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曾经如是说
 

    在这个世界上，你和谁最亲？

这是个问题吗？你会反问。

而在我们生活的文革时代，这似乎不是什么问题。一首歌儿唱遍了中国的大江南北：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亲爱的青年朋友，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唱起这首歌来，谁个不热泪盈眶，哪位不热血沸腾？这样的歌曲，不但是我们浓重情感的催化剂，也成为了我们对理想执着追求的强大动力了呢！

 而就在那个时代，遇到一件事，让我吃惊不小，检点平生所遭遇之事件，委实可称为震撼心灵的情节之一……

我在内蒙西林郭勒盟插队时，常到巴盟乌拉特前旗去探亲。姐姐在那里插队安了家，母亲与姐姐生活在一起。在探亲期间，我不免与当地的亲戚或农民朋友聊聊天。其中我的姐夫的姐夫姓刘，与我特别友好。我呼他为大姐夫。

一年冬闲，大姐夫来家串门。一进门，就用他那不大然而有神的眼睛看着我，笑着说：“要做中央委员了吧？”

大家都笑了。那天来串门的人还不少，大家正围绕在火炕边，观赏着两位村内高手的象棋对局。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跟我开玩笑——大约不过是因为我好看书罢了。然而看书与做中央委员有什么直接联系呢？

大姐夫靠近我，坐在床上，一本正经地对我说：“问你这读书人，爹娘亲，还是毛主席亲？”

我愕然了，情不自禁地细看了他几眼。

可是，姐姐分明早就告诉过我，他是纯粹的贫下中农啊。

我告诉他，有一首歌，那里边唱的就有这两句：“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您没有听过半导体吗？不容我再说下去，刘姐夫笑吟吟地告知我：“爹娘比毛主席亲！毛主席胜不过爹娘亲！”

这句话有如一个炸雷，让我浑身震颤了一下。

下棋者与旁观的农夫们，或专心致志于棋盘上，人声嘈杂；有人已经听到了，只回了一下头，但竟没有什么反应。

我惊怪他的愚昧、荒谬，待要用阶级分析的观点好好给他上一课时，蓦然间，在他的眸子里面，发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自信与尊严；于是知道，此刻若与他辩论，是决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于是，就沉默了下来。大姐夫看着一向好辩的我的这种态度，格外得意，又加上一句：“怎么样，年轻人，你辩不过我！毛主席怎么会比爹娘亲呢？”

对共产主义虔诚向往的北京学生青年——我，和面前这不识字的贫农亲戚——大姐夫，眼神对峙着。不过，奇怪的是，他那另类的话，并未引起我对他本人的反感。恰恰相反，他那表情，那姿态，倒有几分可爱。我自己一时都说不出为什么？

这是不是因为，在阶级观念不清以外，他还有真实可爱的一面吧……也许还因为，他对儿女的日日夜夜操心、呵护，使得他如此理直气壮，以致于他不相信还有比他更爱惜自己亲生骨肉的人……

慢慢我了解到，大姐夫家住山西乡村，因为家境贫困，不得不向西北部逃荒；来到内蒙河套平原后，父母带他与兄弟姐妹一家来到乌拉特前旗树林子公社小昌汉村。

一贫如洗、连个字也不识的大姐夫，还有他的家庭，面临着落户难的问题。当地的生产队长找他来谈话，提出了一个条件——他必须娶昌汉村的一位青年女性为妻，方可以和全家落户于该村。迫不及待要解决落户大事的大姐夫，还有他的父母，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条件。一个比他约略小十四五岁的穷人家女孩，做了他的妻子。

就当时、当地的标准来看，大姐夫真是罕见的好父亲了。有着五个儿女的他，一天到晚，全在地头劳作。干完了公田，再去自留地。他很少串门，不喝酒，连烟也抽不多，严寒的冬季，本属农闲时候；大姐夫放牧着十几只牛羊，终日来往于荒地草埂。风尘仆仆、一锄一鞭的劳动生活，使得他的脸上刻上了很深的皱纹——那是可以留在照片上的一种庄稼人的特美。

