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记忆-——二少爷 作者:少城女子


 

 

工厂记忆-——二少爷


    他被叫做二少爷,因为他确曾是一位用锦衣罗被裹起来的少爷,只是那样的好日子太短暂,随着一声枪响,那威震一方的父亲在清匪反霸的运动中被拖出去枪毙了。二少爷的相貌长得对不起爹妈,凡是看过他父亲照片的人,都很讶异:那样英俊的男人怎么没有把自己的相貌特点遗传哪怕一点点给自己的儿子?!二少爷长着一张长脸,嘴唇不能盖住牙齿,眼睛就像用刀片割出来的两道缝,挺直的鼻子因此被人忽略不计。双肩溜得厉害,瘦削的他看起来没有臀部。曾经有位工友开玩笑说“老子踢你屁股一脚!”结果那位工友踢了个空,站立不稳,双手在空中乱舞了几下然后自己摔倒在地。

二少爷是厂里的木匠,当他推刨子的时候,耸动的肩胛骨仿佛要刺破薄薄的衣衫,当他用鸡爪子似的手托起所刨的工件察看时,眯缝着一只眼,使劲牵动一只嘴角,乱七八糟的牙齿就争相出来亮相。这些倒也罢了,不知怎的又添上嘶哑的嗓音,是不是该躲起来不要见人?但是且慢,二少爷在厂里一次大会出够了风头,被人另眼相看。当时军代表在台上念一份材料涉及一首诗:

“嗯,这个……竹……啥子……烟消帝业……虚”军代表涨红了脸念不下去,于是慢慢地拿起杯子喝茶。就在那时,台下一个嘶哑的声音念道:

竹帛烟消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摇头晃脑的二少爷,少爷从此名声大噪。

工休时间,在散发着木材清香的木工房,二少爷坐在刨花堆上对着人天南地北口若悬河,其中颇有些被认为疯疯癫癫甚或并不疯疯癫癫的女子喜欢听他讲南斯在拉夫,美洲在拉丁之类,二少爷也算是在花丛中笑了。热闹的二少爷却选择了单身的生活方式,那是为什么呢?

 

当年他父亲被革命政权消灭了之后,他母亲为了躲避来自村里的性骚扰,牵着大少爷背着二少爷开始逃亡,颠沛之中大少爷病死在鸡毛小店。逃到了城市,母亲在建筑工地做工,儿子就和小伙伴们在一边玩泥巴。生活清苦却不乏温馨,十一二岁时二少爷学会了做饭,他会走很远的路去为母亲送饭,并且静静地看着母亲享用。夏夜的星空下他聆听母亲阅读,寒冷的冬夜里安然入睡在母亲温暖的臂弯,每个清晨睁开眼睛总是看见母亲慈爱的容颜。“我的妈妈”他这样骄傲地对人说,那个我字拖得长长的。

工作再累也不吭声,关心工友待人随和却从不参与粗俗的玩笑。母亲的淡定与温和有一种力量,工地上最有名的泼妇在她面前也会吐吐舌头放低声音说话,母亲与众不同。这样的女性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想着成长中的儿子,母亲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做出回应,直到有一天。17岁的二少爷揣着第一次挣来的工资回家,眼前的情景让他楞住了。他后来的描述是:逼仄的小屋里盘踞着一个满面油光的大叔,仿佛听见噼啪的声音,那是他自己的心碎了一地,母亲的心中不再只有儿子!而且,他神圣的母亲竟然选择了那样一位没有品位的男子。时间已晚,大叔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于是17岁的少年不顾母亲含泪挽留,扭头离家出走,这一走就是20多年!

 

时间在貌似潇洒实则纠结之中流逝。

年过不惑的二少爷在亲朋的斡旋之下终于恢复了与母亲的联系,期间又多次反复。

二少爷看继父的眼神仿佛看一堵墙,继父不与他计较。归来的游子兀自在母亲家里忙碌,按照自己的审美把那个家整饰一番,居然,让母亲和继父分房而居。他常常躺在母亲房里一张长沙发上,那沙发正对着母亲的床榻,胡子拉碴的二少爷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婴儿,以儿时那样眷恋的目光望着母亲直至睡去。

二少爷痛惜母亲为大叔一家献出了全部身心,年华老去。孤魂野鬼般的他不愿认同家庭就像一条船,也不顾这船上的人毕竟共度了人生风雨,已习惯了自己的活法,任何外力欲施加影响恐怕也是徒劳。谁能改变谁呢?二少爷控制母亲的欲望以失败告终,母子再次分离。

二少爷因爱母亲而爱异性,曾在街头看到MM受欺负挺身而出被人报以老拳,曾为MM找寻找失散的亲人而屡遭挫折热情不减,一度被称为褴褛骑士。家中常有MM造访,但两情相悦者几近于无,不是他这个丑人嫌人家不靓就是别人仅仅把他看做谈话咨询的对象,还有就是对他仰视的傻女子,坐在那里仿佛把自己捆了起来且越捆越紧,甚是无趣,于是二少爷就胡乱调侃一气然后送客。

