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二):3、成吉思汗的后代/4、绵羊与山羊
作者:孟小青
|
|||||
永远的大草原(连载二):
3 成吉思汗的后代
我的七年的内蒙古草原生活,七年的与蒙古牧民朝夕相处,告诉我: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所熟悉的蒙古族牧民,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爱好和平的人群。这里的道理很简单:草原上牲畜和草场大家共同拥有,草原上人烟稀少,居住分散,牧民们不常见面。好容易有机会见一次面,那是要坐下来一通乱聊尽情玩笑,或是扭作一团摔跤娱乐,吵架打架的心情是没有的。草原上蒙古牧民们的好客是有名的:在草原上你不论走到哪儿,碰到任何一个蒙古包,这蒙古包就是不收钱的旅馆饭店,这一家人把你当他们的客人,管饭,管茶,然后给你一个睡觉的地方。 刚到美国时,听说西部是牛仔(cowboy)的世界,牛仔们就是骑马放牛的。在我的想象中,他们也是与蒙古草原上的牧民们同样的憨厚,纯朴,平和,一样的接近大自然。于是,我对美国西部充满了激情的神往,总想找个什么机会到西部去见一见这些牛仔们。每次兴高采烈地去看有关骑马的牛仔们的西部电影,每次都是绝对失望地丧气而归:美国牛仔们离不开枪,那么多的枪击,那么多的暴力,那么多的流血,那么多的死人。美国西部的牛仔世界,除了牛和马跟蒙古草原上的牛和马长得一个样之外,其它与我所熟悉的内蒙古草原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元朝建都在北京,历时八十多年。元朝末年,老百姓计划起义,起义的计划命令是偷偷夹在月饼馅里传递的。所以在我的想象中,这月饼对于蒙古族人来说一定是某种禁忌。可是没想到,当我们来到大河公社时,看到公社供销社所供应的唯一的点心就是一种大月饼:将近四寸(十多厘米)的直径,将近一寸(三厘米)厚,白糖馅,偶尔能吃到一块核桃仁。蒙古老乡们很喜欢这种大月饼,他们一次买十几、二十块,装在布口袋里,拿回去自己吃或是送礼。 在草原上两三年后,我们的蒙语说的利索多了。一次大队开会,在会议开始之前我问坐在周围的老乡们是否知道成吉思汗。坐了一圈儿上了年纪的,中年的,以及年轻的牧民哥们们望着我微笑,一致点头。我耐心地坐在那儿等着他们中的某个人告诉我有关他们的伟大祖先的英雄业绩。但是除了微笑外,这些成吉思汗的子孙后代们什么都没有说。草原上的人们更知道他们的英雄嘎达梅林。嘎达梅林是二十世纪初领导草原人民为自己的土地而战的英雄。草原上无论男女老幼人人都会唱民歌“嘎达梅林”。我忘不了一次在月光下,几个妇女低声吟唱“嘎达梅林”,那回旋的歌声充满了思情,怀念,和伤感,震荡心灵,令人泪下。
现代社会里最时髦的词儿是民主自由。美国人当然地认为他们是最自由的人(这里有一个“自由”的定义问题,我喜欢“自由是对必然的认识”这一定义。但这一定义与时髦的自由,美国西方定义的自由:“不受约束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正好是一个大反个,根本不是一回事。下面谈到的自由都是这一时髦的美国西方定义下的自由)。来到美国后不止一个的骄横美国鬼子问我:“你来到美国,很为美国的自由感到震惊吧?”我看着这些得意忘形的井底之蛙笑出声来:“你真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他们的眼睛立时瞪得包子一样大,万分不解地望着我,“你说什么?”我给他们讲辽阔草原上的自由。草原上根本没有“纪律”这一概念,就是说没有约束(这成为我们队办小学的主要困难,在后面的章节里还要说到),在草原上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不想放羊就可以不去放,不想打井就可以不去打,想说谁的坏话就可以跳着脚大声地叫喊,……。直听得几个美国鬼子没有了神气,自叹不如。
与西方蛮横,粗暴地征服世界,迫使大自然为人类服务的态度正相反,草原上牧民们的态度是平和安然地顺应大自然,与自然合一。与不少美洲印地安人一样,蒙古牧民对于生老病死看得很轻很自然。牧民们只要还能爬得起来,是绝不会说自己生病了的。一次丹木登放着羊路过我们蒙古包,那时我们的一个哥们是大队的赤脚医生。丹木登说他不怎么舒服,一量体温,三十九度七,该住院急救了!可是丹木登只服了一片解热止痛片就又去放他的羊了。我在草原的这七年,我们队里死了两个老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孩子。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死在医院里的,都是在家里不知怎么一下子就死去了的。我估计这些人是已经病了很久,但是不认为自己有病,因此不去看医生。草原上没有葬礼,死了人都是个人家的私事。在人死的当天,把尸体装在一个白布做的大口袋里,放在牛车上送到一个固定的小山包那儿,尸体就摆在山包上,并不加以掩埋。我想牧民们不掩埋尸体的原因是,草原上一年中有六个月土地是封冻的,冻土几乎与岩石一样坚硬,没法挖坑。没有过多的悲伤,一家人很快又恢复了正常生活,牛羊总得有人去放牧,人总得吃饭。
牧业劳动的强度一般较农业劳动的强度为轻,比如放羊放牛放马,但是时间长,环境有时会很恶劣。放羊的从天亮到天黑一直跟着羊群,夏天有十几个小时;而且不论天好天坏,牛羊总得吃草,放牧者就得跟出去。牧区也有劳动强度不轻的活儿,如搭棚盖圈,上山起石头,打井,调训生个子马,与牛摔跤,一天十多个小时地与身强体壮、头脑顽固、绝对不合作的山羊绵羊打作一团,弯腰驼背地剪绵羊毛、刷山羊绒,也能把你累得全身骨头散架,灵魂出窍。 剪羊毛是在初夏羊吃饱青草开始掉毛的时候。因为一个浩特怎么也得有八九百只绵羊山羊需要修理,这修理工作总是三四个浩特包括老人小孩全部人力的联合行动,用两三天解决一个浩特。早上太阳不高时就把羊圈在一个四尺多高用石头和泥垒成的圈里,能剪毛的羊都是那些吃得肚大腰圆,在旧毛底下已长出一层新毛的壮羊。这时几个浩特的青壮劳力蜂拥而上,跟在这些壮羊屁股后面一通乱追,扑将上去,将其摔翻在地,大胖羊一个劲地踢腿挣扎。这时坐在羊的鼓肚皮上趁机喘一口气,然后拼力将羊的四只乱踢的腿收拢用绳子捆上,拖去给坐在墙边的老年人,或体弱的妇女中年人剪毛。若人人面前都有一只羊时就转身从腰带上拔下剪子开始剪绵羊毛,或抓起刷子开始刷山羊绒。关在圈里不吃草的羊们还是特能拉和撒,不一会儿羊屎羊尿满圈都是,加上四尺高的圈墙挡风,太阳直晒下尿汽蒸腾,羊的反抗精神并不因此而减弱丝毫。到太阳落山是,与十几只或二十几只英勇不屈专门与人民作对为敌的绵羊山羊们博斗了一天,那真是筋疲力尽,全身骨头散架。相比之下剪子磨得手上茧子出血,满脸浑身的羊屎羊尿和满圈的羊厕所气味却是无所谓的小菜一碟了。刚到草原的第一年,我是天天咬牙背讼着英雄口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混过这剪羊毛的这十来天的,那是累得我连话都不想说。转头看着周围的青年壮年老年牧民们,他们也累,不断有人伸胳膊,直腰,但没有人抱怨累,没有人念诵任何英雄口号,都是仍在那儿剪毛刷绒,谈笑,瞎聊,乱扯。后来的几年,当我也逐渐成为了一个草原牧民时,对这累这热这臭也是没有多少特别的感觉了:这就是生活吗。 草原上结婚的合法年龄是十八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如果决定结婚的话,就一块骑马去公社某个办公室登记。草原上的婚姻若不是自由恋爱的结果也是自由愿意的结果,草原上父母包办的婚姻还是真没听说过。婚礼一般很简单,几家人凑在一块儿吃点喝点什么完事。家境好有名望的人家则要趁机热闹显示一通。请来远近亲戚朋友,举行一些仪式,大喝小吃一顿,还得赠送礼品与客人。在一次婚礼上我得到过一块月饼和一块一尺见方的绸子。折腾半天完事。但像内地那样的结婚要彩礼,趁机大吃大捞男方家或女方家一顿却是没有的。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草原上有哪个男人太穷结不起婚的。草原牧民比起内地的农民或是城镇里的居民来,要生活得轻松、潇洒得多。 孔夫子老人家在草原上没有任何影响,大概这是因为草原牧民从来没有经历过封建社会。草原上没有内地那样以父亲为一家之长的严格的家庭概念。妇女也不是男人的附属品,草原上没有妇女解放运动的必要,男女之间有一种自然的平等,谁也不比谁高一截。女人们平静地做着女人该做的事。没有什么社会压力社会舆论阻止一个女人做她想做的任何事,如果一个女人有能力又想干那么她就可以当队长,做马倌。男人们不会嫉妒阻挡,他们会平静地说,“她是不错”。草原上的妇女比美国西方的许多女权主义者们要聪明的多,她们知道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别,女人不能站着撒尿。她们不会像现代女权主义者们那样非要去做男人胜任的工作,以显示女人的平等权力。 与美洲印地安人一样,蒙古牧民们只有名没有姓。他们的名字有两种,一种是一个蒙语单词或词组,孩子们和不少年轻人的名字是这样的。常见的女孩子的名字是其其格(花朵),图亚(光),斯琴(智慧),那仁其其格(太阳花),萨仁图亚(月光)等。男孩子的名字如巴特(英雄),苏和(斧头),初龙(岩石),额尔登(宝藏),额尔登巴特,初龙巴特等等。另一类名字是喇嘛给的,老年人和大多数中年人的名字是这一类,如策仁丹增,丹得布,根登。 几百年前西藏喇嘛从青海进入蒙古。草原上有一些喇嘛教寺庙,在旗政府所在的镇上,有一座保护得很好的由若干座大殿组成的喇嘛庙,在我们大队西北部的宝山下也有一座喇嘛庙叫门土庙,但在文化大革命初期被毁坏了。喇嘛都还乡了。我们队里就有两个还乡的喇嘛。一个七十多岁身体很弱,人很友好,爱帮人办事。另一个六十多岁身体健康,为人很不友好见人就瞪眼。几年后一天我们听说一个喇嘛死了,开始都以为是七十多岁的老喇嘛,结果正相反。到我离开草原时侯,老喇嘛八十多岁了,还是笑咪咪地慢慢地活着。 除了喇嘛给的名字外,我们看不出喇嘛教对牧民日常生活有任何影响。草原牧民与内地农民一样的实际,当日子过得不错时他们是不关心宗教政治的。我们到草原时,文化大革命已进入第三年,草原上很多牧民根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有些人虽然知道“文化大革命”这个词儿,但却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们也没有兴趣想知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一回事,天高皇帝远,却是正好自由得意。 在我所了解熟悉的人群中(东方和西方的),草原上的蒙古牧民是背上背着最少所谓“文化传统”的人群。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很多地方重建寺庙,我们却没有听说我们那儿的老乡们要重建门土庙。他们建起了房屋,改千年游牧生活为定居放牧,向着现代化畜牧业跨出了第一步。每户又安装了风力发电机,还在准备架电话线,一步一步向着美好生活迈进。最近听说,家家都有了手机无线电话(不用架电线了)。 草原上的牛群马群是没有圈的,是绝对自由的,一年四季可以在草原上到处乱跑。除了在冬天牧民们用羊粪砖为羊群搭一个没顶的羊圈外,羊也是没圈的。冬天号称白毛风的西伯利亚北风夹着雪片席卷了一切。把羊群关在羊圈里一、两天不吃草不会饿死,放羊的羊倌也可以躲在蒙古包里喝茶取暖。当然这时牛倌马倌们也只能躲在蒙古包里坐着喝茶聊天,因为在白毛风里是什么也看不见的。雪过天晴,羊群出圈,牛倌马倌们就得向南几十里,远则上百里地去寻找随风雪南逃的牛群马群。 老乡们出门是从来不带吃喝铺盖的,草原上是没有饭馆,骑马旅店,但草原上的任何一个蒙古包都是饭馆旅店,当然是白吃白住,有时候客人还可以和包里的女人睡觉。我们听说过去早些时候,有的好客的男主人会让自己的老婆与客人睡觉。草原上性生活的开放与流动性有很大关系。于是性病梅毒成为威害牧民们健康,妨碍生育的大问题。1945年内蒙古自治区人民政府成立后,派医疗队,工作宣传队到牧区做了大量的工作。1968年秋我们来草原时,梅毒已经基本消灭了,对婚外性生活有了不小的社会舆论压力,但草原上这性开放的生活习惯却难于完全改变。