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看一次云门
作者:鹿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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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看一次云门
上篇:
流浪者的双足宛如鲜花,他的灵魂成长,修得正果;浪迹天涯的疲惫洗去他的罪恶。那么,流浪去吧! 他的福份跟他一起作息,跟他一起站立,睡眠,如影随身和他一起移动。那么,还是流浪去吧!」
「菩提伽耶村落外简陋的泥屋住着黝黑干瘦的贱民,劳苦终生,不得一饱。摩诃菩提庙外,日日聚着上百的乞丐。初到时,我布施,烦苦,而且愤怒:佛陀涅槃两千五百年后,人世间似乎毫无改善。」 「然而,佛陀不是万能的神,他最大的贡献应该是作为后人永恒的感召这一点吧,佛陀未竟的遗憾,需要众生努力修为,发愿,努力去完成,去弥补。」
二零一零年的夏天,酷热的天气,不时狂风暴雨。日复一日的忙碌,倾注心力,在大大小小的错漏面前摇头苦笑,在端不平的一碗水之间竭力寻找平衡。不久前才被清空的,有很多很多余裕的心境不知不觉地又积聚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偶尔觉得沉重。 那天是八月四日。如常与图纸们奋战。些微的郁闷中,不知为何,Deer突然推开图纸,打开浏览器,点开google,啪啪啪啪敲下“云门舞集”。 官方网站上的年度演出计划赫然写着: 日期國家 演出 節目8/4-5 香港香港文化中心 花語8/7-8 香港香港文化中心流浪者之歌 马上搜索香港城市电脑售票网。演出在即,8月4-5日的场次已不见出售,看来注定要与那两场美丽的《花语》失之交臂。网页显示8月7-8日的《流浪者之歌》尚余少量门票,然而确认座位时,发现7日的最后一票亦已被人捷足先登。最后终于顺利购得8日的门票一张(VISA卡果然是好物),不是最好的位置,但已满心欢喜。 那年去台湾,看不到云门,遗憾藏心底,暗暗对自己说,此生一定要看一次云门。如今,愿望要成真。 这就是缘份了吧。
「我与僧人并肩静坐菩提树下,醒眼时,但见阳光由浮屠尖顶穿过树隙直直落在额头,我心中喜乐,感到从未有过的宁静。」 「回到台北,常常想起那清凉的菩提,那静静流过岁月的尼连禅河。云门舞者日日静坐,我流顺地编出《《流浪者之歌》。关于苦修,关于河的婉转,关于宁静的追寻。」
香港的夏天跟内地一样酷热。或者是天气令人心浮躁,街道上,拖着硕大行李箱的疯狂购物者横冲直撞左冲右突,一不留神就被辗过脚面,剧痛入心,那人毫无歉意扬长而去。可以想见,住民们肯定不胜其扰。 从尖沙咀地铁站出来,前往香港文化中心的隧道中看到海报。 香港文化中心的外面,阳光直直照下来,晃眯了眼睛。 进了演艺大楼,心一下子静下来。 除了香港本地的各种文化艺术展览,还有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俄罗斯奥巴索夫木偶剧团的戏偶珍藏展。 维多利亚港湾,虽有海风吹拂,依然热浪逼人。 马路对面的半岛酒店依然雍容华贵。 顺利取得门票后,转道过海。去年来时还未见类似标示,香港地铁曾令我感觉人人礼让有秩序,看来如今也出现国内屡见不鲜的强挤冲闸情形了,一叹。文明不易,人心的崩坏却是多么容易。 好在书店永恒地有着令我心安的宁静氛围。找一个角落坐下来,看完了两本小说。临走,买了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这本书国内多半不会出版吧)。 香港的天空也澄净起来。
下篇:
吃过晚饭,回到酒店,梳洗换装,去赴这场盼望已久的“一期一会”。 大剧院廊前已有工作人员在迎候。 陆续入场的观众,有人随意,有人盛装,还有很多外籍人士和年长者。临开场前几分钟,有美丽的女性穿了隆重的露背晚礼服,在前排款款入坐。 香港文化中心大剧院共三层一千七百三十四个座位,全场满座。 八点过三分,灯光熄灭。全场安静。
开演后不能拍照,以下均为DVD截图:
音乐:乔治亚民歌 灯光设计:张赞桃 舞台设计:王孟超 服装设计:华文伟 道具设计:杨正雍、斯建华
祷告Ⅰ 幕启处,灯光中,最先看到的是金黄色的,细而绵密的米柱。沙漏般的米柱下,是垂目合什虔诚伫立的求道人。米粒打在他的手、肩、头、脸,然后迸开、四散,弧线美丽,“仿佛生命的轻舟越过万重山水”。 水滴石穿。米滴呢? 全剧时长约一小时三十分钟,不设中场休息,自始至终,求道人维持同一姿势,沉稳安静,不动如山。 舞者的名字叫王荣裕。 《流浪者之歌》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四日于台北首演,至今已在全球巡演超过一百七十场。“这个角色至今找不到第二位替代人选,所以也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让米打破头的滋味究竟如何。不过,有一件东西可以做见证,那就是经年累月的演出,求道人的衣服终于被米砸破了。”(林怀民:《跟云门去流浪》) 比起“舞动”,“不动”需要更多的坚忍,内敛,沉潜。
