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宅子里 作者:郁琪


 

 

  老宅子里


  一

伴着一声划破黎明的清脆铃声,“姐姐,我回来了!”“姐姐,我是弟弟”,“我回来了!”

是梦境?那样真切清晰!是现实?四十年了,一直是朦胧的梦境啊!

四十年后第一次见到弟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薄明中穿透苍穹的清晰声音,那最亲切的一声“姐姐”,永远激荡澎湃在我心怀间!

那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天蒙蒙亮,我还在睡梦中,北方的街道,也是悄静的。

四十年,对于人生,日转星移,天荒地老。我愈发不敢奢望能够亲耳听到弟弟的一声呼唤!现在,那声音竟然划破长空,回荡院落,飘进房间,是喜悦?是惊异?文字哪能尽述!

急忙赶到院中,打开大门,是弟弟回来了!果真是弟弟回来了!朦胧之中,我们看不清楚对方的面孔,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把千言万语拥抱在一起,把时间空间拥抱在一起。热泪盈眶,哽咽不能语。

弟弟的中文,只能勉强写名字,我的外语也困难。回想起日前曾经收到过弟弟一封外文信,我似懂非懂地看出有可能回国的意思。四十年了,我那唯一的弟弟似乎远在天边,在那么旷远陌生的地方。我看不到摸不着啊!弟弟回到我身边,只能是梦境,哪里会是真实的!

然而,弟弟回来了,就在我身旁,毕竟是真实的。我拥抱着弟弟!我们的呼吸互相传递,我们的心房共同跃腾,我的热血一起涌动!

进了房门,看清楚了对方的面孔,弟弟啊,我的好弟弟!一别四十年,恍如隔世,你我鬓角都添白霜!

惊喜之余,弟弟又有些感伤,四十年没说中文了,能不能很好交流,能不能尽述衷肠?但很快感觉到顾虑是多余的。姐弟之间心有灵犀没有不能沟通的;心心相印没有不能意会的。尽管畅叙心曲吧。

弟弟1949年出生,小我两岁,八岁时就和我分别了!那时候似乎没有悲伤,也不懂得落泪。哪曾想到,那时那地一为别,天各一方;那次,我们分手,再相逢时,竟然都逾不惑之年!

清晰记得,一个早晨,上学以前。似乎长大了的我,独自一人,面对老宅一楼过厅穿衣镜,眼见自己的两行热泪爬行而下,嘴角咸咸的。我默默地,默默地,久久不愿离去。我不知道,在这面穿衣镜前,何时能再看到弟弟的身影;在这面穿衣镜前,何时能再和弟弟手牵手比肩上学。人生的酸甜苦辣都留在了那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里。我的心情好沉重,好沉重,简直要坠入深渊……

我们携手回到老宅,那是我和弟弟分别的地方。老宅保留着弟弟人生中的童年,保留着我和弟弟深深的眷恋。

迈进老宅风剥雨蚀的大门,弟弟眼眶充溢着热泪。二十世纪初年外公请德国人设计的老宅,本是三楼一底的两幢,坐落在两条街道交口处,不算深宅大院,也被附近的人们称为公馆了。两幢房子中间临街处,是外公的车房。弟弟出国以前,车房已经是一家公私合营的五金行,改革开放后被买卖不错的“好利来”买下。地下室成了某冷库,在另一条街口也开了门脸。

前院较宽敞,有一棵高过三楼的老洋槐,她经历了老宅春秋。每年暮春,满树白花串串,满院花香馥郁。后院狭长,也多为洋槐,间隔几株榕花树。夏季,绿树成荫,翠草丛丛,捉蚂蚱,挖蛐蛐,粘蜻蜓,观察七星甲虫……前后院是弟弟和我的伊甸园。

慢慢走上通往二门的十余级花岗岩台阶。

二门,欧式铁栅后面花饰玻璃,已经不复存在。穿衣镜,只在墙上留下镶嵌过的痕迹。过厅花砖几乎完好,经历76年大地震也未损坏。弟弟抚摸着从三楼旋转而下的楼梯木质扶手,想起自己孩童时代经常骑着它从三楼一滑而下的趣事。阶梯和墙群是水磨石面,已经油腻难辨本色,显得很寒碜。记得有一次弟弟突发奇想,穿着崭新的裤子跪着上台阶,赭石条绒裤子膝盖处磨得发白了。幼时的我觉得弟弟犯了错误,向父亲告状。记忆中的唯一一次,我懊悔了半辈子,弟弟已经忘却!

楼道吸顶灯座还在,落寞孤寂,狼狈不堪。

一楼左手,曾经是小姨一家居室。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祖籍广东中山的姨父,到香港继承父业,小姨一家定居香港,后迁居美国。那典型广东人相貌很幽默的姨父,已不在人世。站在房门前,我和弟弟脑海中呈现小姨和姨父不十分清晰的音容笑貌。

一楼右手,是外婆房间。先人已去,此地空留。

外婆出身四川自贡盐商家庭。外公广东南海人,清华毕业,又到法国、英国留学,剑桥化学专业硕士毕业,是二十世纪初年中国的睿智知识分子之一。外公留学回来在外交部等处任职,兼大学教书。三十余年来,我和母亲相处时间甚少,对外公知之寥寥(阶级斗争年月,母亲也不愿提及属于“资产阶级”的外公)。写此文的时候,我在网上查到1912年北京政府外交部职官年表中的外公名字,欣慰之余又慨叹目前我看到的信息过于寥寥。外公在天津盖了老宅,又在北京香山置了别墅。我和弟弟谁也不知道香山别墅在何处,是什么样子,只见过母亲留下的照片。

