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四):D. 朱迪丝的魅力;E.随风飘荡
作者:散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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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盛顿移民遗事》:
林开源离家出走旅行欧洲。两个多月之后回来,黎俐与比尔-怀纳已经同居。林开源提出与妻子在法律上分居。半年后黎俐终于提出与他离婚。黎俐虽然没正式工作(餐馆侍应,保姆,健身房清洁工),又不断注册读书,仍然取得女儿监护权。林开源每月付女儿抚养费$1200,获准每两周探访一次女儿。 在这一段家庭纠纷中,林开源无暇他顾,任其公司管理混乱。他的副手和另一个能干的工程师不和,这位能人一怒之下离开了公司。之后便是一连串质量和交货误时的问题,使得MCI中止了他们的合同。林开源已经元气大伤,无心奋斗,更何况要找到新合同一时也不容易。他只好把公司有限的资产清算之后平分给剩下的雇员,忍痛关闭了公司。好在凭他的资历与时下红火的IT劳工市场,他很快就找到了工作,开始在新公司上班。不过,林开源心里一大片空白,拼命工作,也无法得以填补。 完成耗时一年半的EPISYS核心软件设计与开发之后,田达维安排将CD交付客户及其他公司测试。若无大问题,巴尔的摩联合资本将投入承诺的后半部分资金一百二十万来完成项目进入市场。这无疑是他最大的最重要的一次成功。这套软件用新概念处理复杂的流行病统计分析过程,以精练的程序和用户接口实现。以前这类数据分析冗长昂贵并且错误百出,还必须由资深统计师操作,阐释分析结果。而EPISYS简易可靠,有点基础的人只消一天培训就可使用而得出准确的统计参数。卫生部肯定会使用这套产品。头号统计数据软件公司SAS很可能会出高价收购这套产品。他的雇主爱肯思公司不仅将获利而且将成为这个市场里必须认真对待的竞争者。EPISYS跟火爆的互联网淘金热不相干。那些既无产品又无实质服务功能的网站只能红火到风险投资用完为止。 电话留言液晶信号一直在闪动。他视而不见,专心阅读。直到有人拍他的肩膀,他才一惊。是隔壁的路易斯-刚扎勒斯,一脸络腮胡满面笑容,向他伸出手。他们握手分三个动作:一扣四个指头,二抓拇指,三握全掌。 “Como estus ustes Doctor Gonzales?”田达维用结巴的西班牙语问好。 “Bien,Gracia,”路易斯回答,加上一句中文,“天气很好,他妈的。”他们每天早晨的仪式是互相用对方母语打招呼。握手是路易斯兴的规矩。开始田达维告诉他这里没人在办公室每天见面还握手的。无奈路易斯坚持母国智利的风俗,田达维反倒喜欢他那一套了。 田达维这才注意到闪动的信号。他按键听留言。又是玛吉-埃德伯格不冷不热的语气:“嗨戴维,不知道你礼拜五去了哪里,也没见你的电邮说明外出。再提醒你一下,外出之前请一定先告诉我,才好安排。请给我回个电话,OK?”“安排,安排什么!”田达维厌烦。他星期五整天都在外教客户使用EPISYS,六点过才回公司。女上司当然见不着他。凭她的公共卫生硕士及有限的专业能力,玛吉在公司里本来只是个项目主管。但她精通办公室政治,用心培植与资深副总裁和执行经理的关系(包括与一名新上任的非裔副总裁的暧昧关系),采用手段实施个人控制。田达维两次与客户讨论项目时,忘了通知玛吉(她实际上也无用武之地)。这女人因此对田达维猜忌越来越深。她开始密切监视田达维,挑剔他的日程,刁难他外出开会请假等等。上星期连他偶然一两天电子通勤在家写报告也被玛吉问到。 “我在家写这种报告快得多,没人打扰,没电话,”田达维说,“特别是有期限的报告。”其实根本没必要解释。公司允许员工电子通勤。华盛顿环城路交通恶劣臭名昭着,爱肯思的专业人员人人每周都有这么一天两天在家工作,只要你拿出结果来,没有谁说二话。 “戴维你又没明白我的意思。在家工作可以,但是你应该提前告诉我。每次要提前一个星期告诉我。就送一份电邮给我,拷贝给你的团队,O-K?”拉长的OK,职业微笑,已经十分清楚,别再多说了。 “我看其他人也没有提前通知,你自己也常常不预先通知电子通勤嘛。”田达维很少电子通勤。他喜欢跟路易斯这些同事一起工作。玛吉明显是在挑他的刺。 “我们现在就开始这个政策,提前一星期通知在家工作。清楚了吗戴维?”玛吉说。她心里烦。这个戴维又在顶她,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的? 这类小骚扰不时发生。田达维的理智反应是对玛吉忽略不计,相信只要自己项目成功,拿出结果,公司不会不认。他的生理反应却相当认真:胃疼。每次这种摩擦之后,他的胃就开始胀痛。他看了医生,没什么问题,没明显炎症,更没溃疡,调节情绪为主。他告诉自己别当真,玛吉奈何不了他。也许同她开开玩笑,把事扯到一边去就对付了。说归说,做起来可不容易。他心头对玛吉的厌恶与日俱增。在她身上,他完全丧失了对女人的感应。丰茂的黑发,故作神秘的绿眼睛,皮肤的粗大毛孔和色素沉着,淡红的唇膏,讲究的便装,圆肥的屁股,样样倒胃口:过火,自以为是,炫耀,挑衅。不可理喻,他竟然跟这个泼妇上过床!真是玩火!他抬眼看到墙上的一幅篆字(田老先生的手笔):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力,自胜者疆,知足者富,强行者志…他笑一笑,中国话就这点难,太多同音字,读不清楚! 路易斯端着咖啡经过他的门,探头进来,“脸色不好,需要心理治疗?”“午饭后,”田达维回答,笑笑,又埋头看他的程序。 电话响:“请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典型的女老板口气,平静但无可争议(她在楼上)。 田达维吐出口香糖,“下午好吗?我这会儿正忙,和比尔看上周的测试结果呢。他马上要去纽约。”“我说这会儿。”“什么事这么急?”“因为没办法找到你。”“什么意思?”“你既不回电话,又不回电邮--请马上过来,”她挂断了。 田达维想起来,这大慨有好几次了。他一忙,就顾不上查看电话电邮,不知不觉地拖拉了回应玛吉。他知道她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玛吉对这种怠慢她本人的行为特别认真,项目出了问题,她反不那么在乎。这种经理在其它公司也遇到过。算是他犯了忌吧。田达维叹口气,拨了玛吉的号,装出微笑(这样对自己精神健康好--那怕是装的;而且他知道如不这样对方就能听出来他在窝火)。 “嗨,玛吉!午饭后行吗?比尔的东西马上就出来了。”“我不管比尔的东西,请你马上来。”玛吉声音平静但毫无商讨的余地。 田达维又沮丧又厌烦,只好上楼去。玛吉召见他只不过为了在他的月度报告里纠正了几个句法错误,其中两个属於个人偏好,算不得错误。玛吉叫他必须使用WORD的拼写查误程序以免拼错字让公司“难堪”。报告,备忘录如此,即使发电邮也不可马虎。“你在代表爱肯思同人家打交道。别人可不管你是不是英语母语,你是爱肯思项目的主任工程师,O-K?”这种鸡毛蒜皮也要说教一番,简直是侮辱,把他当成小学生。玛吉那副微笑,高中拉拉队训练出来的。再累,再输得惨,再心怀恶意,她也有本事挤出笑脸。是为高“情商”也。田达维恨恨地想,我没这本事。好在有隔壁办公室的路易斯。路易斯站在门口,对他笑咪咪地说中文:“午饭?”“OK。Horra de comida,”田达维说西班牙语。 下楼走过天桥,有一家韩国人开的罗提午餐店。路易斯和田达维坐下来。这是在过道转处的几张餐桌。