我们仍见到不少未成年少女成为母亲,一些孩子只知道自己的母亲却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 有意思的是我到了美国以后,发现现代工业化的美国社会与原始放牧的蒙古草原的惊人相似之处。两者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一个是住大房子、有着各种现代化的电器用具、开汽车坐飞机;另一个是住蒙古包、没电没有自来水,骑马坐牛车。两者的相似之处却是令人想不到的:第一饮食,都吃大量的肉和奶制品;第二开放的性生活,未成年少女怀孕,孩子们长大不知道或是不熟悉自己的父亲;第三不喜欢纪律约束,追求民主自由。 我们在草原上住了几年后语言通了,与老乡互相了解多了,也渐渐感到看出一些隐蔽的社会结构。在我们大队掌权的基本是南北两个家族。南部这个家族是一个老太太的两个女儿与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嫁给了我们队的两个强人,这两个丈夫都是我们大队领导班子成员(不懂达勒嘎),而这两个儿子挺有意思,他们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与这家有远近亲戚关系的人家组成五、六个浩特。北部的这个家族也是一个老太太的两个儿子与一个女儿,这两个儿子都是我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成员,与他们沾亲带故的有四、五个浩特。与这两个家族没有关系的人家对我们大队的事物基本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两个家族之间有矛盾冲突,但却有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并没有闹得羊狗不宁,更没有天翻地复了。 蒙文是一种拼音文字,竖着从上往下地写。蒙古语与汉语不属于同一个语言系统,我印象里蒙古语属于印欧语系。学习蒙文比学习中文要容易很多,记住了声母韵母,会说蒙语,你就能写蒙文。我们大队的所有成年牧民,无论男女都会写自己的名字。很多人写个简单条子不成问题。不少人喜欢读报(是挺大声地“读”,而不只是“看”),但报纸不常来。有些人可以看故事书或小说,但书不多。很多牧民家都有装电池的中短波收音机,可以收听内蒙外蒙的广播,我们就可以收听到北京的短波广播,苏联的华语节目,美国之音以及日本NHK的华语节目,声音清晰,没有任何干扰。 我们到草原的第三年蒙语说得不是那么结巴了,大家青春的热血一沸腾,我们决定办个大队的成人夜校,教给年轻人除了牛马羊骆驼之外的一些别的知识。大队的不懂达勒嘎们很是支持,夜校办在五个男弟兄们的大蒙古包里。我们把一张中国地图和一张世界地图挂在北面的哈那墙上,把仅有的几张有关大海、森林、澳大利亚草原的画报照片也想方设法地挂在了墙上。夜校的第一天晚上来了二、三十人,除了年轻人外有相当数量的中年人甚至来了两个老年人,不懂达勒嘎们全部到齐。 我们的一个哥们指着中国地图开讲了:“我们在这儿,呼和浩特在我们西边。这儿是北京,这一块儿是内蒙,这是外蒙,整个这一大块儿是中国。”一个年轻弟兄站起来挤到地图前用姆指和食指量了量从我们“这儿”到北京的距离,回过头来看着大家笑着说:“北京并不很远吗!”大伙一起跟着笑起来。等这弟兄挤回原处坐好后,我们这讲课的哥们指着世界地图接着说:“这一小块儿是我们中国”。他双手沿地图胡噜了一大圈,“这是整个世界,有许多许多和我们中国一样的国家。”他右手停在蓝颜色上,“这蓝色的地方是海洋。海洋是极大极大的水泡子,水是咸的,人和牲口是不能喝的。”他的手又一转,“这儿是澳大利亚,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草原,也放羊,放牛。”他指着旁边的一张画报照片,“他们有时用飞机放牛。”几十双眼睛先盯着蓝色的海洋,又盯着放牛的飞机,有人嘴巴张得老大。牧民们没有见过海洋,更没有见过飞机,连汽车也是草原上的稀有动物,到公社去有时能见到过路的卡车、吉甫车。有的老人从来没去过公社,也就从来没见过汽车什么样。
草原上没有电影院戏院。在夏天的时候,一支政府资助的电影放映队会到各公社甚至大队去放映电影。七年中我在大队看过两次电影,电影都是些老掉牙的片子,牧民们可不在乎新旧,对于他们来说电影都是新鲜的。大伙儿兴高采烈地骑着马赶着牛车来看电影。除了电影放映队外,还有著名的乌兰牧骑宣传队不时来到公社或大队演出,乌兰牧骑人不多,每人都是全才,吹拉弹唱跳样样不成问题,但又精通自己的一项两项专长。乌兰牧骑的舞蹈,独唱,合唱,乐器演奏短小精悍,充满活力。
那达慕是传统的蒙古族庙会,总是在夏天忙完接羔剪羊毛后举行。那达慕的主要内容是赛马,摔跤和贸易活动。那达慕一般是由公社,旗政府举办,但任何一群人感到有事想要庆祝一番,兜里又有钱,他们就可以宣布日期地点,到时准有一大堆人前来凑热闹。 在草原上是个男人就会摔跤,两个男人碰在一块儿总是要扭在一起摔上一通的。蒙古式摔跤是很文明的,不许用腿拌对方,只是凭自己的臂力和腰劲把对方扭倒在地。蒙古式摔跤很少伤人,这是因为人人都有一群羊,牛,马要放牧。牧民们摔跤纯粹是为了娱乐,没有人单凭摔跤换饭吃。我们大队有不少人参加公社的摔跤比赛,但是没有人自愿参加旗里那达慕的摔跤比赛。 那达慕赛马的骑手都是八岁至十二岁的孩子们,男孩女孩都有。草原上没有专门为赛马而饲养的马匹,参赛的马都是从个人的骑马中选出来的。由有经验的牧民选出认为是可以跑得很快的马,在赛马前一个月左右每天晚上要“吊马”,就是把马拴起来不许吃夜草,这样马的肚子会变小,马会跑得更快。什么时候开始吊马,吊多久,这要由经验,马的身体状况,当时当地的草场情况来定。赛马的时候马是不备鞍子的,马背上只有一块毡垫。这样少了二十多斤重的鞍子,加上比大人轻许多的小孩骑马,马是可以跑得很快的。 我清楚地记得站在终点线上等待着驮着孩子们的马们出现的激动不安的人群。当驮着孩子的马们以及背后紧跟的滚滚尘烟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群振奋了,个个仰头伸脖子恨不得身高一丈。不一会儿马就冲到了跟前,孩子们个个喜笑颜开脸颊红红的,马们疯狂奔跑得个个气喘吁吁,因为毛挡着看不出马脸上的颜色(我估计,若是剔了毛的话,也是红红的一张张大长脸)。父亲们叔叔们赶快小心地将孩子们从马背上抱下来,自己翻身上马,或是牵着马,开始溜马,让马的疯狂跳动的心脏逐渐恢复正常。赛马冠军的奖品与摔跤冠军的奖品是一样的,几十元到几百元,或是一只羊到几只羊。 一年夏天旗里要开那达慕,我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决定开着大队的拖拉机去旗里。我们二十多个人一个挨一个挤坐在拖拉机的大拖斗里,跟着拖拉机一块“蓬蓬蓬”地在蓝天下绿草地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后到了旗所在地。四排成阵新搭起来的蒙古包,雪白的包顶在阳光下耀眼闪光。我们平时只见过两个或三个蒙古包搭在一起,现在眼前这一极为遵守纪律,成排成列的蒙古包阵却是一扫草原上自由散漫之风气,严肃稳重别有风味。牧民老乡们住在了这蒙古包阵里,我们一群则去旗中学的教室里扎根。 摔跤比赛的那一天天气晴朗,比赛的场地是旗所在镇东边的一大块平整的草地。人们围着长方形的赛场坐了一层又一层,我们找了一个空子挤在了人群里。一个身穿紫红色蒙古袍五十多岁的蒙古族艺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对麦克风,我记不清他是弹着还是拉着一件弦乐器,在说唱昨天的赛马。先唱跑了第一的马,马的颜色年岁体态,腿有多长,它的魁伟它的英骏;然后唱跑了第二的马;跑了第三的马;…。我昨天没太注意跑在前边的马长得什么样,所以不知道他唱的有多少是事实,多少是信口编来的故事。十几分钟后紫红袍子停了一会儿,然后调儿一转,开始说唱摔跤手们,从有名的摔跤手唱起。伴着音乐他的声音不急不慢低沉回旋很是悠扬,老乡们听得津津有味,不少人跟着旋律一左一右地晃着脑袋。半个小时后摔跤比赛要开始了,紫红袍子停止了说唱。我有一种感觉,要是没有人阻止的话,这哥们准能不急不慢地唱到天黑。 一百多名摔跤手集中在赛场南边。四个人身穿蒙古长袍两两成对,面对面的地站着。一个高举左手一个高举右手两手搭在一起,在赛场南边形成两个三尺多宽的门,每一对摔跤手分别从这两个门进入赛场。摔跤手们都穿着肥大浅色的灯笼裤,白色、浅粉、嫩绿、淡蓝,裤脚塞在高高的蒙古靴里。他们上身穿着无袖的摔跤皮坎肩,有人的在皮坎肩里穿一件衬衫,有人干脆就在坦露的胸脯上套上这件皮坎肩。皮坎肩的下端是一条三寸多宽的腰带,紧紧地扣在腰上。 每一对摔跤手入门后走到场中,一齐跳三十秒钟的摔跤舞,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这是一种简单的舞蹈:伸出左手抬起左腿,然后一跳,放下左腿左手,同时伸出右手,抬起右腿。这样重复若干次。我第一次看到摔跤舞时觉得十分可笑,摔跤手像大青蛙似的一伸一跳。但我很快懂得了这里没有任何可笑的因素,跳舞的一脸严肃,围看的观众也是一脸肃严:摔跤手们在郑重地宣告自己的出场。不一会儿,一百多名摔跤手全部入场,两两成对站成七八排,他们一齐向观众鞠躬。一声令下,一百多只毫无笑容的大青蛙挥臂抬腿一齐跳起了摔跤舞,脚步声惊天动地,我感到了心灵的震憾,感到联合起来百姓的力量。舞蹈结束,七八排大块头中块头以及若干小块头们又一次向观众鞠躬,然后两两对面站开互相鞠躬,鞠躬完毕双手搭在对方宽宽的腰带上。五十多对摔跤手同时开摔,没准儿应该说同时开扭。蒙古式摔跤是同时靠臂力和腰劲把对方扭倒。一对对摔跤手双手紧抓对方的腰带,低头躬背全神贯注地站着不动或是一同慢慢地转着圈寻找机会使寸劲将对方扭倒。不一会儿数十对选手已决出胜负,一对摔跤手决出胜负后,二者一起向观众鞠躬,抬腿伸臂跳一会儿青蛙舞,然后退场。场里有几个来回乱溜的裁判,但我不记得有裁判行使了他们的神圣裁决权力。 用不了多久场子里就剩下十来对摔跤手了。他们躬着背低着头,或者僵持着站在原地不动,或者慢慢地一同向右转动着(我记不清是否有向左反时针转的了),等待寻找着时机好用猛劲将对方扭倒。若场子里某一对摔跤手有了什么突然的动作,这边或那边观众席上就会有相应的呼喊声叫好声,或是哎呀叹息声。我扭头寻找喊声最响的地方,只见不小的一群年轻的还有几个不那么年轻的看客高举双手跳着叫好,离他们不远的人群中年轻的和不怎么那么年轻的却是双手托着腮帮子沉默无声。很快随着这边那边响起的叫好声呼喊声,场子里就剩下还在坚持着的两对选手。比赛实行淘汰制,第一轮的获胜者进入第二轮,以此类推。决赛是在下午举行的,冠军是南部某公社的一个大块头,至少一米八高,体重怎么也得200斤吧。大块头冠军和他的对手亚军向大家鞠躬,跳青蛙舞。我盯着大块头冠军,第一个跳进脑子里的思想就是:他的马可就惨了,得驮着这么沉的一个主儿到处乱跑。要知道草原上一般的马驮的主儿也就一米五至一米七高,一百一十斤至一百四十来斤重。我在心里很为冠军的马喊怨报不平。
内蒙古自治区政府所属的人多“武器”精良的乌兰牧骑为我们旗里的这次那达慕带来了精彩的大型歌舞表演。 除了赛马摔跤外,那达慕的另一项重要内容是贸易交流。内地的,自治区的各路制造商,推销员大显身手。拖拉机,剪毛机,缝纫机,铁轱辘牛车,蒙古包,大锅小锅大壶小壶,碗盆,各种布匹,绸缎,马靴,鞍具,书籍,还有我们朝也思夕也想的水果!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水果了,我只记得咬着果肉,果汁流到嘴里时感到的那股极其动人的解馋劲儿。在旗里热闹了几天后,我们随着拖拉机的蓬蓬蓬,又颠回了大队。 春节是草原上最重要且唯一的节日。 为全家人缝制新袍子是主妇的事。十月底十一月初浩特搬进冬营盘安顿下来后,主妇就赶着牛车或骆驼车到公社供销社选购布料或绸缎,买头巾帽子蒙古靴马靴腰带。材料买齐了以后,就看各家主妇聪明的脑袋,灵巧的双手,勤快不住地乱忙了。到春节前一天,全家每人一件的新袍子就备齐了。春节的前几天全家大动员一块乱忙,男人骑着马或骆驼去公社买回一口袋十几,或几十块月饼,若干斤糖块,一两条烟,几瓶白酒。孩子们帮助主妇化羊油和甜面团,炸出各种形状的果子。切肉和面做包子,把包好的包子摆在木板上放在蒙古包外,用不了多久包子就比在冰箱里冻得还结实。把板子上的冻包子倒进一个布口袋里,互相撞击的冻包子发出悦耳的清脆叮咚声(热包子是无论如何发不出这如此好听的声音来的)。这冻包子在客人来访时放在笼屉里一蒸,就可以立即拿来待客。现代城市超级市场上的冻饺子冻包子的主意可能还是从这儿学来的呢!
