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作者: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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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记实)
真真切切抱着这肉乎乎的小人儿,看着面若桃花的小脸不时露出阳光般的梦笑,心尖颤颤,荡漾着柔软。这竟然是真的,刚过四十四岁生日的我成为了这个鲜活稚嫩的小生命的——爷爷!头顶的蓝天白云和那种亦真亦幻的感觉,与二十五年前一样,而那天竟明晰得如昨天一般。扭头对身边与我一样幸福得有点儿傻的儿子说:就像我当年抱着的你! 都有孙女了,我这一辈子算是与乌蒙大山结下不解之缘了。 下乡插队第二年,我有了儿子,着实让母亲吃了一惊 中秋时节,先回家的知青下车见了母亲,就嘻嘻哈哈地起哄:“恭喜阿姨当奶奶、抱大孙子!买糖……”待一群人喧闹着走了,母亲才从愣怔中醒过神来,她明白了,她的插队当知青的十九岁的儿子在那大山里竟然有了一个儿子!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在当时不仅关乎道德、舆论,还关乎户口、工作、前途及足以置当事人于险恶境地的社会环境。我到家时,母亲正在屋外洗菜,一见我便黑着脸扭头进了家门,全无久别重逢的激动与高兴,我心中忐忑。进门后发觉家人眼神的怪异,便觉出某种与我有关的事情发生了。在父母严厉的询问和诱导中,我逐渐弄清了是怎么回事,强忍住笑,听完他们的话我道出原委,全家乐不可支笑做一团。至今想起都忍俊不住。 怎么也想不到,乌蒙山会为一个自己也不过是大孩子的知青神话般地送来一个儿子。 雨后初晴。为赶在出工前买回一包“乌蒙山”香烟,我一大早就揣上仅有的五毛钱,奔二里地外供销社所在的大村而去。一夜暴雨,道路泥泞,村口那条往日干涸的沟渠盈满泥水,踌躇间见两棵并列的手膀粗细的原木横置于沟渠上,遂登“桥”而过,匆忙中未注意那原木上拴着的五彩线,一切便这样发生了。沟渠那边菜地埂下蓦地站起三两人,冲我招呼着过来,头一下大了,因为几天前我们在这里跳过一次“丰收舞”(偷菜),这回恐怕是撞上了。才在湿滑的泥地上站稳,看热闹的人们已嘻嘻哈哈围过来,笑?从周围人们的表情里感觉不像是为偷菜的事。懵懂间,一个襁褓已抱到我面前,好容易才听清抱孩子的老妇人的嗫嚅:我孙子有福气找着个知青干爹…… 在村人的指点下,抱着孩子在“桥”上三次往返后给孩子起名。正是霜染红叶的时节,又因桥得子,遂起“桥枫”,村人一致喝彩,便很得意。接下来我却怎么也得意不起来了:当地习俗,认了干儿后需得要礼,惯例为两块钱,我就五角钱,拿不出手。大约是看出了我的窘迫,孩子的奶奶指指我破军装上的唯一一颗纽扣,告之是要给孩子留个念想。其他村民见状已微露失望或鄙夷,他们也知道知青迟早是要离开的。热血冲顶,知青脾气发作,我掏出五角纸币拍在大娘手上说:少点,别嫌弃。环视众人,我近乎挑衅地说:这娃娃以后不会比其他娃娃过得差!或许是我的样子狰狞,眼神过处,村人视线都回避了。我扭头便走,连身后传来众人的叫好声和大娘让我晚上去吃认亲饭的招呼都没有回应。头部的血尚未回流,耳热筋涨,心中恨恨:穷这样了还当什么爹?不偷奸耍滑咋就这么穷呢?却没意识到,这一句话里有多么重的责任和含义。 结了干亲后,浮萍一样流浪汉般的知青生涯更深地探入了乌蒙山人的生活 蹉跎在高寒山区的日子里,粮食总不够吃。作为“彻底的无产者”,知青与山里农家相比对饥荒的抵御能力明显低下。一断粮,知青就今天这家明天那家的混吃,甚至到了无论主人家高兴与否,进屋拿起碗舀了便吃多么难听的话也不予理会的地步。