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回忆录(上)
作者:leini
|
|||||
北大荒回忆录(上)
——奥斯特洛夫斯基 对于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没有一个地方是荒凉偏僻的。在任何逆境中,他都能充实自己。 ——丁玲
1968年9月15日,我自愿报名来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32团9连。因为在当年那特定的环境和形势下,我们无法扭转和违背上山下乡大潮流,而且也没有做什么亏心事,所以并不存在什么后悔的问题。假如可以进入时间隧道,回到1968年,在当时的环境下,我仍然会选择北大荒。 我从小就向往着部队生活,为了穿上那绿军装(虽然没有领章和帽徽),我不愿意去离家较近的崇明农场,而报名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 我在那儿待了整整九年,我们吃了很多苦,经受了磨炼,所以现在我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都有信心、有毅力克服。 当时我们没有怨天忧人,很单纯很乐观。我们也读了许多书,有政治、历史书,如《中国通史》和《世界通史》……我在箱子底下还藏了一些名著,有《牛虻》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因为精神上没有萎靡不振,所以没有被困难所压垮。 正如我在个人主页春华秋实中写的:“曾经如火如荼的青春,伴随着朝阳蓬勃向上。那被汗水洒过的黑土地,在今天的夕阳中展现辉煌。回忆起那战天斗地的时光,我的心依然激情荡漾。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栽万年松。青春年华,千锤百炼。对于我来说是一笔财富,是一首绿色的生命之歌。
一、煤油灯下写书信 晚上,我坐在电脑旁,边回忆边“书写”着30年前的往事。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当年在煤油灯下写信的情景: 1968年刚到黑龙江时,连队还没有通电。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在炕桌上点起一个煤油灯。玻璃灯罩中飘忽不定的小火花,至今还在我脑海中闪烁。我凑在油灯下写信,写给日夜思念着的远方父母,写给天南海北的同学朋友。有时看书或写信太专注了,头凑向煤油灯,越凑越近,甚至撩着了头发,熏黑了鼻孔。 那时写的书信,都是一些豪言壮语,譬如:“猪圈岂生千里马,花盆难栽万年松。志存海内跃红日,乐在天涯战恶风”,还有“要做那疾风中的劲草,岁寒时的松柏,雪山顶上的冰凌花,永远扎根在北大荒,永远战斗在反帝反修的最前哨黑龙江”等,一套又一套的。现在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但幸亏那时有这些精神支柱,才使我们能够笑迎任何艰难困苦,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否则,突然从繁华的大都市上海,来到这个连电灯都没有的穷乡僻壤,有可能会经受不住严酷考验的。
二、战天斗地,脱胎换骨 农忙时,队部的“八大员”(会计、出纳、统计、文书、教员、保管员、代销员和司务长)都得下大田。当然司务长专门负责送饭。 夏锄就必须挑烈日当空的大晴天,被刨出根的杂草经过暴晒才不会死而复生,那可真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在那一望无际的大田,我们一字排开,每人一垄,挥动锄头,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有时直到晌午,才能到达地头。我汗顾不上擦,水顾不上喝,无论如何努力,总赶不上大部队。我们的连长、指导员都是转业军官,他们对我们知青很好,只要认真劳动,不偷懒,一般都不会受到责备。指导员还经常从地头返回来接我。