中午凉风习习,天桥北面是若瑟琳的入口花园,花木葱茏;南面是穆尔街,可以遥望远处地铁站和麦当劳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很有点激进女权思想,”路易斯说,双手抓着火鸡三明治张开大口咬下去。 “谁?”田达维明知故问。 “她看所有的男人都不顺眼,觉得男人都要压迫女人。”路易斯笑笑,吞下一大块火鸡,“我在这儿两年多,发现女老板们都有点激进,例如她的上司也是一样。”“皮特曼?”田达维压低声音,一边用塑料餐刀用劲切炸鱼。 “殊不知要推翻男人对女人的压迫,必须从床上作起,”路易斯狞笑着做了个脏眼神,“那可不是女老板说了算,非上帝不行。”“倒不是所有男人。”田达维也笑道,“她们最讨厌的是你我,传统社会落后文化来的。拉丁人天主教徒和亚洲大男子主义者。”两个女人拿着纸饭盒走出午餐店,对他们笑笑,在他们旁边的桌上坐下。她们是爱肯思市场部的。其中一个叫简妮佛,象是意大利或地中海一带的人。另一个田达维叫不出名来,金发碧眼,典型的安格鲁撒克逊人,年龄显然已过四十。 路易斯换了话题,在讲新电影<钢琴家>。田达维不知不觉走了神儿,风从入口花园那边吹来,把金银花香气和着两个女人的闲聊送过来。那个金发碧眼在讲述“盲约”经历。 “那地方不错,人不多,滑腻腻的爵士乐。我要了杯米勒坐下来。心想,就这杯啤酒,一完就走。刚吞下一口,就听见了那牛津英语:哈罗?是个小个儿。他要了瓶海涅肯。他是个越南人或者中国人,跟Yoda一模一样,九百岁了,非常可尊敬。”金发碧眼嘻嘻笑起来,象孩子讲自己的得意玩具似的。 “然后呢?”“同他坐在餐桌上,很怪的感觉,简直找不出话来说。你想想看,跟个Yoda面面相觑是什么样子?”俩女人又是一阵大笑。 路易斯还在评论那钢琴家。“走吧,”田达维站起来,把吃剩的东西塞进包装袋,扔进垃圾桶。 “嗨你怎么好像生气了?”路易斯奇怪了。 在白人眼中田达维仅仅是个能干的同事。就跟Yoda一样,有本事,值得尊敬。但他不是他们的同类。这是亚洲人的小个子在美国人的肉体优势下的悲剧。他与拿破能等高,阿尔-帕奇诺也是个矮子,还有达斯汀-豪夫曼。但是…你得有魅力才能抵消你的肉体劣势。而田达维不是演员,可能连正常的情商都达不到。呜呼。 田达维边走边说,“你知道有些事儿实在是滑稽。女人不用打仗干苦力活,平均寿命比男人长,继承遗产而成富婆--美国最富的老家伙多半是女人。现在她们在教育,职业,收入,政治势力各方面都占优势。可是她们反而说男人欺压了她们。”路易斯警告他:“嘿政治不正确,闭嘴!”“最可笑的是联邦政府的立法和项目,”田达维继续发牢骚,“你看过资料吗?所有的统计都说女性占优势。中小学成绩,高中毕业,大学入学,大学毕业,研究生学位,专业工作就业,女的都比男的强。但是政府还是搞各种各样的”性平等”项目,妇女公司优惠啦,女性奖学金啦,女孩活动项目啦,增加女经理人数啦,女性研究中心啦,没完没了。”“喂我说戴维,你什么时候从自由派变成了保守派的?”“我才不管他们那套二分法呢!什么保守派自由派,黑白两色,共和党民主党,都是他们编出来的!”他坐下来,抓起鼠标摇了摇,继续发泄,“我是新移民,黄种人,反女权主义者,怎么样?”“那是什么?”路易斯突然问,他的眼光越过田达维头顶,说着便踱过来细看,”你哪儿来的这个?”“怎么啦?”田达维的画挂在书架内侧墙上,在房间门口不易看见。他有意如此,毕竟是在办公室里。 “这是克里木特的名画朱迪丝!”智利人断然肯定。 “谁是克里木特?”“古斯塔伏.克里木特,澳地利画家。”“什么时候的人?”“早死了。”“这是他的真迹?”田达维跳起来。 “那我倒不知道,但是克里木特的朱迪丝跟这画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大好些,我在维也纳看过原画,”路易斯退后几步,继续盯着画看,”而且这画没完成…或许是他人习作或者是临摹。”“嘿路易斯你没弄错吧?”“啊你连克里木特都不知道!”路易斯笑着摇摇头,“他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欧洲最著名的油画大师之一!而且这画也太有名了。嘿正好是一个世纪以前!这里头还大有背景呢!”“告诉我!”田达维急不可待。 “纳不却当撒统治阿塞里亚第十二年,”路易斯拉过椅子坐下来,“派大将豪乐芬出兵攻打四周邻国,要征服全世界,使所有国家部落都臣服于纳不却当撒…”“你是在讲神话还是油画啊?”路易斯悲天悯人起来:“可怜的异教徒戴维!这是孩子们都知道的旧约里的故事,也是希伯来历史小说,题为朱迪丝书啊…”“好,我愚昧无知。请讲!”“豪乐芬大军攻无不克,很快就踏平了诸国,扎营以色列边界。犹太长老们赶紧召集大家拿起武器,分头把关,准备决一死战。但是人人皆知注定一死,因为他们根本不敌豪乐芬大军。朱迪丝(希伯来语为女性犹大)是一美丽富有的寡妇,声望高而敬上帝。她得知此事,马上向长老们表示自己要做一番事情以拯救以色列。她戴上黄金首饰,身着华贵的衣服,浓装艳抹,带着贴身侍女连夜出了耶路撒冷朝豪乐芬大军营地赶去。见到豪乐芬,朱迪丝从容解释她不愿与愚蠢的以色列人一起抵抗阿塞里亚,希望帮助豪乐芬将军获胜。因为她熟知犹太军民的部署,可以使豪乐芬不损兵折将而攻占耶路撒冷。豪乐芬倾倒于朱迪丝的美貌和巧言,遂斥退左右,与犹太女人在帐篷中畅饮而大醉。朱迪丝取下豪乐芬的宝剑,祈祷一番之后,砍死了熟睡的豪乐芬,取下首级…”“那不是!”田达维叫,指着画面的右下角,“居然一直没看出来!”在朱迪丝纤手下是一只男人的头颅,长发长须,灰黑面皮,双目下垂。虽然也是寥寥几笔,却十分传神。 路易斯颔首微笑,继续讲:“当夜赶回耶路撒冷。她令人把豪乐芬头颅悬于城门。天亮后,豪乐芬的弄臣发现统帅无头尸体,全军恐慌。犹太人发起进攻,阿塞里亚铁骑竟溃不成军逃回美索不达尼亚河东。”朱迪丝从高处漠然俯视苍生。她的左眼兀地张大,竟然亮起一丝冷光。田达维与她凝神对望,只觉得浑身发凉,口中感叹:“很妙!”“故事很妙,但是有很多不实…”路易斯站起身欲朝外走,“该干活啦。”“但是却讲出了一个真理,”田达维又抬头看那幅油画,与朱迪丝目光再次接触。 “什么真理?”“女人很厉害,男人打不赢!”“你可说对了!但是男人没女人又没法活!”两个人大笑。 “克里木特干吗画这个女人呢?”“那也是时代使然啊。十九,二十世纪交替年头。在欧洲,妇女正由二等公民上升取得平等地位,可以走出家门在社会上做事打工。很多人都害怕这种社会变迁。克里木特以画女人出名,很多作品都有争议,我怀疑他当时就成心表达女人对男人的威胁。才赋予朱迪丝如此非凡魅力。”田达维感叹:“他不会料到,一个世纪之后,女人已经取代男人成为主宰了。”路易斯站在门边,忽然抬起下巴眨眨眼:“嘘--她来了!”玛吉步履轻盈,从门口走过,对路易斯咧嘴一笑,见他神态古怪,就停步问:“有什么好笑的事?”“没事,”路易斯敷衍她。 “你看起来样子挺有意思呢,”玛吉眯细了右眼,懒懒地俯视房里,”嗨戴维。”“嗨,”田达维回答,却楞住了。油画似曾相识的感觉,竟来自玛吉。 “怎么啦?”玛吉见田达维凝固的表情,认真探究起来。 “没什么,”田达维赶紧笑笑,却不由得转头扫瞄墙上那画。随着他的视线玛吉看到了朱迪丝。她走过去,站在画前,默默无言地端详。好一阵才缓过劲来,叹了口气:“真美…朱迪丝…”走到门口,她又回过头来,问:”这尺寸多大?”田达维量过这画幅,顺口答应:“十六吋高,九吋宽。” “她就是个朱迪丝!”路易斯哑声说,也转身去了。 朱迪丝,没错。与玛吉共事,一年多干下来,田达维拿不稳自己究竟成功了多少。很多事情都似是而非。他摸出钥匙打开写字台抽屉,取出青铜短剑欣赏。这柄剑似在沉睡,象一块石头,摊在手里没有什么感觉,无法交流。他抬眼望望朱迪丝,那女人也正俯视他手中的古剑。啊去你的,犹太女人!