那时的喜事丧事最令人向往,但那绝不是文化意义上的,而是生理反射:喜宴丧饭不过是一顿供果腹的吃食而已。闻唢呐锣鼓响便踅了去,而几斤包谷的礼却是拿不出来的。山里不食瘟牲,我们曾将被埋了的瘟牲连夜挖出就地烤了吃,有羊有狗还有牛——生存第一。那次我与另一个知青救下五个遭雷击的山民,五家人答谢我们的吃食,就几个鸡蛋一盆酸菜汤,而那一锅在山里难得见到的白米饭却是他们用老母鸡换的米。 山里人的日子啊,就像三脚刺的根——苦!那段日月至今历历在目。儿子家里那用以照明的松树明子摇曳的黑烟、那地塘火灰埋着的洋芋扑扑喷出的热气、那铜吊锅里沸腾着的红豆酸菜汤、那块藏在袖管里从接亲席上为我带回的巴掌般宽厚的大肉、还有那碗被我稀里哗啦倒进喉咙后才晓得是作菜下饭用的面条……自打有了儿子,多了亲情,少挨不少饿。 “喊山”——人世间竟有这样的宣泄方式。多亏“喊山”。 儿子家村子后山坡顶是平地,长有一棵树冠如伞的老树;对面是一坐更高的山,有一巨大的被称为“老岩子”的断崖,两山夹一条叫做“豹子冲”的山箐。我们进山出山“歇梢”时,常对着高崖大箐或唱或喊听回声。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从未探究“喊山”何为。 以为下乡就能摆脱身上的“黑”,怎晓知青也分三六九等。我之所以落户在日工值仅五分钱的彝寨,后来知道,是沾了父母的“光”。除春耕秋收,平日知青都在大队茶山干活,年终将工分带回户口所在队分红。我与别人干一样的活,劳动所得却只有别人的几分之一或十几分之一。当时幼稚啊,以为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去改变一切,如同不是红卫兵的我可以进宣传队,可以一拍一板打进少年乒乓球队那样。十八岁的人生信念就是被一句“告诉你,全公社的知青走完了也轮不到你!”的呵斥摧毁的。那是一次有关招工的知青大会上,我拿着工分簿质询公社书记时,恼羞成怒的他当着全体知青对我的咆哮。可想而知,这句话当时对一个知青意味着什么。 走在秋季乌蒙山区如画的风景里,我却心暗如夜周身寒彻,发涨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在脑际擂出隆隆轰响,想用血涂染双手的冲动在反复与我较劲。浑浑噩噩中,我把太阳走进了山肚子。地火塘边,无话,儿子的爹只是颠动着烤茶罐把长杆烟锅抽得滋滋作响。天光敛尽,他勾头背手横握烟锅,带我上了后山。隔着岚气飘荡的山箐,对面那被红土浸染的断崖似一面巨大的墙,在暮色中显现着黛紫的肃穆。到这里我明白了,喊山!刚烈的山里男人就是以此消烦解郁发泄心中愤懑的。我不会他们那种腔调与板眼,就把我所知道的粗话照黑糊糊的大山劈头砸了去,直至声嘶力竭颓然跪倒。大山不语,以它的宽容厚重默默接纳了我的疯狂,生平第一次我体验了这种宣泄方式。儿子的爹始终蹲在树下闷头咂烟,末了,他拍拍我的肩说:喊完了,睡一觉,明天又是一条汉子。 返城后,面对闹心堵心糟心恶心诸等烦心事,再没了山可喊,憋不住时,只能在没人的时候把头钻进被窝恶嚎几声,全没有了那时的酣畅淋漓。 苦寒的大山里,地塘火不灭,困窘的日子也热气蒸腾,艰难清苦因了亲情而温馨。那远山大野啊,赐予我许多,教会我许多……
二 2002年秋天,小孙女要满周岁了。孩子满周岁,乡下城里都兴做周的。我并不喜欢这种习惯,可因为她的复杂身世,我破天荒地为一个小人人儿考虑了那么多,那么细,那么久。就因为她有一个城里的知青爷爷和一个与她爷爷并无血亲关系的爸爸,又因为她是在城里谋生的山里人的——汉族爸爸和蒙族妈妈的孩子,还有关于她这个家的那么多艰难悲惨的故事。做!还要好好做!我对着怀揣忐忑前来征询我意见的儿子说。 给孩子做周,城里规矩和山里规矩各不同,我把它们全捏起来,土洋结合,杂拌……请客、买蛋糕、购童车、生日照、红皮蛋、剪胎毛、起名字、爬地抓周……喜气洋洋中,我心底悄悄泛起了一股沧桑感,喉头老是哽咽。 