春节这一天天不亮全家人就早早起来了。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兴奋地穿上新皮袍,戴上新帽子,新头巾,缠上新腰带,蹬上新马靴新蒙古靴。喝完早茶,除了老人孩子们及主妇留在家里等待客人外,其他人跃上马背骆驼背迎着初升的太阳,向着大队办公室一路小跑小颠而去了。 用不了多久大会议室里就聚集了四十多个高声谈笑的新袍子新帽子们。我们九个新牧民当然也一定在内,不过我们没有新袍子新帽子,仍然是白色的羊皮得勒。老乡们很能接受新生的不同事物与人物,他们知道新牧民=白得勒。这春节早上没有任何人用任何异样的眼光看我们,白得勒们非常融洽地混在新袍子新帽子群中。人们互相评判着对方的新袍子,新帽子,新马靴,新腰带,几个不耐烦的年轻人两两扭做一团摔起跤来。 不懂达勒嘎们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一声令下,大家伙儿就涌出门外,翻身上马上骆驼,随着叫声,喊声,欢笑声,这春节拜年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支队伍要到全大队每一个浩特拜年。上路后不久马和骆驼的混合赛跑的开始了,先是几个楞头青跃马冲向队伍前面,这兴奋劲儿立即感染了所有的马和骆驼们。弟兄们个个争先恐后,根本不由它们背上主人的操纵控制地在草地上起劲地飞奔起来。我骑的是一头中年骆驼,平时这哥们走路不急不慢有板有眼挺斯文,可这会儿一点斯文劲都没有了,撒开四条长腿跟着马们和其它骆驼们在草地上飞。我紧拉骆驼的鼻绳,直拽得哥们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回缩,但四条腿仍然在飞。于是我就干脆由它飞吧。结果我的骆驼超过不少快马跑在了队伍的前面。 远远地看见了浩特,队伍慢了下来。浩特里所有的孩子们都钻出蒙古包站在蒙古包门旁边看着这浩浩荡荡的拜年队伍,一年中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这么多马,这么多骆驼。孩子们惊奇兴奋地看着所有的人都进了浩特里最大的蒙古包,他们也跟着挤进去站在门口看热闹。很难想象这蒙古包里能坐五十多人,新袍子新帽子们规矩地一个挨一个地围坐成四个大圈。女主人男主人在忙着给每个人敬酒,首先敬给老年人和不懂达勒嘎们白酒,然后敬给其他人奶酒。我们新牧民们也属于贵客一类,得到的是白酒,当然不是一碗白酒,而是刚刚盖上碗底的一浅层白酒。一个浅层还行,两个浅层也能凑合,转了几个浩特几个浅层下来我的脑袋就开始晕乎了,看人也转,看地也转。醉了可不是好事。到了下一个浩特女主人双手举着碗敬酒时,虽然我知道不喝敬酒是很不礼貌的事,但我是实在不能再喝了,就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脑袋,上身左一晃右一晃表示我已经醉了。女主人会意地笑了,将这碗酒敬给了其他人。 敬完酒后男主人或女主人举起自己的酒碗说一句祝酒词,这时任何人想说春节祝词就高声说几句什么。有人说得逗乐大家就哄笑起来。然后有人起头唱歌,众口蜂拥而上挤进热热闹闹的歌声洪流。我坐在人群中,左耳听到的调儿,与右耳听到调儿,还真是不一样。我左右扭头看去,只见一双双欢笑的眼睛,一张张兴奋的脸庞,根本不理会别人,每个人从自己心里唱着自己的调儿,我真没见过任何一个合唱队是这么唱歌的。有意思的是这各不相同的调汇合在一起,却溶汇成了合谐优美的和弦——这也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动人心弦的优美歌声。 唱完几首歌后,人们开始退场。靠门边最外圈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躬着背走出蒙古包门,然后是第二圈,第三圈,…。女主人开始给少年和孩子们发放炸果子月饼糖块作为过年的礼物,我们这九个白得勒新牧民极其荣幸地属于任何一个特殊等级,于是也得到了一大堆炸果子月饼糖块,够我们吃好几天的。这个浩特的女主人们和孩子们常常加入到这说着笑着闹着的拜年队伍中,骑马骑骆驼或是赶着骆驼车奔向下一次浩特。 欢乐的说笑声响遍草原。
4、绵羊与山羊
白云下面是雪白的羊群。
放羊是一件容易的工作。羊倌的责任也就是慢慢地跟在羊屁股后面转一天,别让羊群跑散,在天黑之前把羊群赶回家就是了。放羊这活儿,小孩和老人都可以干。但这活儿是从天亮到天黑一天十个至十六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闰年三百六十六天,没节日没假日,无论天好天坏刮风下雨下雪都要在外边陪着羊群。放几天羊不难,但一年,几年,几十年的放下去就真不容易了;而牛倌马倌骆驼倌是不用每时每刻都跟着畜群放牧的。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我就起来了。给我自己烧了小半壶荼,在碗里放上小半碗炒米浇上热荼,炒米们立时浮在茶水的上面。喝着茶,嚼着随茶水流进嘴里的炒米,这样还可以避免吃到混在炒米里的沙子。我想起第一年秋天我们刚到草原时我和李卫跟着丹木登出去放羊时的情景,那时我们只是跟着羊群和丹木登,不用负任何责任。现在盯着这近一千五百头羊哥们的责任可全是我自己的了,这还真叫我心里犯嘀咕。喝完茶天已经开始亮了。我走出一里多地抓回我的马,这时羊群已经散在东边的小山梁上吃草了。太阳出来了还没爬上山梁,但阳光已给在山梁顶上吃草的绵羊、山羊们描绘了一圈金色闪光的轮阔。我备好马鞍子,这时羊群已翻过山梁不见了。我爬上马背开始了这第一天羊倌的工作。 太阳越升越高。这一年春天的羊羔已有三四个月大了,母羊们还在给羊羔喂奶,但羊羔们早就开始吃青草了。它们的细牙把草尖咬断,粉红色的小舌头舔着草叶草梗上渗出的甜汁,然后用小舌头把把草叶卷到嘴里,用那些细小的牙齿一通乱嚼。小羊的身体已经有大羊的三分之二那么长,个个吃得肚子溜圆,细软的羊毛比大羊的毛白得多。 突然一只羊羔,一下子跳起来,把自己的身体扭着抛在空中,四只脚一落地,马上开始一阵疯跑。也不知这是一种什么信号,立时,附近的几只羊羔也是同样地一扭身,跳到空中,落地,紧跟着是一阵疯跑。这雪球还是越滚越大,不一会所有的羊羔都加入了进来。只见一堆白绒球一下子滚到南边,又一下子滚到北边。大羊们不理会孩子们的游戏只装作没看见仍然低头吃着草。绒球们滚了一会后停下来,看小山羊们比把式。小山羊们头上的犄角才一寸多长,不论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长着一把山羊胡子。山羊胡子除了使山羊们看起来十分滑稽可笑之外,我还真看不出一点实际用途。面对面,两只小山羊先是靠两条后腿使自己高高地直立起来,两条前腿挂在胸前。然后头一低两条前腿落地,两个小脑袋撞在一起,犄角太短还架不起来。小哥俩头顶头僵持半分钟,一下子分开来,又用后腿直立起来,头一低,两条前腿着地,两个脑袋撞在一块,再试一回。有时三四只小山羊面对面站成一圈也玩同样的撞头游戏。山羊是天生的爱登高,若有大羊卧在地上,无论是山羊还是绵羊,就有一只或两只小山羊神气活现地站在大羊的背上。大羊的脾气真是好根本不予理会,仍在那儿慢慢地反刍咀嚼着。小羊们的精神头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一会绒球们就挤成一堆睡起觉来。 我的马看见水也兴奋起来,脖子一扯,牵着我绕过羊群走到水泡子的东岸,几步迈进浅水中低头喝起水来。我看着我的马的行动,很是不理解:这可是喝洗脚涮腿的水了。 喝饱了水的羊离开岸边散在山坡上吃草,有不少呆呆地站在那儿养神。我们这片儿草原上没有树,就是说没有阴凉。中午的太阳直晒下来没有丝毫的风,虽说已是夏末,气温仍然很高,没有鸟儿唱歌,草丛里的昆虫们也没声了,真是死热。我的马静静地站在那儿甩着尾巴。羊群拉成一条长长的线,后一只羊把它的头藏在前一只羊的影子里,这样一只接着一只(羊们一定是以为这样就找到阴凉了)。我望着这条长长的羊线笑出声来:这些羊是聪明还是笨蛋?我很敬佩站在第一的那只羊,觉得它真是很伟大无私。若是它突然跳进来,大叫着去寻找它自己的阴凉,这队伍可就要乱套了。我背对太阳坐在草地上,只觉得热气蒸腾,羊群形成的长线在热气中跳动。草原上的人们夏天也得把头包起来,要不太阳直晒在黑头发上一会儿就把你晒得头发昏。我用一块白色方纱巾蒙在头上系在脖子后边。草原上没有人穿短袖衬衫和短裤,因为草原上的太阳真是很厉害,五分钟就能晒爆皮。我穿着长裤长袖衬衫坐在太阳下,真心希望有一个神仙对我说他可以实现我的一个愿望,我的这个愿望一定是:给我几棵大树。这样我的马和我,还有整个羊群就都可以都挤在大树下乘凉了,那该是多么的好啊!