逆时光上溯几乎一个世纪的外婆家庭,并不是那种封建闭塞型的。外婆姊妹被送到北京读书,唯一的妹妹嫁给西班牙人,早年到夏威夷定居去了。外婆北京女师毕业,写得一手好字。我存有三十年代外婆照片,非常漂亮,真比影星还靓丽。母亲说那不是外婆最漂亮的照片,一次外婆参加赈灾义演后,摄影师给她留下的照片才真是漂亮极了呢!那种美丽是袅娜朦胧迷人的。母亲说外婆并不会演戏,只是穿上时装登台,类似现在的模特表演吧。我曾经见过一张外婆带着孩子们在北京香山的照片,她身着一袭白色衣裤,袖子是上个世纪初时兴的那种宽松式。外婆甜甜地舒心地微笑着,抚摸着膝下天真可爱的孩子们。

外婆年轻时如此光彩照人,然而似乎红颜薄命吧,外婆的身世非常不幸!才能出众的外公年仅43岁因一场意外而殒命!留下五个孩子!大的不过十来岁,小的不过七八岁!外公去世以后,非常聪明伶俐的母亲大妹妹也离外婆而去了。外公的去世,是母亲人生中的第一大不幸!母亲家庭的苍天刹那间崩塌了下来!然而人死不会复生,外婆不得不从噩梦中清醒,明白自己身上的担子。外公生前在外国保险公司买了寿险,他意外身亡后,保险公司支付了不少保险费。这笔保险费对于母亲家庭生计起了关键作用,再加上变卖一幢房子,外婆支撑住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从我记事到十八岁,第二幢房子变卖前的十几年间,我清楚记得外婆常常变卖东西,衣物首饰家电等等。记忆最深的是那台美国货单开门白色电冰箱。在庐山顶“美庐”陈列室,我见到十分类似的一台。因为思念外婆,我兴致勃勃地给冰箱拍照,不过很可惜,尽管我磨破嘴皮,还是被保安曝了光。变卖老宅的时候,卖掉了最后一套样式雅致的红木家具,那精致的木雕镂空图案,我还清晰记得。

外婆房间应该是外公在世的会客厅,双扇门开在一楼过厅,单扇门开在套间。单扇门上方开有双页小木门,是仆人传递物品用的。房间很大,菲律宾窄条人字地板。两面墙上的窗户都垂着落地沙帘,双层玻璃,木质百叶。夏天,外婆房间总是荫凉凉的。外婆寡居后,作息时间常常颠倒,白天需要休息,大厅被蓝色绸帘分割成两半,弟弟记得儿时用帘子把自己裹起来闹着玩儿。外间的雕花木架和早已冷却的壁炉上,常年摆放着花草,最多的是皮实的天冬。枝叶四下分披,秋季结满我和弟弟最喜欢的小红豆豆。红木茶几旁,围着褪了色的布艺沙发。

居室里面有套间,六角房形,五面玻璃,白色窗棂。早年,套间存放着外公用过的进口电器等。那外观好看的电冰箱,外婆说声音很大,有点像摩托车,一直闲置。

弟弟记忆中,白天,外婆常常躺在床上,眯着眼睛,和着床头收音机里播放的小调。夜晚,外婆喜欢去闹市看杂耍,总是一只手牵着弟弟一只手领着我。五六十年代,外婆穿着还是很讲究的,与众不同。她头发和颜面都是用过化妆品的,带着首饰,穿着黑色府绸衣裤、刷过白粉一尘不染的布鞋。观看玩艺的时候,总要给弟弟和我买些小吃。因此夏日的晚上,弟弟和我跟在外婆左右,期盼着有出门的计划。

“姐姐你还记得吗,外婆救过我的命啊。”外婆是救过弟弟性命的!那时候旋转楼梯扶手中间,有一根垂下的电线,我们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平时也不去理会。一次弟弟替姨父叫小姨吃饭,一边上楼一边喊着“小姨吃饭喽!”,小手里还不停摸索着那根电线。谁知道电线外皮有破损之处,弟弟双手被电吸住了!小小年纪的弟弟竟然高喊:“电死我了!”妈妈和小姨正在楼上聊得专注,姨父在后面厨房,都没有及时听到。最先听到的是外婆,她慌慌忙忙跑到地下室拉了电闸。待大家赶来,弟弟双手皮肤已经被烧破,急忙送到医院,弟弟命好大!

如今,外婆在哪里呢,连她睡觉的床铺,吃饭的桌椅?荡然无存了!只是人字形地板上,似乎残留着外婆的足迹;不陌的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我们喜欢的外婆气息。门的铜把手还在,弟弟抚摸着,思念着和外婆一起度过的童年。如今寻觅不到外婆的身影,再现不了当年的情景。四十年了,对弟弟来说,岁月岂止无情,简直是残酷的。

 

  二

我和弟弟携手来到二楼。

楼道过厅右手有一个小过厅,转过去就是父母和我们孩子一家五口当年的栖身之所了。来到门口,弟弟开始在记忆中搜索……

正门外右手,一间几平米小套间,多是用来堆放杂物,有木板格子。正室较大,当年被父亲粉刷成淡雅色调,再用自制的辊子印上得体的花纹。进门右手最里面还有一个套间,也只有几平米,是父亲当年的电器小天地,父亲一生多种爱好中最酷爱摆弄电器。他睡眠时间很少,常常晚上睡下以后,想起一件事情,哪怕很小,非要起来做完再休息。儿时的晚上,我和弟弟常常伴着父亲小屋中调试电子管收音机的声音入睡,我们当时并不觉得那声音是美妙的旋律,父亲乐此不疲。

