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厂记忆——黑娃 作者:少城女子


 

 

  工厂记忆——黑娃


    黑娃是个孤儿,从小跟着婆婆在养老院长大。严重的营养不良让他身材矮小并且有些驼背。因为工资低人才差,29岁的黑娃一直找不到对象。其实黑娃的相貌也不算多难看,络腮胡,大眼睛,厚嘴唇,鹰钩鼻,这样的容貌如果长在一付高大的身躯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偏偏配上矮小佝偻的身子沮丧的表情,就像是老天爷的恶作剧。

有师傅调侃:“黑娃,你长得好像印度人哦。”“嘿嘿,是不是哦?”黑娃笑得露出焦黄的牙齿。

“印度?讨口子国家的嘛。”另外一个师傅装作大惊小怪。

黑娃深受打击,表情凝固,两颗门牙被厚嘴唇绊住,一时收不回去。

忠厚的黑娃也会报复,他是班长,那两个戏弄他的人第二天被分配做了最重的活路。

每天上班前,黑娃要把全班人集中起来讲几句注意安全的话并且发给当天的安全员一个红袖章,黑娃说:“拿去,你的套套。”师傅们立刻想到了避孕套,怪声怪气地一阵哄笑:“戴好,戴好,不要漏了哈。”单身的黑娃脸红了,嗫嚅道:“嘿,正经点,上班了,上班了。”生活就在繁重的体力劳动和低俗的玩笑中一天天过去。

黑娃缺心眼,常常说错话。有一天下班后去澡堂的路上,冷得直哆嗦的黑娃碰到一个女工,他本想问:“水好不好?”不晓得咋个却问成了“人多不多?”“怪——物!”那个女工扯起洗澡毛巾就打。

黑娃想那毛巾刚才一定擦过箩筐(臀部),涨红了脸挥舞双手护住脑袋,自认晦气,不好发作。

黑水娃很迷糊,常常记不得天日。有天早晨爬起来就急忙骑车往厂里冲,到了一看,大门紧闭。哦,原来是星期天!咕哝着往回骑,后面一辆大卡车惊抓抓地按喇叭,黑娃乱了方寸,一下子栽进了路边菜地里,那块菜地才施过肥,那个年代用的是人粪尿,于是黑娃就不仅是嘴啃泥的问题了。

黑娃爱酒,桥头小酒馆是他的快乐天地。有时候被人扭住硬要他请客,说:“你娃耗子都没有供一根,不要那么抠门。”吃完喝完那人拍拍屁股走了,剩下黑娃趴在桌子上又哭又笑。

黑娃性压抑,偏又受到挑逗。有女工来交病假条,说是里面痛,对黑娃大放其电,眼珠甩来甩去,用散发着年轻女人体香的身体去碰去挤黑娃,嘻嘻哈哈把黑娃整得晕乎乎。于是一两天病假就变成了N天,黑娃就装聋作哑。

黑娃好想恋爱。

厂里来了一批回城知青,黑娃去车间办公室领回来5个。其中有个女生小敏。小敏18岁,圆圆的面庞凹凸有致的身材扯住了黑娃的眼球。在分配工作岗位的时候,黑娃起了私心,把小敏分到了他那台机器。学生气十足的小敏每天认真地工作,虚心向黑娃请教,黑娃心里乐滋滋的。

小敏的家住在城西一个深深的庭院里,1949年以前是国民党达官贵人的公馆,后来作为机关宿舍。某个周末的下午,小敏的妈妈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位30多岁的妇女,庞大的身躯让人想起大象。另一位是个手足无措长相滑稽的男子,妇女对小敏的妈妈说:“我是小敏的师傅,这是我们班长,路过这里来看看小敏。”小敏的妈妈用她那双黑黑的细长的眼睛静静地打量两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哦,请等一下。”转身进屋。

少顷,小敏出来了,掩饰不住惊异的表情:“班……长,师……傅,不知道你们要来,请进请进。”黑娃越发觉得手没有地方放。

师傅小声骂道:“没见过世面啊?!”随即把黑娃拉了进去。宾主在宽大舒适的沙发上坐定,小敏为他们沏茶,拿来小点心,小敏的妈妈微笑着听师傅说话,原来这是一次对新学工的家访。

“哦,我们家小敏在工厂表现还好吗?”妈妈坐在黑娃对面,双腿并拢微微斜着,双手相握看似随意地放在膝盖上,话语轻柔却吐词清晰。黑娃平时说话就是在喉咙里打转,这下子更咕哝得厉害,师傅在一边笑盈盈地充当翻译。小敏找个借口跑到里面一间屋子去捂住嘴笑,差点在地板上打滚。

告辞出来的时候,黑娃心慌意乱,在镶嵌着铜条的楼梯上一脚踩虚,师傅一把将把黑娃拎起,二人险些儿撞在装饰着彩色压花玻璃的门上。

出得大门,黑娃把嘴揣在怀里,他晓得自己没戏。

黑娃啥也没说,却不会掩饰自己的眼神,班组一些师傅开始挤眉弄眼拿黑娃开涮。黑娃的笑容没有了,小敏也觉得很别扭,相当长一段时间双边关系十分紧张。

终于,黑娃结婚了。新娘在街道化工生产组上班,她前夫死于肝癌。人们很快发现,这个五官端正皮肤白净笑眯眯的女人其实是个有比较严重的智力障碍的人。于是有人暗地里叫她老二,二婚嫂,二百五的意思。黑娃自己倒不计较,他总算有个家了,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也不发酒疯了,性情温和了许多。很快,那女人为他生了一个粉嘟嘟的小女孩。黑娃那个高兴就别提了。吭哧吭哧地自己动手做了个婴儿车,还刷上浅绿色的油漆,每天乐呵呵地推着女儿去婴儿室,婴儿车上搭着清洁的浴巾。常常有人来问还有冰棍吗,那个年代的冰棍车就是浅绿色的,呵呵。

黑娃给女儿取名叫平平,希望她平平安安。

有一天,温和的黑娃毛了,和幼儿园的老师大吵一架。事情是酱紫的:黑娃一连几天发现女儿哭唧唧,屁屁上有白色的圆圈压痕。于是黑娃上班时间偷偷溜去看个究竟。眼前情景是:幼儿园的老师抱着医务室某医生的孩子,搂着科室干部的孩子,平平和几个工人的孩子却被按坐在痰盂上一溜靠着墙。可怜的平平不堪久坐扭动不安,那痰盂就顶在她的腰部。黑娃冲进去对着幼儿园老师咆哮一通,一把抱起自己的女儿就走。再也没有送女儿去那个鬼地方,他咬咬牙戒了酒,挤出钱来找了个老太太照看平平。

可爱的平平在父爱的阳光下健康地成长,人们惊异地看到:穿着整洁的平平小辫子总是不断地变换花样,她那脑残的妈妈显然是不能胜任这个活儿,那么,难道是......?有一天,宿舍的人看到黑娃在为女儿梳头,他那印度人似的眼睛是那样专注,倾泻出一腔柔情,原本笨拙的手指头在女儿黑亮的发丝间灵巧地翻飞......父爱的奇迹啊。

原以为黑娃从此过着幸福生活,却突然听说黑娃疯了,那是90年代初。

黑娃老婆的那个街道化工生产组早已垮掉,黑娃后来又面临着下岗,这个热爱自己家庭的木讷汉子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终于崩溃。疯掉的黑娃把平平锁在屋子里,自己跑到楼下去乱跑乱叫,硬说是有人要害他的女儿。

许多年了,不知道黑娃一家现在怎样。

 

                                                                       2010-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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