但我心中恨自己:为什么手上磨起一个接一个的血泡,却怎么也得不到一双长满老茧的手;为什么脸越晒越红,最后就干脆蜕掉一层皮,怎么也晒不黑!?(老职工总是开玩笑叫我“土豆皮”)我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脱胎换骨呢? 说起不喝水,除了节约时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可以不上厕所。要知道在那一望无际的大田里,要“方便”的话是最不方便的事。如果地头没有小树丛,就必须一直往前走,到底走多少路,要看人而定。当地妇女走的路一般最短,她们好像不太在乎,而我们女知青,简直要走到地平线下去,思想越保守的人,走的路就越多。我每次到地头就累得不想动弹,总想多坐会儿。所以我就练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本事”,基本上可以一整天不喝水,这样就可以中午多休息一会,不去“方便”了。
三、收获季节,靠天吃饭 秋收时如果遇到洪涝天气就糟了,拖拉机在泥地里打滑,越陷越深。它们自身难保,更别说去牵引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了。苏联机械化程度高,几十台康拜因在一块大田里转,早就赶在暴雨天气前将粮食收回去了。而我们每个连队只有两三台康拜因,只好靠天吃饭。遇到老天爷不帮忙,连队的农工们就必须从早到晚在大田挥动镰刀,抢收麦子。我们喊着“人定胜天”、“小镰刀可以战胜大镰刀”等口号,那个时代,人的精神特足。我们在泥浆地里摸打滚爬着,有时中腰雨鞋陷入淤泥中拔不出来,只得放下镰刀,用手去帮忙,累得气喘吁吁的,经常滑倒在泥浆里,一天下来也割不了多少麦子。大田里的蚊虫又特多,北大荒有一种小飞虫叫“小咬”的,成群接队,密密麻麻追着人咬。有时我们把外套脱下来,包住头部,只露出两只眼睛,又闷又热的,“小咬”照样也能钻进来咬。 如果老天爷帮忙,康拜因能下地的话,人就可以轻松些。地头上安排些农工,负责割康拜因转弯时落下的拐角上的麦子。大多数人都在麦场上翻晒粮食。我经常跟尤特(一种带轱辘的运输车,车身有些像拖拉机)来回拉麦子。为了赶时间,一般跟车的不坐在车头内,始终在后面拖车厢中。回来时装了一车小麦,随你是坐是躺,很舒服。问题是去的时候车厢内空空荡荡,一路上又颠得厉害,坐是万万坐不得的。我们又练出了一身本事:可以单凭一把木铲,站在那飞奔的车厢中,两脚来回挪动,始终保持着平衡。那时胆子也真大,不怕被摔出去。这些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告诉妈妈的,否则她一定会担惊受怕。我们的家信当然都是报喜不报忧。
四、伤痕——永久的留念 我到黑龙江的第二年因为连续不断地腹痛被送到团部医院,被确诊是急性阑尾炎。 我住院时正逢1967年的国庆节。上午,病房里的北京知青听着中央台的实况转播都哭了,因为他们想起以前在天安门广场欢度国庆时的情景了。 我当时并没有哭。陪伴我的同学回连队取东西去了,我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静静地躺着。只是想,一定要告诉比较要好的同学,写信回家时千万不要提起我住院的事,以免我妈妈着急。 我的床边放了好多水果罐头,都是同学们和其他知青送的,那是当时能够买到的最好的营养品。还有一篮子鸡蛋,是连长派人送来的,连队有个养鸡场。 后来我因为右腹剧烈疼痛呕吐,吐了一地,痛得满头大汗。旁边的一个老大爷(病人家属)过来帮我打扫干净,我很感激,至今还记着他。 当我听到大爷对大娘说“这些孩子真可怜”时,我忍不住掉眼泪了,我好想远在上海的爸爸、妈妈。一个人得重病的时候最想家,想自己的亲人。 因为当时知青刚下乡,生病住院的很少,医院十分重视,派了最好的医生为我手术。他们都是军医,主刀医生姓童,很和气。术后第二天,童医生来到病床边,一本正经地问我:“排气了没有?”我愣了老半天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禁不住想笑。但一笑刀口就像要裂开一样的疼,只好拼命忍住了。 童医生经常询问情况,鼓励我下床走走,说可以促进肠子蠕动,防止肠粘连。他还扶着我在走廊上一步一步挪动,我的伤口恢复得很顺利。 