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 作者:木瓜


 

 

  追悼会 


    队长死了,死时不到40岁。大约一米七的个子,干活时常穿着背心,有时赤膊挺着厚实的胸脯,条条块块的肌肉贴在骨头上。话不多,偶而在干活时会听到他用云南话骂一句:“扯鸡巴蛋”。调来我队不久听说病了,后又到昆明医院医治了一段时间。前阵子回来,听说那里也医不好。他的信息每次如同微风吹过。我自顾不暇地过自己日子,出工、收工、吃饭、开会、睡觉,根本就不把它放在心上。忽然接通知某日场部开追悼会,才知他已走了。他走了,我们因而获得半天假前往。三五成群的人们顺着土路顶着强烈的阳光慢慢向场部走去,天空清澈无云,没有一丝风,除了我们散落的脚步外,大自然的一切似乎都凝固在烘热的空气之中。我的心情也象是被凝固了,显得平静而麻木,没有一点悲哀的成分。非但没有,在表面平静下却存有几份新鲜、好奇和赶热闹的感觉。这种感觉就象晚上去看电影,渴求有点新鲜的东西来润滑一下似乎变的迟钝的头脑。何况是上班时间,感觉就象是检来的便宜。平时冷清的场部由于一批批人的涌入而变得热闹起来,大会议室地上凌乱排列的黑字大标语还未挂上,领导们跑来晃去的似乎在解决各种问题,又象是现场调度员。办公室里人流不断。会还未开,早到的人们无聊地游来逛去。难得碰上一回免不了还会开一二句玩笑。由于死了人,凭空又增添了许多谈话的资料。平时一个个沉闷的脸此时都显得有点激奋起来。人们似乎在完成一样任务,了却一件事情,又有点像一次小小的聚会。不就死一个人吗?不敢说我见得多了,总共才死三个人,前两个是知青,还是听说的。记得刚来农场不久第一次听说有知青被拖拉机压死,心里着实有点不好受,有点兔死狐悲的味道。而现在,我的心是冷漠的,没有一点情绪泛起,觉得平常,觉得无所谓。另外一个生命结束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先走了一步,我毫不在意,眼睛里也流不出同情的泪。老实说,我对自己的生命也处之漠然,觉得它卑微如土。我爱我的生命,但几年来总觉得它被挤压着,挤压着,一直挤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去了。我无法为我的生命作主。“活着干,死了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为xxxx主义(事业)而献身”;“斗私批修”;“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要胶不要命”。这些口号是那么地堂而皇之,如庄严辉煌的巨大石碑压在我柔弱的生命上。追悼会被安排在大会议室。人们终于安静了下来,哀乐在房间里盘旋,大伙默哀,鞠躬,有人不着边际的念了一通稿子将死者颂扬了一番。队长瘦弱的妻子地被人搀扶着,几岁大的孩子扯着她的裤子立在旁边。没有呼天呛地的哭声,只是小声的抽泣和泪水。她的悲哀只能由她自己默默地承受。过后四条汉子吆五吼六地抬着簿皮棺材,一行人喳喳呼呼地跟随其后慢慢地消失在土红色的山路上。队长人生最后的一幕就这么收场了。我没有随他们而去,我知道,山坡上将会拢起一个新鲜的红土堆,用不了多久,杂草就会将它淹没,淹没到都找不到。他曾有过的一切也将慢慢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如同他的尸骨一样腐烂到一点不剩。也许随便的哪一天,那里又会有冒出一个新的土堆,土堆里埋的是我。

后来有幸又参加了一次追悼会,那次搞大了。

那是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追悼会,不能不大。

老毛的追悼会我们提前一周得到场部的通知:需要什么材料尽管来领。其实也没什么好领的,无非是一些纸、墨和黑布等。但却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这可是大事。

是大事,弄不好就会上升到路线的高度。谁也不敢马虎。

依旧是那连绵的大山,依旧是那弯弯的土路。太阳依旧是那么的强烈,劳动依旧是那么的沉闷。然而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我似乎感觉到有一股什么东西在涌动。

不断地有新的消息传来:某处看到花圈直径有一人多高,很快又听说有打破记录的3米多直径的大花圈。感觉好象是迎接一场运动会,人们正处在赛前的积极准备之中,要蹩着劲比试一下。

每天晚上,热心的男女知青自愿地来到我的房间,东西都在我这里。我也愿意和知青们聚在一起做点事,做什么并不重要,反正晚上也无聊。

做花是女人的专利,看着她们兴致勃勃地用皱纹纸竟然做出各种式样的花来,令我眼界大开。她们互相学习,切磋技艺,并做一些小花戴在头上的不同位置作比较,看看是否漂亮。灯光下的男人和女人们忙碌的身影和打闹使房间里升腾起一种轻快的气氛和勃勃的生机。

有人砍来竹子和树枝扎起了花圈。

那天,依旧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依旧是烘热的空气里行进着散落的脚步。我的心情也依旧。

赶到场部时会议还未开始,为躲避强热的阳光,在墙根下的阴凉处人们一字排开,或站、或蹲。有人说着话,有人呆望着。在这杂乱排列的人群里有我的身体。

追悼会被安排在场部的大操场上举行。黑体大字的横幅围成一个框,领导们已在框中间的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了。

大喇叭响起来了,我们在烈日下排好了队依次进场,各色花圈引路。

哀乐低徊,忽然传来一阵惊叹声,转头一看,呵!四个差不多个头的男知青,一色的白村衫、黑裤子,脚登黑皮鞋抬着一个特大花圈缓缓地向我们走来,同大伙一样混杂的队伍跟随其后。抬花圈的男知青步子整齐而有力,他们的脸上洋溢着骄傲和自豪。在全分场人欣赏的目光中,在哀乐声中的伴随下,他们面向领导绕了一圈慢慢地排到了属于他们自己的位置里。连忙打听才知是X队的。

这确实是一个精心策划的行动,开会前没见他们的影子,突然地冒了出来,不知事先他们躲在哪里。想想也真难为他们了,为这一刻得花费多少脑子和心血呵。值!天天在大山里闷头干活,谁知道谁呀,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的领导出手不凡,镇住了全分场的人。四个男知青肯定是精选出来的,一样高矮、一样胖瘦,长的也还算端正。

人生能有几次如此的展示机会呢?这是一种信任,一种荣誉。

这是一种庄严的美,一种神圣的美,一种统一的美。任何时候,人们都不缺乏对美的追求,对美的创造力。

会议按议程在进行,哀乐又一次响起,人群里传出女人的抽泣声,不久,如同传染病一样,声音竟然大了起来,竟有人因此而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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