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延安 作者:老城


 

    回延安

离开延安那年我18岁,已经插队近两年。要去的地方是西安——由于我意外地成为最早被招工的知青之一,进了当年令人羡慕的“公检法”。 
  说是当“公安”,其实不过穿一身警服。我被分配到医院,干的是救死扶伤的营生,服务对象有警察,也有囚犯。铁打的监狱,犯人流水般一批批新生,而我这“刑期”一判就是20多年,直到20世纪90年代初,落实知青政策的末班车才送我回到魂牵梦萦的北京。 
  这一年我已经40岁。 
  动身前最惦记的就是回一趟延安。结果办户口、给孩子转学、买车票、订集装箱、打包行李,恨不能再生出两只手,哪还有重游故地的闲暇?走的那天细雨蒙蒙,送行的多是我在异乡结下的挚友。隔着朦胧的车窗,彼此感受着缱绻的离别,看不出脸上流的是雨还是泪。 
  客居西北24年,回北京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个城市已经无情地抛弃了我。首先是没有工作,偌大的京城,竟找不到一只可供我养家糊口的饭碗;换句话说,没有一个单位愿意把职位提供给我这个既无像样文凭,又无专业技能的“大龄青年”(幸而联合国卫生组织根据人类期望寿命,把“青年”的界限划定在45周岁以下)。其次,我觉得观念和习惯都已和北京人相去甚远:不会过马路,不会逛超市,甚至连公交车都不会乘——某一站下车,居然纳闷为什么找不到对面的返程站——毫无单行线的概念,最要命的是口音也发生了显著变化,打个车师傅都要问:“师傅您是北京人吗?” 
  苦苦奔波寻觅了8个月,才被现在单位的老板招至麾下。他以入木三分的眼光看着我说:“你这样从小就在外面闯荡的人,肯定特能吃苦!”于是我就幸福地有了一个吃苦的地方。活儿很简单,能充分发挥我光说不练的特长——搞健康宣教。机会来之不易,我对它格外珍惜。8年过去了,老板换了3位,我这长工依旧当的兢兢业业。到了快知天命的年纪,WHO再也无能为力出个什么政策仍让我们充当“青年”,但是“知青”的身份却使我们永远与“青年”结缘,哪怕60岁、80岁、100岁! 
  人老了容易怀旧。转眼就到了想不怀旧都不能的年纪。所有的旧情旧事中,最让我怀恋的就是延安。回北京这几年,没少和当年同窑洞住的“炕友”联络,多次商定无论无何回去一趟,却因各忙各的,凑在一起着实不易,事情一拖再拖,就到了2000年春末夏初。 
  那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趟公差。我因参加央视一个健康节目的撰稿、宣传,奉命陪几家媒体的老记访问延安。其实当时并不想接这趟苦差,带着任务来去匆匆,根本不是我渴望的那种从容不迫寻根般的回访。架不住导演和制片撺掇,到底接了这趟活儿,顺道重返阔别30年的故园。 
  出发在5月的一个艳阳天。巴士载着我们在首都机场停机坪绕来绕去才找到将要搭乘的国产“运8”。和旁边体格健硕、神气活现的波音767、空中客车相比,“运8”就像老母鸡翅膀下一只底气不足的雏鸡。狭小的机舱只有48个座位,我们一干人马就占了近一半,光电视台就有两个摄制组,加上人民、光明、北青和晚报的记者,足有20多口。 
  “运8”飞起来动静极大,两个发动机高一声低一声此起彼伏,在强烈的气流中颠簸的飞机就像被疾风抛上抛下的风筝,搞得乘客格外紧张,不时有小姐女士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我这样久经考验的老出门客也不安起来,心想这飞机要是出点麻烦,中国新闻战线可就损失惨重了。 
  经过3小时飞行,我们终于到达黄土高原上空。透过密封不严的机窗,我不但看见了满目的浓黄,还嗅到了干燥的黄土味。就在心跳加快的当口,空姐娇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女士们、先生们,延安机场因沙尘暴关闭,飞机将改降咸阳机场。”猛跳的心,就像紧急刹车的发动机,一下子被卡在了喉头,一路上酝酿成熟的感情也无有了用武之地。 