右墙靠套间是父母的大床,地道的simmons,是父母结婚时祖父母赠送的。这个大床跟随我们从第一故居到第二故居,曾经修过两次,木架和弹簧始终完好。用了半个多世纪,太陈旧了,九十年代末拆迁时才恋恋不舍地丢弃。房间内当年的一套白色欧式家具,自然灾害时期变卖掉了,它也曾经陪伴过我和弟弟的童年。后来的岁月里,我时常寻思,那套家具谁买去了呢?直到如今,我和弟弟走进家具商场,似乎还在找寻那套乳白色、本色雕琢图案和精巧铜把手的家具。母亲梳妆台的四条腿是细长的,有三面镜子,一大两小。镜框别致,很像欧式舞台帷幕框架,引起我们儿时无限遐想。左右两面小镜子是可以折成一定角度的。五斗橱的三个大抽屉,是我们姊妹三个放衣服的地方。父亲告诉我们,衣服不一定是崭新的,但是一定要洗涤干净叠放整齐,这是生活的至理名言,我们终身受用。

父亲是太有板眼的人。衣服领带皮鞋不说,卧具要每周换洗一次,并且是烫熨过后才收拾起,无论是保姆做,还是自己做。碗筷、酒器洗过,都要擦拭得发出光泽。父亲和弟弟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国外。后来他们的朋友告诉我,父亲和弟弟的家,物品摆放得井井有条,收拾得一尘不染,令朋友们啧啧赞叹,甚至无法相信只是父子两个男人生活的环境,这是父亲的生活习惯。

我们的母亲是时尚的。母亲移居国外十余年了,前年回国探亲,我和弟弟与母亲相处月余,深味母亲的与众不同。进入耄耋之年的母亲,依然风度不减,超凡脱俗。母亲的一头银白略弯曲的头发,色彩搭配恰到好处的衣着,沉稳而彬彬有礼的举止,吸引着周围的人们。用句时髦的话来说,母亲是使人回头率很高的老太太。

母亲气度不凡又是礼仪中人,陌生人总喜欢通过对母亲的一瞥,语气很肯定地作出对母亲的一些推测,他们总认为自己的判断八九不离十。很朴实憨厚的的哥说,阿姨皮包里的钱一定不少,又连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想法,呵呵!”要说钱,母亲皮包里可真是没有什么,多少外币换成多少人民币,母亲始终搞不清楚。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有产阶级出身的母亲,年轻时候不会当家,一辈子没学会当家,她的钱财一直由身边的孩子帮助支配。前年见到母亲,我开玩笑说,母亲一辈子不懂得钱,一辈子不缺钱,母亲笑着说我概括得没错。母亲始终也没学会做饭,学而不厌,可是至今做不好。

母亲的通身气派,似乎每一个细胞,都浸透了端庄典雅,而没有一丝庸俗的奢华。母亲的上衣下裤鞋子等,颜色是配套的。淡蓝配深蓝,淡黄配棕黄,殷红配深灰等等。面料往往是本色上面还配有或深或浅或粗或细的条纹,给人的感觉,那么协调那么舒适那么爽目。母亲的衣着,实在够我们欣赏品味的。母亲回国基本不化妆,但是天天带有耳饰,而且耳饰和衣服也配套。母亲喜欢耳饰,买耳饰配衣服总觉得不够随意,这几年便学会了自己做耳饰。母亲用各式各样漂亮珠子穿成耳饰,一种颜色样式两幅。母亲上次回国耳饰上面的珠子,还是我托朋友从国内带去的,旁人不会料想到那是母亲自己穿的。母亲送给儿媳一副,是用景泰蓝珠子穿的,儿媳爱不释手。母亲衣着得体,大方而超俗,确实有着家庭和自身经历的底蕴,母亲背后有一部厚重的历史。

母亲家庭中唯一男孩、母亲的哥哥读完了名牌大学,而姊妹们没有条件再读大学,母亲中学进了教会学校,在法国人开办的盛约瑟中学读书,解放后又去读夜大。母亲扎实的外文功底是在教会学校铺就的。母亲认识父亲也是从外语开始的。父亲会讲一口流利的外语,他回忆说,一起跳舞的朋友中,只有一个女孩是会讲外语的,她后来就是你们的妈妈!

母亲一开始工作便任美国花旗银行T市分行的英文打字员,又在联合国救济总署驻T办事处工作过。后来,因为母亲是广东人,经人介绍进了一家广东人开的贸易行。公私合营后贸易行搞“实体”,转办工厂,母亲成了厂里的一名普通干部,写写算算,有时候也搞点宣传。母亲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水粉画。艺术的陶冶,对色调的敏感,融会于母亲得体的仪表上。五十年代的母亲,仍然是旗袍,棉布的,合体的。

然而,母亲命运多舛!三十岁出头就和父亲异国分居了!这是母亲人生的第二大不幸!总忘不了那一幕,母亲读着原文的《简爱》,边读边给我们姐妹讲着里面的情节,读到简.爱命运的不幸,读到简.爱若干年后再次与伤残的罗彻斯特相逢时,母亲肝肠寸断声泪俱下泣不成声。那泪是朝朝暮暮的相思泪,是内心深处痛楚的泪!母亲和父亲中间隔着国境线,真好像牛郎织女隔着银河遥遥相望,望穿秋水!文革十年父亲音信全无,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可是,母亲没有在婚姻上再迈出一步,她一次次拒绝了思慕她的男士们。母亲深爱着父亲,全身心照顾着留在国内的两个女儿我和妹妹,这是作为母亲的无私和伟大!母亲说,她的三个儿女都很聪明,勤奋能干,十分欣慰,母亲常以她的儿女自豪。和父亲的分别,母亲的心理年龄似乎总停留在三十多岁!我想这也是母亲至今讲究衣着的一个原因吧!

