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趣事十一:劲舞·站长·填表 作者:孙伟


 

 

知青趣事十一:

 

   劲舞

县汇演,本公社落第,挨批。引不喜文艺的书记重视,取经便晓:启用知青!宣传队吐故纳新,本地青年遂成少数,内心郁闷。知青自视甚高,往日看公社宣传队演戏,一派鸟状,只为取乐。得知遇,受宠若惊,为“政治任务”禅精竭虑赶排节目。月余,书记审查,众人卖力。“东风吹,战鼓擂……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一番歌舞,感觉良好,静候指示。书记意见有三:一为劲道差,“战鼓擂”而不闻鼓声,轻歌曼舞没有革命气势。二为女知青腰太细,皮带扎成一乍,非膀大腰圆如何“一定胜利”?其三,既为贫下中农服务,“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听不懂,应以当地话“前四盖热门一定射累”为准。并指示本地队员示范。憋一肚子气的本地青年焕发冲天干劲,舞姿铿锵,地板咚咚,确有“战鼓擂”的动静。当唱到“前四盖热门一定射累”时,众知青鸟状欲露,拼命严肃,辛苦了得。才不坚持真理呢。谁不愿在这里流“香汗”而去地里流臭汗?再说,书记掌管知青前途,当然坚决贯彻书记指示!知青们思想通,干劲冲。排练,汗流浃背,跳得竟比本地青年还劲道了。书记满意,但他没料想,矫枉过正啊!这帮娃娃没事还找事呢,不然怎么说知青难收拾?

赴县演出在即,书记提出“演习”,以木板搭台于收割完毕的田坝。夜至,山民闻讯早早收工而来,坝子上黑压压人声鼎沸。大汽灯煞白,舞台雪亮,书记国际国内本省本县本公社一片大好的形势报告后,浓眉大眼膀阔腰圆的演员李逵似地登场,演出开始。很劲道的歌舞声中,台下山民指指戳戳评价争论,谁谁腰粗是好劳力,谁谁胯肥是块好“地”,谁谁的咪咪饿不着小娃……。而意见最统一的是:干这活是很出力,记十个工分不亏。知青们除腰衬棉垫化妆夸张外,相约在“东风吹,战鼓擂”节目时全体奋力跺脚,贯彻书记指示便有了故意的成分。报幕毕,伴随跺脚,“鼓”声隆隆,“东风吹,战鼓擂……”气势夺人。舞至高潮,乐队起立,台前台后咣咣跺脚,舞台尘土飞扬,此情此景感染观众,均以“嘿咗嘿咗”加油,气壮山河。书记笑得灿烂,这般劳动态度这般劲道,何愁好评?感慨:一抓就灵啊!
该节目结尾是以重复口号与劲道十足的动作结束的,此时舞台上下同呼“一定射累!一定射累!”全场跺脚,惊天动地震耳欲聋,谁还能听得见舞台发出的痛苦呻吟?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只听得一阵忽隆喀嚓劈啪巨响,灰尘弥漫,柱歪台垮坍了去,现场一片狼籍。黑暗里滚作一团的演员中,竟闻被努力压抑着的吃吃偷笑……

近年,见小孩们跳什么“劲舞”,张牙舞爪咣当咣当的,不屑:就这?早年咱们就玩过了的。

 

   站长

山中有条铁轨,铁轨旁有个小站,小站有老站长,老站长总说“购票上车”、“验票出站”。

晨至,火把将尽时,小站就在那山间了。静谧。露湿黛绿,叶落晶莹,滴答有声,似有回音。晨雾牛奶样漫漶,浮起站房,淹没月台和手拿信号旗的老站长的半截身子。那是幅令心归复安详的画。脚步骤缓,露浸泥染的脚不再恣纵。画,就印在了脑海。

若非封山,小站乃出山首选。票是不买的。一天十分,分值五厘。辛苦一年,反欠粮钱。窝火。有钱也不买!老站长眼望虚无地说:购票上车。知青嚷:人民铁路为人民,人民坐车不要票!彼此心照不宣见惯不惊。车至,有知青自前车跳下奔后厢上车,矫健。知车上查票,奔车后部。知青都逃票。上车人少就占厕所,爬天棚,钻座位。人多就于某站“换乘”已查过的车厢。展转腾挪,险况叠出,每次都把老站长惊得直叫:悠点,看摔着!

