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鸡摸狗(逝落年华系列)
作者:西部老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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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落年华系列:
偷鸡摸狗
花格窗户下面坐着几个中年人,他们一边慢慢地品着“六安瓜片”的茶香,一边在热烈的交谈。今天做东的是从外地回古城探亲的“雨”,围在茶几旁的都是他在中学和下乡时的同学们。 “……那一年,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开始了,同学们来到了关山脚下的小村庄,每天清晨,队长都站在大树旁边敲响上工的钟声,雨和同学们装着没听见,拉上被子把头蒙上,队长气的大声喊道:鸡都叫了,还不起床!大家悄悄地说:好像是周扒皮来了!……”雨津津有味的说起了当年的往事,引得大家一阵哄笑,半夜鸡叫的故事谁没有听说过啊。 “不过瘾,不过瘾!我来说一段”宝民往上掳了掳袖子,大声地说道。宝民已经是古城有点名气的文人了,电影“关中风云”据说就是他的编剧,可惜大家谁也没有看过。“你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还不是偷鸡摸狗的事情”,俊康在一旁嘲弄着。 我就说一段偷鸡摸狗的事情!宝民脸上还是当年那副调皮样:
于是宝民开始讲述起第一个故事:“秋天的季节,关山脚下已经是寒气逼人,离秋收大忙还有一段时间,丰云、德水还有雨来到宝民的村里做客。那时,知青们在农闲季节出门相互拜访是常有的事情,美其名曰:吃大户!这次也不例外,只两天时间就把宝民所在知青点的面柜(当地人储存粮食的容器)吃了个底朝天。这天中午大家用仅存的苞谷面作了一顿糊糊(面汤)来充饥,然后坐在铺着凉席的炕上大谝(陕西话,聊天加吹牛)了起来。从文成汉武到抗美援朝,从渣滓洞集中营到水浒的浪里白条,席间有人还拿出了新创作的阶梯诗歌朗朗地抒发起情感来。天渐渐黑了,丰云大声问道:“说啥来?(河南话:别说了)肚子饿了木有(河南话:饿了没有)”,这时大家才感到肚子骨碌碌地在叫唤。“我们队上的粮食都已经吃完了,下个月的粮食还要等七八天才能领到(下乡第一年知青的粮食按月38斤配给),只能去偷菜吃了!”宝民讪讪地回答。听到要去偷菜,德水兴奋起来,这个德水身材短小,从小练拳脚,身手不凡,上中学时回家路上遇到几个大孩子劫道(向小孩子要零花钱),他左肘右拳双脚旋风腿,瞬间把那几个劫匪打得躺倒在地。“我来护驾”!德水自豪的嚷嚷着。“我来带路”!宝民也不示弱地说。 ……夜深沉,四外一片寂静,月光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只有农田里的蛐蛐在不停的歌唱。田埂的小路上出现了一队人影,模仿着平原游击队员的神态,矮身出没在青纱帐中。丰云悄声地给宝民说道:“走远点,不要偷你们村里的菜,兔子不吃窝边草”。大家怀着紧张、兴奋、好奇的心情一路往前走去。天空中的云彩越来越厚了,月亮已经没有了踪影。走着走着来到了一大片菜地,一般情况象这么大片的农田,都是队里种的,不会是农民自家的“自留地”,那个时候还是很注意不去损害村民个人的利益,知道他们日子过得都很艰苦。“把口袋张开,鼹鼠行动现在开始”!宝民打趣地发出命令。丰云首先跳了下去,用手捋了捋地上生长的菜叶子,高兴地说:“快来啊,遍地都是菜啊”!大家顺着田埂一个接着一个跳了下去,打开用床单临时缝起来的口袋,不管三七二十一,拔起地里的青菜就往袋子里装。不一会,口袋就装满了青菜。“撤退,回去煮着吃!”,丰云坚定的说道。强烈的食欲涌上了大家的心头。 “……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雨领头哼起了贺绿汀的游击队之歌,“东边的太阳快要上山了,菜地旁边静悄悄,背起我心爱的大口袋,唱起那动人的歌谣!”