太阳慢慢地向西移去,一股凉风吹来打破了这死热,打乱了这长长的羊线,羊群散开吃草去了。我的马也低头吃起草来,我站起来长长地出了口气,慢慢地跟着羊群。当羊群翻过两个山梁后,我,我的马和山羊绵羊们都有了挺长的影子。羊群安闲地吃着草,我坐在草地上,然后舒服地躺在草地上。天空是那么纯净透明的蓝色,像平静的湖水那样,我想象着划着一只小船荡漾在这蓝色的湖面上,想着想着就睡着了。不多一会儿感到什么东西在刷我的脸,把我惊醒了。我睁开眼看到一只长山羊鼻子,一只山羊用它的鼻子一左一右地闻着我的鼻子,于是它的山羊胡子就左一下右一下地刷着我的脸。我的头没动,转着眼珠又看见好几个山羊的长鼻子。这时有什么东西在揪我的鞋带,我坐起来只见几个半大的山羊转身从我的鞋那儿逃走了。跑了几步后停下转过身来看着我。我扭头一看,哈,羊群围着我站成了一个内直径五米的圆圈。山羊当然在里圈,绵羊们也不吃草了,站在山羊屁股后面助威。羊的眼睛很大,但瞳仁不是圆的而是圆角的长方形。这三千来只大眼睛小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没有一只羊在反刍咀嚼,整个羊群寂静无声全神贯注。我看着一张张没有丝毫笑容极为严肃假正经的山羊脸绵羊脸,笑出声来:“你们不认识我了吗?”羊们闻声立即后退,圆圈的直径增加了两米。山羊绵羊仍是一脸认真严肃(我真希望羊也会笑,我想象着一千五百多只羊嘻嘻地笑或哈哈地笑的样子),这假正经的严肃劲惹得我哈哈大笑。我站起来驱散了圆圈。山羊绵羊立即忘掉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转身安静地吃起草来。 太阳还有一丈来高,我把仍然在专心致致地吃草的羊群搁在离浩特不远的山坡上,自己回到浩特。昨天晚上我用了强各利甫的牛粪,现在我得自己去捡牛粪了。我背上半圆形的大粪筐右手拿着大木粪叉出发了。牛吃干草时牛粪的质量最好火力大,而夏天牛吃青草牛粪稀乎乎粘上一层土和小石子不说,屎壳螂可以把一堆看起来鼓鼓的牛粪吃个一空,只剩下一层外壳。我东西南北一通乱走,到天黑前捡满了一筐牛粪回到浩特。强各利甫六岁的女儿恩格其其格已将羊群撵回了浩特。我可是真饿了,除了早茶之外一天没吃东西。我和好面,用一把干草点燃灶里的干牛粪,在铁锅里倒上水。强各利甫给了我一条干羊肉,我切下一截来再把这截切成小块,倒在锅里。擀面片切面条,等肉汤开锅煮了一会儿后加上盐倒进面条。一通乱忙后,终于端起碗来吃起这一天唯一的一顿饭。这时怎么也有九点半十点来钟了。牧民们不用表,所以我们也不用表。因为知道不知道几点钟在牧民们的生活劳动中一点也不重要。
晚饭后我就立即躺下睡觉了。这一夜睡得真香。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起来了。赶快烧了茶,倒上半碗炒米浇上热茶。我推开蒙古包门坐在门口,边喝茶边看着门外的羊群。山羊绵羊都卧在地上睁着眼睛反刍咀嚼。我喝第二碗茶时,已有几只羊站了起来。当我倒上第三碗茶时羊群已有一半站起来散向东边的草场,这时太阳刚出来。我急急忙忙把第三碗茶倒进肚子里。看见远处东南方有几匹马,我的马也一定在内。我抱起马鞍子上路了。马鞍子可不轻,我抱一会儿背一会儿好容易走到我的马跟前。这样省了把马牵回浩特再备鞍子的时间。跟着羊群,骑着或牵着我的马,看着太阳慢慢地爬到最高点又慢慢西移下落。又是十几个小时的一长天。但这一天停晚不用捡牛粪了,天全黑之前我已吃上了面条。 往后的二十天,天天一个样,只是我的自信心增强了,我觉得我是一个成熟的很有经验的羊倌了。放羊这活真是不难,老人小孩都能干,就是跟着羊别让羊散群就是了。但这可是从天亮到天黑,一天接一天的活。几天下来我觉得憋闷的很,一天到晚没人说话,晚上回到浩特也就是那么两三个人。没有任何让人兴奋的话题,没有电影,没有电视,没有晚会,没有报纸,连看的书也没有。十几天下来我就烦闷的不行了。我跟我的马说话,跟绵羊聊天,跟山羊逗笑,但它们并不跟我说话。要是这些哥们都跟我说话的话,我就不会那么烦闷了。我不能想象我会放一年的羊,更别说放十几年,几十年,一辈子的羊了。我真觉得奇怪极了:这草原上的牧民们怎么能那么安心地一年接着一年地放羊也不觉得烦闷呢?两个月后我平静多了,不那么在意“闷得慌”了。在牧区几年住下来对草原了解多了,我发现牧民们根本就没有“厌烦”,“闷得慌”这样的概念,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的放羊放牛放马这就是生活。由于没有与城市人的生活方式或其它生活方式的相对比较,草原上的牧民们安然地过着他们的极为平静的生活。 八月末九月初草结籽了。牲畜们包括羊们,要靠吃带籽的草长一层膘以渡过这漫长寒冷的冬天,这是抓膘走浩特的季节。为了保证羊能吃上新鲜草,浩特每隔五至十天就要搬一次家。搬家虽然不难,但也不是一件轻松易举的事,所以绝大多数浩特在这个时节其实是羊倌的一个蒙古包跟着羊群频繁搬家,而浩特里的其他蒙古包呆在原地不动。强各利甫决定搬他的蒙古包走浩特,我住在他的蒙古包里,阿拉登负责下夜,而其其格的蒙古包和我的蒙古包留在原地不动。 秋天是草原上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喜欢趴在人和牲畜动物脸上讨厌的苍蝇已经没有了。草原变成了淡黄色,天特别的蓝,阳光特别的明亮。我的羊群安静地散在一个山坡上吃着草。几只调皮的年轻山羊吃饱了草没事干在往山梁顶上爬着,但是羊群并不理会它们。这哥几个爬了一会儿见没有羊跟上来,就停了下来,转身往下走。我坐在草地上,草有一尺多高。由于蒙古高原缺水,牧草长得很稀,一平方寸有一两棵草就是很不错的了。秋天的阳光柔软而温暖,成百上千的秋虫们在草丛里集体大合唱着。我看见一只三寸多长的蝎了虎子趴在草丛里,两只小黑豆眼瞪着我。我说:“你看什么?”没有回答。“你中午吃什么?我可没吃午饭,但我们的晚饭可好吃了。”我几乎闻到肉汤面的扑鼻的香味。“你大概不喜欢面条汤。你吃什么呢?吃小虫子苍蝇蚊子,你吃蜘蛛吗?”蝎了虎子一动不动,两只黑豆眼盯着我。“虫子那玩艺儿能好吃吗?”仍然没有动静。我抬头看看羊群,糟了,大事不好!三分之二的羊群已经翻上山梁不见了,剩下的三分之一玩命地往上跑。我的马在三百米外吃着草。我跳起来顾不上抓马就玩了命往上追,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终天爬到了山梁顶上。 这是一个长条平顶山梁,梁顶上五十多米宽。我的羊群一下子增加了一倍,三千多只羊都在那“咩咩”地叫,听不出是悲伤还是欢乐。羊脸上没有眼泪看来还是高兴。这时只见一个人骑着马从山梁那边爬了上来,是达布嘎。达布嘎是另一浩特的羊倌,我们的两群羊掺群了。掺群可是一件麻烦事,虽然比不上让狼咬死几十只羊那么糟。羊掺群容易,但要把羊群再分开可就费事了。达布嘎的马累得气喘吁吁,达布嗄苦笑着摇头:“瞧瞧我们干的好事。”他翻身下马,点燃一支烟,牵着马坐在地上抽起烟来,把我甩在一边不理。我转身看看周围的羊,羊群的兴奋劲儿已过,三千只羊哥们低头吃起草来。一支烟抽完达布嘎镇定下来,他把烟头按在地上左转右转直到认为火已熄灭。他抬起头来对我说:“告诉强各利甫,明天在西边的羊圈分羊。”我们把羊群从中线分成两半,我赶走靠山梁这边的一半,达布嘎赶走了靠山梁那边的一半。 我心情不安地赶着我的这半混群羊回到浩特,告诉强各利甫羊掺群了。强各利甫坐在那儿连声说:“麻烦,麻烦。”他看着我奥丧的脸,安慰着:“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把羊群分开就是了。”
第二天早茶后我把羊群赶向西方。阿拉登赶着牛车,恩格其其格坐在牛车上抱着她的小弟弟。强各利甫还坐在那儿喝他的茶,因为他骑马一会就能赶上我们。我的羊群先到了羊圈。羊圈是用石头和泥垒成的大约四尺高的一个大圆圈,里边可以挤进两千多只羊。我把我的羊先赶进着圈里。这时达布嘎浩特的人也到了,达布嘎的羊散在圈外吃着草。达布嘎和他们浩特的几个人走进圈里要把属于他们羊群的羊挑出来。当他们看见一只认为是他们的羊就拽着它的一条后腿把羊拖到圈门口,放出去。秋天的羊一个个膀大腰圆力气非凡,拖这羊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连这年的羊羔已有大羊的三分之二长三分之二高少说也有四五十斤,也不是那么容易抱得起来的。强各利甫和阿拉登也在圈里帮助认羊,偶尔指出达布嘎浩特的人认错了羊。我是无能为力只好站在圈门口看大门。使我惊奇不已的是牧民们怎么能在这一大堆羊中认出哪只羊是谁的群里的呢!对于我来说,这羊长得几乎都是一个样,虽有的羊耳朵上有剪刀剪的记号,但大部份羊却没有记号。我实在弄不懂牧民们是怎么认羊的。 被拽到圈门口放开的羊在门口楞一会儿神,然后“咩”的一声窜到羊群中,有时随着圈门口的“咩”,羊群里也传出“咩”,圈门口的这“咩”再“咩”一声,然后瞪眼全神贯注,随着羊群里的“咩”声确定了方向。这“咩”连“咩”带跑向着羊群里那“咩”,羊群里的“咩”也连“咩”带跑朝着这“咩”。一会儿两只“咩”就“咩”在一起了。快近中午时,我的这群羊挑完了。达布嘎把他的羊群赶开。圈门一开我的羊连跑带跳冲出圈门,我把羊群赶到北边山坡上。这时达布嘎的羊群已在圈中。又过了三四个小时,圈门大开羊群涌出圈来,几个累了一天连午茶也没喝的人们跟在羊群后走出圈来。 往后的十来天我是全神贯注小心翼翼地紧跟羊群,再也没跟蝎了虎子、蚂蚱什么的说话。然后走浩特结束,我们搬回原处。 强各利甫说我们应该去修理我们的冬营盘。我们大队的冬营盘在北边的山梁地里,这儿没有溪流没有水泡子,所以春夏秋三季没有牲口在这儿吃草,草场较好。而冬天无论是人还是牲畜就都靠吃雪了。修理冬营盘主要是把去年的羊粪层切割成羊粪砖,起出来搭羊圈。冬天夜很长,这一千多只羊一夜要拉好多屎混着掉下来的羊毛,羊们在上面踩来踩去又在上面睡觉,一夜就是瓷实的一层,一个多月下来就有近一尺厚。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切成一尺宽一尺半至两尺长的长方形,用铁锹或撬棍撬起来,就可以用来垒圈墙了。第二天我和强各利甫,强各利甫的弟弟小夏克德尔带着方头铁锹、铁镐、撬棍去了冬营盘,强各利甫又请了两个其他浩特的人来帮忙。阿拉登和恩格其其格帮助放羊。 去年的羊粪砖圈墙已经干了,我们先把干了的羊粪砖堆成三大堆。这是冬天做饭取暖的最好燃料,羊粪砖的火力比牛粪强,而且燃烧的时间要长。