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与自然之八:山 作者:老例



还是先看孔老夫子那句话:“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在《水》的帖子里,咱说过“知者乐水”是显示对活跃的生命力的追求,那么,“仁者乐山”则当是显示对沉静的理性智慧的执着了。因此啊,到了六朝玄学兴盛之时,玄学家宗炳才会那么玄乎乎地说:“山水以形媚道,而仁者乐。”(《画山水序》)说的是山水以它外在形状有声有色地(美美地)体现了大自然的内在本质。宗炳在这里虽然“山水”并称,但他着眼点当在“山”,他在这文章后面就说了:“峰岫yao(山+尧)嶷,云林森眇,圣贤映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也就是说,当时那些玄学家--包括道家、道教、佛教的倡导者--认为玄妙的哲理体现于自然万物中,尤其是崇山峻岭之中。于是,崇玄者就说:“嗟山岳之所奇庭,实神明之所扶持。”(孙绰《天台山赋》)崇道者就说:“游魂灵怪,触象而构;流形于山川,丽状于木石者,恶可胜言乎?”(郭璞《注山海经叙》)崇佛者就说:“崇岩吐清气,幽岫栖神迹。”(惠远《庐山东林杂诗》)再于是,道观佛寺就大都建在深山老林了,而游山悟道之风就越刮越盛了:“优游山水,以敷文析理自娱。”(《世说新语/赏誉》)“徘徊崇岭,流目四瞩。”(庐山诸道人《游石门诗序》)“游山诗”以及挂羊头卖狗肉的“游仙诗”(名为游仙实为游山)也就邪邪乎乎地盛行开来了。 

从上面说的可看出,古代文人对“山”的推崇,其实是巴望在人世间追求一个带有几分虚幻性的精神超越境界,这样呢,当他们在现实中感到不得意不顺心时,便就往往扑向“山”的怀抱:“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郭熙《山川训》)也就是将“山”作为逃避现实尘俗的隐逸处所。在《水》贴中,咱说过文人有漂水而隐的作法,但相比之下,山作为隐居处所的可行性更大,水不就是汪汪汤汤一片么?山可就丰富多啦,郭熙《山川训》就说:“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深山老林之内,俨然一个多姿多彩的世外桃源。于是,“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谢眺《始之宣城郡诗》)宦游者不由自主被吸引:“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王籍《入若耶溪》)游仙慕道者也向往“山林隐遁栖”(郭璞《游仙诗》其一)。虽然隐士中也有借隐逸而求仕进者,即所谓 “终南捷径”、“山中宰相”之流,但“山”毕竟成为了历代文人士大夫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心结,即使这些“山”的崇拜者大多未曾真正隐居山林,但确实可说是“虽身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郭象《庄子/逍遥游注》)了。 

谢眺曾说:“烟霞泉石,惟隐遁者得之,宦游而癖此者鲜矣。”(《谢宣城别传》)为什么这样说?俺寻思大概是由于“烟霞泉石”忒显清幽迷蒙之美,忒能体现他们所追求的那种超尘脱俗的意境;从表现方面看,或许就如刘熙载《艺概》所说的:“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出之。”于是,在隐遁者及向往隐遁者眼中及笔下的山,尤见迷蒙清幽的画面:“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清霄飚浮烟,空林响法鼓。”(谢灵运《过瞿溪山僧》)“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何逊《慈姥矶》)你可说那是现实自然之境,也可说是理想虚幻之境,还可说是诗人的心灵超越之境。 

《月》贴中也说过,古代文人总得长年在外游走,求学啊谋职啊什么的,于是,在他们游走过程中,就自觉或不自觉地跟山水发生种种关系了。大概从魏晋起吧,宦游跟山水结合就成了诗歌中的一个传统,其中对山的表现还忒多忒重视,沈约说了:“夙龄爱远壑,晚莅见奇山。”(《早发定山》)鲍照的话更值得琢磨:“乘以乐山性,重以远游情。”(《登庐山》)就是将“乐山”跟“远游”结合了,要注意这诗句中的俩字——“乐”与“情”。这“乐”啊,说明有审美的意思;这“情”呢,又说明有抒情的意味,也就是说作者往往是触景生情、借景抒情、景中寓情、情景交融,总之,景跟情纠缠不清了,审美跟抒情水乳交汇了,何逊不就说了么:“在昔爱名山,自知欢独往。情游乃落魄,得性随怡养。”(《入西塞示南府同僚》)于是,旅途中尽管有山有水,但人们往往更瞩目于山:“悬装乱水区,薄旅次山楹。千岩盛阻积,万壑势迥萦。”(鲍照《登庐山》)“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早发白帝城》) 

