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分情感 作者:孙伟


 

工分情感


    丢失了,再也找不着了。那本工分簿,是我返城时简陋行囊中的内容之一,当时只是郑重地想要保存它,匆忙中未及多想有什么意义。忽悠一晃,日子就过去二十多年,已是两鬓斑白时,好象悟到了点什么、想说点什么的时候,去找,却失落了。那是一本牛皮纸封面印制粗糙的小本,上面逐日记载着我十七岁一年劳作血汗的数字,尽管年终分红还倒贴了几块钱才背回了口粮,但那却是全村的较好水平。

工分,对于在乌蒙大山的皱折里挤压了一辈子的农民来说,是一年的吃食;对于插队的知青来说,它不仅关乎肚子的问题,还是接受再教育的表现,关系着今后的出路问题。工分簿上数字的多少,实在是很要紧的。然而,那些瘦薄贫瘠的土地就那么多,产量就那么高,并不因增添了知青而增产,这就意味着我们插队落户就要从农民的口里分走本来就不多的粮食。你越能干,工分越高,单位人均获得就越少,分值就越低。你的努力,无意中加剧了父老乡亲们的贫困。然而,你得生存。

今天的小青年是无论如何想象不到也是难以置信的:分值五厘钱的工分,竟然可以让人为之玩命去挣。世界真是进步了,小青年们对自己的未来,可以有多种选择,可以毫不忸怩地算计付出与获得、时间与金钱、投入与产出。也许正是这种进步,忽然的让我想起了工分簿——我的十七岁的劳动日记,想起我面对它所记录的艰辛和劳苦发出的第一声成人的叹息,想起了那些与农民一道土里刨食养活了自己每一个日子的蓝墨水数字,想起那方水土那方人哺育了我虽粗糙却鲜活的十七岁青春。事实上挑担背粪耕锄犁耙蹒跚于绿野大山的感觉从未消失过,那不断充盈我人生的,是力量、奋争、耐受、真实、富有魅力的:劳动启示。

 

  评估工分

背篓几乎是高寒山区唯一的运载工具。一年四季人们的肩背都在背篓的重压下,山里汉子的自尊自豪没有例外的是由他负重的多少来决定的,工分的档次当然由此划定。刚下乡时,给我定4分,是因为第一次收豆拼尽全力收了25斤,背不动而是拎回来的,尚不及农民小孩收的一半,我的工分因此定为“半截劳力”。面对这非得用力量和汗水换取的数字,一切的浪漫和幻想都被无情地碾成了齑粉,十七年来的一切竟都变得毫无意义。没有同情和怜悯,你只能沉默地以实力去改写自己,第一次,我开始认识生活、生存含义的真实与残酷。于是,咬牙忍痛磨砺自己稚嫩的肩头,任全身肌肉在重压强力的撕扯下颤抖——不仅为少年人的自尊也为工分。当肩背上磨出似牛背上那种拳头般大小的“肩包”时,我以负重50斤获得了“妇女劳力”的8分;当我在相当距离内负重超过我体重一半的时候,我不仅能熟练地使用“拐耙”歇气,熟练地挎住背篓侧身卸载,还能坐着从平地将80斤重的粪肥背着站起来,我可以毫不心虚的向队长要求10分:“全劳力”工分了。

初冬的第一场雪尚未化完,开始背粪,这是整个冬季唯一的活路,在春耕前要给每块地备好粪肥。清早,我挎着背篓啃着洋芋,向磅秤旁的队长会计提出了我的要求,他们一楞,随即嘻嘻哈哈的指着那又陡又长叫“背着落”的山脊,让我背完顶上的那块地所需的粪,他们的话招来了其他社员的责备,我一声没吭摔了半个洋芋装好粪站到了磅秤上,那一刻,我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出的不安,在人们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滑的上了山。

……不知第几趟了,也不知是累了还是饿了,这趟感觉不对,腿遏制不住的发抖。我气喘如牛喷着白气,热汗一颗颗砸到地上,心跳在耳鼓敲出快而响的雷鸣,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挪动双腿。半山腰上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只能拼命往上挣。当踏进一个脚窝抬起另一只脚的时候,突然感到脚下在滑,我拼命弯曲脚趾想抠住但没成功。我后悔,后悔穿了这双断帮裂底的解放鞋,光脚肯定能抠住;后悔意气用事没把洋芋啃完;后悔……背篓突然倾斜,巨痛自腰部袭来,眼一黑,我连粪带人从山腰向山脚烟地翻滚而下。烟地里,躺在背篓上,疼痛和眩晕令我直想呕吐,队长奔来将我背起,会计却扯不起我的背篓——五根干硬尖利的烟桩将背篓穿透钉在了地上,要是面着地呢?背篓救了我的命。……

