上她又是武汉下放的知青,我俩相处得非常好,如同亲姐妹。

那个学期大队给我们学校又做了一批新课桌,三年级以上的才有。我和潘志平是孤家寡闻,一点儿内情都不知道。学校想怎么分配,我们就怎么教书。一开学,学生们自带一块木板当课桌,我和潘志平就到处找一些土砖坯来码放整齐后再搁上木板。教室的地面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土砖坯也搁不稳。有时上课时一不小心,有个学生带倒了一口砖,教室里顿时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倒一大片。我和潘志平每天要浪费很多时间在教室里重新码放这些土砖坯。由于我和潘志平不像别人那么圆滑,所以常常吃暗亏。

谈到吃暗亏,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天正在上课,大队书记老吴通知我们去汤家咀围湖造田。我和潘志平刚好凑一对抬石头。没有什么好扁担,校长给我们找来了一节圆竹筒子。(光这节竹筒子都有上十斤)我选了一根比较结实的绳子,抬不了大石头,就去抬个小的。有个老师笑:“这么小的石头,还好意思抬?!你们两个吃也吃得完!”我和潘志平只好到石头堆里去找中不溜秋的。又有人说:“见石头就抬啊!选个么裸?!”

潘志平的肩膀早已红肿,加上“裸”是当地土语指“男性生殖器”,她又是个未婚女知青,因恼怒而脸红,马上就不耐烦地把手中的竹筒子往石头堆上一扔。那竹筒子一弹一跳地正好砸在那个把“裸”挂在咀上的人的脚上。

那个人正要发怒,潘志平倒抢先大哭起来了。


       
(二)

余润南跑了过来,问明了情况后就悄悄地对我们说:“你们也真傻!你们怎么从来不去上厕所啊?找根绳子吧还选了根最结实的!绳子总也不断,你连磨洋工的机会都没有!在这里,全要自己照顾自己,我不能也不方便帮你们什么忙……”

在校长的点拨下,我和潘志平急忙去上“厕所”,哈!厕所里挤满了前来“避难”的人。世上也真有“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一群女人心安理得的你一句我一句拉着家常话。潘志平觉得很难堪,脸又红了。她使了个眼色叫我出去。她说:“我俩是知青!干嘛要站在这种地方躲懒?!”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双肩的红肿处问道:“那,那怎么办?!”

潘志平提议:“我们写表扬稿送到广播站去好不好?”

我立刻兴奋起来!说干就干!我们马上往广播站跑去。

广播站离工地有一二里路,广播员也是个知青。于是,惺惺相惜,你一篇表扬余润南,我就一篇表扬吴永才。再来一篇表扬全体老师。就这样,我们一直熬到鸣锣收兵。

 

(三)

余山下小学还有一个民办女教师叫王巧兰。她是余忠明老师的夫人,长得很漂亮。她结婚好几年了还没有孩子。余忠明是个独子,这让巧兰很着急。

巧兰是个最不像农村人的农村人。她讲义气,讲道理,有教养,懂感情,而且也很有本事,粗活细活都难不倒她。

70年,余忠明与潘志平合演《智斗》,潘志平饰演阿庆嫂。余忠明来刁德一。当初在公社汇演时,我和哈巴带来的也是同一个节目。为了不影响评比,余忠明在后台与我商量,求我们换一个节目参加汇演。因为我们带来的节目多。我与哈巴一商量,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这件事让余忠明和潘志平都很感激,加之我与余忠明同时被评为《学习毛著积极分子》,并同时被抽调到南门塔《程潮区学习班》,朝夕相处了一个星期。现在余忠明的夫人王巧兰和我同在一个学校教书,我们当然会成为好朋友呀!所以,无论他们的生活曾发生过什么样的变故,我一直都关心着他们,想念着他们。我一直都在心中祝福:巧兰和忠明白头皆老,全家幸福!

 

(四)

学校的制度非常严。早上六点正就开始早自习,晚上八点至十点又要晚办公。单枪匹马的人倒也没什么,苦就苦了拖儿带女的人。

一连几天,刘子香老师都要请假回家去,他不能参加晚办公。

有个别老师就风言风语地说:“我也请假回去挨着老婆困醒啊!”

余润南听到这种议论很不舒服。

又到了晚办公时间,刘子香老师又要请假。余润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不能!你也是的!空一个晚上也不能呀?!”

刘子香无语,只好坐下来备课。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们所有的老师都从梦中惊醒。只听有人嘶哑着喉咙喊:“刘老师!刘老师!你的儿子病了,快回去!!!”

刘老师冒着大雨回去了。天亮后传来一个坏消息:刘老师的那个五岁的儿子死了,死在送往医院的途中。

刘老师的那个儿子经常到学校来玩,虎头虎脑的,简直就是一个小刘子香!只要学校有什么粉蒸肉。排骨汤之类,刘老师总把这个儿子带来一起吃。可见他在刘老师心中的宝贝程度!