还没有听到儿子叫我一声干爹,我就离开了那个大山褶皱里的小村庄 次年秋,招工指标几经辗转,失而复得,在有了“一夜白头”的真实体验后,幸运之光终于照在了我头上。我们是同一批知青中最后的三男一女。头天傍晚,收拾完行装,把未尽事宜交给后来的知青,我们相约走过留下我们青春血汗和眼泪的村寨田野,越走话越少。待天黑返回坐在小桥头,面对黑黢黢的大山,竟然无话了。突然,那个曾跪在松毛堆上对天乞求“想吃点肉啊——”的初中男知青猛地窜起,带着哭腔冲大山狂喊“老岩子呀——老子从此撒尿都不朝你这个方向!”他在那里伐木差点丢了小命。没人应和。沉默中,我感受到了人们内心的跌宕起伏。 就有这么巧合,离开乡下的日子与下乡的日子竟然同月同日,仅在时间上相差两小时。临行时,儿子全家带一篮鸡蛋一只鸡来送我,那是合了山里送亲人出远门的规矩。儿子爹对我说:“亲家啊,娃娃小,我替他给你杀鸡了,等他大了,再让他孝敬你。”现在想来,那是不是冥冥上天的暗示?他那时候就把这孩子托付给我了。从公社粮站兑换的粮票已经给了儿子家,此时我从破军用挎包里能拿出的,只有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我说:再难也要给娃娃念书。我没有带走鸡和蛋,不是因为路途遥远颠簸,而是因为它们对于那个贫寒的家来说,是很能派些用场的。 车到大垭口,我猛地从货箱里站起,朝后眺望。村口那小黑点似的人们,那里的村庄山林……车轮掀起的滚滚红尘,把它们渐渐地遮掩,伴随我一生的牵挂,从此时,便开始了。 没听到儿子叫声干爹,我连遗憾都来不及有,一下就被崭新时代的火热生活淹没了。我们那一拨青工近两千人,绝大部分是知青,几乎一进厂就投入了“争当新长征突击手”、“争做八十年代新一辈”的潮流中。在“振兴中华”口号的激励下,拼出一切地读书、学习、工作、革新、破记录……那是从未有过的热情,那是从未有过的投入。八十年代,化肥厂建成投产,从我的手中诞生了第一粒尿素;八十年代,我们达到并突破设计能力;八十年代,我们的产品获国优称号……从那个年代真诚走过的人们不会否认,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那是我们激情燃烧的岁月。 日子就这样呼啦啦地过去了,其间,除了不断地给儿子家寄粮票包裹或托人带化肥外,我仅见过儿子的爹一次,那次是我请他来的。直到有一天,我的信被退回,我与他们的联系中断了。 那年深秋,因工作调动,“回去一趟!”的想法没来由地迫切起来,在办理调动手续时,对那里的思念突如其来地摄住了我,欲罢不能,于是我又踏上了那块土地。从长途班车上下来,脚一落地,心反而一下安静了,急迫感即刻烟消云散。十里山路,在我的左顾右盼勾起的回忆中不知觉地走到了头。儿子家那村子变大了,用上了电,村口竹林那里,我卸下两个大包后竟茫然了:我找不着去他家的路。我向正在自家门口做煤饼的汉子打听,那汉子吃惊地看定了我,在得知我是当年的知青后,他带我找到那幢房子,低声自语道:“这个家,败了。”默默走了。 这便是那曾经有七口人的家了,或者说是住过一个七口之家的房子了。只轻轻一碰,那锈锁和门闩就掉了。推开印满水渍有些糟朽的门,拂破蛛网,走进这曾经热气蒸腾而今尘埃覆盖的屋子,我心凉了:屋顶稀稀拉拉余着几张瓦片露着铅灰色的云层,地火塘里茅草茂盛;那被烟熏得发黑的土夯墙上,居然长出几块绿茸茸的青苔……腿软了,我跌坐在门槛上。阴郁天空下萧瑟秋风里,我竟自打了个寒噤。“这个家,败了。”我喃喃自语重复着那汉子的话。 在老人涕泪横流的讲述和村人同情的感叹中,我欲哭无泪心如刀绞 儿子的奶奶是在小学校前的河堤上找到的。