2 黑人女子远比白女人对田达维来得性感。地铁里在他前排座位上,一个黑人女子刚刚坐下。她上身衣服宽大,下面却是线条毕露的牛仔裤,俏丽的背侧影立刻使田达维想到那个叫秦娜的清洁工。那女人掏出化妆盒,开始涂唇膏,用化妆盒上的小镜子晃来晃去地检查结果。一束亮光反射到田达维眼里。黑人女子侧面对他莞尔一笑,无声说:命中了!回过头她又手脚利索地画眉毛,刷粉,忙个不停。车到雾底站(乔治华盛顿大学),她正好收拾完毕,站起身,回眸放出一笑,大步下了车,任由田达维在飞驰而去的车上心猿意马。 林开源与黎俐离婚之后,搬到离新公司很近的一家叫狐巢的公寓楼群。这里地处洛城中心,交通,购物,上班都方便。离婚使他觉得好像丧失了一只手臂,自己不再是一个整体。他说不清是黎俐还是小宝,居然与他的生活如此密不可分。另一方面,他却感到如释重负,又成了自由人!他决意重整旗鼓把生活安排好。他每周去欧梅健身房三四次,杠铃,哑铃,整得汗流浃背,再游泳。一个月下来,他体重减轻了十几磅,感到浑身紧扎有劲,自信心大大提高。 洗衣房里,林开源把一大堆衣服从烘箱里取出来,塞在筐子里。这屋里热得要命。他端着筐子快步朝楼梯口走,不想在拐角处跟人撞了个满怀。那人抱着两个摞在一块的衣服筐子,希里哗拉滚下楼去,满楼梯都是脏袜子内裤乳罩。他自己的衣服也撒了一地。 “啊,狗屎!”那人骂一声,忽然惊叫起来,“你?怎么在这儿?”“是你!玛瑞阿!啊真对不起真对不起!”他连连叫。被他撞的人竟是公司复印室的同事,玛瑞阿-萨克维尔,厄瓜多尔裔。他正弯腰去帮她收拾地上的衣物,看见好些女人隐秘之处的覆盖物,不觉脸红,犹豫起来。 玛瑞阿倒满不在乎。她蹲下去,低头清理两人混在一起的东西,头发在他肩上撩拨,“你什么时候搬来的?我一点不知道!唉,你洗过的东西跟我的脏东西弄在一块儿啦…你住在哪层楼?”“二楼,阳台外有两棵大松树的就是。”他感到女人身体的气息,看到她露出一段诱人的后腰,觉得兴奋。 “我知道,那套挺好。我的朋友原来就住在那儿,刚搬走,你就来了。这儿公寓出租特别快!地方是很方便,价钱也还好。可你知道,他们马上就要涨价了?”她絮絮叨叨,逗人喜欢的女人味儿。 “妈妈,他是谁?”玛瑞阿身后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从混乱中冒出来,气呼呼地大声问。 两人都笑起来。 林开源也把自己的东西拣出来,放回筐子里。在公司里他们不时打打事务交道,从没多看对方一眼。这个少妇是西班牙人和玛雅人的平均混血,润泽的绛色皮肤,茂密的棕色头发一股股深浅不一,在脑袋后面扎成一个发结,黑眼睛,宽肩膀,圆胸部,个儿不高,整个人都是圆呼呼的象一团圆琥珀。她笑起来略含羞涩,给人一种姑娘的印象。其实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说话带一点隐约的南美口音,明亮悦耳。 “我上个月搬来的,也很喜欢这儿,只是还不熟悉。你在哪一间?”林开源站起来。 “我在一楼,122号,靠游泳池那头。需要帮忙,尽管来找。”她收拾好东西,也直起身来,拉拉衣角遮住露出的腰背,又想起什么来,“你有孩子吗?”“一个女儿,”他犹豫一下,“她跟她妈妈在一起。”“啊,我明白,”玛瑞阿微微一笑,“我的两个都跟着我。”“那,你也是一个人?”“是,离婚了两年了。”她很坦然。林开源知道西裔美国人多半是天主教徒,离婚对女人来说是大灾难,据说离婚女人再也不得在教堂领圣餐。 天很闷热,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大雨将来。 她的儿子抬起一筐衣服,催促说,“快走,我会迟到了!”“迟到什么呀?”林开源觉得孩子一本正经,很好玩。 “过了九点,姑妈就不让玩电脑游戏啦。”孩子咕噜道。 “别急,何塞,马上就走,”她转过头来,笑笑说,“我得送他们去我姐姐家。”“干吗?”林开源看看表,“都九点了,糟糕,何塞!”“我在魏斯超级市场干晚班。““两份工作!”林开源摇摇头,“不容易,告诉我如果我能帮忙的话,OK?”“带孩子?”她笑着,也摇摇头,“多谢,再见。”这个女人从近处看真动人,特别是她那对大大的黑眼睛和天然的微笑。林开源奇怪自己怎么以前没有注意到南美女人琥珀色的魅力。他进了屋,打开电脑,<想你而已>萨克管忧郁的调子回旋在天花板下空空的客厅里。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瓶海涅肯,坐在唯一的一张沙发上慢慢品味儿。外面天变得越来越暗,忽然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而下打得卧室的窗户砰砰响。他站起来去关窗户。 就在他窗外二十多公尺的停车场,滂沱大雨中,玛瑞阿打着伞,拉着两个孩子提着个包朝一辆福特康托尔跑去。她拉开车门把孩子推进车后座,自己钻进驾驶座,发动汽车。呆了好一阵,车也没动。显然车出了毛病。她推开门撑开伞钻出车来。雨太大,一股狂风把那伞从她手里刮走,她往前迈了两步要去追,却又改变主意,任那把伞随风而去,自己钻进车里,又开始打火,可是那车就是不动。 林开源到门后抓过一把雨伞,推门冲出去。风雨顶头而来,他把伞平撑出去挡住瓢泼大雨往前走,但是在雨雾中半天找不着自己的车。等他把本田阿可得发动倒出来,雨已经缓过了点劲。他把车开到那辆福特旁边停下,隔着车窗正好和玛瑞阿四目相对。他按下车窗,打手势。她睁大眼睛不明白什么意思。雨还是哗哗地下。他只好按上车窗,打开门,跳出车门,双手抓紧衣领,把脑袋凑到玛瑞阿车窗前,大声叫,“我送你们去!”玛瑞阿一张苍白的脸绽出笑容,点点头,回头对孩子们嚷嚷了几句。林开源忙打开车门,几个人一窝蜂挤进了本田车。林开源先把孩子们送到玛瑞阿姐姐家,再送玛瑞阿去魏斯超市。 雨已经停了。他把车停在超市门口上下货的泊车位,看着玛瑞阿急匆匆地走进门去,她迟到了。透过大玻璃窗,玛瑞阿在和经理说话,笑盈盈的,同时手脚利索地穿上售货员的大红色制服。她拿了个收银盒,快步走到边上一个收银台旁,跟那里的一个胖大姑娘说笑,还不时传过头来朝外面停车场望望,但显然什么也看不见,外面太黑。她们交换位置,换了班。她人缘很好,喜欢这个地方。 林开源忽然想到玛瑞阿夜班之后没车怎么回家。他走进超市,朝玛瑞阿的收银员台望去。她正看着他,似乎正在等他。俩人遥相微笑。 “几点下班,我来接你好吗?”他站在收银台外面问,忽然想到自己是多事。她肯定有姐姐什么的来接她。刚才只是因为暴风雨她来不及叫人。 出乎他意外,她绽开满脸笑容,几乎是如愿以尝,“太好了,四点!”他欣欣然回家,上好闹钟,倒头就睡。好像刚睡着,闹钟就响了,居然已经四点差一刻。他慌慌张张穿好衣服,抓起梳子在头上抹了几把(再急也不能披头散发,这是他的政策,何况去接玛瑞阿),喷了发胶,又含了一口力斯润,这才冲出去开车。 “你好精神,像要去什么约会似的?”玛瑞阿坐进车里,笑着评论林开源。她自己看去倒也显得不错。自然,干了一夜活,琥珀稍稍黯然,仍然满脸微笑。这真是个吃苦耐劳的女人!同黎俐比较,两人都坚韧不拔。不同的是玛瑞阿好像情绪挺好,始终甜蜜蜜的。而黎俐则动辄呕气发火。 “就是约会你啊,你下了夜班,需要提提神嘛,”林开源调笑,心里一阵打鼓。他毕竟吃不准西裔女人的行为方式。 她伸出左手要揪他的耳朵,笑容满面。林开源乘势一把搂住她,把她拉过来。俩人一阵热吻。这时两个魏斯下班的员工嘻嘻哈哈地从前门走出来。 “咱们走!”玛瑞阿在他舌头下面小声叫。林开源一踩油门,阿可得喀支支一阵噪音冲出停车场。那两个女人吃了一惊,停下步,看着车尾灯。“干什么这么急?又没人追!”玛瑞阿笑着问。 林开源心里无名紧张,好像怕暴露了什么丑事。他放开了她,“系上安全带!去哪里?”“什么去哪里?”“你姐姐那儿还是…”“你那儿!”玛瑞阿不肯放他,她的左手从他的肩上往下滑,轻轻摸他的胸部,腰,髋,然后进入他的大腿内侧,开始调皮放肆。林开源抽一口气,轻轻呻吟起来。 洛城正沉沉酣睡。洛克维尔大道两旁的路灯和各色广告灯在黎明前雾气里退得远远的,路上阒无一人,似乎世界上就只有这辆本田阿可得载着他们飞奔。 “等等,”他终於不能自持,把车拐入一条小街,这里两边都是关门息灯的办公楼。他在街边上停下来,息了火,关了头灯,转过身来想抱玛瑞阿。但是在黑暗中够不着。他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又摸索着按开了她的,感到她的热烈呼吸,“把椅背放倒,”他说。 他想侧身挤过去,但是裤腿挂在变速器的把手,半天不得脱开。好一阵挣扎才转过身来,一下子骑在玛瑞阿的大腿上。他的身体在车座里太大,弯成一团,头歪着紧紧抵在车顶下,几乎不能活动。跟玛瑞阿鼻子对鼻子,他动作蠢笨,神态慌乱,十分狼狈。 “啊,你把我压扁了!”玛瑞阿说,“回去好吗?”黑暗里他看见她的眼睛含笑意。他打开车门,好不容易才把腿伸出去,钻出车站在人行道上。“抱歉,我真是个傻蛋,”他咕噜着,完全泄了气。他绕过车头,又回到驾驶座里。 他把车停在玛瑞阿的公寓楼门,说,“再见。”玛瑞阿没说话,拉开车门,看着他,很严肃,好一会儿才微微一笑,说,“你是个好人!”她关上车门,快步走进她的公寓。 天仍然黑沉沉的,林开源看看表,才四点半,可是他没有一点睡意。他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海涅肯,又改变了主意,放回去了。一大早的,马上就要上班了。他脱掉衬衣,躺在沙发上。今夜也真事多,放松放松得了,他闭上眼养神,玛瑞阿的圆圆的乳房和黑眼睛老在面前晃动。不知道有多久,有人轻轻敲门。他一个机灵,跳起来去开门。 琥珀女人的大黑眼睛含笑仰望着他。她的发结放开来,褐色的头发披在肩上,浑身一股刚沐浴过的芬芳气息,混合着凌晨前凉爽的雾气。她一身办公室便服,拎着个小包和平素上班带的手袋。门一开她就快步走了进来,没有理会呆站在门边的林开源。她穿过客厅一直走进卧室,把东西放在床头上,坐下,才转过头来。 “快,好吗?”她笑道,两只脚蹬掉了鞋,“我还得去我姐姐家,再去上班。”林开源跟在她后面,进了卧室,心头纳闷:女人也有这么着急的?