母亲如今和父亲的情感,我们儿女就有些不明白了。父亲不在母亲身边的时候,母亲念念不忘父亲;父亲出现在母亲面前,深情地呼唤母亲的英文名字紧紧握着母亲双手的时候,母亲却有些木然。已经八十高龄经过四十多年风风雨雨的父亲毕竟有些老态,自然不会像年轻时那样漂亮。父亲从青年到中老年的过度,母亲没有在父亲身边。母亲保留在记忆中朝思暮想的总是风度翩翩的英俊青年,母亲对父亲半个世纪以来的那种挚爱似乎被冰霜封冻着!

母亲回国又和我讲起当年在工厂上班的情景。单位在工业区,下雨趟水衣服湿了大半,挤不上公交车(那时候交通不能和今日相比),母亲搭上了一辆送菜的农民马车,两手抓着车帮颠簸着到了工厂。至今母亲还很感激那位农民大哥呢。那时候的母亲已经不穿旗袍了,还是胡人的裤子好,上下马车方便。

六七十年代的母亲,逢节假日上街还是要打扮一下的,因此,母亲的外表与那个时代一般人不同。在红旗下长大,再加上青春期逆反心理,我那时候不怎么喜欢和母亲外出。当然又不能不和母亲上街,我似乎很冷漠,不懂得欣赏母亲反而害怕别人异样的目光。和母亲走路,有时候像鲁迅描写的柔石和女性走路,中间总要有一些距离。那时候的我似乎隐隐觉得母亲是旧社会的遗老遗少,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十分幼稚可笑。

母亲是有产阶级的后代,但母亲身上没有旧时代的酸腐气息,反而引领了某种潮流。耳濡目染,改革开放后,我——这个老知青开始注意着装得体。我不知道自己当年外出走路疏远母亲,母亲会有什么样楚楚的心理,现在想起来十分后悔,不过母亲从来没有提过这种事情。母亲回国,我悉心照料以弥补年轻时不懂事的愧疚。母亲在路上迷了眼,我用灵巧的舌头迅速舔出了沙子,母亲不由得说:“这好女儿!”我歆享着母亲潇洒的风度,陶醉着母亲高雅的气质,终于读懂了母亲的外表和内涵。

“姐姐!”弟弟的一声呼唤,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这里曾经摆放着咱们睡觉的小床。”弟弟难忘房间右墙前半面和前墙右半面,曾经依次摆放着三张小床,是我们姊妹三人的。弟弟和我分别以后,在我曾经的那张小床上,不知道多少个深夜,我独自悄悄流泪,直到眼泪浸湿枕头,直到流淌着泪水睡去。又不知道做过多少团聚的美梦,醒来,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四十年来,异国他乡的弟弟,何尝不是如此呢。

左墙有和阳台相通的门,阳台原本是没有玻璃敞亮的,现在被住户密封成了房间。那里曾经是我和弟弟的小天地。妹妹比弟弟小五岁,弟弟出国时妹妹还很小,阳台留下我和弟弟的回忆最多。在那里,弟弟玩弄自己抓来的蛐蛐,在那里,用摘下的串串槐花,弟弟把我打扮成白雪公主,在那里,弟弟和我用积铁造轮船造汽车,在那里,我们玩过家家……我们有一个能够喂水喝的娃娃,那么认真地给她换尿布……我告诉弟弟,我和妹妹曾经在这里养过大白兔,大白兔还生了小兔子,弟弟圆睁着惊奇的眼睛,遗憾没有亲见当年的情景。

 

  三

从阳台可以通到另外两间相连的屋子,五十年代我们一家曾经在那里居住过。弟弟说:“姐姐,这间屋子闹过贼,对吗?”是的,对那两间屋子记忆中留下的只有闹贼了。那几日父亲快从上海回来了,母亲晚上没有锁房门。一楼的大门、二门,外婆是不是每天认真锁,我不知道。然而,在和平安定几乎可以夜不闭户的五十年代中期,谁会想到有贼呢。那个深夜,熟睡中的母亲被屋子里的一些异常声音吵醒了。起初,母亲还以为是小花猫;越听声音越不对,母亲顺手按亮了台灯。瞬间墙上印出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母亲惊恐万状,贼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跑掉了。当时全楼只有三楼陈叔叔是男人,母亲拼命喊叫陈叔叔……警察到了……贼是从后院跳墙跑掉的……那个深夜,母亲带着我们三个弱小的孩子,房间里进来了一个贼,或许白天贼就藏在套间里藏在床底下……这一切,长大了的我和弟弟想起来仍然不寒而栗。

