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读野夫《江上的母亲》:残忍与仇恨的教育(附:野夫《江上的母亲》) 作者:林子搜集


 

 

  读野夫《江上的母亲》:残忍与仇恨的教育

·梁文道·

来源:凤凰卫视1月20日《开卷八分钟》


    梁文道:在现代的汉语写作里面,我们有很多作家他们会回忆起一些,过去自己一些不堪的经历,然后就会讲到时代的苦难,那么这种苦难叙事其实我们见的相当多了。但是问题是在这些苦难叙事里面,你能不能够深挖下去,把自己解剖出来,把自己最卑鄙,或者是最邪恶的内心某种东西挖掘出来,然后坦然的面对它,最后释放自己,也释放读者呢,这就是比较困难的事情了。

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一个非常出色的一本散文集,叫做《江上的母亲》,作者是野夫。那么野夫现在在北京是做编辑工作,平常他的作品在大陆大概都不容易太看得到,但是这本文集真的是相当出色的一本文集。这里面固然有我们刚才说的一种苦难叙事,比如说《江上的母亲》这一篇,他就提到他的母亲多灾多难困厄的一生。然后又说到他的母亲最后不幸的遭遇,她母亲最后是投江自杀的。但是我觉得这本书里面最让人觉得动容,或者最让人觉得不忍。但是看了之后,你又觉得好像经历了一趟精神洗礼的呢,是后面有几篇文章,他在对自己的一种残忍跟仇恨进行解剖。

比如说有一篇文章叫《残忍教育》,他就说到原来野夫当年是做过牢的,他就说到他在坐牢的时候他母亲来信给他说,他的女儿,就是野夫的女儿,当时不到6岁还不认识生父,为什么呢?因为他坐牢这么多年,这女儿那个时候就在外头。他母亲写信给野夫说,你女儿性格变得有点怪类,比如说她会用一壶开水慢慢倒进小鱼缸,看着那些鱼绝望挣扎无路可逃最后被烫死。母亲对此充满忧虑,那么老人在这个纯粹的孩提游戏事件里面看见了残忍。然后他就在想为什么我的女儿会这样子呢,是不是因为她年幼,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爸爸,没有获得文明社会某些宗教式的护身教育呢,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呢,然后他就联想到他自己小时候。

他说他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经历文革,他说当时孩子们也没什么游戏,于是他们去田野里头抓癞蛤蟆,抓癞蛤蟆怎么办呢?就在泥巴先糊一个小窑,用泥巴堆起来窑一样的一个泥堆,里面铺一层生石灰,然后把癞蛤蟆关进去用稀泥把它封上,然后你知道干嘛吗?在上头留个小洞,把冷水灌进去。

各位你知道这个效果是干嘛,是这样的,生石灰遇到水就会发散产生极高的温度,在蒸汽泥泞中一阵呱呱的受刑惨号由强变弱,气散声绝,扒开这个泥窑,看见癞蛤蟆的丑恶皮肤完全剥离,露出出生婴儿般的晶莹酮体,在死亡中显出一种纯净的美丽,好可怕的文字。

然后他说,这个曾经真实的场景,因为他的起点令人不寒而栗,在往后的平淡生活中被复制成了经久轮回的梦萦,我力图去寻找我对残忍竟能熟视无睹的源头,我们从何时开始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呢。

然后他就说到六岁的时候,1968年,他们放学,然后当时一个老师把拆散的大竹扫帚发给每个小孩子一根竹条,那是干嘛呢,是要来打抓来的一个小偷。原来有一个小偷,他在试图偷裁缝铺的三尺布,主要是他实在家里头有个小孩跟当年的野夫五六岁一样大,无衣布体,冬天很冷,就看到块布就想偷回去给孩子做衣服。

结果这时候被逮着了,被绑起来,然后动员所有的小学生去惩罚这个小偷。他们就用那个竹条拼命地,大家去打,然后他说我清晰的记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还带着泥巴的皮肤,慢慢由红变紫,渐渐肿大发白一如半透明的萝卜,他不停的哀嚎,绝望的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这时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他喉咙嘶哑如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怦然栽倒。

