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沁園春．雪〉想開去

    1945年11月14日在吳祖光主編的重慶《新民報晚刊》副刊「西方夜譚」上刊出毛澤東一首詞〈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內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盡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彩；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沁園春．雪〉一發表，便引起好一陣轟動，頌之者尊為「千古絕唱，雖東坡、幼安，猶瞠乎其後」；然而亦有人視之為毛澤東帝王意識的「夫子自道」。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大公報》總編王芸生有感於「近見今人述懷之作，還看見『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的比量」，因而於1945年11月25日至12月22日，在重慶《大公報》分四次發表其個人署名文章〈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

王芸生，早年曾先後參加過國民黨與共產黨，4.12事件後在天津《大公報》刊登啟示，聲明脫離一切黨派，謝絕政治活動，專心從事著述。抗戰後期接任重慶《大公報》主編，抗戰勝利後，針對國民黨鎮壓學生運動和實行文化專制，撰寫〈我看學潮〉、〈由新民報停刊談出版法〉等社評予以抨擊，致使此後國民黨黨報《中央日報》斥責他是「共產黨的應聲蟲」，並稱他效忠於「共產國際」。同時，王芸生也主持撰寫〈質中共〉、〈可恥的長春之戰〉等文，受到《新華日報》及眾多左翼人士的猛烈攻擊，除了諷刺為「摩登的唐?吉訶德」，還指斥其執行「某種政治任務」。彼時王芸生，頗有點魯迅「橫著站」的處境。

王芸生坦承寫〈我對中國歷史的一種看法〉一文的目的，就是要「斥復古、破迷信並反帝王思想」，在文章最後，王芸生歸結道：「中國歷史上打天下，爭正統，嚴格講來，皆是爭統治人民，殺人流血，根本與人民的意思不相干。勝利了的，為秦皇漢高，為唐宗宋祖；失敗了的，為項羽，為王世充竇建德。若使失敗者反為勝利者，他們也一樣高據皇位，凌駕萬民，發號施令，作威作福，或者更甚。更不肖的，如石敬瑭、劉豫、張邦昌之輩，勾結外援，盜賣祖國，做兒皇帝，建樹漢奸政權，劫奪權柄，以魚肉人民。」

時至今日，不少人也總喜歡說毛澤東為當代帝王。或許，就是以為當年毛澤東有帝王意識，打下江山後，便名正言順君臨天下了。由帝王意識而登基即位，確實很合乎邏輯。然而，細究起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

首先，從主觀上說，毛澤東並沒有自比帝王。帝王是天子，天之子，奉天承命，遵奉天老子的旨意管理國家，所以帝王敬畏天，三不五時要祭天；毛澤東可是「欲與天公試比高」，要「與天鬥其樂無窮」，是不把「天」當回事的，更不把帝王放眼裏，所以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擱一邊去了。這才有晚年「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自詡。

其次，即使在當時，重慶坊間也已經有人指出毛澤東「覬覦皇權」，是「黃巢、李闖之流」。雖然「覬覦」，並不意味能成就；即使得天下，也並不一定有帝王的格局。反倒是「黃巢、李闖之流」的品題，切中肯綮。歷史上的「黃巢、李闖之流」，便是穿上龍袍也成不了帝王，本質上仍是打家劫舍佔山為王的主兒。故此，與其說毛澤東有帝王意識，不如說有山大王意識。自古以來，山大王往往宣稱「替天行道」——取代「天」地位，老天靠邊站。這山大王的事業，毛澤東在井岡山就開創了，日後不順心，也就說要「重上井岡山」。余英時便指出毛「真正認同的不是皇帝而是造反者」，並目之為「打天下的光棍」，雖有些損，卻也入木三分。

再次，比較一下帝王與毛澤東的差異所在。

帝王有敬畏心，所以也就怕犯錯誤，所以會安排專職幹部給自己提個醒，比如左拾遺右拾遺什麼的，如杜甫就擔任過此重任，因此，「一飯未嘗忘君」的杜甫，仍尖銳提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詠懷五百字〉）的警戒；毛澤東無法無天，無所畏懼，當然不怕犯錯誤了，自然用不著什麼九遺拾遺的，因此，「軟軟腰肢，彎彎膝蓋」的郭沫若也就欣然唱出「主席揮巨手，團結大進軍」（〈水調歌頭·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十周年〉）的頌歌。

帝王倘若犯錯，比如失政引發人禍／嚴重社會災難；或者說以為犯錯，比如純然自然災害（地震／海嘯／日蝕等），大多會下責己詔／罪已詔。據學者統計，歷代共有79位皇帝下過罪己詔，例如大禹、成湯、周成王、秦穆公、漢武帝、漢元帝、唐太宗、唐德宗、宋徽宗，以及清順治、康熙、乾隆、嘉慶等諸帝都下過罪己詔。亡國之君崇禎更有六次罪已詔的紀錄。

毛澤東治理下的共和國，且不論天災，光人禍造成的生靈塗炭便可謂史無前例罄竹難書。有見過毛版罪已詔麼？影兒都沒有。光憑這點，可知在反省／廉恥／承擔／責任諸多方面，毛澤東都委實不如歷代帝王。

話說回來，毛澤東也曾多次有意要糾正自己搞砸的事兒，比如調整人口政策、整風、糾左傾冒進、收拾文革殘局，也總那麼巧，每次都有急性子臣僚庶民攪局，傷了毛澤東的自尊心，於是，該糾的不糾了還變本加厲，於是，也就有了馬寅初、右派、彭德懷、鄧小平等替罪羔羊，以及國家民族百姓沒完沒了的水深火熱。由此也可見，毛澤東心胸之狹窄性情之偏邪，亦為歷代帝王所望塵莫及。

當然，毛澤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比如1966年文革初期給江青的私函中，毛就高瞻遠矚預言，他百年之後會「跌得粉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