“后来,那只小花猫?”弟弟问我。“它……”,说起那只可爱的小猫,我至今都心碎!那是我和弟弟的宠物,它黄白黑相间的皮毛很是可爱。白天在外婆的脚下打盹,或者在阳光下似睡非睡半睁着渴睡的眼。每当我和弟弟抚摸它时,总是发出一种轻微的非常舒服的呼呼声。我和弟弟常常携手到马路对过胡同口买二百元猫鱼,那时候一分钱叫一百元,二百元的可以吃一两天吧。

弟弟出国以后,到了“自然灾害”困难岁月。一天,我发现猫脊背上有一道刀痕,几乎纵劈整个脊背!似乎没有伤及骨头,裸露着肉,滴淌着血!是谁这样狠心,对我们心爱的小猫下了这样的毒手?或许它偷吃了别人的东西?或许别人想偷吃它?小花猫逃过死亡劫难,整日默默无语,凄凄惨惨地看着我。刚上初中的我不知所措,只是抱着它。我无法忍受它流淌着鲜血,便用一些面粉撒在伤口处给它疗伤。但是,不一会儿,小猫便背着我把面粉舔舐了。它是饥饿,还是不习惯我那种治疗方法,自己来保持伤口洁净?我几次撒上面粉,小猫几次舔干净,伤口总是鲜血淋漓,我的心也始终在滴血……

几天后,一个寒冷的冬日,枯枝在北风下颤栗着,在后院垃圾箱中,我蓦地见到了小花猫尸首!身体僵直着,那伤口的鲜血凝固成了黑紫色!我和弟弟所爱的小花猫,就这样去了,默默地去了。临走,也没麻烦主人,自己安眠在垃圾箱中,等待人们把它抬走。我哪里忍心就这样和它永诀呢?我把它安葬了,安葬在我和弟弟经常玩耍的后院槐树下…….从那时候起,我再没有养过宠物,那只小花猫,是我一生唯一养过的小动物!我哽咽地给弟弟讲述着它的鲜血淋漓,讲述着它躺在垃圾箱中的情景,我和弟弟的心都碎了……那无辜的小生灵,我和弟弟的宠物,你是生不逢时啊……

我和弟弟又回到二楼过厅。我们房间对面,是两间相连不大的屋子,那是姨婆住过的房间。姨婆和外婆不同姓,我几乎觉得她们没有什么血统关系,然而她们情同姐妹,相依相伴,一起走过坎坷的大半人生。

姨婆的房间是我和弟弟喜欢的去处。姨婆爱我们,我们也深爱姨婆,她出出进进的身影,深深镶嵌在我和弟弟的心中。姨婆身世好苦!那苦,源于男尊女卑的社会。姨婆婚后没有生育,姨公便在外地又娶了二房,然而还是没有后代!并不是姨婆不能生育啊!就这样,姨婆从二十几岁便孑然一身,不知道何年何月搬到了外婆的老宅子里。姨公当然也愧疚,一年左右来看望姨婆一次。每当姨公前来,我见到姨婆那又惊又喜的神情,她忙着弄吃弄喝。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姨公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他们没有书信来往。七十年代初姨婆去世,姨公大概也不知道消息,谁又知道姨公的地址,谁又知道姨公当时是否还在世呢?

姨婆很有才华!她绘画优美的油画,书写漂亮的毛笔字,刺绣精美的物件,烹调香甜的饭菜……这些大概是她孤身一生的精神寄托吧。尤其记得每逢端午节,姨婆包粽子一绝,大家都到姨婆房间吃粽子。我记得下乡回来探亲,看到姨婆留下的油画在院子墙角被风剥被雨蚀。七十年代中期,文明没有苏醒的荒蛮岁月,人们是不懂得珍惜的。后来一位中央美院教授曾经评价过姨婆水果、鲜花等静物油画,说与当代画家的水平相当!姨婆去了,连同她的油画,连同她的刺绣!……

我最早看到“能忍则安”几个字,是在姨婆刺绣的茶托上,我当时哪里懂得那几个字的深义!长大以后在别时别地再次看到那几个熟悉字样的时候,我才参透姨婆的那几个字是用她一生的苦楚连缀而成。我返城后见到姨婆遗留下来的一套磁器,竟然被晚辈当作画画调色器皿……有的棱角已经被打碎,我好心痛。带着对姨婆的哀思,我把它洗净,收藏起来。当弟弟看到劫难后的瓷器时,轻抚着它,无语而热泪盈眶。睹物思人,几件遗物引起我和弟弟对姨婆深深的思恋,它是我们心灵的唯一慰藉。

我和弟弟又来到二楼过厅,那里曾经留下我们许多童年的欢乐。难忘一个个灯节,我和弟弟、亲戚、邻居们的孩子玩花灯,总共有六七个孩子,排成队伍,打着花灯。我们把楼道和过厅的灯都关掉,从一楼到三楼,从三楼到一楼,穿梭不停。弟弟的另一只手往往还拿着冒火星的“嘀嘀筋儿”。我们为亲手营造的富于神秘色彩的气氛而欢呼雀跃,大人们也往往被感染了。在回到老宅的那日,我和弟弟再次关上了楼道的灯,手拉着手,沉浸在那遥远的欢乐之中。

面对三楼楼梯右手走下几磴,左转再几步,有两幢楼房相连的一扇门,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铁锁,曾经引起我和弟弟孩提的好奇心,我们总企图透过这扇紧锁的门,窥测那幢陌生楼房的秘密。大锁封尘许久,应该有六七十年了!无法想象是在哪年哪月,又是谁亲手锁上了它。锁上了这道门,也锁上了家庭的几多变故!