  当掉头南飞的“运8”小心翼翼地降落在咸阳机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接着便为以后的行程发生了争执:有的主张放弃“运8”乘夜班火车赴延安,有的主张在咸阳住一夜仍乘“运8”。巧的是文字记者们个个惜命要坐火车,摄像记者则多是亡命徒坚持乘飞机,惟有央视大腕美工L先生同文字记者一样鼠胆,我当然也属于惜命的。最后的结果是扛摄象机的大胜耍笔杆子的,我们只得毅然决定将身家性命交给“运8”,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那位大腕美工,竟也是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 
  咸阳一宿无话。 
  第二天早上阳光灿烂。在清劲的西北晨风中,我们鱼贯登机。昨天的紧张心情随着沙尘暴的平息而烟消云散,心情变得和阳光一样灿烂起来。经过几十分钟愉快的飞行,再次俯瞰脚下的一片黄土,只见峰峦叠嶂、沟壑纵横、梯田层层,绿云掩映,机上别人尚可,大腕L已两眼发直,口中念道:“悲壮,悲壮!”我的心也再一次开始狂跳。 
  延安机场位于市郊一片平川上。走下旋梯,情不自已,感情再次迸发,两行清泪水到渠成。有位好事的同行者透露了我的来历,引起主人的好奇。木然地随大家上车,两眼已不够用,农田、市场、教堂、街道疾速掠过眼前,宝塔山也终于闯入视线。 
    由于耽搁了半天,日程被安排得很紧。午饭后先到凤凰山将进行直播的工作现场勘察,接着参观枣园、杨家岭和四八烈士陵园。记者们大部分没来过延安,印象最深的是枣园。春光下园中草地翠绿土窑苍黄,一对父子正为游人表演歌舞,父亲40多岁,儿子20出头,都是典型的陕北汉子:高鼻梁,深眼窝,宽肩膀,高身材,父亲看起来比儿子还帅,要是在老谋子的片子里饰个角色,肯定能一炮走红。他们唱一曲信天游,舞一段安塞腰鼓,尽情投入,旁若无人。一行人看呆了,鼓掌叫好喊“再来一个”。看我们真心喜欢,这父子俩也来了精神,一直到我们上车,还追在车后面载歌载舞,送出好远。我问陪同:“点一次歌舞要多少钱?”陪同回答:“给也演,不给也演。他俩老子是下岗工人,儿子是无业青年,天天来这里,挣多少算多少,还说给个工作都不换,他们爱的就是这号!”我听了心中一动,又觉有泪水想往出涌。 
  晚上当地政府为我们接风。席间我早已心不在焉,对昨天耽误的时间耿耿于怀——本来打算请老记们跟我回村吃婆姨们做的陕北饭,因还要去富县和志丹,这个节目只得被腰斩了。善解人意的司机小M问我:“你是不是特别想去村里?”我说“当然!”小M推开碗碟,一脸的见义勇为:“那咱走,我送你去!”
  我插队的石窑村距延安25华里。山路似乎还是原来的山路,川道却已变得认不出来了,途经当年公社所在地河庄坪,昔日千倾田川已经变成长庆油田的一个福利区,一条整齐的街道,一栋栋漂亮的住宅楼,猛一看竟以为是在北京。有道是30年河东30年河西, 作为标志的延河业已改道,好容易才找到看上去面目皆非的村口。 
  正是晚饭后,一群像是吃饱喝足的后生蹲在村头的树下抽烟闲聊(陕北少年多沾烟草),见了生人,脸上堆着好奇。我走上去挨个问:“你大(爸)是谁?你妈是谁?”听他们报出熟悉的名字,赶紧说:“快叫他们,就说北京来人了!”后生们鸟兽散的当口,我已在一个戴红领巾的女孩引导下,找到当年的会计杜修明家。 