然后他又说到他父亲,他说他父亲那时候做矿工,后来被打倒了,在矿井底下跟大伙劳动,然后说这帮在底下的工人,在矿井底下暗无天日没有什么娱乐,他们的娱乐是干嘛?是抓老鼠。抓老鼠怎么抓呢,抓来之后用生黄豆塞进老鼠的肛门,再用线把这个肛门封起来,然后这个黄豆就会在老鼠体内胀,对不对?这一胀痛不欲生的老鼠放生之后开始疯狂乱蹿,然后闯进它们熟悉的家撕咬同类,于是一场大规模的自相残杀壮观而刺激,比任何毒药更惨绝鼠寰。

那么这就是当时的一帮工人平常休闲生活,然后他就说到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对敌人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那么这样的教育到底又怎么样扶助了,发展了每个人心里面潜藏的、本来就有的,也许某种的残忍的天性呢?那么他就说到,其实他爸爸后来虽然被人斗,但是当年也斗过人的,为什么呢?他是小地主的儿子嘛,结果后来当了缴匪英雄。为了在那个嗜血的年代,他的出身要求他必须更加残酷,比如说常常设计诱杀一些山野逃难的乡民。

可是问题是他就说到,那些人斗来斗去,比如说他爸爸虽然当年用很多残酷的方法计害他人,但是后来也被斗倒了。那么斗倒之后,他就说当时有一个人是他们家的仇人,就是斗他爸爸的人,老在他家架着机关枪威胁要杀他家。

结果到了1982年的野夫,19岁当了个中学老师,有天半夜在深巷看到了他小时候那个仇人,他在路灯下潦倒而苍老,整个身子是佝偻着。但他还是上去把他一顿暴打,打完泄了恨之后,后来酒醉嘛那时候。酒醉醒了之后再去调查这个人,才知道这个人后来潦倒的一塌糊涂,三个女儿背弃了他远走高飞,有一个还到了特区当起了新中国的第一代妈妈桑。

 

 

  江上的母亲——母亲失踪十年祭

作者:野夫


  一

这是一篇萦怀于心而又一直不敢动笔的文章。是心中绷得太紧以至于怕轻轻一抚就砉然断裂的弦丝。却又恍若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个不眠之夜,在黑暗中撕心裂肺,似乎祇须默默一念,便足以砸碎我寄命尘世这一点点虚妄的自足。

又是江南飞霜的时节了,秋水生凉,寒气渐沉。整整10年了,身寄北国的我仍是不敢重回那一段冰冷的水域,不敢也不欲去想像我投江失踪的母亲,至今仍暴尸于哪一片月光下……

 

  二

从母亲到晚年仍保持的决绝个性里,我相信她成为"右派"是一件必然的事。这样说并非基于纯粹的宿命观,而是指她诞生之初,血质里就被刻上了她父亲的烙印。她一生都在努力企图剪断她与那个"国军"将领的血缘联系,却终归徒劳无获。

我外祖母是江汉平原的大家闺秀,其父在民初留学扶桑8年,归国赴任甘肃省高法院长前,决定与天门望族刘家结为姻亲——那时的刘家三少爷(我外祖父)正成为黄埔八期的士官生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在可能存在过的短暂幸福之后,作为战祸频仍年代的军人之妻,外祖母便带着我的母亲步入了她的孤独一生。

抗战爆发,外祖父侍卫蒋公撤退西南。刘家太爷故世,大宅日见雕敝。该地区又是日寇国军和共军拉锯争夺之地,无论哪一部短暂占领,徒具虚名的刘宅便成了搜刮粮饷的目标。外祖母带着我少年的母亲东躲西藏,饱受乱离之苦。最后因怕女儿受辱,外婆祇好托乡里客商将我母亲带到湘西伯父家避祸。母亲在那识尽炎凉,像一个女仆般做工求学。

 