推开临街的小门,走过弥漫着旱厕气味的阴暗潮湿通道,知情者左拐几步即止步扬声稍候再前行,倒不是内有猛犬,而是因为二少爷喜欢赤条条天体独处。主人不在的时候,女子会将自己为之编织的长围巾或别的东西挂在门上,或写纸条塞进门缝。二少爷的门是从来不上锁的,两扇木门就用一支螺丝刀顶住,木质小方格中式窗户用小棍支撑着永不放下来,室内帘幕低垂保护着主人的隐私,你不知道他真的外出还是在室内高卧。

某日,朋友菲菲路过,室内景物依旧:蜘蛛在华贵的吊灯上忙着结网,一大堆书籍就堆在地板上与几匹唐三彩挤在一起,一台落地风扇从书堆中探出身子缓缓摇头,不动声色地送出阵阵微风,使菲菲想起二少爷平时待人的态度,微微哈腰,偏着脑袋眯缝着眼,启齿微笑,嘴角两个括弧,冷冰冰的矜持。忽闻蛐蛐叫,原是桌上一中文寻呼机。披散着花白头发的二少爷拿起砖头似的手提电话与人通话,扯过一张纸片快速地写下些什么,一扫昔日的端坐清谈。菲菲做出夸张的表情问道:“嚯,大忙人了哈?”留职停薪的二少爷递过一张名片,上书:“叉叉电视台叉叉频道叉叉专栏制片人”。菲菲于是展开想象:二少爷在那些肩扛摄像机的人中间指指点点轻言细语,看似有礼实则颇不耐烦,自命不凡的家伙!

不轻易求人的菲菲曾经遇到解不开的结,分别咨询了二少爷和另一位男性好友,他们的分析和建议十分有效且惊人地相似,从那以后,菲菲成了这里的常客。

和菲菲闲聊一阵,二少爷忽被欲念驱使,有所动作,菲菲跳起来挥动粉拳,二少爷奋勇依旧,混战中菲菲用尖尖十指在他手臂上留下血红划痕,说:“老子就不!”二少爷披头散发败下阵来。

许久之后再次见面,二少爷有些拘谨,半晌才说:“半年不见了。”菲菲说:“是啊。知不知道你缺很多东西,我们就是两条平行线,而已。”二少爷拍拍菲菲肩头:“也只有你菲菲才敢在我面前说:‘老子就不!’”

其实菲菲早就婉拒过他。他们曾经一起去看影,散场后,二少爷表露出想去菲菲住处,菲菲在心里想着如何摆脱,到了十字路口,菲菲问:“你刚才怎么往西边窜?告诉你那边不好走。”二少爷道:“我去找厕所。”“好,你慢慢找厕所去,恕不远送!”二少爷甩了甩长发骑车离去。

一次,二人同去电脑市场,出来时已是中午,二少爷拖着饥肠辘辘的菲菲到处乱走,街边饭馆飘来诱人香味,二少爷却猪不停蹄,(他属猪)气得菲菲不好发作,终于,走到一餐厅门口,二少爷却说:“好了,打道回府吧。”菲菲知道这家伙肯定是报复那天让他继续找厕所,遂独自去午餐,那顿饭的滋味就别提有多难吃了。

“臭人!”菲菲在心里骂道。

破产的工厂将为之辛苦工作了多年的人们抛向社会,许多人自此音信杳无。一天,菲菲接到一个电话,二少爷仿佛从地下冒了出来。会见在某茶坊进行,叙旧之后切入正题,二少爷称,自己几年前和朋友买下一处房产做起了餐饮,生意还不错,可是因为经营理念的差异,朋友撤资退出,考虑到肥水不流外人田,二少爷邀请菲菲加入,只需注入资金叉叉万元即可。二少爷花了很长时间描述餐厅创业的艰辛和鼎盛时期的风光以及后来朋友的反目,就像一部电视剧。临别时让菲菲好好考虑考虑。

素来价值观念淡薄的菲菲就此事咨询了两位朋友,两位都怀疑有诈,说,故事编得越完整越有问题。其中一位朋友还专门开车去查看,回来告诉菲菲,啥子餐厅哦,大门紧锁,门窗破烂,门前的青苔差点把哥哥滑倒!

菲菲要求看看产权证、营业执照、与人合作及后来撤资的文本,二少爷在电话中说,妹子,我们多年朋友你咋不相信我呢?菲菲回答说朋友也应该按规矩办事嘛。二少爷催促菲菲注入资金并承诺该有的文件我少不了你的。菲菲坚持不见鬼子不挂弦,后来干脆就不接二少爷的电话了。

又过了些日子,从一熟人处听说二少爷找别人借钱,金额居然是500元!菲菲愕然。

有些人曾经像个人,可是在混得不好的时候就会出下策。

 

                                                                         201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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