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九信马由缰散记——珍稀的纳西古乐和了不起的宣科 作者:清平


 

 

二零零九信马由缰散记

    ——珍稀的纳西古乐和了不起的宣科


      

去丽江之前,我只在十几年前听人说起过纳西古乐,同时看过二张演奏现场的照片,对宣科其人则一无所知。

近年去了几次云南,热点都是无人区。零九年五月,因故中止了徒步计划,顺道去了丽江。中午到达,住下就打听纳西古乐,老板说,明晚的票能便宜20元。我说,就要今晚的。

我是打算在丽江多住几天的,没有理由急着去听古乐,那一刻,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牵引力,很强烈。我在丽江度过了六个夜晚,听了五场古乐,只有第一晚,全场都是由宣科一个人主持——难得的机会。

 

   二

大研纳西古乐会已享誉中外,但它的演出场地、设备和服装都很简陋,与我五十多年来在城市剧场里所看过的各种演出相比,有着本质的不同。开始很觉惊异,后来慢慢地品出这种简陋与古乐有一种天然的默契与和谐。

古乐会的演员阵容年龄悬殊,从二十来岁的女孩到八九十岁的老翁,既像一个几代同堂的大家庭,又昭示着一种自然的传承。他们白天各忙各的事,每晚演出时老老小小们才聚在一起。没有上场和下场的麻烦,一上台就各居一位坐好。演员都是多面手,说、唱、吟、奏,按需要转换。没有严格的台风,未轮到演出时可以在原位闭目养神,轮到演出时绝无半点含糊。几位女演员都是淡妆,没有那种由浓妆营造出的与观众之间的疏离,透出一种居家般的随意与亲切。

演员中有一位双目失明的老者,戴着一付墨镜,气质高贵,神态庄严,无论有没有他的演出,从头至尾一直正襟而坐。听他吟诵的《爱莲说》,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我听了几遍都没听够。

 

   三

没有现代化的光影和音响,只有古朴的乐器和清纯或沧桑的嗓音。

第一首曲子是《八卦》,全称为《紫微八卦舞曲》。主持人说,这首曲子是唐玄宗李隆基在公元741年为道观太清宫的落成创作的二首曲子之一(另一首是已经失传的《霓裳羽衣舞曲》)。一位老者拉着嘶哑又沧桑的长音报出乐名,分贝不高毫无渲染的朴素乐音如小溪流水一般轻轻地响起,直入心底……亦如我在见到鬼湖拉昂错的那一刻,大脑还来不及反应,泪水已夺框而出。后来我明白了这种震撼来自何处——古乐演出的背后有着许多感人的故事。

1996年丽江发生7级地震,当年82岁的老艺人杨键吓得浑身发抖,他被孙子拉出屋外时,头还晕着,就急着要他那支用了一辈子的笛子,拿到笛子就想马上吹一首《到春来》,可是,惊魂未定,气力不够,吹不出声来。

白华乡古乐队的老队长和国伟,86岁时患了脑血管痉挛症,说话迟钝,神志也有些不清,可是演奏时,无论是操琴还是打击乐器,都一丝不乱,古乐的每一个乐章都印在他的脑子里了。家人说,他的命全靠古乐养着。

金山乡古乐队队长和呈麟,71岁时牙就全没有了,他幽默地说,吹笛子给吹完了,一颗颗吹出去了。

丽江文化局局长黄乃镇的父亲,在弥留之际,嘴唇微微颤动,仔细听,他是在啍纳西古乐……

古乐是每一位老艺人生命的支撑,古乐融入了他们的血脉。

演奏古乐所用的乐器都是民间自制的。他们认为,每一件乐器都是有灵性的,买乐器就是去挑一件心爱之物。做乐器的人更要有诚心,从选料开始,直到乐器完成,心中不能有杂念,否则,乐器做出来不是音色不纯就是音质不好;演奏时也一样不能有杂念,必须把全部身心都放在音乐上才能演奏好。

