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代的美味山珍(三篇) 作者:闲龙野鹤


 

 

  六十年代的美味山珍


    1961年,饥荒在山城迅速蔓延,暮春时节的山野仍是一片苍凉。市区内马路两旁的杨树叶几乎被人们撸光,只剩下树冠顶部稀稀落落的残枝败叶在骄阳下摇曳。槐树在那个时候是最吝啬的,除了槐花甜丝丝的可以生吃,也可以掺在玉米面、白面里摊坨子烙饼吃外,它的树叶树皮都不能吃,你说它小气不小气?

最慷慨无私的要数榆树,它是我等穷凶极饿一帮饿鬼的当家干粮。没等榆钱开花,就被我们连同叶子一起被采尽。我们把大把的榆树叶放到嘴里,尽情地咀嚼,粘粘地,略带一丝甜腻,一点也不苦,只是要当心藏在榆树叶后面的虫包,不可一同放到嘴里。要是嘴里有了吃肉的感觉,带有一股腥臊气,赶快吐出来,一把榆树叶白吃了。

到后来榆树叶被撸光了,我们开始用削铅笔的刀子(用工厂里的废钢锯条制作的)扒榆树皮。扒树皮也是要讲技巧的,首先要在树干上先横向切开一个六七分的断面,径向切至坚硬的内干,再挑起切开的树皮,向上或向下一扯,便可得到一根很长的树皮。再把树皮表面皱裂的部分剥掉,只剩下白灵灵、软筋筋宽粉条样的东西,这就是我们的美味了。把剥好的榆树皮放到嘴里,尽情地嚼,粘粘的,甜甜的,颇似现在的口香糖,解饿、生津。

当然,榆树皮还有更好的吃法,就是把树皮加工成白条后晾干碾成面粉,然后再掺入到代食品、麦麸或玉米面里,以其极强的粘性,和成面团,再做成各种食品。我老娘就是凭这一绝技,可以把玉米面皮擀得薄如蝉翼,然后再包进野菜馅,做成大包子的。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事,我们只管自剥自吃。到后来,榆树皮被人们全部都扒光了,只剩下白灵灵的树杆,不久便死去了。你看,榆树在那个年代是不是最慷慨大方无私奉献,而我们更显得穷凶极饿了呢?

路边的榆树皮已经被全部扒光了,馋嘴的孩子们把目光投向了山里,一簇簇顽强生长的山榆也同样毫不吝啬地向我们奉献了一切。

在山野,除了槐花、榆钱、榆树叶、榆树皮外,还有马莲瓜、甜甘草、酸枣、野葡萄可以吃。马莲瓜就是马莲墩下生长的类似野核桃样的东西,只是它外皮是绿色的。啃开外皮,里面有排列整齐的圆瓜子,味甜略带涩。甜甘草就是中药材甘草,按中医的说法,它性味甘平,具有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的作用。我们可管不了这么多,只要能入口无毒,都是我们的零食。这东西,主要生长在土山上,好像漫山遍野的都是。我们拔起一棵,顺着它的走向挖去,往往挖到筷子甚至指头粗细的紫红色的根茎。把它擦擦干净,放到嘴里嚼,甘甜略带苦味。我们那时吃了那么多的能吃的、不能吃的东西,很少发生中毒或病灾的,大概是我们经常吃甘草的缘故吧。后来我们不知听谁说甘草是吸取了死人的血生成的,再看这甘草还真是大多生长在坟丘上或四周,便信以为真,再也不敢吃这东西了。

酸枣是我们心目中的美味佳品,只是摘起来异常棘手,稍不留神便被扎得满手枣刺。不过,我们有的是办法,用刀子砍一支柏树,铺在酸枣树上踩倒,再用刀子把它连根砍断,一大棵挂满果实的酸枣树就到手了。到了稍平的空地上,再用木棍抽打枣树,粒粒蚕豆大小酸甜可口的果实便顺利地收入了我们的口袋。野葡萄也是我们钟情的美味。这东西主要生长在山梁的底部背阴处,依靠湿润的土壤,藤蔓爬满沟底。成熟的野葡萄,或红或紫,串串如珠,令人垂涎。我们往往在尽享美味之余再折取一支硕果累累者,上贡老娘品尝。