雨又唱起了临时改编的“铁道游击队之歌”。一行人就像当年的游击队,神出鬼没在关山脚下! 正当大家得意之时,突然听见后面不远处有嘈杂的人声,回头张望,隐隐看见火把的照明,“糟了!我们被鬼子发现了”!宝民打趣说。“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丰云不客气地训斥道。大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快步小跑。后面的人声越来越近了,火把把半边天都照亮了,“这是什么地方”?丰云问宝民。“这是温水村”,宝民回答。“咱们赶快去他们队知青那里躲一躲,我们跑不过村民的”,丰云边说着边改变方向朝村边的一片房屋走去。大家跟在后面,一刻都不敢停留。要是被抓住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五花大绑在大队部拷问,重则可能在混乱中被赶上的村民打成重伤。老天有眼,这个村的知青点就在路旁,宝民上前叫开了门。大家一窝峰似的涌了进去,丰云示意不要点灯(那时还没有电,要点煤油灯),不要说话,关上屋门,扔下口袋,倦伏在窗户底下。屋里的主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平时经常来往都很熟悉,也就没有多问。这时候只听见大队人马嘈杂着从门前的路上通过,雨伸出头来从窗户向外张望,唉呀,我的妈啊!足有几十号人马,手中擎着铁锹和锄头,打着火把,浩浩荡荡一路追下去了。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屋里点起了煤油灯,宝民在一旁给主人讲述着刚才的经过,德水已经开始从大缸里往灶台上的大铁锅里舀水,嚷嚷着:“饿死了!雨你快来烧火,煮菜吃溜!”。其他人七手八脚的打开口袋,菜倒在地下,接下来洗菜的洗菜,切菜的切菜,放盐的放盐,咕嘟嘟地煮上了一大锅。 菜熟了,大家席地而坐,每人都盛了满满的一大碗,首先由丰云大哥致开宴辞:“老乡们,今天俺们经历了千辛万苦和惊心动魄,但是,游击战还是相当的成功!我宣布,现在开饭!”。话音未落,德水和宝民就大口地吃起碗里的菜来,“哇呀!苦啊!呸!”,二人忙不迭地连喊带吐,表情参不忍睹!大家赶忙停下送往嘴中的食物。“又在耍把戏”?丰云大声地问道,雨仔细地看去,两人没有做戏的意思,痛苦的一塌糊涂,两人飞跑到水缸跟前,用舀子舀起清水往嘴里灌,还不停的骂娘!“菜有问题”!德水大喊着。 大家聚集到地上剩下的青菜跟前,仔细地端详着,是白菜?不像,是油菜?不像,那是什么菜?谁也说不上来。 …… 后来在村里农民的帮助下,才知道那晚去偷回来的是“旱烟叶”(北方用长长的烟袋抽得那种烟),难怪,村民会明火执仗的紧追不舍呢! 宝民说到酣处口水都流出来了,急忙端起茶杯咂了一口水,洋洋得意地说:“俊康!崽舍地砸个向”?(陕西话:咱说的怎么样) 俊康发话了:“到底是文人呀,故事编得倒是挺圆的”。雨在一旁没有吭声,今天丰云和德水都没有在场,只有他知道这个故事真的是亲身经历。
那我也来说一段,俊康不紧不忙地开始讲述第二个故事: 有一年春节即将来临了,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的饭菜。那个年代,村里农民非常的贫穷,长年耕作在田野上,很少能吃到肉和菜,平时都是玉米面和小麦面来做饭,饭桌上能有几根“包包菜”就已经不错了。生产队在过年前通常都要杀猪宰羊,给每户人家分配几斤肉来改善生活。过年的美餐也就是肉哨子和核桃馍,还没有人家舍得炖锅红烧肉来解馋。 知青宿舍里,俊康和秀秀,还有程程今年的春节不准备回家探亲了。生产队分配肉的名单上从来不把知青考虑进去,因为这个时候通常他(她)们已经回家去探亲了。用玉米豆换回来的包包菜和豆腐堆在案板边,大家在古城时都不会烧饭,来到农村后勉强学会了烧火和做简单的饭,好在每天的饭不是搅团(西北农村用玉米面作的一种食物)就是拌汤(面疙瘩)和窝头,也没有特别难做的。“今天我们做什么饭吃呢”?秀秀小声地问俊康,“咱们今天就炒豆腐和包包菜吧,烙玉米面饼打拌汤”,俊康回答说。