用心制成的乐器和用心演奏的乐人,构筑了纳西古乐的内涵,因此,古乐感动了许多中外游客,吸引人不远千里万里来古城观赏、聆听。

 

   四

在丽江的几天中,我去了一趟束河古镇(丽江古镇叫大研古镇)。与大研古镇相比,束河古镇房少树多,是一处清幽之地。

进镇不久,见一桥,桥上站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老者,抱着一把当地人称之为“苏古笃” (传说是忽必列南征时赠送的,已有八百多年的历史)的古琴在演奏,是一曲《浪淘沙》。桥上没有游客,老人像是在弹给自己听。单个古琴没有合奏的气势,却多了一份清晰,更显古朴自然,也更拨人心弦。不知怎么,我竟有想流泪的冲动,忍了又忍,终没忍住,一旦溃堤,便一发难收。我把目光投向远处的绿色,以掩饰自己的不合时宜。羞于在人前流泪,有些时刻却实难自控,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常常不宣而战。

弹琴的老人可能觉得我是个知音吧,他又接连为我弹奏了一曲《山坡羊》和一曲《万年花》。听完老人弹奏,我走过去与老人攀谈。他家经济困难,以桥头演奏为生,有政府颁发的许可证。老人很平和,平和中透出一种淡然的高贵。我给了老人140元,相当于大研纳西古乐会的一张乙票,老人推让了好一会儿,直说太多了。老人又热情地回家取来二张复印的乐谱送我,还送我一张他和宣科的合影照片。

过来一个旅游团队,桥上立刻热闹起来。老人安详地弹着琴,无论是否有人在听。有三两个人走过来,放下一枚硬币或递上一张纸币。众人手执卡片机相互拍照,一番热闹的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后,一阵风似地散去。

桥上又恢复了安静,只有老艺人的琴音在我耳边萦绕,我在桥上驻足许久,舍不得离去。

 

   五

纳西古乐吸引观众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宣科本人。

宣科是一个没有年龄的人。他已年届八旬,精气神儿却像个壮年小伙。他思维敏捷,谈吐幽默,行动爽利。他的眼神依然清纯,是一位充满朝气又天真无邪的音乐大家。

宣科与傅聪是同时代人,当年,宣科是乐队的指挥,傅聪是他的钢琴手。傅聪有幸躲过了劫难。宣科的20余载金色年华却是在狱中度过的。但是,痛苦和磨难没有销蚀宣科内在的阳光,他幽默,睿智,甚至有一点儿孩子般的顽皮,可敬,可亲,可爱。

宣科的解说与古乐的演奏相得益彰。他的主持风格灵动、活泼、风趣,自然。虽然解说的大致内容相同,却每晚与每晚都不完全一样,他会根据当场不同的观众群体,随机应变地用中英文双语解说,而且中英文的内容也不完全一样,针对国内外不同的听众,需要解释的深度有所不同。虽然他的中英文发音都不正宗,却极有特色,也极有魅力。

另一位主持人是他的弟子,一位漂亮的姑娘,这位姑娘的主持风格有些像中央电视台的女主持,有板有眼,字正腔圆,与宣科的主持风格截然不同。宣科独树一帜的的主持风格是他一生的厚重积淀之结晶,非他人可以学得。

民间古乐队遍布纳西族生活地区的每一个乡镇,大研古乐队只是其中的一个杰出代表。是宣科让大研古乐会走出丽江,走向世界。我想,若是没有了老艺人的演奏,没有了宣科的解说,大研纳西古乐将会失去它现有的魅力。

除了纳西古乐,宣科还组建了一个合唱团,团员都是云南本土农民。在纳西古乐的演出现场有两个大荧屏,古乐演出之前之后可以观看合唱团演出实况的录相,也很震撼。宣科把一块块璞石雕琢成器,确实是创造了音乐史上的一段神话。

 