等我出院以后,连队选我去参加知青代表座谈会。我这人情愿做,不善于说的,但当时怎么也推脱不掉。我没有觉得丝毫光荣,总觉得自己做的并不出色,是连长看我刚出院,不能干重活,为了照顾我而让我去“坐”着谈的,记得当时为发言写的开场白以及给妈妈的信中我都是这么说的。我是出院后才给家里写信说起住院开刀的事情。 以上就是我在黑龙江时留下的永久性纪念的经过。 童医生的确医术高明,他给我开的阑尾炎刀口极小,缝得十分平整,基本上看不出来。 有比较才有发言权。因为我女儿6岁时在上海最好的儿科医院开阑尾炎,那刀口开得又长,缝得又不平整。如果给手术打分的话,童医生可以得100分,儿科医院那个医生最多只能得60分。所以我的结论是:大城市好医院并不一定遇到好医生,在一些不出名的小医院中,往往有医德高尚、医术高超的好医生的,关键是要看医生的敬业精神。 在此,我要向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32团医院、向童医生表示衷心感谢。
五、被飞机撞死的北京女知青 我的题目并没有写错。在我们团部某连,是有一个北京女知青,被飞机撞死了。而且事故并不是发生在飞机场的跑道上,却发生在大田中。 在黑龙江农场,土地辽阔,一眼望不到边。为了灭虫,经常要请小型军用飞机来帮助撒农药。如何给飞机撒药确定目标呢?这就需要地面人员配合了。如飞机是南北方向撒药,地面上就要派出好几十个人,沿南北方向一字儿排开,人与人之间隔几十米,每人手中举着一面小旗。飞机飞到地头后,降低高度,沿着小旗指引的方向边飞边喷洒农药。等飞机飞过去后,人们一起朝东(或朝西)跑上五十步,再等飞机返回。也就是在地面上做个会活动的标记吧。每次撒药,我们总是首当其冲,满头满脸,全身上下,都是呛人的药粉。 出事的连队正好处在丘陵地带,而那个北京女知青又正好站在高处,前面是一个洼地。撒药那天风又较大,飞行员怕农药随风飘远,所以超低空飞行。不幸的事发生了,在掠过高地时,飞机下面的起落架撞上了北京知青的头部,当时情景极其悲惨。 汽车、火车撞了人后,会立即停车,交通警察会来处理事故。但飞机的速度太快,撞上人以后,飞行员却一点也不知道。等地面指挥官命令飞行员返航时,他还以为是为了加农药。一下飞机,指挥官问他在飞过丘陵小高坡时有何异常,他说好像撞上过一个树桩。等到他明白了事情真相,并看到起落架上的鲜血和脑浆时,一下子惊呆了。听说那个飞行员很年轻,家中还有一个新婚不久的妻子。 飞行员后来如何处置我不清楚,但令人吃惊的是,女知青家竟会祸不单行。 噩耗传到女知青的家中时,她母亲正在生病,怕有意外,暂时瞒着她。女知青的姐姐和姐夫来到黑龙江,住进了我们团部招待所。他们处理完丧事,开了追悼会,准备第二天带了骨灰盒回家。谁知一早,那个姐夫竟然在招待所门口的“冰山”上滑了一下,后脑着地,当场死亡。到过北大荒的人都知道,冬天零下三四十度,泼出去的水马上结成冰,一层一层的水泼上去,每个大门口都有一个“小冰山”。所以泼水时要不怕冷,尽量多走几步,用力往远处泼。因为门口根本没有下水道。 可怜那个知青的姐姐,还没有从失去亲妹妹的悲痛中缓过劲来,突然丈夫又走上了黄泉之路。她带着两个亲人的骨灰回家乡,多么悲伤,又多么凄凉。
六、窦参谋之死 “珍宝岛事件”发生后,我们军垦农场进入了紧急备战状态,经常进行演习。这个窦参谋并不是我们团部的,他是武装部队的参谋,长途拉练来到我们连。武装部队其实也不是正式军队,但他们有枪支弹药。 那个拉练部队来到我们连住下了,暂时休整几天。我们女的人少,分散到老职工家,腾出房间让他们做指挥部。 那天上午窦参谋与部队一个战士上山打狍子,我们后面有一座不大但也不算小的山。他们两人分头钻进山林,窦参谋可能走累了,坐在一个大树下歇脚、抽烟。窦戴了一顶东北的棉帽子,两边的帽耳翻了上去。那个战士在远处发现了“目标”,“是大狍子!”他立即屏住呼吸,瞄准了“狍子”的脑袋射出了子弹,那“狍子”应声倒地,战士高兴地大叫:“窦参谋,快来,我打着狍子了!”当他连奔带跑的来到大树下,不禁傻了眼,窦参谋满脸是血,已经咽气了。据说那人训练时枪法并不准,这次竟然一枪命中。 是我们一个上海知青开车上山,将窦参谋的尸体拉回来。那辆运粮车的车厢沾满了鲜血…… 这两个悲惨的故事在我心中压了三十多年。愿那些屈死他乡的青年们安息。
2003-08-23于上海
(华夏知青网纪念知识青年上山下乡35周年征文选)
| |
|