逛省城,就一说,便走。一夜山路,饿。一知青提来大网兜,热气蒸腾。说:老站长给的。他候车时寻煮洋芋香味摸进站长室,抓一个倒着手吹,见站长进门,讪讪。站长问:都一起的?点头。一大锅洋芋便倒进了网兜。

返乡。依然逃票。谁想查票提前。发车后见餐车那头骤乱,忙涌往前车厢,于前方站“换乘”。那偷站长洋芋的知青正卷缩于旮旯梦周公,被擒。众知青跳下前车奔后车时,见那垂头丧气的知青被交到站上。为保全多数,顾不上他。运气丑,放屁也砸脚跟。众知青一上后车便全部落网。餐车,男知青摘军帽拍于桌子,称全身就这最值钱,看着办;女知青哭啼,大诉悲情。车长教育后,轮着念语录,直到小站灰白的建筑在山间出现。

出站口,老站长照例念叨“出站验票”,拦下蔫败屁臭的知青问:还有一个呢?不语,站长色变,厉声喝问,遂答。老站长丢下众人,电话联系,那边告之:那小子逃了。

夜半,又一趟车至,那脱逃的知青见无乘客,混不上车。遂钻过列车另一面,却门门紧锁。听发车铃响,情急,将瘦小身子塞入车门盖板下那四级台阶狭小的空间。列车疾驰,风如刀,切割暴露的肌肤。风呛,气短,呼吸艰难。身体热量被无情搜刮,渐僵。该知青遂感严重,忙以军用挎包带自缚,听任头顶盖板处漏下的污水小便淋漓一身……每秒都难熬。渐渐,身体居然不冷了,反觉舒适异常,瞌睡袭来。该知青警觉,咬牙瞪眼,喊:“要活!”他知道没喊出来,他喊不出来了,但他意识到必须这样做,他一直在这样不停地“喊”。

老站长第一次违犯路规:在站内及前方无任何异常的情况下使用了禁行信号。他将那知青从那狭窄空间“抠”出来时,那团身体竟掰展不开……。

许多年后那知青回来,小站只停客混短途车了。还是那个月台,还是那座站房,数十年风雨剥蚀,小站老态龙钟。一座新站正于不远山坳处建设,传阵阵机械轰鸣。让过那些匆匆的山民,缓缓走向出站口。还是那句“验票出站。”他递上车票,眼前幻化出老站长那永无表情的脸。他想说:老站长,这次我是买了票的。可脖子硬了,眼泪夺眶而出……。

 


   填表

公社带话,让等通讯员。山那边的知青也叫去背春荒借走的粮食。这阴湿天谁愿出门?便猜拳。锤子剪子布!赢了。爬上知青户前田坝里的大草垛,有些幸灾乐祸地目送那背运的伙伴过河。几番雨后,秋寒日甚。那三条呈十字交汇的清澈小河,平日皆踏石而过,此时浊流齐腰。那知青涉过河,登上裤子招招手,便没入缭绕于半山的雾气。暮秋,草枯叶败红土裸露,旷野稀疏矗立些草垛,大路了无人迹,有野狗惶惶而过,风中几声鸦噪。寒噤,鸡皮陡生。掉头看知青房,铅灰天幕下死寂如坟。无趣。草垛释放氤氲热度,草甜味醉人,恹倦,昏昏欲睡……忽闻暴响,见通讯员砸门,便骂。其急呼:招工表!心狂跳,一跃而下。通讯员交代:快找那小子填表,明天我带走。忙进屋将表埋进包谷面,拔腿就走!

入夜,两人别过邻社知青,返回。刚翻过山顶就摔了个天旋地转顺坡滚去,浑身钝痛。火把没了,夜黑如漆,听彼此喘息,却看不见。秋末山里能冻死人,只有走。没了方向,便顺山势而下。刺蒺荆条劈头盖脸扫挂,树桩石头绊人跟头连连,走的没有滚的多。身上精湿,扎了刺,到处火辣辣的疼。后只要感觉下坡,索性抱头滚去……人瘫软如泥了,待心跳平缓,便感寒冷浸骨。忽闻哗哗水响,寻声摸去。这山沟河对岸一溜几个寨子,随便进个寨子就行。河里的泥沙枯枝冲刷撞击,腰腿伤口疼痛难忍,呼痛的嚎叫自牙缝迸出。踉跄上岸,跌跌爬爬行不远,又有河,疑惑:该是田坝了呀!不可能回头,咬牙再过……热量散失,相互拉扯的手如僵蛇缠绕,浑身抖索抑制不住,颓然而倒,几口泥汤呛入,人便顺水飘去。晕呼中撞上树干,本能地一把抱住:他们被冲到了岸边。一人挣扎上岸,伸手拉水中人,不起,说水里暖和。岸上人抖颤着哭喊:起来填招工表啊——。

上岸的他们一头撞上了个草垛,二人用最后的力气撕扯着钻了进去……

次日午,二人醒,抬头,傻眼:知青房就在面前。回望,一溜连滚带爬的痕迹绕三条河的十字交汇点划一个巨大的弧。他们连过两条河,又从上游被冲到了家门口。颤颤起身,两人衣服仅余些布条,身上血糊漓拉伤痕累累。两人发愣,猛醒,大叫:“填表!”。

通讯员恐怕早走了。不敢耽搁,扒点剩饭就直奔公社。夜半敲开门,灯光下,两人青紫肿胀渗血的脸令书记大惊。顾不得解释,递招工表。书记说招工的半月后才来。二人说:那通讯员……书记笑:他在上一个大队喝醉了。

悻悻而出,翻入公社会议室蜷缩一隅,无言。少倾,黑暗中劲暴一声:我——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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