E.随风飘荡
华盛顿的五月花玛瑞亚大旅馆位于市中心的康州大道与M街交叉口。这里呈现首都丰富的社会景观。在康州大道与M街上,滚滚不息的车流,步履匆匆身着名设计师衣饰的男女专业人士,混于其间悠闲散步的旅游客和退休者(直译为“资深公民”),哈巴狗,名人,蓬客,高档珠宝店,服装店,餐馆,律师事务所,办公楼,鲜花摊,报亭。几间大旅馆门口,穿着花哨制服的门侍殷勤微笑,私人司机替主人从拉长型豪华轿车取出购物袋。但是,你若转过M街口,冒昧踏入若干小巷里,则是另一番景致。破烂肮脏的停车场,臭烘烘的大垃圾柜,污水横流,两个黑人靠墙闲站着,手里晃着啤酒瓶(裤袋里揣着可卡因)。他们转过头来盯着你,对你大声耳语:嘿man,要不要? 美国公共卫生协会专业年会就在五月花玛瑞亚大旅馆举行。田达维作完了他的讲座,正在侧厅里喝茶。他是个糟糕的发言人,每次作论文讲演,按步就班平铺直述。他不知道也不想管人家听懂没懂,只管自己讲完为原则。完事之后还累得很。他摸出手机拨了玛吉的办公室,没人,只有留言。他告诉她讲座顺利,午饭后回公司。得学乖点儿,他自嘲,放回手机。 后面传来一声中国话,“嗨田达维,”扭头一看,一个亚裔女人朝他微笑。 他犹豫一下,应了声,“嗨?”“唐薇妮,也是哈尔滨工大的,信息管理系,86级。”她老练地伸出手来,“只听了你的一半,来晚了。”田达维比她正好早四年毕业,不可能见过面,但又觉得她面熟,不由问道,“我们见过?”“可能,但你多半见过我姐姐,我们家就在学校,我父亲是唐克坚。”“啊校长千金!”田达维笑道,仔细打量她。深红色的丝绸衬衣,黑色的宽大喇叭裤看不出线条来,没怎么化妆,脸色苍白。茂密的棕色头发配着她的大眼睛倒很有生气。 “他已经退休了,”唐薇妮说,”不过还是到处搀和,闲不下来,说真让他成天呆着不干事,他的脑细胞神经元一个礼拜就会死光!”“你在哪儿做事?”田达维对老头并没兴趣。 “还在读博士学位呢,”她坐下来,“你的项目相当不错,一定有市场前景,能卖。”“多谢,你好像熟悉这方面?”田达维喜欢她的自信,鼻子眼睛眉毛满脸都在说话。 她告诉田达维现在就应该计划大规模市场销售,她同一间纽约的数据处理软件公司有联系,与台湾的一个生物医学公司老板也熟,在大陆她父亲可以帮忙在卫生部找到买主。 “这是很专门的东西,不一定有多大的市场,你知道。不过很谢谢你愿意帮忙,”田达维觉得她讲的有点似是而非,但一个女学生也算肯动脑袋了。 “市场要你自己去打开。你们公司有多大?在华盛顿?”她鼻子有点长。 “不大,六七百人。”“那就要专门的市场化外源嘛,我可以同时跟几处替你联系,美国东西海岸,台湾,大陆,政府,私人公司,都有戏。但是必须提前计划!”唐薇妮眉飞色舞。 “我们考虑的是卖给SAS,你知道,他们在这方面很大,可以说垄断。当然联邦政府也是一个买主。”田达维愿意同她讨论,给她一些背景信息,也许她真能帮忙。至少她也算大陆的名门出身吧。 “No,no, no,”她几乎要抓他的胳膊来摇,但马上管住了自己,“这年头,全球市场全球战略都是常识了,你的产品用途很专门,但用它的单位不会少。”“现在单独的数据软件越来越少,都是装配到大的应用系统上去卖,你知道。””你听我说,”她还想游说。 “你一个学生,脑袋挺灵活的!”田达维站起来,看表,“十二点了,抱歉我得走了。”“至少我们应该保持联系吧,”唐薇妮也只好站起来。 “是,当然,”田达维觉得应该有点学长的姿态,摸出名片递给她,问,“你在什么地方上学?”“卡内基-梅隆,”唐薇妮颇骄傲,“我还没名片,写下来得了。”她弯腰在手袋里掏半天摸不出笔来。 “这里,”田达维递给他笔,半礼貌半真心地,“要不一块儿午饭?”“我正想问你!”她满脸欣喜。 去中国城开车比地铁还慢。他们停在K街和19街红灯前,这里是华盛顿又一繁华去处,交通拥挤不堪。 “那是什么?”唐薇妮用下巴指19街南面。 “华盛顿纪念碑,”田达维说。 “去看看?”“你肚子不饿?”“这么多人都在忙着赶午饭,你去也得等,让他们先吃去吧。”唐薇妮笑道。 “我可饿了,折腾了一上午,”田达维也笑,打过车头硬挤入19街朝南的车道。 “饿不死你,就一会儿,”唐薇妮嗲声说,给他一个媚眼。 他们沿着纪念碑走,很大的一圈石头结构。纪念碑象把巨大的剑高耸入云,他们站在碑下面的阴影里,抬头朝天上望。白云在碑顶快速飘移,使人觉得自己在快速移动,脚下发虚。唐薇妮不断说话,问各种问题。田达维只听着,他心不在焉,对她一问一答,挑剔打量她的身体。她中上身材,相当匀称,只是那身大套的绸衣把结构弄得有点含混。正估摸着,一阵风从后面刮来,把她的大裤腿朝前鼓胀,勾勒出后面紧梆梆的曲线。她旋转过身,迎风挺起胸部,轻轻一抬左腿,足尖已过头,右腿足尖站立,双臂摆了个经典“份儿”,扬起下巴一笑,那头与脖子肩头身腰之高贵,田达维为之叫绝:“哇,专业芭蕾!” “十多岁起,干了十多年吧。嘿,去年还得了卡内基-梅隆业余舞蹈奖呢!”唐薇妮收拢羽毛,敛神说,“可惜误了我读书的光阴!”“你不是正在读吗?还有多久完?”田达维安慰她。 “正要开始作论文,资格考试已过,”唐薇妮眼睛一亮,“对了,你可以帮帮忙吗?”“帮什么忙?”“我们可以把我的论文同你的软件开发联合起来做!”唐薇妮边思考边说,“譬如,我来考察这类专用软件市场化的过程,什么样的管理策略能够最有效地把产品推入主流市场,是加入已有的优势产品呢还是自己独立开发市场?这是个重要的研究项目用来作论文。同时呢,我可以替你联系SAS之外的机会,怎么样?”“你来参与我们的项目?作为咨询服务还是打义工?”田达维觉得她的想法还有点名堂。 “怎么都行,当然有钱最好!” 他们朝两个方向看。西面是国会山圆穹在阳光下闪亮,东面是林肯纪念堂的方块和大圆柱掩映在暗绿色调的树丛中。田达维告诉唐薇妮斯密桑尼亚联邦公园,英语为Mall,借于法语,意指林荫大道,有点名不符实,显然贬低了此地的重要性。这片文化圣地,艺术馆博物院纪念碑云集,是华盛顿的心脏。他们站在横穿公园的第14街边上。这里几乎可以看到整个Mall。骑转马的孩子们,跑步者,遛狗的女人,打瞌睡的乞丐,缓缓蠕动的车辆,彩色气球,一群群旅鸫扑扑飞过头顶,沉入不远处的橡树林里。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热狗面包的香味,远处国会山那边几顶巨型帐篷,滚过来一股股钢鼓乐声,是什么加勒比海民族节日庆典。 “我要到DC来!”唐薇妮宣布,“拿到学位就来!”“欢迎!你在这儿前程远大。”田达维说。 “你并没患电脑呆或者数学痴--我原来以为你是---就听你简介这Mall就知道了,你英语也很棒!”唐薇妮自如地拉住维的手,同他交换目光,发出潜台词:你不但不介意,而且很喜欢。我洞察一切。 “谢谢,但是你知道我患女人痴?”田达维捏紧她的手,挑衅地斜视她。 “我就喜欢这类痴,”她笑起来,“不过你也知道得太少了点!”“太少了点什么?”“女人,我。”“OK,那告诉我。”“譬如,你知道我生在上海,长在北京,家在东北?”“不知道。”“你知道我有英国血统?”“你开玩笑!什么血统?”“我母亲的祖父是英国人。我母亲家族在上海医学界算是世家,几代人都行医。上海无锡主要医院都有我的叔伯阿姨兄妹们作主治医生科主任什么的,”唐薇妮放开田达维的手,“这些你问都不会问到,对吧?”他们的确几乎没作任何自我介绍,“可是,你怎么又有英国爷爷呢?”“是曾祖父,你不相信,我知道。”唐薇妮宽容地轻轻一笑,“他跟我妈的奶奶在无锡同一座教堂作礼拜认识的。他们算是中国最早的自愿结合的国际夫妇。我外公在英国学成之后回国行医,是家里第一代西医。我每隔几年就要去一次江南老家,看外公和其他亲人…”“OK,八分之一英国人,对吧?”田达维笑笑,认真打量面前这个女人细腻的白脸。她跟海南玉倒有好几分相像,大眼睛,大嘴,薄唇,说话时微微含笑,但其意不明,象是亲切愉快,又象是嘲讽或者狐疑,或者只是应酬礼节?她用这种意义暧昧的微笑取得某种控制,既含蓄又自信,令对方不得不猜度一番。她讲话轻松有趣,显然她犯不着谎称混血来赚取深刻印象。田达维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她所说的--又何必去肯定否定呢? 他们跟这里的男男女女一样,手拉着手走。身无彩凤双翼飞,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女人的脑袋瓜和“份儿”合在一体使她出类拔粹。光是聪明不喜欢,光是性感不看重。而且他俩的智力倾向不同,正好相辅相成。跟海南玉不同,唐薇妮来得洒脱爽快。或许真可以共事,只可惜田达维还是俗气了点,对女人那平胸部上的小纠纠有点失望。他笑着调侃,“薇妮,你什么肚子,还不饿吗?”唐薇妮狡诘地回笑,“对,空肚子没主意。你的车呢?” 他们在中国城的蓉园吃完午饭已经三点过。田达维想起回公司的时间已晚,索性不回公司了。他给玛吉打电话,一边撒谎一边看帐单,还一边对唐薇妮直挤眼,“对,有好些人问问题,很有趣的问题,也很重要…午饭之后还有卫生部和其它公司的同行希望能交换信息。太晚了,我今天不回公司了。” 玛吉当然奈何他不得。他们走下楼,田达维把帐单交给收银员,顺便告诉她多计了费。收银员马上道歉,改了帐单。田达维宽容地付了钱。唐薇妮又拉住他的手,她喜欢精明男人,“又去哪儿?” 国家艺术馆,航天博物馆,植物园,国会山,走马观花,再折回来去了肯尼迪表演艺术中心看了一场阿根廷探戈舞蹈演出。他们要了两杯白葡萄酒,走出后门厅。华灯初上,从艺术中心的大阳台上望去,普塔玛克河水一遍静谧,映照着一排排灯光,那是沿河的码头,水门公寓楼,乔治城大学校舍和街道。河对岸是若瑟琳的高层建筑在大片黑森森的树林的蔟拥之上。 “你们公司的办公楼在哪儿?”唐薇妮问,仍然兴奋。她环顾四外,不等田达维回答,又深叹一口气,转头看着田达维,“我象是爱上了华盛顿!”“你不困吗?”田达维问。她是说她爱上了我。 “再呆一会儿。”她望着普塔玛克河上游,薄雾慢慢从黑色的水面升起来。 “我送你回去,”田达维轻轻挽起她的手。这个女人简直不知疲倦。 “我有一个问题,”她把手放在他的胳臂上,随着他漫步。 “OK?”他知道她要问什么。 “你有女人吗?”“有。”“真的?”“是。”“在华盛顿吗?”“就在我面前!”