听说刘老师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不让刘老师再来教这个书了。

 

(五)

余润南那时才二十多岁,不可能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谁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就是一个晚办公没批假,就会夺去一条小生命!

余润南的那个懊恼呀!我全看在眼里。

这个时候,余润南不方便去看望刘老师,委托我代他出面,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刘子香老师家里。刘老师泪眼迷离,刘师母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们七嘴八舌的安慰话此刻全是隔着棉裤挠痒痒。不久,刘老师果真辞了职,开始学做木匠。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他,又老大不小的,做起木匠活来非常吃力,手艺不精的人又不会替东家省木料,所以很少有人请他。我没什么帮刘老师,就让刘老师一个人来帮我打一个大柜子,算是我给他找的一块试验田。他老先生倒好,每天九点钟了还未开工,天还没黑就收了工具陪着我聊天,好像打了有半个月吧!反正我与他讲好是记件而不是记时,只不过麻烦我多做两顿饭而已。后来刘老师终于做出了名,添置了许多电动的木工工具,把几个儿子都带出了师,在泽林中学附近开了一间工作坊,出售整套的组合家具。如今,他的一家人过得很自在,很充实。问起过去的事,刘老师叹道:“我儿子的死,我并不怪余润南,因为儿子得的是急诊,那天又凑巧下大雨,本来我下了办公再回去也来得及,但老师们取笑我要回去挨老婆,我就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摸着黑往家里跑,等到半夜我得到凶信,儿子已昏迷不醒了。我急匆匆地跑到大队去找那个赤脚医生,那个医生竟说:‘雨太大,我不能出诊,你去找别人吧!’我浑身湿透地站在他的窗前,苦苦的哀求他救救我的儿子,他竟睡在被窝里无动于衷!由于去求他,由于先对他抱有太大的希望,我耽误了最宝贵的最后的几个小时!等我们两口子踉踉跄跄地抱着儿子跑到泽林的大路上,只想拦一辆开往县里的汽车,竟没有一辆车肯停下来。我们两口子在雨地里跪了下去,呼号着,哀求着,终于有一个司机踩了刹车。可我的那……那个儿子!他才五岁啊!脑袋一歪,永远地离我们而去了……

我总想学做木匠,没想到第一件成品,竞是为我自己的儿子做的小棺材!王老师!你能想像我做那个小棺材的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情吗?!”

 

(六)

事隔不久,没想到同样的事又落在我的头上。那是74年放暑假的时候,我的儿子进进才五个月,半夜里突然上吐下泻。有了刘子香失子的教训,我当然不会再去请什么大队的“赤脚”医生!我对进进的叔叔海山说:“我带进进去黄石诊病,学校有什么事情帮我请一个假!”我当时这样说只防不测而已,心想:老师放暑假,能有什么事?!

现在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的很能干!双手抱着一个病孩子,背上背着一大包小孩子的尿片和我们娘俩的换洗衣物。奶瓶奶粉。在烈日下走上十里田间小路去赶火车。

我们娘俩终于到了老下陆。余海堂马上叫了一辆车把我们送到黄石五医院。一连输了好几天液,进进才转危为安。医生说:“好险啊!如果你们再晚来一步,这个孩子就没救了!这孩子体质很弱,你自己要少晒些太阳,不然,热毒会通过奶汁再传给他,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我心想:正在放暑假,等到暑期培训时再回去,那时已过了三伏天,就是有个什么事,余润南校长,吴永才副校长与我的关系都特好,他们会帮我摆平的……

进进还没出院,海山气极败坏地找到我说:“全体老师都去参加围港!就你一个人没到!大队书记老吴一发怒,把你从学校开除了!!!”

 

(七)

“把我从学校开除了!?什么罪名?!难道我不该抢救得了重病的儿子?!难道让我的进进像刘子香的儿子一样夭折?!他五岁的儿子折腾一夜就没了命!我五个月的儿子能折腾多久?!余润南呢?吴永才呢?他们为什么不帮着我说话?这几年我替校委会分担了那么多的工作,每学期我都是先进教师。如今我迂了难,他们能袖手旁观吗?!”

我的连珠炮轰得海山也说不明白,他一个劲地劝我:“姐!你还是回去吧!不教书,你今后可怎么活啊?!你就低一下下头,做个检讨,再提一点东西去求求吴书记。不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吗?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就服个输吧!”

“低头?服输?笑话!我有什么错?!这是放暑假呀!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休息时间!叫老师们去围港这种事是大队干部自己的心血来潮!我进进的病还没好,来回一折腾,大人小孩都受不了!海山!你别管我,你也别自作主张地去送礼。求情。你莫搞乱了我的阵脚!我有我的主意!我有我的办法!我已不是当年只知道痛哭的小女孩了!现在,每年都有省知青办的人专程来余山下慰问我!政府就是我的后台!我难道还会怕这个什么大队书记吗?!”