  三

日本投降当年,母亲独自踏上还乡寻母的艰难路程,当她找到捡棉花纺线度日的外婆时,劫后重逢的泪水湿透了她们的褴褛衣裳。次年,乡人传言外祖父衣锦还乡,授衔少将驻节武汉。母亲来到省城寻父,等待她的却是晴天霹雳——外祖父不信他的妻女还能侥幸存活,已经重新娶妻生子了。而且他隐瞒了婚史因此不敢相认。

悲愤的母亲闯进了他父亲的一场盛大酒会,一时舆论大哗,外祖父回乡逼迫外婆离婚,从此父女反目,我母亲坚决改名换姓以示恩断义绝。

天道往还,1948年,节节败退的外祖父奉命移师恩施,赴任途中被伏击,流弹洞穿了他壮年的胸脯——而最后为他扶柩理丧的竟是我终身寡居的外婆。

武汉次年易帜,"革大"招生,母亲投考,结业后竟又鬼使神差地被分往恩施剿匪土改——踏上了她父亲送命的路程。在这条充满险恶的山路上,她与我父亲邂逅相逢。一个平原遗弃的将门孤女,一个山中破落的土司遗孑,在那个伟大动荡的时代,偶然而又必然的结合了并从此扎根深山。

 

  四

外婆早已原谅了她的丈夫,母亲却永远在仇恨她的父亲。她无法在现实中去惩罚他,便极力在精神上去满足一种虚构的报复——改名换姓,不承认有此父亲,甚至不允许外婆去原谅。

然而这种背叛祇能停留在自我泄愤的地步,因为这个政党一向在意个人的血统以研究其阶级属性。在她报考革命大学那天起,她就要面对无数张表格。她总是试图说明她是她父亲那个阶级的弃婴,她和她母亲属于苦难平民。然而表格却限制了她的声辩,同时还作为一张早有预谋的标签贴上了她的面庞。

上个世纪流行一个充满杀机的词叫"历史不清",母亲被这个语词压迫得痛不欲生。当任何一个批判她的人诘问——你是不是军阀女儿,她就仿佛陷入一个悖论。她比别人还恨她的父亲,却又偏被他们视为同一个敌人。她觉得这个父亲不仅在生前遗弃了她,还在死后长久地陷害着她,她完全无力跳出这一血缘的魔沼。

1957年的母亲正当而立之年,这个来自遥远省城的女人,试图把她的教养植入那个土家山寨。其直率和刚烈却往往好心换来敌意,她对党的意见和她的出身被联系一起时,祇能戴上右派的高帽接受工人的监督改造。20年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母亲已老去,所有曾经蒙受的屈辱和伤害不知向谁讨还。划处和平反都是一张纸,她深感前者重如泰山而后者却轻于鸿毛。

 

  五

文革开始时,父亲作为矿长很快被打倒,母亲微薄的工资要维持全家的生活,那时她是小镇供销社可以双手打算盘的会计。外婆陪着失学的大姐重返平原插队务农,二姐当了矿工,父亲病危在武汉住院,10岁的我也肺结核穿孔而命若悬丝,我们家一分四处进入了生命中最艰危的岁月。攻击母亲的大字报依旧贴满门窗,频繁的抄家连缝纫机头也被拎走,母亲带着我忍辱负重地在小镇访医求药,她不能垮,她要拉扯着这个破碎的家一个不少地走进那渺茫的明天。

一次她带我到县城看病,回来时求熟人找了个便车,司机走出城后竟威逼我们从车厢下来,一生不低头的母亲为了我哀婉乞求,她看着扬尘而去的汽车悲愤难耐,又不愿让儿子看到一个母亲的窘迫和尴尬,祇好将泪水默默吞下。她永远不理解人世间的恶竟至如此,人性何以被一个时代扭曲得如此不堪。

我小学毕业后,学校又以我有传染病为由不录我上初中,我开始了短暂的少年樵夫岁月。当我在夕阳下挑着柴火蹒跚而归时,多能远远看见下班后又来接我的母亲,那时她已见憔悴了,乱发在风中飘飞,有谁曾知她的高贵?两个姐姐都已失学,她再不能让我沉沦泥涂,她不得不去求文教站站长,终于使我得以入学。