2 四目对视,他们拥抱,接吻。唐薇妮对他耳语,“你是个老滑头!”他也轻轻地说,“你也是,小滑头。”田达维跟海南玉当年也是如此自然而然互相入毂。那段恋情转瞬即逝,他平时很少回顾,就算想起来也总庆幸侥幸逃出罗网。这时冒出来的记忆宛如河面上那一缕缕暗雾,倒使他莫名怅惘。 “咱们走吧。”唐薇妮抬起头说。 “你知道你让我想到什么人?”“什么人?”“我的前妻。”“田达维,别,俗套了一点!”唐薇妮又是那种微笑,“可我倒真不知道你离过婚?”“我用不着推敲你的英国血统,你也用不着信我说的,”田达维说,“我看到你就想到她。平时我很少想起她--几乎是一场逃亡。你比她年轻,怎么样,感觉好些吧?” 田达维把车停在五月花玛瑞亚门前,转脸对唐薇妮说,“明天见?”她没动,与他对视,显然在犹豫。 “嘿,走不动了吗?要不我跟你进去喝杯咖啡?”田达维笑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她应该知道。 唐薇妮嫣然回笑,捏了捏他的手,“酒怎么样?这里的酒吧不错!” 她竟然比他还潇洒。 “你先进去,我得去停车,”他不愿让门侍替他停车多花钱---新移民的美德。 田达维转过M街口,拐右,进了一条小街,马上看到了空荡的停车场。一个歪斜的牌子上印着“早鸟$9,每小时$2,”没人守门。他犹豫了一下,把车停在那牌子后面,那儿有路灯照着。关上车门,又再拉拉,确定门锁好了,才转身离开朝街口走。 唐薇妮坐在前门厅的沙发里打电话,见他进来,灿然一笑,匆匆几句挂了电话,起身迎着他走来。她的红绸衬衣与身后咖啡桌上一巨束红郁金香融为了一团火。田达维拉着她的手朝酒吧那头走。 “别,我房间里什么都有,”她有点得意,脚步急促,拉住他的手走进电梯。 “刚才不是说酒吧吗?”田达维笑着跟她。 “看了你就知道了!”她神秘地对他晃了晃食指。 在十楼角落上,她打开房门。 “哇,一个学生,居然住这种房间!”田达维惊讶四顾。 “你高兴喝什么就喝什么,我得上卫生间。”唐薇妮消失在门后。 这是个大套间。客厅大得可以开跳舞会,临街那面是三堵大落地窗,房间中间一张厚重的大橡木会议桌足有二十公尺长,上面等距离放置一大束康乃馨,几十把靠背椅子放得整整齐齐。靠墙一溜书柜,壁橱,酒柜,还有一座双门大冰箱。最边上一只铺着墨绿色桌布的长桌上一大盆冰,里面插着十来瓶酒,苏打,环绕几排玻璃酒杯,两大盘各种水果,奶酪,小吃。里面的卧室也宽大得惊人,国王床,大吊灯,大壁炉,大屏幕电视,大幅蒙奈的油画。一切都大,有点像是大人国的房间。 “是要开董事会做战略计划?”田达维有点纳闷,一边踱步一边观赏。他走到窗前隔着玻璃往外看,康州大道上仍车水马龙。街对面是四季旅馆,一大片窗户闪着光俯视他。自然他看不见那个荒僻的停车场。他穿过大房间,顺手打开立体音响系统,居然是邓丽君<何日君再来>,他按了健换CD,是个不知名的台湾流行歌手。他考查了一番冰盆里的酒瓶,然后拧开一扁瓶山姆亚当斯啤酒,斟了一杯坐下来品尝。酒精浓度奇高,完全是烈性酒。他拿起那形状古怪的酒瓶细看。一双漂亮的光腿出现在他视野里。抬起头,唐薇妮正低头朝他笑。她穿一件白色的浴衣,卷发蓬松,面色红润多了。 “你不喜欢邓丽君?”唐薇妮问,一面用发夹把头发拢住。 “也可以,”他呷了一口啤酒,略带嘲讽地歪歪嘴,“你真住这儿?”“难以相信是吧?”唐薇妮给自己也倒了杯山姆亚当斯,“实话对你说,这是我那个台湾朋友的,本来要在这儿开个招待会,临时取消了。刚才电话上告诉我由我来支配。他今晚到维吉尼亚去了。”“所以你也才临时搬这儿?”田达维仍然纳闷。唐薇妮自己的一应物品早已在这儿,而且她对这儿很熟悉。 “喜欢奶酪吗?”她问,递给他一小碟。 “No,”他一口喝光剩下的酒,站起来,自己去拣了些草莓和葡萄。心里还在琢磨这个女人,显然她有非同一般的社会关系,跟那个台湾人就绝不止是寻常的友谊。他居然娃娃气,罗曼蒂克心态开始笼上了一层暗影。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唐薇妮转身进了卧室,拿了一个信封出来,“这是最近从纽约那个软件商那儿来的。我们一块儿开过两次会,他还来匹茨堡来过,我们一起去了一趟布希花园。他的公司在整个美东十几个州都有代理。” 那封信相当正式,恭维唐薇妮的才思,表达友情,希望保持联系。落款是查理-密多顿,赫伯特密多顿技术服务公司副总裁,CIO。 “了不起,”田达维心不在焉,敷衍一声把信还给唐薇妮。他考虑下一步干什么。唐薇妮的关系网不怎么干净,但是似乎确实广泛,而且与他自己的事业显然相干,发展下去有潜在的好处。另一方面,她对他的项目有兴趣,俩人也似乎情投意合,那为什么不该发展这个关系?操。 唐薇妮在讲与密多顿合作的理由,他装成专心听的样子,给自己又斟了杯意大利冰葡萄酒,抿了一口,含在嘴里,让液体缓缓渗下食管。这种酒用初冬时分抢收刚刚冻结的葡萄酿成,气息芬芳,味道丰富,比山姆亚当斯受用多了。唐薇妮这时候很性感,棕色的卷发,松软宽大的睡袍,大嘴巴薄嘴唇,过气芭蕾演员的身材。田达维自问,为什么不呢?他放下手里的高脚杯,盯着她的快速翻动的红嘴唇,走过去,左手食指竖在自己的唇上,右手轻轻捂住唐薇妮的嘴。她停下来,吃惊的眼色,嘻笑的嘴唇,也放下了酒杯。 “OK,”田达维说,“你该休息了。”他搂住她把她放在地毯上,很满意她一直在笑。他们推推拉拉有点象孩子摔跤玩,两人都笑着倒在地上。他把她散开的头发理理顺,看了她一会儿,抬身从小桌上拿过她刚放下的酒杯递给她。她喝了一大口,伸手抱住他的肩膀把他拉下来。他亲她的脸,嘴唇,脖子,身体。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在那张橡木会议桌上。一大瓶红白相间的康乃馨在她的头上。他脱掉自己的西装,拉开领带,解衬衣钮扣。唐薇妮替他松开裤带。他弯下身,又亲她的髋部,大腿,小腿,忽然停下来。有什么难闻气味。是她的脚!她不是刚淋浴了吗?这怪味儿给他正急速加温的情欲来了一桶冰水。他直起身来,呆了好一阵,抬眼望见街对面四季饭店的星星点点的窗口正睁大眼睛看着他,又低头看看唐薇妮闭着眼光着腿躺在桌上。他再也提不起胃口。 他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在地上找到了车钥匙,朝房门走去。他抓住门钮,转身看见唐薇妮仍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姿势也没变。他哑着嗓子说了声“对不起,再见,”开门走了出去。一到走廊上心里立刻一阵轻松,好似满头的油腻污垢一下子给冲干净了。走出电梯,他想起应该放慢脚步。前厅的侍应对他微笑点头,说“晚安,先生。”他做了个鬼脸,走出五月花玛瑞亚的转门。 在车旁边他楞住了。路灯照在那歪斜的牌子上,“早鸟$9,每小时$2”被风吹得直晃。驾驶座那边的窗玻璃被打碎,前面的挡风玻璃也砸了一圈爆炸状的窟窿。他硬着头皮朝车里看,座位上乱七八糟的线头,塑料碎片,车上的CD立体声空出来了个黑洞。 他拿出手机报警,心里阴沉沉的。当然这和唐薇妮没有关系。没什么好后悔的,该倒霉就要倒霉。这是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犯罪猖獗,臭名昭着。但是一种混沌的不祥之感,跟他手心里的汗水似的,固执地渗透出来。