在农村,要想扬眉吐气就得做一个狠人。一点儿也别含糊!只要你在一件事情上做了软蛋,那么这一辈子都莫再想直起腰板做人!

 

(八)

润南曾经告诉我一件真人真事:有一个女人跑到邻居家去与那家的男人私通。被那家的女人撞见便打了起来。农村的风流韵事虽然多,但还是很忌讳“野花进了房,死猪又死羊”的事,所以家花把野花打得落花流水。

野花吃了亏,哭着跑回娘家。她的娘家不但兄弟子侄多,且个个都是牛高马大,一哄而上,又把家花打得哭爹叫娘!野花的娘带领儿孙们鸣锣收兵时还振振有词:”男欢女爱的事从古到今多如牛毛。有么脚稀奇?!皇帝那多老婆,微服出巡时,不也处处留情吗?!“

你听听!你听听农村没了牙的老太太的大道理!黑色硬被她说成了白色!记得鲁迅先生曾说过:”什么是公理?强权便是公理!“

你们也千万莫小看了这些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她们戏文看得多,也会时不时的来几句”成也肖何,败也肖何!“你跟她们来粗的来细的,全不是她们的对手。

在农村,只要娘家有势力,这个女人便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扬眉吐气。

如今,野花像拿破仑征服了欧洲一样在湾里横冲直闯。家花反而退避三舍。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农村!这就是我们接受”再教育“的地方!

 


(九)

在农村,一个寡妇偷了人,如果娘家有势力,湾里的”有头有脸“的人便称之为”招夫养子“。她便可以”大红灯笼高高挂“!如果娘家人势单力薄,便会被人骂得鸡飞狗跳!

当地人骂女人一出口就是“卖青嘎果”!我听成了“卖青蛙的”!我还以为当地人有环保意识,青蛙是益虫,当然不能卖!有一天,我把这句骂人的话学说给余润南听,他的翻译才让我恍然大悟。“卖青嘎果”!用普通话发音竟是”卖千家的“!

就是最爱骂别人“卖青嘎果”那个女人,在28岁那年做了寡妇,忍不住寂寞,东搞西搞,差不多也卖了999家!

我并不是说寡妇不能再嫁。我经常把人类看成”有情感的动物“,干什么?怎么干?我觉得都能理解!如果只允许”州官可以放火,百姓不能点灯。“我对这种生活环境真是深恶痛疾!

娘家没有一点儿势力的我,要想在农村生存,必须靠自己”泼“!我要那些企图侵犯我的人也”秀才迂上兵,有理说不清!“这回我不当秀才了,我来当”兵“!

现在回想起来,我在农村那几年的所作所为,就像”川剧“变脸一样,为了应付各种环境,我常把真面目藏在假面具的下面,这面具如同乌龟的外壳,没有它,我就成了案板上的肉!

谁又心甘情愿成为别人案板上的肉呢?!

 

(十)

我拿定了主意要跟大队书记交手。要跟余润南交手。不管他们是不是”地头蛇“?!也不管我自己的势单力薄和赤手空拳!哼!大不了一死!!!

谈到死,就不能白死!我通知了最好的几个知青姐妹,其中便有潘志平。我交待的遗嘱是:不许安葬!动员全县的知青把我的尸体抬到县委静坐绝食。让我的死惊动省委和中央!强烈要求尽快解救所有困在农村的知青姐妹。

潘志平听我一说,就好像已看到了那悲惨的一幕,当时就哭得双眼红肿。我个别叮嘱她:”志平!我一旦闹起来,你千万别来扯!你的任务就是抱走我的进进!当一个最好的目击证人!你如果够朋友,就把真相向上级反映,那怕遭到打击报复也不要退缩!

过了几天,志平跑来告诉我,余山下所有的老师都到陈桥小学参加了学习班,好像名单上没有我。我当时就拿着一床草席抱着进进就去了陈桥小学。我无心去理会别人诧异的眼光,旁若无人地占了四张课桌拼凑起来当“床”。(当时,这几张课桌已用粉笔写上了别的女老师的名字,表示“名花有主”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像挑衅一样先拭去这些“名花”,再把我的芳名龙飞凤舞写上。有个别“名花”想过来与我理论,我扫了她一眼,她竟打了个寒颤!事过后她对我说,我的眼里杀气腾腾!)一面往上铺盖草席,一面自我解嘲地对志平说:“明天就用这床草席来卷我的尸体!”志平一听就哭了!我冷笑着,一滴眼泪也没有。我毫无表情地端坐在草席上,怀里抱着进进,就像日本的一个忍者!

我在等待第一个敢来通知我回生产小队“吃老米”的那个人!不管他是谁!我都会与他鱼死网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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