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有面叶子湖

    山下有面叶子湖，湖水清莹如镜。

就是这座山，M城的皇家山，山下是形状如一片枫叶的叶子湖。湖的原名叫海狸湖，可我叫她叶子湖。

在这山脚下，洪城国开着车，带我从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过山顶。天上繁星密密点点，山下灯光涟涟片片，我心爱的叶子湖，在黑夜的星光灯光中泛着层层磷光。

洪城国告诉我：你知道吗？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生命，他们化为流星降落大地，变为这山下的千万盏灯。当生命终结的时候，他们化做水滴，融入湖泊江海。只要天上还有星星，地上还有流水，生命就永不消逝。

他曾拉起我的手：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可是我不能，可惜我不能。

我是被洪城国吓了一跳才认识他的。我在仪器室内笨拙地摆弄那个不听使唤的家伙，忽然背后一声轻呼：不是这样的！声音虽不大，可太出乎我的意料，猛回头，就看见了他，均匀，清秀，白皙，单纯，我不认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吓了你一跳吧？抱歉，我叫洪城国，也是这个系的研究生，我见过你。你不会用这个仪器吧，我来教你好吗？

洪城国是韩国人，在这个学校读完大学又接着读硕士。我和他选过同样的课，经常和他讨论课后作业和考试的题目。我打电话到他的实验室，他的同学会叫他：你的女朋友来电话了！我说：告诉他们我不是你的女朋友。他笑笑：随他们去吧。

他和妈妈哥哥住在一起，爸爸跑生意，经常不在家。他的家在一座三层公寓里，一尘不染，简单古朴的家具，窗明几亮。他妈妈会弯着腰，笑吟吟地把我们脱下的鞋都整整齐齐地排好，冬天她会不声不响挨个帮我们刷掉靴子上的泥。我们出门时，靴子都象新的一样。

围着他家的小炕桌，半跪在地毯上，洪妈妈会弯腰端来清醇可口的茶水，还有洗得光洁透亮的果品。我这个不喝茶的人，在洪妈妈温和关爱地注视下，也会一小口一小口品尝她亲手泡制的朝鲜绿茶，温馨满心，香溢满屋。

见过一次洪城国的爸爸，矮个，粗壮，短发，方脸，面含沧桑，不苟言笑，走路略外八字，用后脚掌，两腿分开。他在家时，洪妈妈说话更加轻声轻气，低着头，弯着腰，顺着眼，小碎步，帮他脱衣服，脱鞋，掸灰，端水，递烟，拿酒。洪城国和他哥哥也都用前脚掌走路，轻提慢落，屏声静气，一点声音都不出。

他爸爸的生意和一切生意一样，辛苦操劳，有顺有不顺的时候。洪爸爸小时家境贫寒，没有机会读太多书。他死打死拼，希望儿子都出人头地，至少也要读出个博士。洪城国手奇巧，但读书不属上乘，他的功课总是马马虎虎将能过关，他的兴趣也不在读书上。

洪城国会忽然连着几周不上课。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说，忽然觉得自己很失败，情绪一落千丈，感觉一切都没有意思。我知道他爸爸在醉酒时和生意不顺时会打他妈妈，可他妈妈不让说，也不让报警。

有次考试前，洪城国又失踪了，我在叶子湖畔看见了他，呆呆地坐在长凳上，湖边是嬉闹的孩子，绿草，柳枝，湖中是成群嬉水的天鹅，海鸟，野鸭。我走近他，看见他的胳膊上有伤痕，象是鞭子抽过的。我惊恐，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

活泼伶俐的韩国女孩金英，和我们一起去过洪城国的家，洪妈妈很喜欢她，洪城国后来也和她很不错。金英最后还是离开了洪城国，她告诉我，跟洪城国在一起，天总是灰暗的。她和一个荷兰的男孩子一起追逐她的阳光去了。

由于成绩不佳，研究成效也不好，洪城国没有申请到读博士的奖学金和助研金，也没有教授想收他读博士。

洪城国用一条带子，把自己吊在皇家山的一棵树上，他的脸朝着湖水。他在闭上眼睛的瞬间，看到的是我心爱的叶子湖。

二十年后，我又重回故地。山还是那座山，湖也还是那面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