几磴楼梯对面有一间不大的屋子,住过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安徽籍保姆。阿姨三四十岁,那一年当她接到女儿来信,得知丈夫在家乡饿死的噩耗之后,便默默离开了老宅。她离开老宅时那红肿的眼睛,我永远不能忘怀。

阿姨走后,屋子空了。

姐姐,你记得咱们后来在这里演过幻灯吗?哦,当然记得。不知道我们当时如何突发奇想要自己制作幻灯。设备是大鞋盒子,后面剪了圆口放进灯泡,前面的方口放映幻灯片!幻灯片插进纸盒前面两侧开好的细长小口中,图像投到墙上。夹住幻灯片的是镂空出小方格对折的纸壳。我们的壮举引来了左邻右舍的小朋友,大家自得其乐。暑天,小屋被关得严严实实,大家汗涔涔,却欢喜非常。在小屋子里,我们还用买来的几个零件组装过半导体收音机,只能听到两个电台,声音还常常交错到一起,但是美滋滋,争先恐后,百听不厌!

和弟弟分别以后,不记得什么时候,我自己搬进了这那小屋。记得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书桌前面墙上总是贴着计划之类,至今习惯长计划短安排。一半个月总要有个备忘录,然后把做完的事情,一一圈掉,下一个备忘录便又酝酿着出台了。这个习惯,大概就是那时候在小屋里养成的吧。

小屋右手有一扇窗户对着后院。朝阳明丽或夕阳西下,从窗户望去,在两面高墙下的甬道上,常常有外婆的身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在后院一小块空地上,搭架种了丝瓜,还种了苋菜,红苋菜是给我种的。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小喜欢吃红苋菜。孩提时代在上海,祖母总买来给我吃。住进老宅,苋菜有时候买不到,外婆便年复一年种植一些了。啊,红苋菜,如今每每看到它,思念之情,便不由得洋溢。如今,外婆已去,那块土地早就荒芜了。

当年后院很幽僻,如今院墙外成了闹市,院墙内也人生嘈杂了。

 

  四

我和弟弟上了三楼,那里住着陈叔叔一家。对外婆来说,陈叔叔是房客;对父亲来说,陈叔叔是父亲的同窗,亲如兄弟的好朋友。陈叔叔是我爱戴的一位长辈。父亲在Y.H.中学读过四年书,因为南来北往国内国外奔波,加之年代久远,父亲记不清楚准确年月了。父亲很欣幸自己读过书的中学,几十年以后我在那里教书,对Y.H.一往情深。父亲常常在书信中回忆母校的校舍礼堂等,又几次来信希望搞清楚读书的年月。我去翻阅过校友录,没有找到有关父亲的记载。父亲来信说你去问问陈叔叔吧!但父亲哪里知道,在父亲那封信前不久,陈叔叔去世了!我绝对不能把噩耗告诉父亲,我知道,陈叔叔的过世,父亲会禁受不了。

陈叔叔生于缅甸,双眸炯炯,相貌英俊,幽默风趣,豁达开朗。陈叔叔英语很棒。记得少年的我读完四本一套的《基督山伯爵》后,兴奋不已。我对陈叔叔讲说情节如何生动,如何引人入胜,如何爱不释手;陈叔叔神采飞扬地说,原文的八本要精彩得多。后来我才知道,大多翻译的文字,尽管罄尽翻译家心血,有时候也会像拙劣的艺术品,难以淋漓尽致地反映那时那地那种风物风情的本身。原汁原味的原著之美,我是无法受用得到了。陈叔叔钢琴也很棒,常常沉醉在钢琴优美的旋律之中。直到他癌症晚期,在电话中用沙哑但不失乐观的声音告诉我,还在弹钢琴!非常遗憾,我总是觉得自己忙,很少去老宅听陈叔叔弹琴,逝去的一切,永远不可能追回了!陈叔叔那样开朗乐观,年轻时热衷过健美;若是今天,也算得超级模特了。我真不相信,他会被病魔很快吞噬了生命。在病中,他把自己的不少积蓄,给在国内的一个儿子买了房子,甚至自己输液的钱都所剩无几。在国外的女儿说,父亲总是那样乐观,总是给我们带来笑声,总是说自己的疾病不要紧,这让我们怎么能不深深爱戴他,怎么能不心痛,怎么能不全力去帮助他呢!

我们敲开了那曾经熟悉的陈叔叔房间。陈叔叔见到我和弟弟一起前来,十分惊奇,异常欢喜,四十年之后,还能叫出弟弟的乳名。陈叔叔是虔诚的天主教徒;我们虽然小时候也领过洗,但从来没有笃信过。记得五十年代我们住在上海的时候,祖母是经常带着我去教堂的。幼小的我在一旁看着信徒们祈祷,只是觉得好玩。文革前户籍上有过宗教一栏,在那样的年月信奉天主教也是罪孽啊,我很怕别人看到我户籍上的“天主教”字样;文革后户籍取消了宗教一栏,我曾经暗自庆幸过。陈叔叔一直信奉不移,文革中曾经为此被批斗;又因为他从国外归来,从进出口公司被下放到废品公司。可是他笑面人生,对人世一切不平,似乎没有过怨天怨地。