我获得了对我劳动的评价——全劳力日工10分。

 

  政治工分

工分也不尽是一颗汗珠摔八瓣挣来的,有的来得也轻省,譬如开会、排戏、写标语、画宣传画等,都是为政治形势需要而布置的“政治任务”。既是完成任务,自然不能没有工分,又因为是“政治”的,也就不由分说当然的要记给全劳力工分,即“政治工分”是也。这工分不用上山下田滚一身泥巴抹一脸牛屎挣一身臭汗便可轻松获得,自然令所有知青垂涎,但凡有机会,必欲争之。于是,左嗓子说能唱美声,敲几下碰铃也言乐器,横平竖直拎不清也声称搞书法,任歪瓜裂枣都敢当演员。殊不知政治工分也是要担风险的。知青中有演戏念错词当了“反革命”的;有毛手毛脚弄坏道具获“破坏分子”称号的;有用乐器奏“黄歌”遭批判的;有写大标语从架子上摔下留下残疾的。我因为有些不是正经庄稼人应有的特长,很有些挣“政治工分”的经历,其凶险至今记忆犹新。

逢“秋老虎”,无风,热浪蒸腾得景物摇曳,狗都不到日头下。晌午,我又放倒一块地的包谷。汗是早没了,包谷叶划破的皮肤已无汗碱腌咬的痛感,我晕忽忽扔掉镰刀,把自己仰面摔倒在包谷杆上,张着开裂起皮的嘴,想从瓦蓝的天上发现哪怕小小的一片云,闭眼,身体钝痛,有垂死挣扎生苟延残喘的感觉。恍惚中,听人大骂:聋子!喊你半天没听见?是队长。想象他的气急败坏有点想笑。他蹲下为我遮住阳光,说公社来开会,要在仓房黑板上画一幅主席像,把大标语换成“农业学大寨”。仓房?对于我简直就是避暑山庄!给10分,不干就找别人。我睁开眼说:去!

仓房的阴凉令昏懵的脑袋冷静,我才发现这政治工分不好拿。字好写,主席像好画?邻公社那个会美术的知青就为没画好主席像成了反革命,更何况我根本就不会画画。回山上继续干活?看门外阳光炽烈,打我一顿也不愿迈出一步,我决定不要工分今天就混了。大字写好,心却忐忑起来,不画不就得罪了队长?公社印象?政治表现?鉴定评语?招工上调?还是终老桑梓?林林总总左右为难搅得我惶惶然如热锅蚁,几攥粉笔终不敢落。无望,无奈,仰天长叹,目光掠过对面老墙,两眼为之一亮:墙上贴着一幅主席像!那一刻的感觉真是“满天的乌云风吹散”啊。小心翼翼将主席像揭下,用糨糊贴于黑板,再使粉笔在四周画上道道金光,一番修饰,满室生辉,大功告成。该“杰作”获所有与会者称赞,队长褒奖,额外奖励5分,我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从此再不敢揽此类瓷器活了。

多少年后每每想起,我都会为那时的机智拍案叫绝并为之庆幸,当时要是没有主席像呢?要是有也没注意呢?要是看见了也没想到用在我的“杰作”上呢?那种形势下,不用别人收拾,自己就能把自己废了。

啊!政治工分,真是“想说爱你也不是很容易的事”啊。

 

  补贴工分

出差到城里开会学习,若非指明知青就轮不上,采买物品物资,为免受城里人欺负偶尔也带知青同行,而有些不合政策不上台面的事,就非知青而不能了。那时布票紧,彝族老乡按政策可多发几尺,可大档裤和包头布得花不少钱,有票没钱,票如废纸,一个穷字了得。肚子第一,服饰第二。队长懂这哲学。于是,我获得了出差的机会:倒卖布票。

换上内里贴了不少胶布补丁的“客服”,看大队文书拿图章哈气在出差证明上戳章,满心欢喜。脑子里全是遥远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气息,洋溢亲情的家,能置换满腹包谷洋芋的白米饭……队长唠叨的叮嘱担忧的眼神全没往心里去,“倒卖票证”、“投机倒把”对一个光腚知青奈何?揣证明上路像一干部,行路住店遇查,拿腔拿调逗弄调侃,一扫往日无证回城的委琐窝囊,验查者也少了死头干僵的牛气,解恨。一路好心情。