我们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划成长方形,因为上层的羊粪已干,有的地方很硬,我们得用铁镐的尖头沿着画好的长方形的边沿凿一道三寸多深的沟,三寸下的羊粪层还是湿的。把方头铁锹插在沟里用脚使劲往下踩。沿着长方形的这一圈都踩过后,把撬棍伸到沟里两个人或三个人一块用劲,把长方体羊粪砖撬起来,抬到旧圈墙的位置垒起新圈墙。有时长方体断裂成或两三块,我们就把小块抱到新圈墙上。踩了半天铁锹以后,我发明了新方法:把铁锹摆好位置后,手扶着铁锹把上端,猛一跳,双脚重重地落在铁锹上沿,这样一下子就把铁锹压下去一大截。这比用脚踩铁锹上沿效果快的多。小夏克德尔和另一个哥们立即效仿起来。 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活儿,但几个人说笑不断很是热闹。在草原上人们有机会可以凑在一起可是不容易,所以即使凑在一起干重活累活大家也像过年那样快乐兴奋。强各利甫并不付给两个请来的弟兄任何报酬,他们是白来帮忙的。没有茶喝没有吃的,但哥几个一直兴致很高。到太阳快落山时已经垒起了一圈将近二尺高的圈墙。靠东圈墙还有一块地儿可以起出一些羊粪砖。强各利甫说等我们搬进冬营盘后可以接着干。连声“谢谢”都没有,请来的两个哥们骑着马走了。我们也拿着各种家伙回到了浩特。 搬进冬营盘四十多天后新羊粪层有了一尺厚,一天羊出圈后我们开始起羊粪砖。这新羊粪层压得很瓷实,但没有那么硬。我们很容易地用方头铁锹把羊粪层切成长方块,用铁锹或是撬棍将长方块撬出来,搬到圈墙上。太阳还没落山,强各利普、小夏克德尔我们三人就起完了羊粪砖,新圈墙大约有四尺高。 十一月初是配种季节。种山羊种绵羊没有种牛种马种骆驼那么明白:只应该在每年的一定季节配种。若是把它们放进羊群里与羊群一块放牧,它们会一年四季任何时候都配种(与人类一样!)。这样羊羔出生在秋天冬天就会被饿死冻死。所以草原上的种山羊和种绵羊是强制地单独分为一群放牧的(被剥夺了自由)。 蒙古锦羊又叫大尾羊,它们的尾巴有近一尺宽,一尺多长,大约三寸到半尺厚。羊尾巴是肥肉,但却是那么一种不腻的肥肉。蒙古老乡很喜欢这肥肉,听说中东的穆斯林们也很喜欢蒙古羊尾巴的肥肉。虽然不腻,但肥肉总是肥肉。我们把羊尾巴切成小碎块放进锅里炼成油,一个大羊尾巴可以炼多半脸盆的油。羊皮在老乡的生活中很重要,冬天的羊皮羊毛有半尺厚可以做皮袍子和皮被子,夏天羊毛很短可以用来做春秋穿的皮袍子,而没毛的皮可以用来做口袋。蒙古绵羊的毛很粗比较硬,只可以用来擀毡子或做毡靴,不可以用来纺织成呢子什么的,所以羊毛卖不了多少钱。新疆细毛羊的羊毛质量很好,但这种羊在内蒙草原上不易成活。用新疆细毛种羊与蒙古母羊配种就成了一种很实际的作法。产生的改良羊能适应内蒙草原的环境,而且羊毛的质量要好得多。我们一九六八年秋来到内蒙古草原的时候,每个大队都有一小群新疆细毛种羊,和一两个经过培训的配种技术员。我们队有十几只细毛种羊,有专人负责放牧。达布嘎是我们队的一个配种技术员。
配种站是一座石头与泥垒成的大羊圈,和两个与大圈有门相联的小羊圈。大羊圈的北边有一个小门,从这个小门可能直接进到搭在圈外的一个蒙古包,配种的仪器设备,已经取好的新疆细毛种羊的精液都在这里,配种在蒙古包里进行。 我把我的羊群赶到了配种站。只见达布嘎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忙作一团,在配种站达布嘎是司令,指挥着不同的人做着不同的事。人们很是服从命令听指挥,配种站里忙而不乱。 我的羊进了圈。为了识别发情的母羊,有人从一个小羊圈里放出十几只蒙古种羊。这些种羊一见满圈的这么多“女人”眼睛都绿了。一个个奋不顾身冲了上去,见羊就追,用鼻子使劲地闻。种羊能闻出发情母羊身上的一种人闻不出的特殊气味,种羊闻到这种特殊气味,淫性大发骑在母羊背上开始交配,而发情的母羊会站着不动。站在羊群中的我们这几个人一见此情景就扑过去,把这母羊抢过来拽着后腿拖进另一个小羊圈中。达布嘎的助手们再从这儿把发情的母羊牵到蒙古包里配种。委屈不幸的种羊也没功夫跟我们打架,好在“女人”很多,一转身它又去追别的“女人”了。被夺走五六个“女人”后,有的种羊急燥起来,见了羊不顾头不顾腚就往上骑,而不发情的母羊是不会老老实实站在那儿不动的。我们只好把这发了疯的哥们送回小羊圈让它冷静下来。我觉得很是对不起这十几只被利用了的蒙古种羊,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谁让我们认不出发情的母羊来呢! 下午大约三点多钟时,已经有八十多只母羊配了种。达布嘎和他的助手们洗了手,开始指挥下一个项目:把三岁的骟了的公羊,和老了的仍然健壮的母羊挑出来,从羊圈南面的大门放出去;再把瘦弱的羊挑出来送到原来关发情母羊的小羊圈里。从大门放出的一百六七十只羊是准备送到公社卖的肉羊,而小羊圈里的几十只弱羊大概过不了冬,大队把它们集中起来杀掉卖肉。有的年头大队不懂达勒嘎能找到临时劳动力,就在夏末秋初时将这样的肉羊从各个浩特的羊群里分出来,单独组成一群,抓膘走浩特放牧。这一年大队确实没有这样的临时劳动力,所以只好卖羊时再分羊。离我们最近的肉类加工厂在集宁,这是在我们西南几百公里外的一个铁路城市。深秋,工厂派出收购人员到各公社来收购羊。由于没有运输卡车运送收购来的羊,收购人员要雇人赶着羊群,让羊边走边吃,用十几天时间,慢慢地,使羊不掉膘地,把它们从草原赶到集宁。 从配种站回来,我的羊群掺进了十来只蒙古种羊或改良的种羊,以及两只种山羊。这十几个哥们要在我们羊群中呆一个多月完成继续的配种任务。
蒙古草原的冬天是漫长的,有近七个月地面上没有绿颜色。十月初上冻至第二年三月初解冻,这期间白天的最高气温在零下。从十一月到来年二月的很多日子白天最高气温在零下十度到二十度之间。要只是低气温还好对付,蒙古高原正好坐落在西伯利亚南边,冬天强劲的西伯利亚北风是蒙古草原不想要也得要的自然礼物。草原上很少有寂静无声的落雪。雪花总是由大风伴随着扑天盖地而来,美其名曰:白毛风;学名曰:暴风雪。 在我们搬进冬营盘前几天的一天傍晚,天上堆满了乌云。强各利甫看看天说:“今天晚上可能要下雪。”我们把一串牛车摆在羊群北边,在牛车的前面放上仅有的四五块长方形木板。这木板专门是为临时挡羊用的,有三尺多宽五尺长。晚上我睡觉时听见蒙古包外呼啸的风响。想着那个冷劲,我赶快用被子蒙住脑袋。第二天早上风停了。我起来想推门出去看看,结果推了半天推不开,就像有人在故意项着门。包门上的小玻璃窗盖着厚厚的一层冰,看不见外边。蒙古包的门是向外开的,这样有两个好处:第一,门关上后山羊撞不进来;第二,这样蒙古包里有更多的空间。我用肩膀顶着门,拼全身力气顶开一条缝,侧身挤了出去。门外是晴朗的蓝天,太阳还没有出来。在我的蒙古包南边门口被风堆了三尺多高一个大雪堆,难怪门推不开,但沿蒙古包外的其它方向却没有雪。 羊们安然地卧在雪地里反刍咀嚼着。靠牛车木板前面是一片厚厚的或高或矮的雪堆,羊群好像小了一点。我定睛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羊群小了一点。别不是昨天夜里随风雪跑了一些羊吧?我转身进了强各利甫的蒙古包。昨天夜里阿拉登下夜,她是一夜没睡。因为挡风的板子不够长,她在外边阻挡羊群随风雪南逃几乎站了一夜,只能不时回蒙古包里坐在离门口二尺远倒扣在地上的大粪筐上暖一暖歇一歇。现在她睡着了,粪筐还是倒扣在那儿。强各利甫正在烧茶。 我不安地说:“羊好像少了一些。” 强各利甫眨着大眼睛看着我:“不会吧?” 我焦急地说:“羊是少了一些。” 强各利甫用一个大舀子把锅里翻滚着的茶水舀进茶壶里,“羊都在那儿。”他说着递给我一个碗,又拽过炒米口袋。“先喝茶,一会儿咱们出去看看。” 无奈何,我只好坐下来,抓出炒米放在碗里倒上热茶。这也好,省得我自己烧早茶了。 喝完第一碗茶,强各利甫在碗里又倒满了茶。他放下碗,头往后一仰然后慢慢地转了几圈,他又左右前后地耸着他的肩膀。强各利甫有比较严重的布鲁氏杆菌病后遗症。布鲁代杆菌是一种住在牛身上的细菌。由牛奶和奶制品传染到人身上,症状是慢性的,发低烧全身关节疼什么的。后遗症类似关节炎。强各利甫发明了他自己的练身法。强各利甫练了一会儿后端起碗来喝着第二碗茶。喝完第二碗茶后我跟着强各利甫走出了蒙古包。 “看这儿!”他指着靠近木板墙前的一个雪包,我这才注意到木板前的雪堆是由许多这样不大不小的雪包组成。这雪包的一端有两个小孔,白色的水蒸汽从两个孔里冒出来。强各利甫拿了一把方头铁锹小心地沿着雪包挖了起来。雪包下是一只羊!这哥们睁着眼并不看我们,继续反刍咀嚼也不站起来。 “雪底下要暖和一些。”强各利甫看着这只羊,又看看我不解的眼神。 我仔细看看这些雪包,每个雪包上都有两个小洞,从小洞里冒着白色的水蒸汽,这显然是雪层下面的羊在喘气。我也找了一把铁锹小心地照着雪包挖起来。我们挖出了一百来只山羊绵羊,绝大部份被挖出的羊仍然卧在那儿,只有两三只站了起来。哼,这些羊哥们居然对我们是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还是在那儿漠然无视地反刍咀嚼着。