她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拢着个小油漆桶,桶里几块奄奄欲熄的木炭,面前放着几根自制的准备卖给孩子们的小麻花,深秋的风拂动着她满头的白发。那一刻,我的心仿佛是被揪了起来,这就是那个慈眉善目的大娘吗?我问自己。认出我来后,她一下就哭了,拉着我的手连声说:对不起你哟对不起你,我没给你看住娃娃呀。村人们闻讯来了,在老人涕泪横流的讲述和村人同情的感叹中,我听到了一个悲惨的故事。这故事在我找到儿子后才有了下面这个基本完整的轮廓。 我走后不久就土地到户了,靠几亩山地养活一家七口人实在很难,儿子的爹就外出做工去了。一个山里种地的汉子,身无所长,除了卖力气,能做什么?在山外游荡的日子里,他要么找不到活,要么找到了活也只够糊自己的口,要么做了活就干脆拿不到钱。又因为性格刚烈,受不了气,不时还会横遭棍棒给叉了出去。这样,年年外出做工,年年无功而返。而家里就靠一个妇人操持地里的营生和六张嘴的生活,可以想像这有多么难。读三年级的儿子就是在这时辍学的,成了放牛娃。孩子与牛同眠,和牛说话,撒尿给牛吃,偷盐给牛舔,那牛与他很有感情,起卧行走就只听他的。有一次在地里儿子同一大孩子发生争斗,这牛竟把那孩子顶到地埂下去了。要使牛的人家若不把儿子一块叫上,那牛即使到了地里也会拖着耕具跑回来,拦都拦不住。于是,人家只好把儿子一块租了去,只要儿子在地头,睡也好,玩也罢,那牛就听话。这样,儿子小小年纪就开始分担起家里生活的担子了。儿子后来对我说,他对牛的感情比对人的好。这牛后来被人偷去了,据说是那邻省的贩牛人干的。按照那牛的脾性,毫无疑问地很快就会变成人家砧板上的肉。儿子为此悲痛欲绝而大病一场。 大概是实在活不了人了,儿子的妈与邻省常来这边山里买牛的贩牛人勾搭上了,终于有一天,她带着尚在吃奶的小儿子不辞而别,与贩牛人私奔了。闻讯赶回来的男人被这变故一下击倒,得了山里人俗称的“气鼓病”,肚子越胀越大疼痛难忍。为看病,儿子家几乎借遍全村,凑了两三百块钱。祸不单行,去城里看病的他在街边要水喝却中了别人的麻药,昏迷中,钱被悉数掠去,回到家便卧床不起。儿子的妹妹也在这时辍学了,小兄妹在村人的帮衬下扛起了照管父亲和全家生活的担子。许多年后,儿子一说起妹妹辍学的事情都自责不已,他总是觉得那是自己没本事的结果。一年了,儿子家终日弥漫着草药浓烈的气息,药渣在门口空地上堆成了一坐小山,儿子爹的病没见好反而日见严重,浮肿已到腿脚。后来的日子里,在爹痛苦的要求下,儿子每天都要用大号针筒从他身上抽出一筒筒的黄水,以减轻其痛苦。到头来,这个刚烈的山里汉子终于没能熬过那个阴霾的秋季,他扔下这个残破的家,撒手走了,是睁着眼走的。他的眼皮多少人都没能抹下闭上,是儿子哭着念着用手摩挲了一夜才合上的。儿子爹走的时候,儿子的哥哥因为抢劫而被收审,儿子带着妹妹披麻戴孝守灵扶棺把父亲送上了山,回来后又牵着妹妹的手,两个小人挨户走遍全村,跪谢村人的帮助。我问过儿子的奶奶,为什么不给我递个信?老人说:那个犟牯子不准,还把你的信藏了,现在都找不着。后来问儿子,儿子说,爹认为好的时候没请你,现在这样找你不合适。我心欲碎。 儿子的爹死后,远房亲戚把儿子的奶奶接走了。家庭的巨大变故令孩子早熟了,那时儿子才十五岁啊。他后来对我说,当时就想:爹妈没有了,哥被关了,要带着妹子好好过日子,要把爹生病和处理后事的欠债都还清,甚至还想供妹妹回学校再去念书。小兄妹俩相依为命过了段时日,却不想飞来横祸——在乡集市上,卖菌子的妹妹被人贩子拐走了。儿子提了把斧头追出数十里,一直追到邻省地界,几天几夜过去,他没能寻到妹妹的踪迹。兄妹俩就这样被分开了,谁想到,这一分就是十年啊!这次是把这少年的精神打垮了,一跺脚,他与一帮挖矿人去了中越边境那个三不管地界掏矿洞去了。我知道那个地方,那营生是“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垮洞鬼都出不来”的啊! …… 欲哭无泪心如刀绞。