对山的吟咏,还往往见出个性差异来,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说:“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天姥山只是很一般的一座山,李白却用“势拔五岳”(超逾五岳)、“掩赤城”来形容,还说“四万八千丈”的天台山也得哈腰作揖甘拜下风。李白写这诗时还没动身呢,仅是根据道听途说就对天姥山作了这番夸耀。这夸耀显然言过其实,但却也表现了李白那种豪迈不羁的风格。再来看杜甫的《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大概是杜甫最见豪放的诗作了,“一览众山小”很有气势很有气魄了吧!但实际上却是仍见敦厚之态,怎说?原因就在杜甫虽然是真格地登山了,却是拘拘谨谨地没登上顶峰,仅是在半山腰“望”峰顶而已。“会当凌绝顶”是说他总有一天会等上顶峰的,到那时才能“一览众山小”。也就是说他的“气势”、“气魄”都只是处于“预支”状态,仅是将来时而不是现在时更不是完成时。这可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放浪不羁的诗仙李白还没见山影子就豪情千丈了,温柔敦厚的诗圣杜甫他老兄峰顶就在眼前了愣不上只会“望”,还老老实实抒了一个将来时态的豪情“一览众山小”!也不知道这算黑色幽默还是白色幽默?诠释家说是当时杜甫进京赶考失败,这意味他人生旅途的挫折,还没能登上仕途之顶嘛,眼前看着个泰山峰顶也不好意思登上去啦。你瞧人家杜同学多老实多谦虚!哪像那个谁捡了个“镀金”的什么杯子盆子就满世界嚷嚷?实在没个品味!还有啊,同样是九月九重阳登高,杜甫吟诵:“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抒发的可是沉痛得紧的忧国忧民之情;王维呢则沉吟:“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想的只是他自家的兄弟。虽然都是真感情,这境界一大一小可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哪! 

写山之中有寄寓,这也是要注意到的一点:“十载重来儿女换,似曾相识有青山。”(刘宰《过尤溪》)“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三国演义》开篇词)不论是儿女私情还是家国春秋,都是以“青山”寄寓着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晏殊《踏莎行》)“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别离苦思与国破悲痛,都一样借助山的阻隔得以重重渲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游山西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苏轼《题西林壁》)在这些对自然山岭的叙说之中,暗喻了多少耐人寻味的人生哲理! 

或许你会嘟囔--其实俺也就是这么想--干吗那么累人呀?这山那山的,俺喜欢的不就是冲它看来顺眼呗好看呗?也就是说,人们最为关注的应该就是山的“美”!其实古人早就这么说了:“山川之美,古来共谈。”这是陶宏景在《答谢中书书》说的话,在这封书信中,陶宏景有滋有味地描绘道:“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沉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可真是千姿百态美不胜收!顾恺之描绘会稽“山川之美”时说: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胧其上,若云兴霞蔚。”(《世说新语/言语》)王献之也有这样的心得:“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世说新语/言语》)这些话无论是出发点还是其所展现的画面,都应该是围绕这一个“美”字。于是,山的审美价值,在古典诗文中的体现便是不胜枚举了:“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杜牧《山行》)“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川前。”(李白《望庐山瀑布水》)“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天山有雪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岑参《天山雪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宋/郭熙《山川训》)大江南北的千山万壑,其间遍布苍松翠柏、茂林修竹、奇花异草、瀑川泉石,加上云霞星月、岚气风烟、雨雾霜雪的点缀烘托,汇成了气象万千、绮丽迷人的自然景观。 

要是遇上真心爱山的人呀,那对山就不仅是外在的审美而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生命沟通了。“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并且希望“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辞》其三)的陶渊明,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不仅是对庐山外观的审视,而是内心灵魂与大自然的沟通,所以,诗末才有“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陶渊明《饮酒》其五)的表现。在这里,陶渊明显然已进入物我齐一亦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啥叫“物我齐一”?这可是来自庄子的思想,《庄子/齐物论》中的一个故事很能说明这个思想,那是说一次庄子做梦,梦中恍恍惚惚成了只蝴蝶,醒后又疑疑惑惑觉得自己是庄子了,这么一来,庄子就眯瞪了,搞不清楚到底是庄子变成蝴蝶还是蝴蝶变成庄子了,这就叫“物化”,也就是“物我齐一”。这种“物我齐一”的思想在中国可是深受推崇的,至今也还有不少信徒呢!君不见咱坛子里那些个“虫二”、“知了”、“木头”、“狗剩”、“老狼”、“枫叶”、“柳絮”、“疏桐”、“缺月”、“阳光”、“河水”、“南风”、“老地”、“滴水岩”、“林海雪原”、“阔水浮萍”云云,多着呢!都叫的啥呀?不都是自然界纷纭万物么!这些个“人”却叫个“物”的名,可不是“物我齐一”的具体表现?在这么个“物我齐一”的境界中呀,“人”与“山”也就不仅是单向的审美而是双向的交流了,正如袁山松《宜都记》在评论宜都的“叠峨秀峰”时所说:“人于山水,瞩览无厌;山水于人,惊逢知己。”李白《独坐敬亭山》不也说了吗:“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后来的宋人的“不宜避人当道笋,相看如客对门山”(方岳《独往》),“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王安石《游钟山》)虽然有东施效颦之嫌,但推崇“物我齐一”的用意却也是显而易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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