回城,混迹于人头攒动的菜市,瞻前顾后鬼鬼祟祟,见红袖套就若无其事拣菜砍价,转身即作不法交易。布票好卖,几天下来,布票所剩无几,心中窃喜:可轻松几天了。也合该倒霉,最后一天我竟然将布票卖到了便衣手上。二话没有,钱票没收关入黑屋。那房子不大,初入只闻人声蝇嗡,后才看清总有二三十人,空气浑浊闷臭,腿一软,靠墙坐下,屁股立刻冰凉精湿,那地方被人尿了小便,一阵哄笑。恼怒却不知骂谁,依墙而立,想我堂堂知识青年竟与小偷流氓共囚一室,心悲凉,这才想起队长的唠叨与担忧不无道理。拘留蹲监,挂牌游街,一顶“投机倒把分子”的帽子戴上,回城就成了绝望。想父母,想知哥知妹父老乡亲,想前途命运,心乱如麻。

讯问我的是个着兰警服的络腮胡子,像《林海雪原》里的杨子荣,他问我职业时,我竟脱口:杨子荣。他将手中的笔一扔,抬起从未抬起的头,那是一张疲惫的脸。我忙改口:我是说你像杨子荣我是知青。他恼怒的表情缓和了。连问带训中好歹把事情说清,他没再吭气,低头踱步,我察觉出他内心的不平静,忙将苦情大肆倾诉。他出门片刻后回来,把一铝饭盒放我面前说:吃!饭盒里是青菜荷包蛋和乡下难见的白米饭,这是他的晚餐。我无泪,却哽咽了。

挠着被虱子跳蚤叮咬的满身疙瘩走出黑屋时,见队长捏包皱巴巴的“金沙江”点头哈腰向络腮胡子敬烟,我心一沉:完了,“投机倒把”的帽子算戴定了。到办公室,我被留在外面,室内猛地爆发出络腮胡子的咆哮,这是我从未见识过的狂怒,直听得我头皮发炸心惊肉跳。片刻,队长奄败屁臭地倒退出来,满额汗珠地捧一张纸,只是谦卑的笑容,弯曲的腰腿和那包烟不变。

回村的山路上,一直沉默的队长突然站住说:那民警是个好人!然后取出那张纸(估计不是好东西)卷烟抽,烧了。后来才知道,络腮胡子把没收的布票处理了,钱都给了队长。晚上分钱,大家一致同意每人给我拨一个工分。会计扬着我的工分本问:记什么名目?队长沉吟片刻说:补贴工分!

好一个“补贴工分”。蹲黑屋拿补贴,也算按劳取酬?

 

  包干工分

包工,知青们称“硬工”,即在一定时间内完成指定活路获相应工分。与日工不同在于没人催促监督,没了扎堆打滚混工分的便宜,活就放在那里,怎么干、什么时候干悉听尊便,但得在一定时间完成,队干部不时还要“质量检验”。包工劳动强度大,有时累得你哪怕泥水里趴下就从此不想起来,但相对自由,工分高,若遇抢季节或天气原因还会高些,找一定额适中的包下,早干完时间就是自己的,潜意识里我更愿干包工。干包工要有眼光经验的,同样的稻田,有疏密干稀之别,收割捆扎工分一样,背回稻子又是称重记分,选大了苦不动,小了又划不来;还有先来后到等原因。总之,便宜你只能占一头。

一次到十几里外山后收萝卜。那是一嵌入邻大队的“飞地”。解放前就为它打冤家,解放后也没从我们彝族队划出去。种正经庄稼老被偷,又没法看,只能胡乱种点什么以示主权,就苦了人。我起大早上路,露水重,行不多远鞋和裤腿就糊一层红泥,精湿冰凉。到地头太阳还没出,选地插拐耙以示该地有主,跟占了多大便宜似的庆幸。村里的二憨来了,在我地里转了转说:你整不了!照顾我换他坡下那块小点的。哪承想,那被牛啃光了叶子的地朝阳近水,萝卜长得又密又大。庄稼好是喜事,我却边刨萝卜边发愁,出远工往返顶多两趟,可现在至少要三趟。竟让二憨涮了。