我带来的两个包里的东西有一半是给儿子带的呀,可是他连同这个家都消失了。“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脑袋里老转悠着这两个词,没法让它们停住。老天不公啊!谁能想像所有的厄运竟然都集中落到一个家庭的头上?我不愿相信,可它却是真的。 我留下除买车票以外所有的钱和那两个包,也留下了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嘱咐大娘,儿子回来就让他找我。从那时起,我感到了责任,带着他!好歹且不论,我们一起走下去! 那晚,我独自一人去了后山。面对着“老岩子”,只一声喊,我泪流满面……
三 “爷——爷!”尾音还向上一挑。一声呼唤,似一缕阳光,穿透了冬天的抑郁与烦闷,浑身一阵暖流滚过,天地便灿烂了。心一颤,猛然回首,可可小人儿扎着白藕般的小手,从她妈怀里挣着向我扑腾。心,化了,如春水般,润泽了我枯涩的眼眶。我实在无法形容我那时汹涌的情感波涛。这是我的人生第一次啊,这是我孙女给我的。 哦,我的小太阳! 找到儿子后,我们爷俩开始了在这个城市里的生活 许多次在脑海里勾勒过儿子的模样,总脱不了他在襁褓里的样子,心里明白,他怎么也该是个大小伙子了。在长途汽车站接到儿子时,那敦敦实实腼腆憨厚的样子,还是让我一下没能适应。时光毕竟过去了近二十年了啊。那时候我刚调到省城,没房子,蜗居在熟人小厂的门房里,儿子也安排在了这个厂里做工。给儿子置齐用品安顿下来,我们父子就开始了在这个城市的共同生活。 孩子和他爹一样,肯干能吃苦,就是没文化,刚来时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再加上在外游荡了许久,也说不清会沾染了些什么毛病。我对他管得就很紧,记得我当时给他的约法三章:不沾黄赌毒和一切违法之事;老老实实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不等不靠不要,自尊自律自强。白天干完活后,晚上我只要不去教琴,就让他认字,就是从这三条认起的。当时他还不会用存折,工资除了伙食费、零花钱,余下都给他存到银行去。硬把他耍钱、抽烟的毛病改掉了。原想让他学一门手艺,也创造过不少条件。那次给他了一辆中巴汽车让他跑营运,半年下来血本无归,他急得满嘴燎泡恨不能把自己称斤论两地卖了。毕竟文化差,心眼实,到底不成。后来也就没有太逼孩子,只想他能成为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的正直的人,就算对得起他爹了吧。 这些年来,儿子什么都干过。熬建筑胶、刮墙、蹬三轮、掏下水道、看工地、做车老板、当小工头、倒腾小买卖……这些活不长久,流动性很大,随便一个带红箍人的都可以对他没收、罚款。有一次我被通知去领人,很恼火,本想狠狠训斥他,他说送货返回时遇见城管掀摊,一老婆婆没跑得及,摊被掀了人也摔倒了,他看不过就去扶老婆婆并与城管的争执起来,结果他的三轮被没收,还以妨碍公务的名义把他扣了。儿子说,那时他想起他奶奶了。我嘴上要他注意方式方法,心里却赞许。晚上我踅去他的宿舍,隔窗看见工友在给他敷药。孩子被打了啊,手臂、肩背都是紫条条,那些人好狠。他让工友们瞒着我,怕我难过。那时我真心疼啊,但我还得装着不知道。 认识我们爷俩的人都说,我是把福享早了。孩子孝顺,心眼好。只要在一起吃饭,他总去食堂把炊事员的炒勺接过来弄点可口的,平时的衣物床单只要脏了几乎都是他搜去洗。病了,他给端茶倒水送饭;郁闷了,陪我说说乡下那里的山和水、人和事。逢年节,不时还奔几百公里去给父亲烧香、垒坟,给奶奶带物送钱。