秀秀又说:“咱们没有炒菜的油啊,拿什么炒呢”。原来,山区的生产队主要是以种粮食为主,很少种些油菜籽之类的经济作物,每人每年能分配到的食用油也就是三、四两,知青们又不会精打细算,很快就吃完了。“我来想办法,你们去找麻绳和一截铁丝来”,程程在旁边说道。不一会,麻绳和铁丝都找来了,程程拿出扑克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来!先打几圈“弥竹竿”,晚上保你们有油吃。 天慢慢地黑了,山村里天黑后村民们都圈在家里不肯出门了,因为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大家也不愿意去消耗吃得不饱的肚子。村子里已经看不见人迹,只能透过各家各户的窗户看到弱弱的煤油灯光。偶尔几声狗吠打破着黑夜的宁静。 程程把铁丝弯成了钩状,一头拴在麻绳上,一头让秀秀把空油瓶子拿来栓上。俊康问道:“你想玩魔术?来个空中钓油“?当年,电影“魔术师的奇遇”曾热映祖国大地,其中有一个魔术师凭空钓鱼的镜头,给无数的少年留下了深深的印象。“要想看魔术,你跟我来,秀秀留下看家”,程程故作神秘的说道。俊康和程程出门了。 穿过村里窄窄的道路,没有碰上一个行人,只有各家的看家狗蹲在门口张望。大队的仓库就在他们村(当年称生产队)与邻村中间。旁边就是大队部(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大队部里黑着灯,仓库里也是漆黑一团,只有不远处的马厩里不时地传出几声嘶叫声。程程示意绕到大队仓库的后面,俊康紧跟其后。一直走到了仓库房屋的后墙跟前,程程悄悄地说道:“你蹲下,我站在你肩膀上爬上屋顶去”。俊康蹲下,程程踩着人梯爬上了屋顶。“快把铁丝和瓶子递上来”!程程向下看着,用手接过铁丝和瓶子。程程慢慢地爬到了屋顶中央,顺着大梁掀开了几片瓦,再扒开下面的草,用手电筒向屋里照去,垂直方向摆放着一口很大的瓦缸,上面的盖子偏到了一边,缸里露出了黄橙橙的菜籽油。原来,今天上午程程被派到大队仓库劳动,临走时故意把大缸的盖子挪开了,并记住了方位,现在来到此处,实在是蓄谋已久。 程程用麻绳把瓶子从屋顶慢慢地往放下去,另一只手用电筒光来寻找准确位置,直到瓶子准确无误的沉入油缸,片刻后,估计瓶子已经装满,再慢慢地提升,瓶子握到程程手中时已装满了油。 恢复好作案的现场,仍按原路回到知青宿舍,大家齐动手烧火做饭,吃上了用油炒出来的菜。 “说得好啊”!雨和同学们齐声赞扬。“我们来唱首过去的歌吧”,雨一边提议,一边给同学们斟茶。“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大家低声唱起了悠扬抒情的俄罗斯歌曲。 已近午夜,同学们全无离去之意。茶楼里的客人剩下的不多了。外面开始飘起雪花来,路灯下漂漂洒洒非常美丽。雨触景生情,心中想起了那个雪天的往事……
雨开始讲述第三个故事: 也是一年的下雪天,知青宿舍里非常的寒冷,雨和丰云冻得辗转难眠,屋里水缸的水结成了冰,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棱。屋外不远处的村民们早早都烧起了热炕,屋顶的烟囱冒着缕缕青烟。雨的土炕已经塌陷多日了,丰云的土炕从来就没有烧过,上山砍柴对于知青来说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能不烧火就省点柴禾吧。 丰云躺在炕上睡不着,就与雨谝(陕西话,聊天的意思)起了入冬前上山砍柴遇到的惊险一幕:那天早晨,天刚麻麻亮,他俩就随着当地村民进山了,还是身穿四个兜的中山服,密密麻麻的补丁布满了衣裤,腰中扎一条麻绳,插一柄利斧,背上搭着粗粗的绳子,手拄一根打狗棍,典型的知青打扮。 大约走了二、三十公里路程,带队的村民说:“可以上山了,自己捡能拖动的树砍,然后顺着山坡的滑沟溜下来”。丰云和雨往山上爬了一段,眼前出现了茂密的树林,每人选了一棵较小的树砍了起来。他们身单力薄,无力去砍太大的树,万一砍树用的时间长了,村民们等不急先回去了就糟了,天黑后就容易迷路。 没有用一个时辰,丰云的树已砍倒了,雨还在吃力地挥动着板斧。