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让我们唱歌吧 作者:胡发云


  曾卓,让我们唱歌吧   


    2002年4月10日夜。刚刚离开医院两个小时,接到电话:曾老师走了。

就像一出转换得太快的戏剧。瞬间就落幕了。

下午,在病房。曾老师睁开眼睛,很清晰地说:“发云来了。”我抚着曾老师的额头说:“不要讲话。”呼吸机的面罩盖着曾老师大半个脸。脸已非常消瘦。半年来,我是渐渐看着这种变化的——这种在极度苦痛中渐渐发生的变化。我们没有力量阻止这种变化。

曾老师的女儿们说:“爸爸今天真是奇迹,一切都很正常,比健康人还正常。”说着,指给我看那一面屏幕:心律,血压,血氧含量。

我们都很高兴。在曾老师身上,已经一次又一次发生过奇迹。

突然,曾老师的左手在被子里蠕动,然后伸了出来,竖起食指和中指,夹了夹,做一个抽烟的样子。查出毛病后,曾老师已经戒了几年烟。我以为他是想让我抽烟。

曾老师却说:“发云,有没有烟?”我笑笑说:“你还想抽烟?”曾老师说:“我都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哪还顾得了这些呢?”我很想给他一枝烟,哪怕只在手里抚弄一下,但终于没有。我说:“您闭上眼睛,好好睡。”只是我和曾老师最后的对话——轻松,平静,甚至有点儿童顽皮的对话。其实,从头一天起,曾老师已经处于弥留之中了,不知是一股什么样的奇异的力量,让他一次又一次极度清醒地回复到常态。

曾卓最后一段岁月是在病床上渡过的。朋友们常去看他。常常和鲜花一起,把他的病床围得水泄不通。然后说话,聊天。然后唱歌。

曾卓的疼痛日益加剧,似乎所有的药物都不管用了。疼得厉害的时候,连脸都会变形,他便苦笑说说:“我又要做怪相了。”朋友们无法用语言安慰他。我曾给他写过一封信,信中说:

“曾老师,您好。

有些话,只好在信中说了。

知道您近来病痛加剧,我们都很难过,一些知道内情的朋友们也很难过――包括像周代老师那样自身也在病痛之中的朋友。今天中午宏猷来电话,说了在您那儿见到的一切,他在电话那一头哭……但我们都无法在这一件事情上给您什么帮助,只能在心中为您祈祷,用我们的心力来为您减轻一些痛苦。世上的幸福是可以共享的,但每一个人的痛苦,说到底,只能由自己承当,这便是人的命运,人的永远不可摆脱的宿命的悲剧性的命运。为此,我们才一次次看到人的力量,人的局限,人的光彩和人与苦难的关系。

近半个世纪之前,您遭受了一次巨大的精神的炼狱之苦,今天,您又承受着一次巨大的肉体煎熬之痛,我想,这是上天对一个丰富的人的残酷的垂青,我和许多朋友们都知道,无论如何,您会像四十七年前一样,最终赢得不屈者的光荣,赢得一个诗人的光荣。您已经给我们许多的启示和力量,我们相信,您还会给我们新的启示和力量,您是我们的爱与骄傲。

战胜痛苦,并与痛苦达成和谐,是人的一种最高境界。四十七年前,您已经这样做过一次,并为此付出长达二十三年的漫长时光。有了那一次垫底,我想您会再胜利一次的。

今天,翼南,周代老师都说到想去看您,或将您邀约出来聚聚,希望朋友间的友情,能使您忘却一些病痛,哪天您身体、精神合适,我们就一起重返往日的好时光,聊天,画画,饮酒,唱歌……”

在与曾老师交往的漫长岁月里。我们常常唱歌。曾老师也唱,他的夫人薛茹茵也唱。怅惘的送别,欢乐的重逢,生日的庆典,日常的小聚……说了许多话之后,我们就会唱起歌来,似乎只有音乐,才能表达出我们之间那种近乎与少年般的情意,才能唤起许多对时间与生命的感悟。

2001年12月25日,曾老师生命中最后一个平安夜,我们一群朋友在他的床前与他一起歌唱。

又一个新年开始的时候,我们和曾老师一起歌唱。迎接一个新的春天的开始。

2002年3月5日。曾老师在漫长的搏击之后,终于跨过八十周岁大门,进入八十一岁。我们又和他一起歌唱。一年前的这一天,曾老师带着病体和与朋友相聚的兴奋,参加了那个盛大的八十大寿聚会。在那次聚会上,他和亲人们一起动情地唱了《当我们正年轻》而一年后的此时,曾老师已经非常虚弱,愈来愈剧烈的疼痛无时不刻地击打着他。但他一首接一首合着我们唱着。到后来,他要自己唱一首《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多年来,曾老师多次唱这首欢乐又惆怅的歌。这是一首王洛宾四十年代写的歌:“太阳下山明天一样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会一样的开,美丽姑娘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我不知道,这首曾卓钟爱的歌,在他的青春生命中烙下了什么样的印记?记录了他一段什么样的情怀?从前,唱到最后一句,他都会将歌词擅自改成“我的青春小鸟一样还回来。”但这次没有。

曾卓的声音已经嘶哑,音调也不准了,有的歌词也记不起来,但他依然热情地用心唱着。歌唱,成为他最后的诗。

这个最后的下午,我很想说,曾老师,让我们唱歌吧!但我知道,已经不能。我们所有的歌,已经记录在他的生命之中,并伴他远行。

一个诗性的人离去了。留下了许多人性的诗。

 

                                                                  2010-0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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