后来,先是有了关于他哥哥的消息,他带了条烟去了三百多公里外的劳改场探监,正儿八经地劝导他哥哥好好改造,早日出来一起去找妹妹。再后来,又传来他妹妹的消息。他妹妹辗转被卖了几次,做小保姆、小工,十二岁被卖到了安徽广德给人做媳妇,十三岁生了个女儿。我看过他妹妹寄来的一张照片,那张母女照,完全是一个大孩子抱着个小孩子啊,尤其那张木然呆滞的脸,令人心酸。那几天我和儿子像过节似的高兴,要知道,除了那牛,就数他和妹妹的感情好啊。儿子说,等攒够了钱,他要去看妹妹。 我和儿子就这样在这城市打拼着,难,但从没有气馁,尽管一路趔趄,却总怀揣着大大小小的念想,盯着远远近近的希望,奔个实实在在的日子。有想头,人就有劲头。几年下来,乡下的欠债还清了,我调换了单位,儿子安排在单位上做保安,收入和生活都稳定了下来。前年,儿子结婚了,就在单位上租了房子成了家,媳妇也是乌蒙山里的人,铁木真的后裔,蒙族。小两口的小日子有滋有味,像模像样。我也穿上了亲家母给做的、二十多年没穿上的乌蒙山人的毛边鞋,很舒坦。自此,我感觉踏实了,我感觉我对得起他死去的爹了,心里宽松不少。我说:“儿子,你成家了,像个真正的汉子那样,把日子给我过好了,早点给你爹和我生个孙孙,对你爹也有个交代,我就不再瞎掺和了,好好过去吧。”他听出了我的意思,急了,说:“以前我没了老人,很羡慕别人有老人,找着你后我就有了老人。过去没条件,现在我有家了,可以孝敬你了,我们都商量好了的呀!”小俩口都要哭了,我应了,从此告别食堂,端起派头,一本正经地做起了“老人”。 骨肉团聚,这在几天前还是渺茫模糊的事情,几乎眨眼之间便成为了现实 奇了怪了,从插队到现在,我和儿子的许多次的转折竟然都是在秋季,人生是不是真有定数? 又是一个金风送爽的秋天。 自给小孙女做了周后,有关儿子家的喜讯就接踵而来。2002年吉祥啊!儿子家的骨肉团聚,几天前还是渺茫模糊的事情,几乎眨眼之间便成为了现实。我说,这么些喜事都是我小孙女给带来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就这么认定了。 儿子的哥哥因在狱中表现好,提前释放了,他在回家前专程来了儿子家。这是个大个子,仪表堂堂,透着点书卷气。光看外表,很难想像他竟然曾是凶恶的抢劫犯。许是这不光彩的历史,他出言谨慎,有些自卑。交谈中得知,他对日后的生活已经有了打算,除回乡伺弄他们家的责任田之余,还准备开一杂货铺。我自是表示赞许,勉励有加。两兄弟见面没说几句话,就互通情况,谈到了寻找妹妹的话题上了。我心里一阵难过,就避开了去。 没想到,儿子远在几千公里外的妹妹通过电话联系上了,更没想到的是,这个饱受不幸而性格倔强的苦命丫头,竟然不管不顾地从安徽急匆匆赶了回来。那天,轻易不到办公楼的儿子一下推开我办公室的门,一个都做了爹的汉子竟激动得说不清其他话了,颤抖的声音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我妹子回来了。回来了啊回来了,自打从乡集市上被人贩子拐走到现在,兄妹离散整整十年啊。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忍再提及他妹妹的事,我怕看到他充满期盼与失望交织着的脸,潜意识里,我已经不抱希望了。不想再去描摹他们兄妹见面的情景,我怕落了俗套,亵渎了。梦想成真,全家喜气洋洋,儿子成天咧着个嘴合不上。几天后,儿子陪着妹子回乡省亲了,从欣喜中冷静下来,我眼前浮现出了那个在安徽上小学的孩子盼望母亲回家的场景,心,一下沉了下去。 兄妹三人一同从山里回到了省城。在一天晚饭后的闲聊中,我提及了他们的母亲,我认为要是他们的妈妈也找到了该有多圆满。本来挺热烈的气氛一下冷寂了。我洞察到了他们的内心:他们恨他们的母亲!可那亲情又割也割不断。