    远远看见杜修明婆姨颤巍巍地在窑洞门口簸粮食,她居然没怎么变,只是老了许多。我上前叫了一声大嫂,那婆姨楞了一下,盯着我象看外星人。我忙自报家门,说:“怎么不认识了?”她辨认半晌,才一把拉住我,眼里便流下泪来,头一句话就说:“你咋老成这号了!”杜修明寻声出来,脸上表情惊愕,慌得把我往窑里让,一家子闺女、媳妇、孙子、外孙子,围了半屋子。大嫂二话不说,从衣柜里捧出一个衣衫褴褛、胳膊用铁丝栓着,鞋只剩一只,脸脏兮兮的塑料娃娃,说:“你看,这还是你给我们女子买的!”那一瞬间我吃惊之极,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杜家女子小时候极漂亮,我很喜欢她。我工作不久,一次杜修明来西安,一个月只有18块津贴的我买了一个廉价的塑料娃娃托他带给女儿,一转眼就是30多年了。将一个被没有玩具的孩子时刻惦记着的娃娃保存到现在,那得要怎样的上心啊!现在杜家女儿也有了一个漂亮女儿,我真该再买一个娃娃带来,要最时尚的那种,送给她的女儿! 
  忙着春种的男人们陆续收工,当年的玩伴来娃、喜明、大莲和娃儿等闻讯匆匆赶来。彼此相认,大家十分激动。30年前的小兄弟小姐妹,如今都当了爷爷奶奶,个个孙男弟女绕膝,最关心我“有孙子了没有”。我说:“惭愧,哪有你们人丁兴旺!”当年只顾响应晚婚计划生育的号召,仅有小女一个还在念书,平时在单位以为自己还年轻,哪里想过已到该抱孙子的年龄了呢?一一问起惦记着的老乡,闻知有的过得还好,有的年龄不算大竟然已经故去!来娃说老村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大部分人搬到了几里外的新村,所以不知道我来的消息。因怕耽误M太多时间,赶着回城,没来得及去新村见更多的乡亲,是我这次回村最大的遗憾。 
  第二天从富县回延安,来娃竟在宾馆门口等我,要请我吃饭。他说庄稼已经种上了,他比别人动手早,否则大家就都来了。“节气不等人,你咋不多生些日子?”来娃真心地挽留。我说公务在身,以后一定再来。来娃告诉我,现在粮食吃不完,手上也有了活钱,家用电器基本置办齐了,还安了电话,“请你在延安最好的饭店吃饭都吃得起!”他得意地说。“算了,吃什么也不如请我吃‘肉夹馍’!”我回答。来娃还说,他和喜明、娃儿商量了,等什么时候闲了,相跟上逛趟北京,“看你们去!”那口气,再不是当年那个填不饱肚子、因营养不良不肯长个儿的大嘴后生。 
  几天工夫,走马延安、富县和志丹三地,汽车在绕着山峦沟壑的盘山公路上奔驰,那山,那水,那人,无不令人心动,也感慨多多。当地百姓依然贫困,但日子还是比从前好过了。 
  说句题外话,今年5月我们单位一个访问团到延安,接待单位(恰好去年接待过我们)还向他们讲起“某老知青”去年来延安寻访的故事——不小心在当地留下一段佳话,也是我与延安不解的缘分。 
  回北京后给来娃打过一次电话,他儿子接的。我说:“告诉你大,照片洗出来就给他寄。”用傻瓜机拍的照片谈不上任何“艺术”,只证明了我的到此一游。把它们拿给同事和朋友看,说起回延安的感受,不管人家爱不爱听,话就有点打不住。特别是跟早我两年回过村的炕友聊起来,更是没完没了,一说起就觉得留下了无数遗憾:遗憾没有来得及去“新村”见到更多的老乡;遗憾没有参观远近文明雕有佛像的“石窑”(我们村以它而得名);遗憾没有再爬我们当年劳动必经的“大高坡”… …絮絮叨叨的像祥林嫂。30年难以割舍的知青情结,就这样又被重重地勾起来,我比任何时候都意识到这种情结对于我的刻骨铭心。 
  有遗憾就会有向往,有向往就会有行动。延安我一定还要再回去,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再过几年! 

                                                                           

                                                                           写于200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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