日当午,背萝卜上路。歪歪倒倒爬坡,踉踉跄跄下坎,挣得脸红筋涨汗如雨下。日影斜了,又斜了,奔命中,无奈地眼看我映在地上的阴影越拉越长。夕阳似一颗颤颤欲滴的血珠悬在西山尖,它想振作却力不能支,终于沦落,霎时,天地被湮个鲜血淋漓。赤辉中,我似血人踏酽酽血色,尽力驱动双腿追赶这最后的光明。步履疲沓,骨节生涩,肌肉僵硬,浑身说不清那里痛。有一刻意识突然飞升,俯瞰山脊上的我如同牛背上的虫豸,生命渺小得微不足道。黑夜降临。燃起松明火把,惶惶蹒跚于黢黑大山的沟壑中,火把每烧一截,心中就度量一次回村的距离。背篓越来越重,腿越来越沉,歇气的次数越来越多,数着步子,每次都挣到极限,先五十步一歇,后来只走十几步就得歇气。几次想把萝卜掀了,可一想到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和“五类”分子的非人待遇就不寒而栗,农人对劳动成果的情感也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咬牙前行。……终于不行了,这次连杵着拐耙歇气都吃力了,放下背篓人即瘫倒,身体木钝没有感觉,我明白,我不可能把萝卜背回村了。懵懂中,火把将燃尽的劈啪声提醒了我,挣扎着燃起一堆篝火,把自己大面仰天摔倒,半睁眼望着深邃的夜空。夜风浸人,夜声嘈嘈。记得那晚我想得很多,想没平反的爹妈,想那些跳出农村的同学,想捏着我命运的、冥冥中的那个主宰……最实际的是想回村后怎么臭揍二憨。就是没想到害怕,事后有人问过我,我也竭力回想过,我没有力气去怕也没来得及去怕,那是应该怕的呀,牛鬼蛇神还有狼,可是没有——我睡着了。

昏睡中,被人搡着叫着弄醒,朦朦胧胧见人影幢幢火把耀眼。老乡们找来了。我看见二憨愧疚地挎起我的背篓就走,看见扶着我的队长,令我终身难忘的是房东大娘眼角那颗母亲的眼泪。

包工——硬工,生命的张扬,人生的宣示。经历了,就永远不会、也永远不该忘记。

 

  工分情感

不知何故,我总把深蓝当作底层的颜色,深海的颜色,那是诸多层亮丽色彩的层叠沉积,厚重、深沉、博大,一如工分簿上的蓝黑墨水。岁月荏苒,“肩包”早已消失殆尽,老茧褪成了一层亮皮,但在我支配的这个躯体里,血液依然奔流乌蒙山的洪水,骨子里积淀着乌蒙山赐与的钙质,感情怎么也走不出乌蒙大山的那个皱折,面对着飞速运转的世界我还是奔突于山岳沟壑挣工分的感觉,我摆脱不了也不想摆脱泥土、粪肥、汗碱、血渍、垢痂混合的深蓝,那是我生命的旗帜上永不消退的底色,是底层的本色。

我满怀感情地注视着记忆中的工分。“小知青,唱个山歌我听听”的童谣响起,雨雪风霜中背粪挑担耕锄犁耙的场景再现,队长、二憨、房东大娘、络腮胡子民警等众多鲜活的面庞闪过,黄的包谷饭、白的煮洋芋、黑的荞麦疙瘩养育了我青春年华的五谷杂粮呈现眼前,胸中一股荡荡热流涌动。

我充满感激地面对着记忆中的工分。“既然眼泪和汗珠苦咸的滋味一样,那就选择流汗。”这是我面对它发出的第一个男子汉宣言。于是,去耕种企盼、收获欢乐、走向成熟,去了解中国的农民融汇他们的情感,去认识生存的含义、生活的本质和生命的坚韧,去体会底层的人性和平民的亲情。

工分——劳动,我生存教育的试卷,我认识人生的范本,我劳动崇拜的图腾。尽管返城时我们一贫如洗,也许我们今天仍然一无所有;也许我们即将也应该被超越,但只要你过了挣工分的日子,还有什么日子不能过?有这碗劳动酿就的老酒垫底,还有什么样的酒不能对付?工分情感——底层情感——平民情感——知青情感。这就是工分——劳动留给我们的、一辈子也受用不尽的珍宝。

感谢工分!

感谢劳动!

                                                                     2005-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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