 

  六

母亲终于带着全家迎来了1978年。父亲升迁,她获平反,大姐招工,我考上大学,外婆又回到我们身边。这时的母亲总算有了笑颜,她相信善良总有好报。即使那些迫害过他们的人也来我家走动,她依旧不假辞色。

1983年外婆辞世,85年父母离休,87年父亲患癌,89年我辞去警职,随后入狱,母亲又开始了她的忧患余生。父亲总想等到儿子重见天日,因此而不得不承受每年动一至二次手术的巨大痛苦。他身上的器官被一点点割去,祇有那求生的意志仍在顽强茁生。真正苦的更是母亲,她不断拖着她的衰朽残年,陪父亲去省城求医。父亲在病床上辗转,60多岁的母亲却在病床下铺一张席子陪护着艰难的日日夜夜。祇要稍能走动,母亲就要扶着父亲来探监,三人每每在铁门话别的悲惨画面,连狱警往往也感动含泪。每一次挥手仿佛就是永诀,两个为共和国效命一生的佝偻老人,却不得不在最后的日子里,因我而去不断面对高墻电网的屈辱。
我们在不能见面的岁月里保持着频繁通信,母亲总是还要在父亲的厚厚笺纸外另外再写几页。我在那时陷入了巨大的矛盾——既希望父子今生相见,又想要动员父亲放弃生命。他的挣扎太苦了,连带我的母亲而入万劫深渊。

 

  七

1995年我回到山中的家时,祇有母亲还在空空的房里收拾着断线碎布。那时父亲刚刚离去半年,他在楼顶奇迹般地种植的一棵花椒树,正盛开着无数只眼睛——如死不瞑目的悬望。

母亲依然如往昔我的飘流归来一样,为我炒好酸菜鸡杂。拿出一大坛药酒说你喝吧,这是你爸为你泡的劳伤药。她怎知儿子的伤原在心深处,却冀望一副古老的药方来疗慰。

为了求生,我不得不匆匆又出山。临行之际,母亲异样地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安顿好后,就接我过去吧,家里太空了,一个人竟觉得害怕。我突然发现母亲已经衰老了,她一生的坚强无畏似乎荡然无存,竟至一下虚弱得像一个害怕孤独的孩子。

 

  八

我用借朋友的一点钱租了一所肮脏的房子,几件歪斜的家具也算撑起了一个家。母亲带着一个单开门的冰箱来了,我见上面许多修补的漆痕,心中无限酸楚——这就是两老一生节俭唯一值钱点的遗产了,无常的灾难耗尽了他们的一切,我又怎生才能报答。

母亲在阴暗的房里一点一点拆她的毛衣,漂洗那些弯曲的毛线,然后又一针一针为我编织出一条毛裤。她说这过去的纯羊毛,现在不好买了,你穿着会暖和些。

她拿出一大本装订好的信纸给我,说这是她这些年来写的她的家族的回忆,我看见密密麻麻的几十万字,几乎页页漫漶着泪痕。她的手颤颤巍巍,哽咽着说这就算是留给你们三姊弟的纪念了。

向来给我作饭的母亲突然不做了,每天要等着我回去做才吃。她又说这房子白天好阴冷,她感到恐惧。我带母亲到居委会去打麻将,她去了一次就再也不去了,她说她和那些老人没有话说。我知道清高的母亲一生不苟时俗,向来不会娱乐。

我那时和几个朋友凑了点钱编书想卖,每天回去母亲就要问有钱赚吗,我说生意没有这么快,她就又感叹物价涨了,城里生活太贵,然后说她要病了就是我们的拖累,她真想找我的父亲去。我每天在这个冷漠的世界疲于奔命,我求朋友的妻子给她免费的药,她心脏开始不适,我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九

陪我住了十几天后,母亲要求到大姐那里去住。大姐在同城的另一个区,在长江的边上有一套狭窄的居室。大姐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我想也许能给母亲多一些欢乐和安慰,就让大姐来接走了她。