陈叔叔家墙上始终挂着圣母玛丽亚和耶稣受难的画像,桌上摆放着耶稣小塑像。陈叔叔是欧典歌曲迷,晚年完全倾注于欧典歌曲的收藏和欣赏之中了。桌上是听歌曲的各种电器,地上是自己改装的大音响,大小抽屉中的欧典歌曲磁带、唱片等,令我们目不暇接。我真不知道还有谁欧典歌曲的收藏超过陈叔叔。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哪几张唱片是朋友刚从香港寄来,是香港最新版本……他又迫不及待地让我们听那些他心爱的歌曲,音响开得好大,似乎音量小一些不能够尽兴。他又提起了我和弟弟儿时趣事。陈叔叔乐呵呵地对弟弟说,你姐姐那时最怕打防疫针,每次打针都是我扛着去,扛一路,哭闹一路,哈哈!我也记得十分真切,再次被提起,几分羞赧,几分好笑。

穿过陈叔叔的两间屋子便到了露台,四周是水泥白色围廊。一棵高过三楼的老洋槐,迎接着我和弟弟的到来。洋槐,她是我一生植物的最爱。在洋槐盛开的时候,我降生了;每年,洁白的洋槐串串,淡淡的花香飘逸,我便欣喜地知道生日又快来临了。老槐树的年轮,记录着我们曾经的多少欢乐,多少伤感;记录着老宅的兴衰,记录着昨天和今天。下乡后的大西北,是不生长洋槐的,漫长的二十年中,我常常思念着她,记得写过一些文字,寄托我苦苦的眷恋。

目睹了创业的一辈/呵护着成长的一代/思绪与眷爱/在心扉澎湃/你臂膊下戏耍/你身躯旁往来/笑声的愉悦/无虑的童孩/暮春的袅娜/孟夏的馨霭/仲秋的碧绿/隆冬的洁白/涤荡着尘埃/充溢着炽爱/采撷着成熟/憧憬着未来/老宅的洋槐/离别已数载/似不速之客/每每闯入梦中来/老宅的洋槐/我心中无法拭去的爱。

从露台可以看到邻居L医生一家,那幢三层楼房屋的每一个角落,几乎都留下了我和弟弟的足迹,医生的几个孩子是我和弟弟的总角之交。小妹和我同年同月生,我们从四岁开始在一起玩耍,情同姐妹。在淡淡幽香的紫藤萝瀑布下,在盛开的火红凌霄墙边,在串串紫色圆润葡萄引来叽叽喳喳麻雀的时候,我们四五个孩子欢快嬉戏,那么无忧无虑!

L医生的那幢房子早已易主,在Y.H.中学毕业的小妹早已定居异国他乡,继承父业成为医学博士;很巧,我曾经在Y.H.教过她的儿子!每每短暂会面不时提起童年,提起往事。记得我俩曾经去公园钓鱼,两个小姑娘垂钓,没有人干预,收获总是颇丰,常常装满一两个饭盒。凯旋之前,我俩总是客气地谦让,互相说着,“还是给你家的小猫吧!”

我和弟弟告别了陈叔叔,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走下楼梯,又来到前院。前院在六十年代初曾经成为存车处之后,就变得凹凸不平了。那时街道负责人找到外婆,欲在人口愈来愈密集的闹市区开辟存车处,外婆答应了,当然是无偿的。于是,老宅的人们每天在自行车丛林中穿行;弟弟走了,我也没有了在前院玩耍的兴趣。

大门的一方,两条街交口之处,是一个“镶嵌”在我家院墙中的报刊亭。“姐姐,这报刊亭五十年代初期就有了!”是啊,邮局打算破开老宅院墙建报刊亭,外婆也是一口应允的。那时候,外婆和人大多数人一样,都谈不上有什么经济头脑,总是“公私不分”的。

“姐姐,你还记得吗”,弟弟指着大门一侧说,外婆总在这里插上国旗!是的,如今紧靠“好利来”的院落大门右侧,每逢重大节日的清晨,外婆总是第一个插好崭新的棉布质地国旗,在那条街上很是醒目。出于爱国,还是对共和国政府的尊重,我当年没有想过。外婆离去以后的那些年月,很少有人及时插好五星红旗了。抚摸着色彩已经淡褪的大门,我们心潮起伏跌宕。老宅,我们曾经从这里走出,步入坎坷的人生之路!

再见了,与我们有着不解之缘的老宅!弟弟牵着我的手,我们又一起漫步在那条熟悉的柏油路上,老宅在我们的视野之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老宅,那被岁月的风风雨雨摇撼剥蚀过的老宅,经历了家族沧桑变故,饱尝了我们几多欢乐、几多悲怆。老宅的一砖,老宅的一瓦,老宅中爱抚过我们已经逝去的长辈们的音容笑貌,永远深深地珍藏在我和弟弟的心底。老宅那愈见苍幽的洋槐,也犹如大浪淘出的晶莹沙砾,镶嵌在我和弟弟大脑潜意识中,不时清晰再现。

 

  后记:祭老槐

没想到2002年2月24日,我给老槐留下的一张凄凉照片,竟然成了她的绝版!没想到那年一别,我竟然与老槐永诀了!没想到当我再次见到老槐,她没有了干,没有了枝,没有了叶,没有了花;只剩下了孤寂凄冷的树桩!

那年那日,老槐的枝杈如铮铮铁骨,倔强地向我伸展着,无一丝颤动,无一言,无一语,我似乎有一种不祥之感;但是,我又安慰自己,季节还早着呢!但是,枝干确无生气,没有泛出丝毫生命之色,我怎么就没有在槐花飘逸的季节,再次来到她身边?我对老槐关照得太少了!我曾依偎着她长大,我曾得到了她多少抚爱,多少呵护,多少欢乐。而今,我竟然不知老槐何时离我而去!