由于下雪,羊群“起床”晚了半个小时。当我们挖出最后几只羊时太阳从山梁后露了头,羊们一只接一只站了起来,渐渐向西南山梁上散去。我请强各利甫帮助照看我的马,我决定走着去放羊。我穿上我的毡疙瘩——齐膝高的毡靴,这是由蒙古羊的毛压制成的,毡疙瘩很沉但很暖和。我跟着羊群爬上了南边的山梁。 天是清彻深沉的湖蓝色,阳光灿烂,远近大小山梁,蓝天下的一切全都是耀眼的雪白。毛主席的词立时涌上心头“……,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远处银蛇似的山梁似乎舞动起来。我是得佩服诗人的非凡想象力,他对生命对大自然的无限热爱。灿烂阳光加上白色雪地的反射,那是格外的强烈,着我没有墨镜所以得使劲地眯着眼。牧民们从来不戴墨镜,用以避免强烈的阳光和阻挡风沙。我想这可能就是为什么蒙古人的眼睛是细长形的进化论的原因了。草丛前,牛粪堆前,一切或大或小的障碍物前均是或大或小的雪堆。山羊绵羊们见到露在雪上的草梗草叶,就用一只前蹄刨周围的雪,当草丛露出地面时,用舌头搂住草同时搂进一些雪,用牙齿齐地面将草咬断,然后抬起头得意地一通乱嚼。马也可以用前蹄刨出草,将草齐根咬断。但这牛可就笨了,惨了,我从来没见过牛用前蹄刨雪,而且牛没有上牙床,不能齐根咬断比较短的草。它们只能用舌头把草卷到嘴里,再猛一用劲把草拔断。我真是弄不懂为什么上帝把牛造的和马羊不一样,或者说没有上牙床到底有什么优越性,使得进化论仍让倒霉的牛没有上牙床。我在内蒙草原的七年中没有下过很深的雪,每年冬天都有些体弱的牛羊或马死去,但为数不多。我离开草原的第三年冬天,我们那片儿草原下了一场大雪,很多地方雪有一米厚。我们大队的羊死了三分之一,牛群死了近一半,军队的直升飞机给牧民空投食品,毯子,燃料,但是没有给牲口空投干草。 搬进冬营盘后十几天,我们就碰上了这一年的第二场大风雪。那天早上我跟着羊群离开浩特时并没有任何风雪要来临的迹象(那时候草原上是没有地方天气预报的)。太阳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耀着草原,没有风。羊群散在浩特西南方二三里地之外的一块较平坦的草场上吃着草。没有风的草原真安静,我能听到远近处羊咬断草及嚼草的悦耳之声。 中午时分,突然我注意到阳光暗淡了下来。我抬头看看天,天上什么时候堆起了一堆一堆的乌云?我走到羊群前方将羊群往回拢。天上飘下几片雪花,不一会儿更多的雪花和雪片落了下来。我赶着羊群往浩特的方向走,羊群看着灰暗的天也老老实实地往回走。随着北风刮了起来,呼啸着的北风夹着雪片迎面扑来。羊们转过身,屁股对着风头开始顺风走。我冲过去迫使左边的羊掉转头顶风往回走,然后奔到右边迫使羊群掉头。等我捋顺了右边的羊群,转头一看左边羊群的屁股又转了过来对着风,我再往左边跑。开始时雪片打在脸上,化了,加上冷风猛吹,我觉得脸上刀割一样的疼,但过不多久什么都不觉得了。我估计我的脸已经跟雪片是一个温度了。这时的能见度也就三米左右。我迫使左边的羊群掉转了头,但没有羊愿意顶风往前走,而是站着不动。我拼命驱赶着羊群想使它们向北移动。西伯利亚北风夹着鸡毛大鹅毛大的雪片从空中砸下来,砸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看不见最右端的羊群,但却看见中间靠右的羊群开始掉转屁股顺风而行。这羊群顶风不肯走,但顺风却走得贼快。我顾不得撵左边的羊,疾步走过去想捋顺右边随风而逃的羊群。等我赶到右边发现情况大大地不好。这边羊群已拉成一长条,随风走得飞快。我赶到长条队伍的前端,领头的是几只山羊。我站在第一个领袖山羊前面阻止它前进。但立即从队伍里又冲出一只山羊绕开我,领着队伍顺风而去。我挡住这只自选的领袖,另一只自选的领袖马上奋勇当先担起领队的重任。这时只听见远近羊群里大羊小羊的咩咩声,伴着呼啸的风声。背风而站的能见度不足二米,而顶风而站雪片打得睁不开眼睛,何谈能见度呢?这时的问题已不是怎么把羊群往回赶的问题,而是怎么别让羊群顺风跑散了的问题了。当时绝没有时间去思考应该怎么办,比如今天晚上回不了浩特怎么办什么的。而只能是马上对付眼前紧急情况,见机行事了。 我突然听到呼喊声,透过厚厚的雪片墙我看到有人骑在马上,是强各利甫和小夏克德尔!知道什么是救星吗?他们就是大救星!他们骑在马上左右奔跑着大声呼叫着挥动着长鞭子把羊群紧紧压缩成一团,然后顶风往回赶。羊们一个挨一个,羊脑袋顶着羊屁股连“咩”的余地都没有了。挤得跟伊拉克蜜枣似的羊群倒是乖乖地向前移动着。天黑之前,我们把羊群赶进了羊圈。 坐在强各利甫的蒙古包里端着一碗热汤面,我的脑子这才有功夫思想。我想起上小学时候听到的草原英雄小姐妹龙梅玉荣的故事。小姐妹的家好像在我们西边包头附近的草原上,他们的羊群没有我们的那样大,也就几百只羊。龙梅玉荣姐妹俩一个十一岁一个九岁,一天早上她们走着去放羊。好像也是下午刮起大风雪的。队里的人们骑着马找了她们一夜,直到天亮才在很远的南边找到几乎冻僵了但是仍然跟着羊群的小姐妹。人们把小姐妹抱到医院里,妹妹玉荣的脚冻掉好几个脚趾头。小姐妹成了全国少年儿童的英雄,有一个很好看的动画影片“草原小姐妹”,说的就是她们在风雪里保护羊群的故事。对我来说原来这只是一个很好的故事,但是现在我特别体会小姐妹当时跟着羊群在大风雪里跑的情景心情了。 搬进冬营盘四十多天后,我们修理了羊圈挖出新鲜羊粪砖,把圈墙垒到近四尺高。这个冬天在这次大风雪后又有几次不大的风雪。 除了风雪外,冬天的日子很好过。冬营盘草场的草长得比较密比较高,又有足够的雪,用不着东走西走地找草吃找雪吃,所以羊群可以站在一个地方连吃带喝好久不动窝。冬天气温很低,但有皮得勒皮裤毡疙瘩皮帽子,羊倌挨着吃草的羊群背风而坐,冬天的太阳晒到脸上仍然是很舒服绵绒绒的。冬天天短,一会儿天就黑了,用不着在外边呆十几个小时。而且最棒的是,冬营盘有成堆的羊粪砖而不用隔几天就背着粪筐去捡牛粪了。冬营盘有羊圈,下夜的也可以放心睡觉了(我还是真没有听说过狼先生跳进羊粪砖圈墙里咬羊哥们的例子)。而且冬天遍地都是大小雪堆用不着找牛,让牛拉着抬篓车去装水了。在农业地区冬天叫冬闲。这大概就是为什么先人们把春节安排在冬天里的根本原因了。这样人们可以放心轻松地尽情地快乐热闹几天了。 春天是悄悄到来的,捎来这好消息的是风。三月初突然有一天,仍然寒冷的风乱在脸上却没有了那种似刀割的感觉。几天后雪堆开始静静地流泪了,长长的泪流在雪堆周围延伸着。三月中下旬,静静地流泪变成嚎啕大哭的涌泪,只不过听不见哭声。伤心的雪堆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失着。先消失的是小雪堆,然后大雪堆哭成小雪堆,最后小雪堆也没有了。这时的风还是冷的,但却不使人们缩手缩脚了。四月份的某一天,沿着地面远远望去看到了一层淡淡的绿色!在雪堆泪水流过和雪堆消失的地方尤其的绿。 在雪堆完全消失之前我们搬进了春营盘准备接羔季节的开始。这时李卫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帮助接羔,并且与阿拉登,其其格轮流下夜。强各利甫去公社买了奶头和奶粉,准备给母羊奶水不足的小羊喂奶。他拿出一个用毡子做成的大口袋,近二尺长一尺多宽,口袋上端钉着背带,背带是四根并排的小手指粗的骆驼毛搓成的绳子,再用骆驼毛捻成的毛线钉在一起做成的。强各利甫把大口袋斜挎在肩上向我演示如何把新出生的羊羔放在口袋里。 从三日底开始每天都有新出生的小山羊小绵羊。冷风吹在全湿的羊羔身上很快会把羊羔冻死,我把新生的羊羔放在大毡口袋里送回浩特。如果羊群离浩特过于远,羊羔就得在毡口袋里多呆一会。开始时每天只有两三只羊羔,我拼命记住大羊长什么样小羊长什么样,大羊小羊身上和脸上有几个黑斑和黑斑的形状。傍晚羊群回来后,这些羊妈妈马上冲到蒙古包前扯开嗓子“咩-咩-咩-”,蒙古包里的羊羔立时“咩”做一团。由于新生的羊羔不多,我还能勉强指出哪只羊羔是哪只大羊生的。几天以后每天新生的羊羔增至八、九、十来只,对上这么多新生羊羔与母羊的重大责任可是真让我傻了眼。还是李卫英明伟大有主意。那时她是大队的赤脚医生,她的医药箱里有白色布质医用胶条俗称橡皮膏。我怀里揣着橡皮膏去放羊。见到有大羊生小羊就在大羊和小羊的耳朵上分别贴上一小块橡皮膏,在上边写上相同的数字或画上相同的记号。到了傍晚羊群回浩特后,这大羊和羊羔是自然成对的了。强各利甫,阿拉登和其其格见了这些贴在羊耳朵上的橡皮膏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楞是不相信我们会那么笨,居然记不住哪只小羊是属于哪只大羊的。我倒没觉得不好意思,因为认羊的本事是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是学不来的。我是怎么也弄不明白牧民们是怎么只看一眼就能极准确地记住哪只母亲生下哪只羊羔,我对他们的这样能力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几千年的放牧生活,已经使得这种识别牲畜的能力成为草原牧民的一种生活本能。 母羊不只是在白天生小羊而且夜里也在生。由于夜晚气温仍在零下,负责下夜的人每夜都得出去在羊群里转几次,见到刚生下的羊羔就抱回蒙古包里。轮到李卫下夜时,她揣着橡皮膏在羊群里转,把耳朵上贴着橡皮膏的小羊抱回我们蒙古包里来。 我们把蒙古包西边的一小半用木板隔开,地上撒上厚厚的一层干羊粪,放进小羊羔。强各利甫和其其格的蒙古包也在西边靠门的地方用木板隔出一个小圈。初春季节天气还冷,白天小羊羔们不能跟着大羊出去吃草,它们就呆在蒙古包内的小羊圈中。每天早上羊群出牧之前,我们得跟在这些小山羊小绵羊的屁股后一通乱追把它们抓回来。小羊们吃饱奶后精神十足跑得飞快,抓住它们真是极好的清晨锻炼。 经过一个长长的严寒的冬天不少母羊很是瘦弱,它们没有足够的奶水。在它们吃饱青草可以产生足够的奶水前的这一段时间,我们就得用奶粉冲成的牛奶给小羊们补充养料。在我跟着羊群出去之后,李卫就将用奶粉调成的牛奶装在瓶子里,瓶口安上奶头,开始给母羊奶水不足的小羊喂奶。她从小羊圈里抱出一只小羊,一手托着它软软瘪瘪的肚子,一拿着奶瓶。小羊的嘴紧紧嘬住奶头,兴奋地吸着奶,小尾巴不停地左右摇摆着。感到它的小肚皮鼓起来了就把它抱回木板后再换一只。只要奶瓶有奶,小羊就不会自动停止嘬。