我依旧在人海挣扎,在没有电话的时代也疏于问候。根本在于我忽略了母亲的所有暗示,我不知道那时她去意已决,她已在暗自料理后事,在与我们姐弟委婉话别。

1995年的深秋午后,大姐打电话给我朋友找到我说,母亲早上出门现在未回,他们四处找也未能找到,大姐的语气有些惊恐。我还说,不会有事的,你们再找找吧。傍晚大姐在电话那端痛哭——她找到母亲的遗书了。

我带着几个弟兄赶去,大姐交给我从被褥里翻出的母亲的两封信和一串钥匙,匙链上还挂着父亲当年给她的一个韭叶金戒指,我的心顿时如沉冰海。

母亲平静地写道——我知道我病了,我梦见我的母亲在叫我,我把你们的父亲送走了,又把平儿等回来了,我的使命终于完成了,我要找你们父亲去了……请你们原谅我,我到长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们也找不到的。你们三姊妹要互相帮助,父母没能力给你们留下什么,我再不走还要拖累你们……

 

  十

我们连夜沿江寻找,多么希望母亲还徘徊在生死边上,给我们最后一线机会。

我们去公安局报案,他们说人失踪一月后再去备个案即可。我们去民政局求助,他们说没有寻人的职责。我们去电视台,他们说上级不允许播寻人启示,走失的太多了。我们自己复印招贴满街去贴,城管的跟着就撕,逮着还要罚款。整个国家没有一个救助机构可为我们分忧,我的母亲就这样走失在她的祖国。

码头工人见多识广,他们说武汉下游的阳逻镇是长江的回水处,水上死者都会在那里漂浮回旋,你可以去那找到你的母亲。

我只身来到那个码头赁居,先找当地派出所求助。他们客气地说,你看这墻上挂着多少寻人启示,我们根本顾不过来,这里每天都有浮尸。以前我们还每具100元请农民捞起来埋上,我们登记个特征。现在经费包干了,我们也没闲钱管了,你自己租条小舟去找吧。

我祇好请了个胆大的渔民每天划着他的扁舟,陪我在此江湾逡巡。江面上果然每天都有浮尸,我都得靠近查看是否我的母亲。有的被浪花卷到了沙滩上,在阳光下发胀腐烂,堆满了苍蝇,远远就散发出恶臭。我生怕错过我的母亲,总要一一去翻看。许多天了,渔民也厌了,码头工人感于我的孝情,劝我别找了,根据他们的经验,武汉下水的这时早该在此出现了,要没见到,一定是被沿江的船锚挂在水底了,又或者被漩流带出了江湾,那就永远找不到了。我最后还是又沿岸上溯找回武汉,母亲终于仍是一去无迹。而两个姐姐则同时找遍了所有的亲友寺庙,我们终于彻底绝望。

 

  十一

整整10年过去了,秋水长天,物换星移,我们姐弟的隐痛和歉疚却从未平复。我们在一起相聚时,基本也尽量回避这个话题,谁都知道心上的创口还在暗夜渗血。

两个平民姐姐多少还有些迷信,早几年听说哪个神人,总要去花钱请教母亲的下落,并按所谓的高人指点去再做徒劳的追寻。又或者听某位故旧传言,在某处曾见疑似母亲的老人,便又要去打听,然后牵出万千余痛。祇有我相信母亲真的去了,她一生的刚烈决绝,一生对我们的挚爱,在那个艰难勉强的时刻,她绝对会选择尊严而从容的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来唤起我重新上路,来给我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一个68岁的老人,在经历了她坎坷备尽的生涯后,毅然地走向了深秋的长江。那时水冷如刀,朝阳似血,真难以想像我柔肠寸断的老母,是怎样一步几回头地走向那亘古奔流的大河的,她最后的回眸可曾老泪纵横,可曾还在为她穷愁潦倒的儿女忧心如焚。她把她的神圣母爱撒满那生生不息的浩荡之水,然后再将自己的苍老骨肉委为鱼食,这需要怎样一种勇毅和慈悲啊。她艰难的一跃轰然划破默默秋江,那惨烈的涟漪却至今荡漾在我的心头。