圣河 大幕徐徐拉开,舞台上,金黄色的稻米组成蜿蜒的河流。舞者们用极缓极缓的步子,溯流而行。 肢体和身躯缓缓展开、收拢、匍匐、弯曲、辗转、起伏,舞蹈即身体,身体即舞蹈,流水婉转连绵不绝,略一恍惚,已移形换景。看似柔弱缓慢,实则静水流深。 比起“腾跃”,“沉缓”需要更多的蕴藉,专注,无我。
祷告Ⅱ 「艺术从不悬空,一定有“潜台词”。」(林怀民:《跟云门去流浪》) 《流浪者之歌》的配乐是乔治亚民歌(前苏联格鲁吉亚地区的民歌)。大剧院的音响效果很棒,虽然Deer听力不济,入耳之音仍然幽沉,苍凉,如泣如诉。 印度佛传故事的大纲。台湾的稻谷。乔治亚的民谣。林怀民说:「这么多元素混合在一起,《流浪者之歌》还是有种安静。」
跋涉Ⅰ 万水千山,急流险滩,蜿蜒流转,生生不息。在时间的长河里,人平凡又渺小。 想起席慕蓉《夏夜的传说》: “匍匐于泥泞之间我含泪问你 为什么为什么时光它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树祭 《流浪者之歌》 是关于宗教吗? 也是,也不是。 总觉得,世间很多事,在某些点上,是相通的。 并不是只有宗教,才看得到人世间万般烦苦,种种磨难。也并不是只有宗教,才可引人走向宁静,感悟喜乐。 关于成长的痛苦。 关于精神的旅程。 关于生命的喜悦。
祷告Ⅲ 八百公斤稻米从舞台上方一瞬间倾泻而下,舞者冲进米瀑。 那不是普通的稻米。 林怀民在《跟云门去流浪》中写道:「《流浪者之歌》的米必须圆实!圆实才不易踩碎,王荣裕静立米下九十分钟,尖头尖尾的米会把他的头扎烂。」 「“黄金稻谷”是诗意的夸张。稻谷是褐黄色的。《流浪》的米要洗(不然花粉会让舞者浑身起疹发痒),要染(不然就没诗意的金色光泽),要烘、晒(不然没办法干燥),要阉(不然受了潮就发芽)。三吨半的米,要四名工作人员,一天八小时,处理两周才告完工。」 字里行间,我读到舞者之间的惺惺相惜,温柔悲悯,读到严谨的职人对艺术的求真,对完美的执着。 舞台上,我看到一场舞者与稻米的双人舞,缠绵浓烈,如花火,如激流,如凤凰浴火重生。
跋涉Ⅱ 云门舞集成立三十七年,时代的变迁、世间的沧桑、生命的磨难,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他们一一体验,融入作品,让身体表达,用生命起舞。 云门不仅在全世界巡回演出,每年还在台湾各地为父老乡亲举行义演。 维持一个舞团殊非易事,林怀民曾说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和自己的无力感奋斗”。是信念,是伙伴,是许许多多擦肩而过义气相挺的普通人,支撑着云门一直走到今天。八十年代,台北的出租车上,林怀民偶遇退伍兵,做建筑工人,月赚一万八九,如果加班可以赚两万三四,问他辛苦吗,年青人诧异反问:什么工作不辛苦?
火祭 “人的肢体从不扯谎。”现代舞的拓荒者,创造“缩腹-延伸”技术的玛莎·葛兰姆如是说。
祷告Ⅳ 《流浪者之歌》 一共用米三吨半。稻米是山川,是河流,是雨水,也是永恒的时光。
剧终。 全体舞者庄重谢幕。观众热烈鼓掌。 王荣裕被介绍给观众时,掌声更加热烈。 林怀民出来,与舞者们一起,再次敛身谢幕。观众继续热烈鼓掌。 大幕徐徐闭拢,掌声不绝,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静下来时,才感觉手掌都拍痛了)。 深红大幕又徐徐拉开。剧场安静下来。 终结或起始绕着看不见的圆心,舞者以后退的方式行进,用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将舞台上的稻谷耙成大大的同心圆。 速度、幅度,每一步都需小心而稳定。力度、弧度,每一分都须拿捏得恰到好处。 比起“泼墨”,“工笔”需要更多的细腻,精确,耐心。
是终结,也是开始。没有终结,就没有开始。 掌声再度响起,经久不息。
《跟云门去流浪》中,林怀民写云门,写全球巡回演出的种种艰辛曲折和美好回忆,写云门的伙伴,从舞者、技术人员到行政助理,台前幕后,从灯光到道具,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都充满骄傲和自豪。 「我告诉你,真的有这样的人,这样工作,这样活着,这样精彩。」 林先生,谢谢。 云门,谢谢。愿我一生,也能这样工作,这样活着,这样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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