我知道,我的话触及了他们一直在回避着的敏感问题,使他们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他们这次回乡省亲,有乡亲说在他们兄妹背井离乡期间,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们的母亲,她不敢回村,仅止在村子对面的山上远远地眺望。和她说过话的乡亲,也多少知道了她的下落。乡亲说,她离开的时候都是哭着走的。命运真是捉弄人,儿子的母亲与邻省贩牛人私奔后,没多久也被卖到了安徽,并且与儿子的妹妹所在的县相邻,那么多年竟然是与女儿咫尺天涯……三兄妹在迎不迎他们母亲回来见面的问题上各执一词,最后我说:过去你们不知道不理解尚可谅解,现在你们都为人父母了,知道儿女在父母心中的位置,也品尝了作父母的艰辛,无论怎么说,怎么也无法改变的事实就是——她是你们的母亲!终于,他们愿意迎接母亲回来见面,但表示,不叫她一声妈。当晚,三兄妹都聚在我办公室,拨通了电话,轮流与他们的母亲通话,大多问的是随他们母亲一同出走的小弟弟的情况,果然,他们没有叫一声妈,但我从他们眼神里看出了复杂的情感流露。我接过电话说:在这边的孩子都齐了,回来一趟吧,他们都想见见你。电话那头只传来一句:“我就等着你这句话呀!”接着就是一阵压抑不住的痛彻心腑的哭泣。 儿子母亲是乘夜间的火车到的,那天我要他们都去接站。看他们整天坐立不安心情复杂的样子,我好气又好笑,我相信我能让他们开口喊妈。这是一桌早已订好了的接风酒宴,孩子们都先到了,一身农家妇女打扮的母亲,低着头畏畏缩缩地站在我身后,看桌子上首只有一把椅子,我就在等他们再加了椅子,才引他们母亲入座。举着酒杯,我说了很多。我说了那个穷困的年代那些难熬的日子,我说了养儿方知父母恩,我说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说了一辈子辛苦生活岂能步步合适,我说了羊羔跪乳雏鸟反哺,我说了亲情说了责任说了宽容说了咱千年的百姓崇尚的那份品德……然后我说:道理说完了,今天我要的就是当着我的面,一个不漏地对你们的母亲敬一杯酒,叫一声妈!否则我泼了这杯酒,亲自送她回去。良心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冰山就这样化了,坍塌了,一声声的呼唤与应答都掀起一阵感情的巨浪,当我把小人儿递给这个有真正血亲关系的奶奶时,她紧抱着孙女嚎啕了……怕控制不住自己,我想走开,没成,就端起酒杯,于是,我醉了……
四 儿子的生活与以前一样又不一样了。 儿子的母亲回去了,那边还有孩子、家庭;儿子的妹妹留下了,那边又多了一个没了母亲的孩子和残缺的家庭;儿子的哥哥在山里的愿望实现了,小店生意红火,地里庄稼茂盛…… 同往常一样,我和儿子依然面临着总也没完没了的问题,譬如小人儿的户口入托上学,譬如儿子他妹妹的工作、今后的生活…… 儿子买了一辆二手摩托,下班就去外面“背人”(载客),他要给女儿攒学费…… 我们很穷,但我们对眼下这淡泊实在而又温馨的日子很满足。这个世界啊,没有完美,世界恰恰是因为了残缺才美。好像是哪个哲学家说的? 每天,一到了吃饭的时候,办公楼那回声效果极好的走廊里,都会传来那让人心里痒痒的奶声奶气的“爷——爷”,尾音还是向上一挑。人们此时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善意的打趣中,一切疲倦、烦恼与不快,都烟消云散了,那是我的开心果来了。 磅礴逶迤大气质朴的乌蒙山哟,我感谢你。
从右至左: 儿子、我、孙女、儿子的母亲、儿子的妹妹、儿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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