3. 快到六点了。田达维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秦娜打扫他的办公室。他常常呆到这么晚。 吸尘器噪音突然中止:“嘿真酷!”秦娜看着朱迪丝,“你画的?”“我要是能画就好啦。朋友给的…”“你喜欢这种女人?”“Well,”田达维不知如何作答。 “你最好把她拿回家去,挂在这里不安全。”“为什么?” 电话响,田达维拿起来,“哈罗!”“听得出来吗?”田达维很惊讶,“你在哪儿?”皮肤细腻的白脸庞,海南玉似的大眼睛。 “匹茨堡啊!哈,你以为我死在那张大桌子上了吗?”他笑笑,“你说话吉利点好不好?”这女人倒还挺大度。 秦娜推着吸尘器往外走,田达维忙对她挥挥手,“明天见。”她没理会,径直出了门。 “这么晚还没回家?”“正要走,”他把转椅拉过来坐下。 “我要你帮帮忙,不知道你肯不肯?”“我晚上给你打回来好吗?”他惦记着秦娜,想同她再说两句。但是唐薇妮不放松,“就几句话。我决定到DC来收集资料作论文。上回咱们不是说了吗,你的项目进入市场的过程就很有意思。当然我还要找其他公司。北维吉利亚好多你们类似的软件发展公司都可能与我的论文相关…”“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要我作什么呢?”田达维听得不耐烦,这女人真健谈。 “写封信给我的导师,说你支持我的论文,愿意提供帮助。”“什么帮助?”“别紧张,”唐薇妮笑起来,“一纸空文而已,你不用做任何事。”“那好吧,”田达维说,“我也真帮不上你什么忙。这样对你有什么用呀?”“我可以拿到往返飞机票和一点经费。”“你还真诡。”“合理合法的,什么诡?”“OK,OK,你有办法。““还有,可以住在你那儿吗?就一个月左右。”“我那儿?”田达维又惊讶了,这女人真够前卫。他笑起来,“不怕我这条色狼吗?“那边哈哈大笑,“正要找一条,可惜动真的,你还不够格!最多算条色猫!”田达维被击中了要害。他倒吸一口气,脑袋里浮出唐薇妮仰卧在那张大桌上的场景。他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在那个当儿忽然掩旗息鼓,不战而退。假如真是因为女人的体味不谐,那似乎有点吹毛求疵,或者说是矫情。女人也是人,特别是搞舞蹈打体育的,难免新陈代谢强烈。他还真不能解释那是怎么回事。 “我可没买房,住公寓楼,两卧室。”“那不正好吗?我付房租。多少钱一个月?”“谢谢,来了再说吧。”“还真客气呢,该我谢谢你吧!”“随便你怎么说,我们再联系吧!”“我得请你来机场接我什么的,没有问题吧?”“是不是也付钱呢?”“你真钻进钱眼里去了,不愧是干合同的!”他想说上次去她那旅馆也够倒霉,车给砸了偷了。但是他只厚着脸皮笑道,“没错,咨询公司收咨询费嘛。你打算什么时候来呢?”“收到你的信之后一个星期左右。我导师跟我保证没问题!你知道他是信息技术管理和政策方面的权威,影响力可大了!”“欢迎欢迎!”田达维兴奋起来,他对唐薇妮仍然满怀兴趣和欲念。 为了接唐薇妮,田达维破例开车上班。他把车停在国家机场新扩建的候机大楼美航6号门外,坐在车里静等。他想过把车停在外面的停车场,直接去候机楼里接唐薇妮。不过那太隆重了点。以他们这种含混微妙关系,他专门来接人就很够意思了。这个女人广泛的交往,圆熟的应对技巧,加之她的家庭背景和半截子舞女生涯,叫田达维感到既诱惑又麻烦,必须有所防范。他望望6号门,一大群人走出来,唐薇妮的航班到了。田达维下了车,打算穿过公共汽车道走到门口去。一名着桔黄色安全背心的机场人员向他走来。 “先生,这里不能停车,你知道。”那人说,开始写罚款单。 “我不知道!对不起,我马上走,请别给我罚单,OK?”田达维讪笑道,退回车里,发动车。 “停下来,”那人命令说,转而一笑,“抱歉,我不得不这样,这是规定。”田达维无可奈何看着那人。他在罚单上草草划了几下,撕下来递给田达维,“你可以去申辩,你知道,先生。”田达维瞥了一眼,$75,他笑骂:“晦气!”这唐薇妮尽让他坏钞! “哈罗!田达维!”唐薇妮站在他身后,一手提着个小皮包挽着风衣,一手拉着行李箱。 “哈罗,嗨!”他转过身。 “你没事吧?”唐薇妮问。 “给了我一张罚单,去他妈,”田达维笑着骂道,自觉狼狈,“没事。你呢,还顺利吧?” 唐薇妮脸色苍白,疲劳。她的样子跟上次(或者是田达维脑袋里加过工的)形像似乎差别很大,好像老了几岁。田达维很失望,暗暗惊讶怎么个把月人会变这么多?他的记忆中把唐薇妮跟海南玉常常混起来,两个人似乎成了一个人。一见面,两个人就豁然分裂开来。唐薇妮当然是唐薇妮。他默默开车出机场,上了华盛顿公园道,加入395朝北刚刚开始的下班高潮车流。 “嘿你怎么不说话?”唐薇妮问,她觉察田达维的异常神态,“我都快睡着了。”“说什么?”田达维问,看看她。这感觉是尴尬还是失望?甚至有点为她抱屈,难为情。她并没有作错什么事。 “你的东西怎么样嘛?测试完了吗?”唐薇妮勉强笑笑,她在慢慢恢复自信和控制。 “还没有,”田达维敷衍,看了看唐薇妮,“对不起,我可能有点走神,希望你别在意。但是你怎么样子有点变了?”“我怎么变了?”“不象上回那样,我也不知道,”田达维笑笑。 “上回什么样?你这人!”唐薇妮愠怒。 “没什么,OK?”田达维不想再说下去。“你的论文呢?计划通过了吗?”“当然通过了,要不然我跑到这儿来干吗?”“知道了。”“你怪怪的,怎么回事?”“你也怪怪的。”“我昨夜没睡好。送人去机场,四点就起来了。”“不容易,好人!”田达维敷衍。一转念,去它的吧,她本来就不是海南玉。为什么她该象她呢?田达维伸手捏了捏她的大腿,对她笑笑。 唐薇妮笑,“你有毛病!” 把行李扔在门边,田达维看唐薇妮脱风衣,解开发结。她里面是紧身毛衣,褐色头发齐肩。田达维从背后搂住唐薇妮把她推倒在床上。她的大眼睛漾出笑意,呢喃:“田达维,慢一点,疼。” 电话响。“别管它,”田达维对她耳朵轻轻吹了口气,咬住了她的耳垂。 “我的,”唐薇妮要撑起身来,田达维把她按倒。 电话还在响。唐薇妮伸过手去取电话,笑着,轻声说,“我的电话。”“嘿怪了,你怎么知道?”田达维笑道,一把将她的胳膊摁住,“别动!”出乎田达维的意料,唐薇妮竟抓到了电话,轻声说,“哈罗!”田达维松开了她,侧过身子让她。 “是,正点到了…,对,在朋友家,一切好,…别担心,谢谢,是,”她语调轻柔,如平常跟田达维讲话那样,呢喃含混,英语发音相当别扭(田达维第一次听她连续讲英语),“我会跟你联系的,一路平安,…好…”对方还在讲话,声音宏亮,不肯结束。 唐薇妮对田达维抿嘴一笑,似乎容忍,又似乎嘲讽,这絮絮叨叨真没法。但是她语气中透出微妙,显然要对方舒服,又要田达维见怪不怪。“OK,我会给你打电话的!拜!…OK,是,拜!” 田达维侧身躺着,看她把电话放回去,知道这必是唐薇妮的社会网络中又一交结点,虽然她始终没有叫出对方名字。 “纽约那间软件发行商,”唐薇妮笑着旋转身体,朝他伸出胳膊,“他们给我出的飞机票,知道了吧。”“当然,”田达维懒懒地搂住她,“你的麻烦是,又要口气亲密,又要把英语的爆破音都咬清楚。”“什么意思?”“技术上那很难,”田达维笑着说,“中国人都有这个毛病,把每个音节,元音辅音都发出来。土著美国人把好多音节都省略了,来得才顺口,也才亲热得起来,懂吗?”“怎么不懂,吃醋啦,是不是?”唐薇妮反唇相讥。 “哈,吃醋!让电话那头的先生吃吧!”田达维狞笑,勒紧了女人的长脖颈。 第二天,他们都出门各干各的事。十一点过,唐薇妮打电话到田达维的办公室,“我请你吃午饭!”“为什么?”“不为什么,还有一个朋友也来。”“谁?”“你不认识,美国人,叫理查德-山得斯。”“我为什么要跟他吃午饭?”“田达维你又来了。理查德是代表纽约那家公司的,管华盛顿这一带,跟你们公司的副总艾倫-皮特曼有一面之交。他本人也对你的项目感兴趣。”“行啊,十二点半怎么样?”“好,你会喜欢他,这个人很好玩。”“由你说,”田达维没好气。这漂亮的母蜘蛛就是诡,随时都在编织她的性关系网。这大概就是昨晚电话上那声音宏亮者。她交往的都是男人,没有女人。