前一些日子思念老宅,老槐又令我魂牵梦萦。莫非她太孤寂了,太冷清了!莫非她托梦与我,来祭扫一下吧!

老宅地势高,老槐树巅的枝叶又披覆在老宅三楼之上,从相邻的一条宽敞街道坐车穿行,便可远远望见老槐挺拔伫立的身影。那些日子途经,竭力遥望,怎么似乎缺少了她,我心中的老槐!莫非老槐离去了,莫非老宅真的失去了她,没有了她的衬托,没有了她的荫蔽?

于是,我决计要去探望老槐了!

走在那条熟悉的马路上,我急迫地期盼着她!愈走愈近了,却没有她那高大墨绿的躯干,没有她那婆娑妩媚的身姿!没有,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的心在怦然跳动,莫非?……果然,在老宅的院墙外,我见到她斜出的断臂,直径半米多的一条枝干!呜呼!

转到院中,登上居民垒起的红砖台阶,我踮着脚尖,望到老槐被破烂什物拥挤着的合抱之本,向上伸展着,成倒鼎形。直径均半米多的三根枝干,被锯断的枝干,毅然直指苍穹!她无泪的截面告诉我,丝毫没有腐朽!我未曾见过这样充实洁净的木质纤维!这就是她!她的躯干,她的肢体!她的筋脉!

我十分不解,老槐为什么不辞而别了呢?莫非她生存得太累?莫非她太伤感,在目睹老宅最后一位亲人离去之后,也匆忙上路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呀?!莫非她要用自己的身躯,陪伴逝去的一辈?

老槐,她究竟什么时候离去的呢?那个年末,老宅久居的陈叔叔逝去的时候?或是?人们为什么还保留着她的木本和三根粗壮的枝干?是人们难以挖出她庞大的根系和厚重的躯干,还是人们看她粗壮结实,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树又多高根有多深,我想她发达的根系一定深深扎在老宅地下。

面对闹市口的老报刊亭,半个多世纪后仍然健在。报刊亭始建时的那位嘴边有颗痣大爷,可曾还留在人世?我很想知道老槐的情况,便进去问一位阿姨,“您知道这槐树什么时候死了?”“不知道。”“去年还活着吗?”“您知道什么时候锯的?”“不知道。”“您在这里多久了?”“十几年了。”她用几乎是异样的眼光打量着陌生的我,回答是淡淡的,冷冷的,甚至是不耐烦的。

我便又到了老宅1937年被洪水淹过的石阶上。二门前,不知何时设置了一个小传达室,然而屋子中没有人。

我失望了。

望着老槐冰冷的断脊,浮想联翩。老槐是谁亲手种下?哪年哪月?在老宅竣工的那一年?老宅又在何年建造?应该是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初吧。那么老槐,一定过了古稀之年。

又怎么能忘却,每每串串槐花垂下,老槐总是脉脉地把枝桠探过三楼露台来!怎么能忘却,我和弟妹采撷串串洁白花朵装饰自己,装饰房间,做成香喷喷的槐花饼!老槐,她是我童年的梦幻!

老槐啊,如今,我来探望你了!你可曾有知啊?

从国外探亲归来的妹妹说:“姐姐,你不要太伤感了,树是有灵性的,她会活在你的心中。”这句话慰藉了我。是啊,树是有灵性的,人们也都这么说。

我的第二故居有棵香椿,那是妹妹亲手种下的。在一个深秋,妹妹的好友送来一根不长的香椿枝,她埋在了宅院地下。接着,严寒的冬季到来,大家早把弱小的香椿枝忘却了。未曾想到,来年春天,香椿萌发了,大家好是惊喜!那香椿长势很旺,甚至压抑了园中其他草本木本植物。后来,石阶罅隙,院墙四围,阳面,阴面,都钻出枝枝小香椿!世纪末年拆迁,窜过二楼的香椿树被锯断了!在那片废墟之上,连续几年,老香椿夺地而生,顽强地挣扎出棵棵稚嫩的香椿芽。

那几年,我几乎年年暮春去寻觅她的踪影,总是让我欣喜,让我慰藉。直至水泥完全铺盖了那片土地。我还在奢望,或许,她会再从意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吧。从第二故居迁出,我移植了一枝小香椿,种在新居的阳台上,几年过去了,凋凋零零,没有茂盛的希望。我再无法忍受她毫无生机的惨状,终于把她抛弃了。我明白了,树是有灵性的,是要择地而生的。老树是要陪伴老宅的,她需要地气的润泽,人气的烘托。老槐离我而去了,香椿也离我而去了。

呜呼!老槐去了!其信然邪,其梦邪?信邪?在槐一族,她恐怕未进耄耋。在树一族,上古有大椿,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梦邪?她折断了筋骨,干涸了血脉,裸露着饱经沧桑的年轮!呜呼!她无法忍受远离我辈之悲?抑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孤苦伶仃难堪变迁?天之涯地之角,昼而不能与她相依,惟夜梦与她相携!

言有穷而情不可终,老槐可知之?

 

     二十世纪建造的老宅

       四十年前的五口之家

     四十年代的父亲和母亲

   四十年前

   四十年后

        六十年代末期的弟弟

          六十年代中期的我

      二十年代的外公

      二十年代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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