丰云过来帮忙,不一会这棵树也倒了下来。用粗粗的绳子打成活结套在树上,这种结是越拽越紧的。把绳子搭在肩上,用力的拉去,大树就慢慢地移动了。 丰云高声说道:“把树往滑沟里放,推下去”!他们将树拖到滑沟处,用力推了下去,然后人跟着往下滑,那个感觉就像坐滑梯一样,只是硌得屁股痛!大树轰隆隆的滑到了沟底,人也随后滑了下来。丰云和雨气喘吁吁的躺倒在大树旁边,真想美美的睡上一觉!突然,一个危险的预感侵入了雨的脑海中!雨那时的确有些特异功能,比如说有一次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雨从县城外的南河中踩着大石头过河,迎面走来一行人,在河中央与对面一个行人撞肩而过,看不见面孔,没有说任何话,碰撞只是一瞬间。第二天中午,雨在县城集市里逛街,突然预感到街对面商铺门口的人就是相撞之人,同伴们不相信,于是跑过去问,果然就是昨晚摸黑相撞的人。“丰云!赶快起来,到沟旁边去”!雨边说着边往沟边跑,当他们跑到沟旁边脚跟还未站稳,山上的木头就一根接一根的滑了下来,飞沙走石煞是吓人,两人看着眼前的场景,实实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如果再晚两分钟,他俩就命丧黄泉了! 从那以后,雨和丰云就再也没敢上山去砍柴了。 北风呼呼地刮着,透过门窗宽宽的缝隙往屋里灌。他们夜晚睡觉都是穿着棉衣再盖上棉被,风大时还要戴上护耳朵的棉帽子,和白天出门的装束没有两样。丰云自言自语地说着:“明天我们连做饭的柴禾都没有了,天降大雪,总不能坐以待毙吧”。“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雨躺在冰冷的床上吟起了诗歌。“你说,为何不能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呢”?雨诙谐地问道。“还是想想今晚怎么渡过吧!杜甫尚且如此,我们又能如何”?丰云边说着边坐了起来。 我们出去走走吧,看能不能拾到柴禾。丰云督促雨起床。推开窗户看去,雪已渐渐地停了,大地一片苍白,北风吹的村里的大树呼呼作响,寒气逼人。他们依然在腰里扎好麻绳(阻止风灌进去和插斧头),插上利斧,掩上屋门,穿上棉窝窝(北方的一种御寒棉鞋)走了出去。 丰云狡狤地对雨说:“我们去找点干柴禾烧,怎么样”?“干柴禾?你做梦吧,千里冰封上那里去找”!雨冻得抖抖瑟瑟地回答。丰云在前边走,雨跟在后面。出了村庄就上了乡间的大道,他们沿着道路一直走到了相邻的大队(现在的乡),进了村子,丰云四出张望,到处都铺满了厚厚的白雪,静得连狗吠都没有。“就是那里了”!丰云边说着边往一处大院子走去,来到门前看见赫然挂着“大队部”的牌子。丰云抽出斧头,用利刃拨开了朱漆大门,雨跟着进入了大院,“就是它了”!丰云对着一架大木梯子说,上那找这么干的柴禾去。两人扛起木梯往回走去,丰云怕留下脚印,顺着河滩的小道和雨走了回去。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灶台前生火,锅中已放好了玉米面糊湖,准备打搅团(西北粗粮面食)。平时生火都要先放软柴,就是用蒿子、麦草之类的来点着火,再往上架硬柴(树木)才能烧着,丰云说:俺们的柴禾干,划支洋火点点试试。雨划着了火柴,胳臂粗的梯子腿居然直接被点着了! “无颜见江东父老,无颜见江东父老啊”!雨讲完故事后连连的说道。 “今天说的就是偷鸡摸狗的故事,当年也是为生活和环境所迫。那些经历给我们的人生提出了反思,时时在提醒着怎样去做人”!宝民用文学和哲学的口吻做了总结发言。 向窗外望去,雪已经不下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他们喝了一夜茶,听了一夜话,想了一夜难忘的故事。 …… 大家散去了。
2006.10初稿 2007-11-30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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