4. 他们在入口花园边上的罗提午餐店碰面。理查德-山得斯常去中国旅游作生意。六十来岁,身材干瘦,一身合体的西装,握手用劲,说话震耳,老来反而火旺,有点退伍军人气度。各人取了食物之后,他要替田达维和唐薇妮付费。田达维觉得有点不自在。工作午餐通常是各管各。这聚会既非公务又不象是朋友之间。说到底连他与唐薇妮也是一种含混关系。这种慷慨法,美国人中不多见。又一想,乐得。他反正讨厌跟人争着买单,也就由他去了。 他们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我刚从中国回来,想给你一件小礼物,”理查德放下他的纸盘纸杯,满脸微笑。 “不必,你太客气了,”田达维应酬说,也做出笑脸。 “你看看吧,”唐薇妮用腿碰碰他。 理查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口袋,黑地白花,中国特色。他松开袋口上的细绳子,从里面掏出一小块黑石头,递给田达维。 田达维伸手去接,竟然打翻了杯子,咖啡溅了理查德西装和裤子。田达维赶紧递给他餐巾纸,“抱歉抱歉!”唐薇妮也来帮忙收拾,连说,“没事没事。”好像在替理查德原谅田达维。 ”啊田先生,你别太激动了,”理查德用餐巾纸擦质地昂贵的衣服,调皮口气,“不过是小玩艺,值不得打翻咖啡。”又对唐薇妮眨眨眼,“谢谢唐小姐!”田达维狼狈不堪,这家伙占他的便宜。他马上形于色,收起笑脸,说,“叫我戴维。”理查德自然觉察他的对手不高兴,但是他不动声色,把小石头递过来,说,“这是从长江三峡的龙门峡来的。他们讲这石头可以除邪气,免灾难。田先生请看看。”“谢谢。三峡没有龙门峡。我知道这种东西,中国哪个旅游地都卖,你真信它?”田达维接过石头,放在桌上,并不正眼细瞧,又加上一句解气,“都是胡说八道,便宜货。”“你看看嘛,达维,”唐薇妮插嘴。 “上面刻的字是什么意思?”理查德倒很谦和,不在意田达维的小脾气。 田达维拿过那小石头,果然是那种街头巷尾便宜货。不过那石头黑油油的也还可爱,光滑的一面刻了个“福”字。 “不错,是让你发财快活,”他放下石头,笑了笑,吃他的饭。 唐薇妮看出话不投机,田达维不买账,说,“理查德想跟你了解EPISYS的发展情况,是不是有合作的可能性。我跟你说过,他们公司在美国东岸有很多客户网络,在亚洲和欧洲也有相当多的业务。EPISYS的市场化,他们可以帮忙。”“当然,”田达维对理查德说,“没问题,我一会儿给你一些材料看看,”他摸出一张名片,从桌面上推过去,“我们可以保持联系。”心想鬼知道有什么可能性。这种软件太专门,联邦卫生部和他们的合同商们肯买就不错了。 “谢谢,”理查德收起他的名片,也掏出自己的,两只手捏着,颌首递过来,笑着注释,“按中国的礼节。”田达维笑起来,一手接过来,“我可不会这套,理查德!你也别来这个。”唐薇妮似乎松了口气,笑道,“我告诉你理查德挺好玩儿的,是不是?”田达维反问他们俩,“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理查德常常来卡内基-梅隆,他有业务在匹茨堡。”唐薇妮说。 “而且每次都要去探访唐小姐,”理查德加上一句,对唐薇妮微笑,“我们是老朋友,对不对,薇妮?”田达维看着唐薇妮,等她答复,心里阴沉下来。老头子的微笑有点脏。 “对,他跟本杰明教授很熟,”唐薇妮大大方方地笑道,“你知道,本杰明是我的论文导师。”“好啦我得去换换衣服,”理查德站起来,伸手给田达维,“非常高兴和你见面,田先生!我们明天见!”“好的,明天我给你材料,”田达维没站起来,一边敷衍跟理查德握手一边拿着茶杯喝茶。 “那我们走吧,先去我那儿唐小姐,好吗?”理查德对唐薇妮一笑。 唐薇妮也站起来,看看田达维,用中文说,“我跟他去一间维州的公司,晚上过来,达维。”“OK,whatever,”田达维却用英语应道,抬头对两人笑笑,喝干了茶,也站起来,“我也该走了,不是吗?”他妈的这对男女明显亲密过度,唐薇妮当然不是玩艺,这早该清楚了。他可不想跟这些肮脏的白人台湾人共用这女人。“再见,”他对唐薇妮笑了笑。 唐薇妮把他那恶恨恨的眼神读得一清二楚。她仍然满脸微笑。 田达维下班到家里之后听到唐薇妮的电话留言,说因为要与那间公司的经理们派对,今晚可能就不回来了。她连电话号也没留。要不要把她的东西扔到过道上去?明天一早把门一锁上班去,请她自理吧。 田达维笑了笑,挥挥手,小孩子的坏点子!她为什么一定得回他这儿?她又不是他的老婆,互相之间没有任何承诺。他自觉滑稽,毫无道理的满腔恶意。他打开音响,<地中海之风>,耳兰德-克劳塞尔的吉它。他取出自己的琴,调了弦,跟着录音弹,不大跟得上。这些轻慢的合弦抚摸他发烧的胃,使其慢慢降温。他恶劣的情绪也渐渐平复。请别生气,别着急,风暴来了又会去。鱼儿游,鸟儿飞,风轻轻吹。从什么时候开始,吉它成了治疗他胃疼的药。 唐薇妮一夜没回到田达维那儿。 他们俩的关系往哪儿发展似乎对他们不重要,他们从来没提起过,任由小船儿随风飘荡。但是林开源真心爱这个女人。玛瑞阿上夜班,他就替她带孩子,为孩子买了新的电脑游戏,跟他们一块儿看他从不看的电视卡通片,照顾他们睡觉,周末带何塞去公园里踢足球,还试图戒烟(减少到每天半盒)。玛瑞阿对他也极尽温馨关爱。虽然经常忙于生计和孩子,玛瑞阿喜欢给他作好吃的南美牛肉饼,编织毛衣。床第之间,林开源十分满足。玛瑞阿年方三十,情欲旺盛身体丰满。林开源惊喜这个拉丁女人如此多情缠绵。他相信这是命运对他的报償。他是好人,不会老是倒霉受苦,好运气应该有他的份。 可惜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因为玛瑞阿不肯放弃她疯狂的工作日程。他们多半只在周末才有机会在一起,而且都是在林开源的住处。就是这样,还不时为玛瑞阿家里的事所打扰。有两次半夜电话把玛瑞阿从林开源的床上叫走,一次是何塞的小妹妹发高烧,一次是玛瑞阿的姐姐和姐夫打架。这种不规范,纷扰不断,充满油盐柴米的关系本来就难以持久,再加上文化语言距离造成的不方便,林开源的罗曼蒂克心态渐渐耗尽。但是他们之间的友情很牢固,周末还是要一块儿聊聊天,心情好则上床,不好则罢。(林开源永远不知道的是,玛瑞阿的亲属们一开始就反对她同这个中国人的暧昧关系。他不是天主教徒,连新教徒也不是,而玛瑞阿的大家庭几代人都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玛瑞阿的离婚已经是家族的一大耻辱。现在又跟一个信仰语言习惯都毫不搭界的亚洲人搞到一起,完全是胡闹。而玛瑞阿也从来没有计划要和林开源结婚。她只是新潮一些,愿意跟自己喜欢的男人交结而已) 北美秋凉之后,总有那么十来天,天气忽然转热,当地人叫作印地安夏天。十月里这天傍晚,金风细细,夕阳灿烂,公寓楼前的树林色彩斑斓,亮得耀眼。林开源新买的烤肉机正冒着兰色油烟,烤玉米,红薯和热狗的香味弥漫。玛瑞阿咬了一口滚烫的玉米棒子,笑着说,“没好,半生不熟!可我正喜欢!”林开源叫孩子们:“热狗好啦!” 玛瑞阿转过头,枫树林边驰过来一辆灰色的丰田,停在正对着公寓楼门口的车位上。黎俐下车,站在车门边,一手扶着车门,打量面前的这一家人。果然如人们所说,林开源开始了新生活,看来还挺热闹的呢。她心里一股股妒意,想不到这么快林开源就把事情扔开了。男人真他妈的贱,离不得女人!只要有个女人,什么女人都行。面前这个拉丁女人明显不是什么教育良好的白领。 “哈罗,”玛瑞阿招呼她,“需要帮忙吗?”
