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的幻灭 作者:许惠英


 

 

  18岁的幻灭


    一大清早还没有出门,前车屯的张同学就来找我。

“连长,咱们从北京来的时候,你是带队的,你得管我。”张同学一句话没说完,两行热泪流了下来。

管?管什么?来的时候,我是带队的,是临时指定的“连长”。可分散到各村后,我的使命即告完成。不过,来后半年旗里管知青的同志曾找过我一次,让我随着他去各知青青年点走马观花地看过一次。我就是那时与她相识的。

“这日子,我过不下去了。”

一听到她这么说,我习惯地想到,是他们知青点又闹不团结了。他们点的知青大多是十六七岁的初中六七级,六八级学生,岁数小,十足的孩子气。比起我们高中生来说,是是非非就多一些,去年这时,她曾因为和知青点的几位男同学不和找过我,让我帮助调解。想到这儿,我劝道:“想开点,咱们远离父母,来这儿不容易,磕磕碰碰的免不了,大家互相包涵点,事也就过去了。”

“不是,我丈夫和我婆婆打我。”

“怎么?你结婚了?”

我惊异的不行。

两年前她还雄心勃勃,立志“改天换地”。她干起活来不怕苦不怕累,很快成了前车屯的妇女队长。去年见她时,她向我谈及他们点的三个女同学受不了劳作之苦而出嫁时,曾是那样地鄙夷,说她们背叛了革命的诺言。她表示,即使只剩她一个女生,她也矢志不渝。怎么?一年之隔,她也竟成了农家媳妇!

原来,和我分手后她与男同学的矛盾不但没有解决,反而激化了,结果是分灶各过各的。她不大会做饭,再加上劳动后的疲劳,经常做不成像样的饭。这时,后来成为她婆婆的那位妇女常拉她到家里吃饭,一来二去,村里传开了闲话,说她和这家人儿子搞上对象了。她非常恼火,可吃了人家的嘴短,她难以争辩。这以后,这家人的儿子经常主动帮助她干农活。起初。她不让他帮,可到收工时,唯有她那垄地的苗没有锄完草。别人往回返时,他的帮助也就被默许了。日子一长,她觉得有个丈夫也没有什么不好,可以摆脱繁重的劳动,可以吃上现成的饭菜,可以得到别人的疼爱。于是她和她那几个女伴一样,没和家里商量,婚姻自己做主,与比她小一岁,年龄只有17的丈夫结婚了。

婚后,她生了个女孩。有了孩子,她再不是受疼爱的知青了。比锄地还繁重的家务活落在了她的肩上。她累得受不了了,耍小性子不干。可她丈夫说:“是我的媳妇就得给我干,要不,抱孩子回北京!”

听到这里,我才注意到,她没有穿她平素爱穿的黄军装,她穿军装那会儿,脸色红润,神采飞扬,透着一种少女的妩媚。眼下,她穿了一件袖口上有不少油渍的对襟小褂,面色憔悴,神情黯然。

我凝望片刻,同情和气愤油然而生,但一时又想不出好主意。想了一会儿,还是从背熟的毛主席语录中想出一条,背诵道:“有利的情况和主动的恢复,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以此来安慰她。尽管没领教什么具体的办法,但她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些勇气,平静地回去了。

半年后,我碰到他们屯的一位老乡,问起她。老乡说,一个月前她的小丈夫和婆婆不同意她做人工流产,她一气之下喝下一瓶敌敌畏,死了。

我不相信她死了,更不相信她是喝敌敌畏死的。那次分手时,她还是平静的,说她能“再坚持一下”,能挺过磨难。然而,当他们知青点的男同学愧疚地告诉我,她确实死了时,我不得不相信——她已经不复存在了。

18岁的她在幻灭中死去了!

我难过了许久,有一个时期,只要一想到她当初神采飞扬的面容,我就哀伤,继而是不解的困惑。

如今,我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回首往事,只觉得她们太年轻了!女孩子十六七岁时的生理和心理尚不成熟,怎能承受“改天换地”的重荷呢?!

 

作者:许惠英,北京人大附中毕业,阿荣旗格尼公社知青,北京师范大学哲学与社会主义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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