山上最好吃的莫过于松籽和柏籽了。到了秋季,我们成群结伙地上山,可每每令我们失望。硕大的松塔,落地的和没落地的,竟抠不出一粒松籽。柏树的挂蕾也是一样,除了那青蕾剥不出籽外,竟然都是空的。气急败坏之时,一群群老家贼(麻雀)叽喳喳地飞起,更有哪些毛格令(松鼠)在树上上窜下跳地向我们挑衅,原来都让他们偷吃了呀。

近五十年过去了,每当爬山野逛,仍在不经意间寻找当年的经历。尽管山河巨变,但那满山的翠绿中,数不清的山珍野果像老朋友般在向我们含笑示意,风摇枝动间,像是在向我讲述昨天的故事。

 


  饥饿面前,尊严不再,斯文扫地


    别看我们调皮捣蛋,常干些匪夷所思的勾当,师道尊严还是懂得的,在老师面前还是中规中矩的圣人弟子。但从那件事发生后,老师的形象在我们的心目中发生了变化,直到后来我们逐渐懂事了。

三年困难时期,我正上小学三年级,饥饿的阴云,笼罩在每个同学的脸上,记得很清楚,那是一种接近菜的颜色的浅黑绿色。用面黄肌瘦来形容同学们的面容,已经不那么恰如其分了,因为间或出现全身浮肿,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的情况。同学们有的已经开始从家里偷吃的,带到课堂上瞅冷子往嘴里塞上一把。偷吃的是什么呢?多数是代食品面窝窝头,也有偷拿家里的生面的。

所谓代食品,就是用庄稼秸秆和树皮粉碎后形成的一种黑褐色的东西,貌似面粉。用代食品做成窝窝头吃,放到嘴里,越嚼越多,味道苦涩,极难下咽。还有一种代食品,是用老鸦爪皮制作的。老鸦爪是荒山上生长的一种极耐旱的植物,枝茎是坚硬的棘刺,根部的须茎被一层厚厚的皮包裹着,其状酷似乌鸦的爪子,因此得名。就是这层厚皮晾干后粉碎成面粉,无毒,可食用。吃代食品引发的问题,莫过于便秘。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大多有过用钥匙和小勺把儿从便处掏粪的经历。就是这样的代食品,也不是满足供应,是由街道详细统计,按户发放的。

知道这东西无毒能吃,我们放学后,成群结伙地上山,在挖野菜之余,顺手挖取老鸦爪的根茎扒皮吃。因为老鸦爪的枝茎都是极坚硬的棘刺,我们经常被扎得满手针刺。那天放学后,韩小辫悄悄约我和他一起上山,“上山就上山呗,还这么鬼迷六道地干啥”,我看他的样子有点儿像特务。他左右看看没人,从书包里摸出了一个用马粪纸包着的东西,“吃吧,我从家里偷出来的,保证你没吃过”。我大喜过望,迅速地打开纸包,揪下了一块黑乎乎的东西放到嘴里。那叫一个香呀,我敢说这辈子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原来,韩小辫的父亲在油脂化工厂上班,为了解决职工的饿肚子问题,厂子想了好多办法。小辫拿给我吃的,就是厂子炼出的食用油在储存大桶桶底的沉淀物。这东西,沉淀日久,形成硬块,厂里清理出来后分给职工食用。我幸福地享用着,眼里充满了对小辫的感激。

“知道吗,那天咱们老师没收了同学们好多吃的东西?”,小辫趴在我的耳朵上,神秘兮兮地对我说。“知道,嘎子的代食品窝头,大头的炒面,还有老牟的豆饼,这几个小子也是,非在课堂上吃东西”。“你知道那些吃的都到哪儿去了吗?”,小辫的声音更低了。“哪儿去了,不是老师交到教导处了吗?”我随口问他。“我告诉你吧,那天我到老师的宿舍找他,亲眼看到他一人在偷偷地吃没收的东西”,小辫脸上充满了愤怒。“真的吗?”我简直不敢相信。“骗你是小狗,千真万确”,小辫信誓旦旦。

从那以后,老师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渐渐地淡去,同学们对他充满了怨恨。身为师长,他怎么能用这种手段抢夺学生的吃食。

多少年后,我们才慢慢地懂事了,老师也是人呀,当饥饿威胁到人的生存的时候,任何人都会尊严不再,斯文扫地。

 