大姐夫对于三个儿子，极其严厉，斥责、教训不断，尤其是对于他的老二，声如霹雳，气贯长虹，叫我这来串门的客人实在有些难堪。他看到了我的脸色，笑了笑；那眼神似乎在传递着一个消息——年轻人，对儿子的教育，就必须如此！

那眼神里好象还深藏另一种深意——你将来做父亲，也得像我一样，学着吧！

自从我离开昌汉村，到现在已经有几十年了。在2003年，在北京与大姐夫见过面。年过七旬的大姐夫气色如故，只是面皮略有些松弛。他的儿辈，都已各自成家，孙子辈的孩子中，居然有考上大学的。我看着他，等待这山西汉子再向我提出更震撼的问题，但他一直慈祥地笑着，所云皆为家乡旧事，儿孙现状。他脸上的皱纹更深刻了，眼睛依然有神……

几十年前大姐夫那“爹娘比毛主席亲”的惊世骇俗的话语，仍然在我脑子中挥之不去。我相信大姐夫应该赶上了土改的时刻。像他这样的贫农，赶上了那个时候，一定会分上几亩地，半头牛；当然他也经历过合作化高潮、人民公社的旗帜高高举起的时期，他逃过荒，饿过饭；他在小昌汉村免不了做“常支户”（干了一年活，还要欠生产队的钱）的命运……

这些人生经历大概不足以探出大姐夫为什么有着与众不同的惊人看法的原因。

大姐夫的想法，也可能非常简单：这世界做父母的，哪一个不朝夕照看孩子长大？哪一个不是时时刻刻把自己的骨肉的命运，放在心头？大姐夫更可能天生是就特别适于做父亲的人，孩子简直就是他生活目的本身。在这个世界上，他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儿女最亲的人——这，应该是他发出的原因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这的确是当时社会的主流声音，情感潮流。大姐夫的另类言论，如果是在内地，特别是城市，如北京，早就被打成反革命分子了。他能避免厄运，大概是他成分为贫农、又在边远不大开化农区的缘故吧？

时代在前进，在变化。我反思着旧事，心想，在生活中，对谁是自己最亲的人这一问题的答案，已经没有太多辩论的必要了。然而，不管怎样，一个宽容、和谐的社会，应当容纳种种不同的意见。我曾经在言论一律的时代里，从大姐夫那里听到了一种另类观点，至今让我思考反复，回味不已。

由此想到，一个人，在情感世界中把某人作为他最亲的人，对此，谁也没有干涉的权利。如果他发自内心地将政党与国家领导人作为自己至亲而热烈拥戴与无限崇拜时，作为领导者，却一定要妥贴对待这份感情。在此，回味毛泽东主席与革命烈士刘胡兰之母的一番对话，对我们今天仍然具有启迪的意义。当烈士刘胡兰的母亲在见到毛主席时，曾经说：她的孩子能成为英雄，是毛主席“教导的好”，毛主席则回答说：“是你生养的好”。我想，毛泽东主席的这种回答，是明智的，客观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的历史告诉我们，一个国家与民族如果失去理智，将对领袖的个人崇拜推向无限的程度时，其结果是荒谬的，灾难性的。那时出现的很多家庭成员在呼唤一声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后，再用餐的现象，或不少子女遵照“最高指示”所展示的道理（主动或被动）去揭发、批判父母等等社会惨剧，就是明证。

欲结束本文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大姐夫那勤劳的身影，自信且带些许犟劲的眼神，和震撼心扉的那几句话语。时间过得真快，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一晃竟是七八年了。我遥望西北方向，深情祝愿，大姐夫，好生保重，你的儿孙们盼望你寿比南山——他们还要用更多时间，报答你老人家的辛勤养育之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