   六

尽管我对纳西古乐的历史和渊源不感兴趣,可是在反复地观赏古乐演出的过程中,许多东西还是不可回避地进入到大脑之中。

纳西古乐来源于中原的洞经音乐和本土的白沙细乐。中原音乐何以单单在丽江得以保存并流传呢?纳西族著名学者周善甫先生认为,丽江五方杂处又交通不便,外来文化来了就像进了旋涡塘子。但是也不单是地理的缘故,更与民间的文化生活有关。这块热土上的居民,把古乐看得与生命同等重要,他们到老年时还能清晰地记得儿时父辈们演奏古乐的情形。一个把古乐融进生命的民族,有如此传承是必然的。

纳西古乐的曲子是古老的,为古曲填配唱词是后人做的。张炎的《水龙吟》和李煜的《浪淘沙》用的都是洞经乐曲,唱词分别由周善甫和宣科填配。张养浩的《山坡羊》也是宣科填配的。

洞经音乐是宗教音乐,对人的身心有抚慰和安神的功效。有了唱词,古曲又增添了新的情调,很耐听。几位女演员演唱的《浪淘沙》,高亢,清洌,悠远,让我似乎触碰到了李煜的一线忧思。散落在民间的歌唱者唱得真好,他们质朴的歌唱与美妙的歌喉结合在一起,特别地感人。

《元始》,是元始天尊的语录歌,劝人向上修炼,成为仙人。

《笃》的意思是让灵魂洗一个澡。《笃》是纳西族大型组曲《白沙细乐》的第一乐章(全曲共七个乐章)。这是一首笛子曲,清丽,悠扬,听之令人想起春天雨后的山林和林中婉转的鸟鸣,在这样的曲调中,确实能让灵魂得到清洗,心会不自觉地随着笛音颤动。

《偈子》,是二千多年前的印度梵曲,汉朝时传入中原,变成佛教的唱颂,是一首在收经时演奏的曲子,也叫“收经偈”。

每天演奏的曲目都不完全相同。因此每天去听都有新鲜感,听的次数越多,越感觉听不够。我只在前二次买了票,后来几次是门卫让我免费进的,可能很少有人如此钟情并痴迷古乐吧?门卫的几个小伙和女士都认识我了。

 

   七

人们对纳西古乐褒贬不一,有人喜爱,有人不屑,也有个别专家对宣科提出质疑。我不懂音乐,我觉得,任何专家的说法都只是一家之假说,没有绝对的权威,我只相信自己内心对音乐的真实感受——宣科和纳西古乐感动了我。

在我观看时的演出现场,舞台上方横挂着一排照片,共37张(七年前才十几张),都是已故的纳西古乐老艺人。我最后一晚看演出时,听说前一天又故去一位老艺人,我心一沉,有一种错综复杂的伤感和疼痛直抵心窝。同时,我也很庆幸自己没有错过一部分老艺人还健在的纳西古乐,没有错过依然朝气蓬勃的宣科。

古乐票不算便宜,有160元、140元、120元三种,50元一张的碟片质量也极一般,但我感觉很值——古乐演出值得一看,碟片值得珍藏。尤其令我珍视的是宣科的签名,每晚演出结束后,都有一些中外游客跑到台前请宣科签名,宣科的字写得很流畅,潇洒的字体有如音符,在他的笔下跳跃。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请人签名。八十高龄的宣科已经在台上忙了近二个小时的演出了,还得应付众多的粉丝,实在是很辛苦。尽管我心中有些不忍,还是把二张古乐票和一堆碟片,分二个晚上排队,都请宣科给签了名。

我为纳西古乐消费了千余元,但我感觉不出商业气,他们不是商人,音乐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自自然然的一部分。大部分演员都是非常普通的当地人,没有文凭和头衔,但我对古乐队的全体演员都有一种肃然的敬意。

今年,我又要起程去丽江了,这次是陪女儿。我从东北,她从新加坡,我们一起飞向云南。我想念丽江,想念纳西古乐,想念宣科,想念所有老老小小的演员们,虽然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我记住了他们质朴感人的演奏和演唱。

宣科是纳西古乐的灵魂。纳西古乐是丽江的灵魂。假如有一天没有了宣科和他的纳西古乐,我就不会再去丽江了。

           年届八旬的宣科依然有着清澈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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