5. “哈罗,”玛瑞阿招呼她,“需要帮忙吗?” 黎俐没有理她,取下太阳镜,掏出纸巾擦拭镜片。林开源忙着取热狗,没注意来人。“开源,”玛瑞阿叫,用头指指站在那里的中国女人,“你的朋友?” 林开源抬起头来,满脸笑容马上蒸发了。他略一迟疑,问黎俐,“有什么事儿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跟小宝要搬过来。”黎俐说得很干脆。 “搬哪儿?”他不明白。 “就这儿,你这儿!”女人大声说,带上太阳镜。 “哪有这种事?你想分就分,想回来就回来?”林开源觉得又气又好笑,这女人永远理直气壮,“你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的?”“有什么不得了?离了婚又复婚的多着呢!林开源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先把东西拿进去,怎么回事等会儿给你慢慢讲。”黎俐边说边走到车后面,打开后车箱,拎出一口大箱子,转头问,“来帮一下?” 林开源一时不知所措。他站在一边看着黎俐把大箱子放下,又去取另外一只小皮箱,从容不迫,旁若无人。玛瑞阿站在一边观望。她虽然听不懂中文,也知道这是谁了。这个高个子女人她还见过,也许是在公司里,黎俐来找过林开源。现在发现林开源处于下风,玛瑞阿有点沮丧,替林开源委屈。她转过脸来,正好碰上林开源的目光。他面前的烤肉架上开始冒出一股股浓烟。 “肉烧糊了!”玛瑞阿叫,又低声问林开源,“这是怎么回事?”林开源不回答。玛瑞阿拿过他手里的铁夹子,接替他翻动热狗香肠,看看他一脸晦气,又加一句,“不管什么事,别着急OK?”从她那副怜悯心疼的微笑中,林开源把自己的委琐照得一清二楚。 “开源,你是哪一间?”黎俐走到楼门口,沉着的女中音。 “站住!”林开源忽然一声怒喝,大步走过来。 黎俐吃了一惊,绊了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瞪眼看着林开源。这声音可不像林开源的。玛瑞阿也吓了一跳。她一手拉住何塞的小妹妹,一手翻冒着烟的热狗。 “你把东西拿走,这里没你的地方,”林开源强制自己放缓语调,仍是满脸怒气。这女人欺人太甚。 “你在哪一间?”黎俐坚持问。林开源是纸老虎,硬顶住,他就会垮。 “我可不想在这儿来一场肥皂剧,OK?”林开源牙缝里挤出来话,“这事早完了请你走!”看看林开源一脸恶意和厌烦,黎俐没有料到他会这么绝情,她犹豫了,“我得从比尔那儿搬出来,那家伙不是玩艺儿。”“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小宝还等在那儿呢,我告诉她去你这儿,马上就回去。我怕你这边有其他人,没带她过来。你知道这事对孩子有多难…”“小宝?她怎么啦?”“她等着我呢。是这样的,比尔的老妈---她就只有这一个儿子---知道了我在他那儿,跑来硬要他跟我分手,否则老太婆就把全部遗产捐给United Way。你晓得美国人的徳性,比尔居然真叫我们搬出来…” 原来是比尔的遗产问题!林开源清楚了。这女人要找暂时住处,是想用小宝来软化他。那会儿要监护权的时候,她那脸凶相,她那套昧良心的说词,连小宝摔下阳台的事都给她说成是林开源对孩子不负责任的证据。多少次这种反反复复,跟他呕气吵架完了又耍手段怀柔什么的。够了,好不容易现在,缺胳膊断腿总算活过来了,再不能跟她搅和在一起!只可怜小宝。 他一把拎起大皮箱,朝她的车走去,“你得走,我没办法!”黎俐一步迈到他面前,挡住他,提高声音,“林开源,你是人不是人?我们娘俩今晚没地方去,你看着我们蹲街边上还是怎么的?不看我,你得看看你的亲生女儿吧!” 林开源犹豫了。小宝一个人在那个比尔家里,眼睁睁等着她妈去接她。也许黎俐已经告诉她要回去跟爸爸过?女儿不用说正期待着到这儿来。她上个星期六还来过,用他那笔记本电脑给同学送电邮。按离婚判决,林开源每月可以同她见两次面。林开源心里一阵酸楚。他望望四周,停车场边上三五个人正看着他们这儿。玛瑞阿张罗孩子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她放下手里的番茄酱瓶,站起来很担心地看着他们。 “那你把小宝送过来?”林开源站在车边,提起箱子又放下。 “那我怎么办?你也太狠心了吧!”黎俐满脸愤恨,瞪眼看着他。她还是无法相信林开源已经完全绝情。 “我没办法,”林开源避开她的怒视,转头朝玛瑞阿那边望去,“这样好了,你去找家汽车客店,我可以替你付几天房钱,但是你不能搬这里来…”“啊,你有了新家,一大家子在等你吃热狗呢!”黎俐又嫉妒又鄙夷地扫了一眼玛瑞阿和孩子们,“想不到你真泡上了个阿米可女人,还带着小阿米可。”“你别太过分了,人家没招惹你!”林开源担心被人听见,咕噜着,“自己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这些…至少他们有自己的住处吧。”
6. 这话音虽轻,却刺痛了女人已经受伤的心。 “没错林开源,我没住处!今天我就得住在你这儿!你没办法,我也没办法!”黎俐绝望地叫,伸手去抓箱子,“你让开!”林开源往一边闪开,一犹豫,又横下心来,“你知道呕出去的东西没法再吞回去。我跟你在法律上是陌生人!”这女人完全丧失了人之常情,决不能再让她。 “你真的就不管小宝了?”黎俐跟过来堵住他,只有小宝能软化已经绝情的男人。 “我每月付抚养费,一分钱不少。”“你真他妈的这么绝林开源!”黎俐伸手拉住他,大叫起来。 他站住,顿了顿,“那你把小宝送来,你自己得另想办法!还是那话,我可以替你暂付旅馆费。”“那不行!我们母女不能分开!”她揪住了林开源的T血衫,不容他走。 林开源看看周围,围观的人多起来.他的目光与玛瑞阿相遇,她那眼神又担心又屈辱,不知所措.林开源的太阳穴绷紧了,胸中一阵阵闷胀,一股股怒气往脑门顶冲。“放手,我告诉你!”他一把推开黎俐,抢过把皮箱来,扔进汽车后座。黎俐没防着他突然真用了劲,一个趔蹶几乎摔倒在地。 “你干什么林开源?要打人吗?我今天就是不走,跟你没完没了!”她带着哭腔,站稳了脚跟,朝四周求救地看看。实在没任何选择了,非跟他干到底。她双手抱着小皮箱,扭身朝公寓楼走。进了门,一屁股坐在楼梯边上,哭出了声。 林开源使劲把车门摔上,跟着走进公寓门:“黎俐,你把我逼到这一步,真没办法了!我要打电话叫警察啦,OK?”一边说一边大步往楼上走。 “你打!你叫去!我还要叫警察呢,你动手打人!你打人!打一个女人!这么多人看见的!”黎俐开始歇斯底里,哭喊着,跟着他上楼。 “胡说!简直无赖!”林开源吼着,大步上楼,奔进房里,抓起电话。黎俐跟着进来,靠在门厅墙上,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他顿时感到心紧,身子一阵虚弱,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垮掉,这个女人,十多年的夫妻一场,还有小宝,从重庆到里奇蒙,再到华盛顿!他拼命忍住眼泪,把目光转开,却落在书架上那张小宝与他的合影照上。他低下头,盯着手里的电话,咬牙切齿地喊,“不行,嘿,我得过我的日子,我得过下去,肥皂剧演够了!够了!” 他是在对自己下命令,怕自己又要崩溃,对女人妥协,然后两个人自作自受的所有灾难又从头再来。他的声音绝望得有点吓人,房间里一阵沉默.黎俐一时也呆住了。 林开源歪着身子,慢慢坐下来,也不抬头,说:“最后问你一声,你出不出去?”黎俐换了个姿势,站直了。除了坚持,她别无选择。“不,就是不!”她坚决地摇摇头,命令道:“你把电话给我放下!” 还来这一套!她以为她还是老板吗!林开源绝对不再吃这一套了!他拨了911,一口气说,“哈罗我叫开源-林有人强行进入我的住宅就是现在!是,226,狐巢公寓,14栋,对。请尽快…”他停顿,等着对方回答。 玛瑞阿走进房里,对黎俐强作一个微笑,说了声“嗨”,对林开源说,“把电话放下。” 林开源抬头看看她,转过身继续打电话,“是,请马上来…什么?武器?我不知道,但是…OK,谢谢。” 玛瑞阿伸手抓过电话挂上,说,“她今晚可以住我那里。我带孩子去姐姐家。这种事怎么能叫警察?说到底是家庭事务呀!别发疯了,OK?”她平静但是很坚决,不容争议,没等林开源回答,又转过头对黎俐说,“我叫玛瑞阿-萨克维尔,就住在这座公寓楼的那头。你愿意的话,今晚可以住在我那儿。还有你的女儿。” 黎俐回了一声嗨,犹豫着不知再说什么。她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拉丁女人。她比黎俐矮半个头,暗色皮肤,丰满身材,短短的衬衣,下面乳房鼓起,使得衣襟像窗户上的凉蓬。她给人一望无遗,毫无猜忌的感觉。大概男人管这叫媚态或者性感?林开源就喜欢这种女人。黎俐倒不在乎林开源要操什么女人。男人都他妈的混蛋。白人中国人都一样。她只想把眼下与小宝一起住宿的问题解决了再说。 林开源站直身,对玛瑞阿勉强笑笑,说:“警察马上就到。”“喔,狗屎,”玛瑞阿说,“你也不想一想!马上打过去,告诉他们没事了!”“那怎么行?又没有发神经病!”“什么神经病不神经病的,快打!你不想要对付那一套麻烦!”玛瑞阿拿起电话递给林开源,“你从来没对付过他们吧!我可是见过不少。填各种表格,没完没了的询问,还有出庭作证,几个月你也没法清静,那才叫神经病我告诉你!” 林开源站在那里不动。黎俐强加在他头上的东西太多了,他再不想跟她打交道,不要跟她说一句话,不要再看她一眼。但是要警察把她拘留了,似乎太过头了。更何况小宝一个人在那边又怎么办。 “快打,”玛瑞阿要把电话塞在他手里。林开源坐下来,默默地看了玛瑞阿一眼,接过电话。他正要拨电话,远处响起了警车报警器的尖啸声。不到两分钟,三辆警车大呼小叫地飞驰而来,一窝蜂停在楼下。玛瑞阿推了林开源一把,“下去,跟他们说没事了!走!”又对黎俐说,“你跟我来!” 一男一女两个警官正迈步上楼。“哈罗,谁是开源-林先生?”那个女警官问。 “我就是,”林开源应答。 “有人侵入你的住宅?” “是。不过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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