傍晚我把羊群放在离浩特几百米远的山坡上吃着草。母羊们鼓涨起来的乳房告诉它们喂奶的时间到了。母羊们昂头挺胸集体离群奔向浩特,一边走一边“咩,咩,咩”地高叫着。蒙古包里的小羊们一听这“咩”声,立时乱了套,个个迫不及待地“咩”起来。立时间大“咩”小“咩”响成一片,蒙古包内外到处是“咩”。几只小“咩”拼命往上跳,想跳出木板。我们赶快把小羊们抱出蒙古包。小羊们站在门口定一定神,仔细辨认寻找着熟悉的“咩”,确定方向后就一个猛子扎出去冲到那大“咩”的身体下吸起奶来。吸着奶的小羊兴奋地快速地左右摆动着小尾巴,大“咩”也立即不咩了,安静地站在那儿反刍咀嚼着,并不时回过头闻闻小羊的屁股,进一步确定这是它自己的小羊。小羊不时停下吸奶,弯曲后腿低下身体再一下子站起来用嘴猛撞母亲的乳房,以使有更多的奶流出,有时小羊后退几步再一下子猛冲上去用嘴撞乳房。随着小羊越长越大,这撞击的力量也越来越大。有时小羊这一撞,撞得母羊的两条后腿一下子离地老高,但是没有一只母羊在意。看看小羊们这先向后退,再向前猛冲的行动,我老是在想:这些小哥们是从哪儿学会应用物理规律的? 不少时候我得在大毡口袋里装两只或三只新生的小羊把它们一起送回浩特,这样小羊身上会沾上别的小羊身上的气味。到晚上有的特别敏感的母羊闻到小羊身上的异味,就转身走开留下可怜的小羊站在冷风中细声无力地“咩”。这时我们把母羊抓回来,从奶头上挤下一些奶抹在小羊的屁股和尾巴上,托着小羊让母羊闻。母羊闻到自己的气味安静了下来。我们轻轻放下小羊,帮助小羊找到奶头开始吃奶。母羊不时回过头来闻闻小羊,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母羊转过头去慢慢地反刍咀嚼着。这时我们坐在地上给母羊和小羊唱歌。草原牧民们深信不移:音乐会使母羊小羊心情舒畅安静下来,增进互相接近的机会。一般说来,这样将母羊的奶抹在小羊身上一次或两次,再加上悠扬的歌声相助,母羊就会认回小羊。但偶尔也有一两只极为愚蠢而又顽固的母羊能把你气个半死。 一天早晨我走出蒙古包,寒流带来的冷空气使我马上想到刚过去的冬天。我看到一只母羊刚生下一只小羊,湿漉漉的小羊躺在冷风中发抖。我马上抱起小羊往我们蒙古包走,母羊一见我抢了它的小羊急得气得猛跺前蹄,然后紧紧跟上我,要它的小羊。我转身对它说:“你没看见你的羊羔会冻死吗?等它身上干了我就还给你。”我进包把小羊轻轻放在灶旁边的一块毡子上。这母羊在我们包门口恨恨地跺了半天脚,没辙最后跟着羊群去吃草了。傍晚羊群回来后,我把这只小羊抱出来放在这母羊跟前,母羊闻了闻小羊转身就跑。李卫把母羊抓了回来,抱着它的头,我挤了一些羊奶抹在小羊身上屁股上,把小羊放在地上帮助小羊找到奶头,小羊开始吃奶。李卫松开手,母羊回头闻了闻小羊扭头又跑。我们把它抓回来,抱着小羊举到它的鼻子前让它闻,然后放下小羊让小羊吃奶。李卫放开手,这次母羊连闻也不闻了,拔腿就跑,好像逃离什么巨大危险一样。我们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母羊!我们又把母羊抓了回来,迫使它站着不动,让小羊吃奶。在这之后每天早晚我们都得抓住这母羊,不论我们在不在小羊身上抹母羊的奶,这母羊是绝对不会自愿地让小羊吃奶的,我们悠扬的歌声真是对笨羊弹琴毫无作用。我们只好抱着母羊的头或是紧紧揪住母羊脖子上和背上的毛迫使它站着不动,这样小羊可以吃奶。这母羊在这样严格控制下还是不断扭着它的屁股,它甚至找了一个机会狠狠地在小羊背上咬了一口。我们在小羊的伤口上涂上消炎膏。奇怪的是这伤口是怎么都不愈合,后来变成了一个深深的圆洞,不断地流着浓。这母羊的嘴真是毒。夏天到来后下蛆的苍蝇来了,在小羊背上的洞里下了蛆。我们把小羊抓住把蛆挑出来撒上药粉再盖上一块布,把布边与羊毛缝在一起。过了几天苍蝇找了机会又下了蛆,我们抓住小羊又重新整治一遍。这时奇迹发生了,有一天这只母羊突然认领它的小羊了。母羊对小羊好得不得了,与小羊寸步不离,我们要是抓住小羊给它整治背上的蛆,母羊就愤愤地站在旁边不断地跺脚,就差咬我们一口了。我们只希望夏天过去后下蛆的苍蝇没有了,我们再啄磨个什么招让上羊背上的圆洞愈合。但是小羊越来越弱,背上的洞越来越大。在天气刚刚凉快下来的时候,有一天小羊死了。母羊站在小羊旁边“咩咩咩”不停地叫着,想把小羊叫醒,它用鼻子不断地顶小羊,想帮小羊站起来。母羊守着躺在地上不动的小羊怎么也不肯离去。我看着这情景除了摇头翻白眼,不知说什么。
一天一只瘦弱的母山羊生了双胞胎,两只白色的小山羊眼睛还没睁开就张开嘴“咩咩”地大叫起来,这山羊是真吵。两只小羊一只大些一只小些,母羊的奶水并不好,肯定养不活这哥俩。我们把大一些的小羊给了母羊,决定自己喂养这只小不点。我们叫它“咪呢亚吗”,蒙语“我的山羊”的意思。咪呢亚吗真皮实,喝着奶粉对成的牛奶越长越大,像条小狗一样到处跟着我们。每当它听见我们叫“咪呢亚吗!”它就歪着它的小脑袋大声地“咩-”,然后向我们跑来。蒙古包的门槛有半尺高,几天后咪呢亚吗就可以自由地跳进跳出了。山羊真是喜欢登高,咪呢亚吗在我们蒙古包里爬上了所有的高峰,不论是衣服堆,被子垛,还是小炕桌,木柜子,甚至灶台上,哥们的精力真是旺盛。如果天气较暖我们就让小羊跟着羊群出去,因为它们应该开始吃草了。一天傍晚,我在奶瓶里装上大半瓶奶走出蒙古包叫着“咪呢亚吗!”没有回答。“咪呢亚吗!”仍没有回答。我们找遍了整个浩特,不见“咪呢亚吗”的影儿,这小哥们能上哪儿呢?这时天已黑了,我骑上我的马,怀里揣着奶瓶向着我们东边的浩特一溜小跑而去。我的羊群是从东北方向回来的,可能咪呢亚吗见到浩特就离开了羊群。我问这个浩特的人们是否见到一只自己乱溜的小白山羊,他们都摇头。一个人说,羊群里有那么多小白山羊,就是混进一只来也很难认出。我说我来试试。我对着羊群大叫“咪呢亚吗!”远远的,羊群深处传来一声细细的“咩”。不一会儿随着不断的“咩”声,从羊群里飞快地滚出一个小白绒球。我抱起这“咩”看的小白绒球,从怀里掏出奶瓶,绒球顿时没声了。 初夏时接羔季节基本结束,我们羊群里多了四百来只小山羊小绵羊。母羊们吃饱了青草有了足够的奶水,除了像咪呢亚吗这样的孤儿之外,我们不用再给羊羔喂奶了。而且喂奶也不用奶粉,因为我们有了奶牛,吃足青草的奶牛有了足够的牛奶。小羊们每天跟着羊群出去吃草,用牙齿把草尖咬断,起劲地咀嚼着甜甜的嫩草叶。几乎所有的小羊都开始吃草,只有一只除外。这是一只白色的小绵羊,看上去与其它小绵羊没有任何不同。开始我以为过几天它就会吃草了,可是过了几天又过了几天,这只小羊还是不吃草。别的小羊全在低头吃着草,这只小羊却无事可干,扬着头站在那里。我拔了几棵嫩草逮住这只小羊把草塞进它的嘴里,按着它的上牙下牙,一张一合地帮着它咀嚼。嚼了一会儿我把它放在地上,小羊立即把草叶吐了出来。我又试了一次,它又把草叶吐了出来。别的小羊吃青草又有母羊的奶水帮助,越长越大,而这只不吃草只吃奶的小羊还是那么小。我是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还有不吃草的羊呢?我问强各利甫,强各利甫摇头。不吃草的小羊越来越弱,它只有其它小羊的一半那么大,有一天它死了。我常想这只小羊一定是有什么心理障碍,没准儿心理医生可以帮助它。
四百多只小羊使羊群增大不少。小羊们跟在大羊屁股后面吃一会儿草,抬起头来互相张望。突然有一只小羊身体一扭猛地跳在空中,四脚一落地飞快地跑了起来。其它小羊立即加入,身体一扭往空中一跳,四脚着地后就冲剌似地疯跑了起来。有的疯跑的小羊撞到正在吃草的大羊身上,反弹力有时能把小羊弹出去几尺远,摔在地上的小羊站起来定定神,然后跳起来接着跑。而被撞的大羊看都不看这捣蛋鬼,只是把身体向旁边挪一挪,低着头继续吃草。几百只疯跑的小羊像一片在绿草上飞快滚动的绒球。绒球们滚到那边又滚回来。不一会绒球们就累得堆在一起睡起觉来。小羊们的毛比大羊的毛白得多,一堆白绒球在阳光下耀眼闪光。大羊们巴不得这轻闲,安静地吃着草。 山羊绵羊吃了青草,补上了它们在冬天和春天掉的膘,一些三岁的骟羊和没有羊羔的母羊尤其的肥壮,已经开始掉毛了。新疆细毛羊是不掉毛的,它们的新毛把旧毛顶起来,要用剪刀把旧毛剪下来。而蒙古羊的旧毛会自己脱落,这一定是蒙古羊更接近野生羊的缘故。羊毛是从羊脖子上肚皮上开始脱落,然后是屁股上最后是背上。冬天的羊毛又长又密纠缠在一起,掉下的毛与没掉的毛绕在一起挂在拖在羊身上。有的羊掉的毛形成一张羊毛网挂在羊屁股后面拖在草地上有两三尺长。这羊昂起头目中无人地往前走,活像拖着一件大披风的欧州贵族。网眼越拖越大,披风越拖越长越拖越薄,最后断在草地上。很快羊群里就有了十来只连背上的毛都掉光了的大胖羊,这都是没有牵挂的单身壮汉,而有小羊的母羊们和其它比较瘦弱的羊们还需要身上的毛御寒。 1970年6月11日(我还真记得这日子!)阴天。近中午时分随着风下起了雨。雨不是很大但是持续不断,风也不是很强。雨水很凉,加上风一吹真是刺骨的冷。那天夜里羊群背风冒雨而站,站了半夜实在太累了就卧在泥水里。 第二天早上雨还在下,风还在刮。我们用木板隔了半个蒙古包出来,强各利甫与其其格的蒙古包也隔出尽可能大的一块地方。我们冒雨在泥水里东奔西跑,把半大的羊羔和几只弱羊伊拉克蜜枣般紧紧地塞满蒙古包里空出的地方。我穿着雨衣跟着羊群出去了。灰蒙蒙的天是冷的,雨水是冷的,风刮在雨水打湿的脸上手上钻心的冷。羊群不好好地低头吃草,吃几口就顺着风不停地往前走。我不停地走到羊群前头迫使羊群掉头,不是完全顶风而是选择一个三四十度的角度顶着风。羊身体分泌一定的油混在羊毛中,对一般的雨来说,这一身羊毛就是一件雨衣,但对这下个没完没了的雨,这雨衣就不那么好用有效了。 不论如何,有毛的羊好歹还有个遮挡,那十来只没毛的大胖羊可就惨了。冷雨直接浇到光光的羊皮上,冷风把羊身体里的热量都带走了。从中午起没毛的胖羊一只接一只卧在泥水里不肯走了。我用冰冷的沾满泥水的手推它们的屁股,想让它们站起来,我的手感觉不到一丝热气,就像推着一块冰冷的石头。有几只似乎已经昏迷了。卧下的胖羊没有一只站起来。我跟着羊群在冷雨泥水中走了一天,没有地方也没有时间能坐下来喘口气。傍晚时除了那十几只卧下不走的没毛胖羊外,我把羊群赶回了浩特。盖蒙古包的毡子全湿透了,由于包顶的倾斜角度,包顶的毡子并没有往包里滴水,但湿羊毛的气味却弥漫着整个蒙古包。我们用仅有的一点干牛粪做了简单的晚饭,却没有烤火取暖的燃料了。那一夜李卫可辛苦了,在雨水里站了大半夜阻挡羊群顺风而逃。下半夜时雨停了风住了,羊群才卧下休息。 天亮了,偷懒休息了两天的太阳终天露出了头。阳光马上温暖了一切,青草立时长高一二寸。散开的羊群安闲地吃着草。我去看昨天卧下不走的没毛胖羊们,没有一个动窝全都死在它们卧下的地方。我们大队除了根登丹巴的羊群外,每一个浩特都死了十几只二十只没毛的胖羊。离根登丹巴浩特不远有一座被遗弃的土坯房子没门没窗,根登丹巴在老婆孩子的帮助下把羊群赶进屋子里,堵上门。羊群在土房子里呆了两夜一天,他的羊群一只也没有死。 骆驼和绵羊一样身上只有一种软毛,把这层软毛全脱光后再长新毛。而山羊、牛、马的身上却有两种毛,一种是长的直的硬毛,像人的头发那样(当然没有那么长),在硬毛下贴着皮肤又有一层弱毛,而每年掉的毛主要是这层软毛。这次冷雨我们大队冻死了二百多只光板绵羊,我不记得有山羊,牛或马被冻死的。到美国后见到那种装垃圾用的大黑塑料袋,我老想,当时若我有这大塑料袋和胶条,我可以给每一只没毛的羊做一件雨衣,这样它们就不会被冻死了。好在冷雨是不常下的,我在草原的七年就碰到过这一次。要是经常下冷雨,达尔文的进化论也不会让肥壮的羊先脱毛了。坏事变好事,由于近两天两夜的雨水浸透了土地,那年的牧草长得特别好。 接羔季节结束后,下一个任务是剪羊毛和刷山羊绒。山羊绒就是开士米。 冷雨下过后太阳一出来,眼见着青草就拔高了一大截。十几天后羊群吃足青草,大部份开始掉毛了。不少山羊身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地挂着拱出来的山羊绒。 