  酱油高汤


    “饱了蜜不甜,饿了糠如蜜”,这是今年已经91岁的老娘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这可是千真万确的呀!由此想到了六二年挨饿的日子更是叫人心生感慨。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家哥五个围着腾腾冒着热气的灶台,揣摩着锅里的美味。别看肚子饿得咕咕叫,老娘不揭锅,谁也不敢动手。再者,家里有规矩,老爹不端碗,谁也不能动筷子,我们只好忍着饥饿等父亲快点回来。说来也怪,老爹好像是成心考验我们的耐饿度,迟迟不进家门。

常言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我家大哥十六七,数下来我们几个都是十几岁的孩子,正是吃饭不知饥饱,个头蹭蹭窜着长的年龄,再赶上饥荒,家境可想而知。按说,国家的定量一点没少,老爹每月定量37.5斤,老娘每月25斤,剩下的上学的孩子依年龄递减,可愣是饿得我们嗷嗷叫。缺就缺在副食上,几乎没有,糕点糖果要粮票、副食票不说,还是高价的。“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掏茅房”,这是挂在孩子们嘴头上的顺口溜。点心和糖果是高价格,我们懂,高级老头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反正就是一个字:“饿”。

我老娘可是过日子的高手,日日精打细算,天天细水长流,板着指头算米面,咬紧牙关度饥荒。她做的白面野菜馅包子,面皮擀得薄如蝉翼,就是松散的玉米面她也能包成包子,而且,透过薄薄的面皮,能清晰地看见里面的野菜。秋天我们从地里捡回来的白菜帮子,从山上采回来的野菜,也照样舍不得让我们敞开吃,晾干了,穿成串,冬天接着吃。就这样,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这样的日子也不是我们一家,左邻右舍,我的同学们,家家都是如此。我家的隔壁,小八子他们家,吃了有毒的野菜,脸肿得像个发面馒头,眼睛只剩一条缝,吐得昏天黑地,差点儿出了人命。

那是个星期天,父亲没像往常那样早早起来,领着大哥二哥到几十里外的河汊子去捞虾米,而是一个人往每天带饭用的提兜里塞了个小麻袋拎着出了门。我好生奇怪,这年头,谁家大人熬到休息这天不是四处刨食去,难道他不知道家里已经断顿好几天了?

好不容易盼到父亲背着那个小麻袋回了家,肩膀和后背上还洇湿了一大片,身上还带着一股莫名的气味。像是老爹老娘密谋好了一样,老娘掀开锅盖,老爹提起麻袋就倒进了一股,顺手拿起铲子炒了起来。我凑到跟前往锅里看,这是什么呀,荞麦不像荞麦,豆渣不像豆渣,黑碜碜还冒着热气。什么味儿呀,酸辣不说,还有一股苦霉气。

少顷,锅里没了腾腾的热气,父亲把这东西盛到了一个盆里:“来吧,今天吃饭不用筷子,下手”,说完,抓了一把放到自己嘴里。我迫不及待地上前满满地抓了一把,塞到了嘴里。猝不及防,一股浓烈的说不清的味道冲到了嗓子眼儿,又牙碜,又呛鼻,我几乎呕出。老娘见状忙对我说:“慢慢吃,别着急”。

事后我才知道,父亲从工友们嘴里打听到哪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便起早跑到城北的一家酒精厂,捞回了这东西。这就是发酵后的酒精原料滤出酒精后的酒糟呀,难吃是难吃,可毕竟可以充饥呀。从那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干炒酒糟就成了我们的主食。真说不出那是什么滋味,要知道,现在用玉米、高粱发酵酿酒后的酒糟,连猪都不吃。别说那时大概是用秫秸树叶发酵后的酒糟了。

我想着往事,三哥从瞭望的路口跑回来了,一进门就大声喊:“爸回来了,准备开饭”,我一阵惊喜。父亲真的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对着母亲满是愧疚地说:“今天走了好几家,棒子面、高粱面啥也没借着,只好花一毛二买了一斤酱油,听人说,这东西也顶饿”。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一瓶酱油,掀开锅盖,咕咚咚倒进了锅里。“孩子们,开饭了,今晚咱们喝酱油高汤”。

那天,我也不知道喝饱了没有,反正跑起来,肚里咣几咣当的,还是饿得慌。

 

                                                                             2010-06-23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xy92200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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