1995年的冬天,我为母亲砌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边上同时安埋下外婆的骨殖和父亲的灰烬,然后我只身踏上了漫游的不归路。

1996年我责编了第一本书稿《垮掉的一代》,看到金斯堡纪念他母亲的长诗《祈祷》,他不断回旋的一个主题就是他母亲最后的遗书

——钥匙在窗台上,钥匙在窗前的阳光里。

孩子,结婚吧,不要吸毒。

钥匙就在那阳光里……。

读到此时,我在北京紫竹院初春的月夜下大放悲声,仿佛沉积了一个世纪的泪水陡然奔泻,我似乎也看见了我母亲在阳光下为我留下的那把钥匙……


 


野夫血泪写文革 ——

完成“江上的母亲”像害了场大病

走过文革时期、曾经入狱、亲手埋葬外婆,父亲病逝后,又逢母亲投长江自杀,中国作家野夫说,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在悲苦中度过,完成“江上的母亲”就像害了一场大病。

野夫撰写的“江上的母亲”无法在中国出版,转而在台湾发行,在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获得“年度之书”大奖。他是首位获此大奖的中国作家,他也将第1次出境献给台湾,今天特地到书展现场接受副总统萧万长的颁奖。

来自湖北的野夫是苗族人,本名郑世平,他是名诗人,也身兼作家、电视剧与电影编剧等身分,还曾当过10年书商,目前大多数时间待在云南大理从事创作。

他说,“江上的母亲”碰触太多敏感的政治话题,在中国一直苦无出版机会。但他迫切想让大家认识文革时期的中国,他想从不同角度讲述那一代的历史,还原部分真相。

台湾作家龙应台知名作品“大江大海1949”,讲述国民政府来台之后,外省人经历流亡迁徙及上一代的生死离散。野夫说,他和龙应台讲的其实是同一代人的故事,不同的是,他是从大陆人民的角度看大时代底下的悲剧;尽管遭遇或有出入,但承受的苦痛都是一样。

1989年六四事件当晚,野夫得悉,即刻写下抗议信、毅然辞去警职。后来在中国政府的追捕行动中,他为掩护昔日兄弟出海逃亡,自己反倒成了追捕对象,也开始逃亡生涯。1990年,他以反革命泄密罪,被判处6年徒刑。

野夫在1995年出狱,服刑期间,父亲癌症去世;出狱之后,母亲在无预警下投长江自杀。他和姊姊日以继夜沿着长江搜寻母亲尸首,历时多日一无所获。他的首部处女作散文集“江上的母亲”,就是以这段生命史为背景。

母亲自杀身亡,一直是野夫不敢碰触的伤口,这段往事埋藏心中达10年之久后,才敢提笔纪录此事。他说,10年间不断回想和母亲的种种,就像心中压着颗大石,每回决定要酝酿情绪书写,就忍不住大哭一场。

直到10年之后,野夫决定要做个了结,花17、18个小时,一口气完成“江上的母亲”。他说,这不仅是完成对母亲、也是对自己的一段回忆。创作过程泪流不止、字字血泪,“完成时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能动、不想说话、也不想吃喝。

长埋心中的大石,和对母亲过世时未解的谜题,也随着“江上的母亲”书写完成,纾解生命历程中部分沉痛的折磨。

“江上的母亲”散文集分为“尘世”与“挽歌”两部分。野夫在上篇“挽歌”中刻划文革时期,他与亲友的血泪史,下笔精准、不浮夸的笔调,真实呈现一个个死亡的故事。下篇“尘世”主要描述他和朋友之间的患难情谊,以及对时事的暗讽评论。

“江上的母亲”去年曾在北京获得民间颁发“2009当代汉语贡献奖”,但野夫的创作在大陆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官方的肯定。他说,这次能获得萧副总统亲颁“年度之书”大奖殊荣,心存感激;但相较于在大陆的处境,他也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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