一天早晨我把我的羊群赶到附近的一个石头和泥垒成的羊圈,已经在羊圈那儿等着的好几个人帮助我把羊群赶进了圈里,把门堵上。剪羊毛和刷羊绒总是几个浩特的联合行动,因为每个浩特都有近一千多只羊需要修理,若只靠这个浩特的两三家几个人,这修理工作怎么也得拖上一个月,在这么长时间里很多羊的毛早就掉光了。这时候住的近的几个浩特集中全部人力,包括老人小孩在内,突击剪羊毛刷山羊绒,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全都有活干。 说到羊掉毛,这儿插上一段。蒙古牧民一般大大咧咧没有汉族农民那股精细劲,而且这羊和羊毛是大队所有不是个人自己的,所以除了大堆掉的羊毛外,牧民们并不捡回来。在春营盘和夏营盘的不少地方常看见一片一片白花花的羊毛挂在草上。我们公社有一个从河北农村来的汉族农民,每年夏天他到各大队的夏营盘去搂挂在草上的羊毛,拿回公社卖钱,以此养家,他的日子过得也不错。这哥们是我们公社有名的并且唯一的单干户,到我们来时他还在单干,我们来了以后那么多年他仍然在单干,他这个单干户成为我们公社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一大著名景观。没听说文化大革命中他遭到过什么批判斗争。 我们大队有一台经常出毛病的由柴油机带动的剪毛机。若机器能转,大队的不懂达勒嘎就会组织一支四五个人的机械剪毛队到各浩特去帮忙。这年很幸运,机器没毛病能转,机械剪毛队来给我们帮忙。剪毛机旁摆着几张桌子,这是剪毛的操作平台。这个剪毛机上可以安装六把电动推子。丹木登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和中年人在玩这先进玩艺儿,这老式的电动推子死沉,而且抖动得非常厉害。从其他浩特来了十几个人帮助我们,他们都带着自己的大剪子。 并不是任何羊抓过来就可以剪毛的,要抓那些正好可以剪毛的羊。蒙古羊的旧毛要掉的时候连着皮肤的那层毛变得比较稀疏,剪子要剪断的就是这层毛。而新疆细毛改良羊的新毛顶起旧毛来,新长的毛还不那么密,比较容易插入剪子。恰到时候的蒙古羊好认,因为它们身上左一块右一块地吊着脱落的毛。而改良羊就得拨开它的旧毛,看看是否在根上长出了一层新毛。羊的觉悟可是个大问题,没有一只羊自愿被抓住剪毛。所以任何一只羊发现有人在它屁股后面追,那一定是玩命地在羊群中乱跑。年轻人(我们可是年轻人),十几岁的孩子们跟在羊屁股后面在羊群中穿插,看准机会扑将上去,把这胖羊摔翻在地,压在羊身上将羊的四条腿用力并拢,用羊毛搓的绳子捆上,拖到剪毛机那儿,或是拖给坐在圈的东边用剪刀剪羊毛的妇女和老年人。强各利甫不是妇女也不是老年人,但是他混在这伙人中剪羊毛。 十二岁的巴特孟克一脸成人的严肃,以成人的架式把一只羊摔倒在桌子旁,利索地把四条腿捆在一起。巴特孟克和他十六岁的哥哥眼睛很大,眼珠是浅绿色的,年轻人叫他们“猫眼”。显然他们的一些先人一定是从欧州或是从中东什么地方来的。丹木登拖过这只羊,因为桌子已被其他人占满,丹木登就弯着腰在地上用电推子剪毛。他从羊脖子开始,先小心地把脖子上的羊毛绕着圈推个光,然后顺着脖子沿着脊梁骨把推子平稳地推到尾巴。羊背上立即现出一条洁白的大道,紧接着是几条平行的大道,最后并排平行的洁白大道复盖了整个羊背。丹木登左手提住绑在一起的四只羊蹄子,使羊四蹄朝天倒立在它的背上,右手稳握抖动的电动推子缓慢仔细地饶过羊的腿根,左一弯右一弯地把腿根上的毛推净,然后在羊肚皮上开着平行的洁白大道。几分钟后丹木登关上他的电推子,松开捆羊腿的羊毛绳,挺直了背。小了一大圈但白了许多的羊四条腿一阵乱踢站了起来,楞了几秒钟后撒腿窜进羊群。七十多岁的策仁丹增走过来把剪下的羊毛卷成一大团抱到羊圈外。 我捉了一只羊捆上四条腿拖到丹木登那儿。我从他手里接过电推子打开开关,电推子立即激烈地抖动起来,抖得我得用两只手紧握推子。丹木登笑着走过来演示给我正确的握推子的方法,以及如何稳住右手腕以便拿稳推子。我试看先推羊脖子,但害怕剪破曲里拐弯的脖子不敢将推子紧贴羊皮,结果推子总是被羊毛缠住,我是满头大汗毫无进展。丹木登笑着教我先推平坦的羊背。推子紧贴羊背,沿着刚刚顶出的新毛层推下去,一条洁白的大道就在羊背上出现了,这倒是不很难,不一会儿又开出几条平行的洁白大道。然后就看我手忙脚乱了,死沉的推子越抖越沉,越沉越抖。沿着羊腿根的羊皮可是皱皱巴巴高低不平,不一会我就把羊的左前腿内侧的皮划了一个大口子,鲜血直流。我关上推子,使劲按住伤口。丹木登用手指挑了一块黄色的机油抹在伤口上,说这样苍蝇就不会来下蛆了。我把电推子给了丹木登让他去推完那只可怜倒霉的羊吧。这机械化也不是一件轻松容易的事呢! 我又捉了一只羊拖到近墙根离强各利甫不远的地方,抓起剪子蹲下开始剪羊毛。这剪子比那电动推子可是轻多了,而且绝对不抖动。不一会儿我就把羊脖子上的毛剪了个干净,开始剪羊背上的毛。羊脖子曲里拐弯一剪子不能剪太多的毛,而羊背上平坦开阔一剪子下去可以剪很大一片,但这就要使劲捏合剪子了。几剪子下来我的手又酸又疼。我把剪子放在羊身上,使劲地甩着右手。等手不酸了,接着再剪。剪了没几下,我的手又酸疼得不行了。于是我发明了新方法:用双手握住剪子一块用劲。强各利甫看我这狼狈劲,说:“每次别剪太多的毛就容易一些。”强各利甫的方法是容易一些,但剪完第二只羊后我上已磨起一个大血泡。我转头看看阿拉登,其其格和其他几个妇女边剪毛边说笑,强各利甫和几个老年人也在边剪毛边说着什么,他们手上都没有血泡。 蒙古牧民的手很大很有劲很发达。男人们要用他们的手紧握套马杆,用力拉住套子里拼命挣动扎想逃跑的马或牛;他们要用他们的手紧紧抓住牛、马、羊迫使它们站稳不动,或是将它们摔翻在地;他们要用他们的手修理牛车,拉紧固定蒙古包的多条绳子,以及其它很多事情。女人们要用她们的手挤牛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记得我第一次挤奶时手指是怎样的酸疼);搓马鬃,驼毛,或是两种毛混成的绳子;她们不但要用手缝制全家一年四季的衣服,而且还要用驼毛线将两层或三层毡子钉在一起缝制地毯。强各利甫比我高出七八个厘米,我的手与他的手相比就像一个小学生的手与一个成人的手相比。但是强各利甫的脚却可以容易地穿进我的鞋里。牧民们骑马骑骆驼赶牛车很少用脚走路,所以他们的脚都比较小,不发达。蒙古牧民的手和脚又一次证实了达尔文的进化论。 由于剪毛机的帮助,到中午时分一大片羊变小变白了。强各利甫从羊群中抓了一只胖羊,杀了把肉连骨头割成四至五寸长的肉块扔进一口大锅里,锅里已有半锅要开的水。有人把圈门打开让羊也出去吃午饭,羊可是饿了出了圈并不跑,就在圈周围吃着草。锅里的羊肉开始变颜色。我以前从来不吃羊肉,因为受不了那股膻味,但草原上的羊肉不怎么膻,尤其是大胖羊的新鲜肉一点膻味都没有。白水煮羊肉这叫手扒肉,牧民们不用酱油醋花椒辣椒姜葱之的佐料,大多数人就直接吃这白水煮的肉。有几个人在碗里放上几颗大盐粒,浇上锅里的肉汤做成沾肉用的盐水。有人从草地里拔了棵野葱用刀把野葱切碎放在盐水里,做成葱花盐水。牧民们吃肉很是文明,他们每人兜里都有一把作工具用的折叠刀,这又是吃肉的刀子。他们左手托着肉,右手拿刀割下不大不小的肉块送到嘴里。牧民们可以用刀把骨头上的肉和筋刮得干干净净,就像羊拐这样几里旮旯猫腻极多的骨头也能剔得比我们小时玩的羊拐还干净。我拿着折叠刀试过多次,这本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学得来的。而且我们还是真没那份耐心,手上拿着肉,肚子里叽哩咕噜乱响,我们是没有耐心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肉吃的。把肉举到嘴边,一咬一大口,这多带劲!因为肉还没有煮得烂熟,有时肉块咬在嘴里筋却没有断,我们就得把脸扭向左边把手里的肉拖到右边,连咬带拽把筋弄断。不一会我们就吃得满手满脸都是油了。强各利甫笑咪咪地看着我和李卫,用手里的刀子指着旁边的一条狗:“你们俩跟它有什么不一样?”我们看看狗,狗用它的两只前爪紧紧按住一根骨头,在用牙齿撕上面的筋和肉。然后我们互相看看对方满脸的油,哈哈大笑起来。 强各利甫吃完肉,用左手指把刀上的油抹干净,右手把刀折好放进他的裤子口袋中,然后把手上的油小心地抹在他的马靴上,这样可以防水。 肉吃完是一锅茶。我匆匆地喝完一碗茶,把我的羊赶回圈里来。下午安静多了,没有人用剪毛机,轰鸣的柴油机没声了。人们抓羊的抓羊,剪毛的剪毛,刷山羊绒的刷山羊绒。策仁丹增在内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们把剪下的羊毛抱到圈外,把蒙古羊毛与改良羊毛分开,因为它们的收购价钱是不同的。不少羊的羊毛剪下来还是连在一起的,他们找出较完整仍然连在一起的羊毛拉成一张五六尺长三四尺宽的羊毛网,把零碎的羊毛包在里面再紧紧卷起来,成为一个大羊毛卷。他们把山羊绒装在大布口袋中。没有人在指挥下命令,一切进行的自然有序,谁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羊圈里没有了柴油机震耳的噪音,却添了此起彼伏山羊高昂的“咩咩”牢骚声。给山羊刷羊绒用的是一种钢丝做成的前端弯曲,半尺宽一尺长的刷子(梳子)。山羊可没有绵羊那么乖,不论你多么小心翼翼,刷一下这山羊就张大嘴吐出舌头,“咩-”一长声,吵得人很是心烦,只能是赶快刷完羊绒把它放开,这山羊顿时不“咩”了。 太阳真是晒,圈里没有阴凉,而且四尺高的圈墙挡住了风,一千多只绵羊山羊在圈里又尿又拉,圈里的气味实在难闻。没有人抱怨或是注意到这晒这热这臭,人们在说笑聊天,剪着羊毛刷着山羊绒,他们在利用这不常有的聚会机会交流信息,逗笑、玩乐。这平和自在的气氛很快感染了我们,我们也忘掉了这晒这热这臭,成为这潇洒泰然人群中的两分子:这就是生活。 太阳还有一人高时,我们让羊出了圈,羊群散开静静地吃着草。人们直起腰揉着背,收拾起剪子,羊绒刷子,走出圈来。这次由于剪毛机的帮助,绝大多数该修理的羊得到了修理。羊群里还有不少羊没有剪毛,还有一些山羊没有刷绒,但这多数是一些弱羊,新毛还没有把旧毛顶出来。强各利甫说我们可以自己逐渐地修理这些羊。
人们说着笑着,跃上爬上马背,向着各自的浩特小颠大跑而去,背后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